二、天網恢恢
「不,」他輕聲說:「別開燈。我們談話不用這個。」
「一夜漆黑,可受夠了。」拜倫嘟噥道。
「我們讓門半開著。」
拜倫不想爭辯,他倒在緊挨身邊的椅子上。門逐漸關攏,他注視著由門縫裡射進來的光亮慢慢從長方形變成一條細線,現在一切都已過去,他不免哆嗦起來。
瓊迪把門穩住,將他那根時髦的小手杖撐在地板上那道由門縫裡射來的光亮之處。「看著這一線光亮。假如有人經過,或者門一移動,我們就會知道的。」
拜倫說:「對不起,我可不想鬼鬼祟祟。如果你不在乎,不管你要告訴我的是什麼,我都會感謝你。我知道,你救了我的命,明天,我將好好謝謝你。不過,現在我只想喝上兩口,再痛快睡一覺。」
「你的心情不難理解。」瓊迪說:「不過,看來,你大概已暫時地避免了長眠不醒,我想使這種暫時變得更久。你是否知道,我認識你父親?」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拜倫揚起雙眉,那神態猶如掉入霧裡雲中。他說:「他可從來不曾提起他認識你。」
「他要是提起過,我倒要覺得詫異了。他並不知道我在這裡所用的名字。順便請問,最近你父親有消息嗎?」
「你問這個幹嗎?」
「因為他處境極端危險。」
「什麼?」
半明半暗中,瓊迪摸到拜倫的胳膊,把它緊緊地攥住。「注意!請把你的嗓門保持在先前那個響度上。」拜倫這才明白:他們一直是在悄聲耳語。
瓊迪接著說:「說得更明確些,你父親已經被拘留。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不,我當然不知道。誰拘留了他?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幹嗎要來攪擾我?」拜倫的太陽穴顫動著。「希伯奈特」加上差點丟掉性命,那兩件事使他無法迴避這位緊挨他坐著的不動聲色的花花公子,他的耳語雖輕卻如雷貫耳。
「可以肯定,」耳語聲接著說:「你父親干的工作想必你也略有所知。」
「要是你認識我父親,你就應該知道,他是懷德莫斯的牧場主。這就是他的工作。」
瓊迪說:「啊。除去我正在為你冒著生命危險這一點外,你沒有理由非得信任我。不過,你能告訴我的一切我都知道。比方說,我知道你父親一直在密謀反對泰倫人。」
「沒有的事。」拜倫神情緊張地說:「今夜你幫了我的忙,但這並沒有賦予你這樣談論我父親的權利。」
「你這樣躲躲閃閃並不聰明,年輕人,你在浪費我的時間。你難道不明白,形勢已不允許你再支吾搪塞?老實告訴你,你父親已被泰倫人抓去,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
「我不相信你的話。」拜倫挺直上身回答。
「我的地位使我能夠知道這一切。」
「我們別再談這個了,瓊迪。我對神秘事件毫無興趣,而且,你的用意也叫我討厭,你是要……」
「說吧,要什麼?」瓊迪的聲音也有點不那麼優雅了。「告訴你這些對我有什麼好處?我要提醒你:雖然你不願相信我告訴你的消息,可我卻從中清楚地看到,可能有人要暗害你。仔細想想剛才發生的事吧,法裡爾,我的話是真是假你好好判斷一下吧!」
拜倫說:「你重新再講一遍,直截了當些,我聽著。」
「那好!法裡爾,儘管我把自己假裝成一個織女星來的人,我想你還是可以知道我是你星雲王國的同胞。」
「聽你口音似乎有這種可能。不過,這無關大局。」
「不,有關大局,我的朋友。我到這裡來,是因為跟你父親一樣,我也不喜歡泰倫人。他們壓迫我們的人民已經整整五十年,時間不短了。」
「我不是政治家。」
瓊迪的話音又一次發毛了。「哦,我可不是他們的特工,想來找你麻煩,我在告訴你事實真相。一年前,他們把我抓了起來,就像現在把你父親抓起來一樣。但是,我設法跑到地球上來了。我想在我準備回去之前,這裡大概還不會出事。有關我的情況,需要告訴你的就是這些。」
「我並沒問你這些。先生。」拜倫無法使自己的口氣更加緩和一些。瓊迪煞有介事的辭令引起了他的反感。
「這我知道。但是,至少必須告訴你這麼些情況。因為,我就是這樣才遇到你父親的。他和我一起工作,或者,確切地說,我和他一起工作。他認識我,不過不是以奈弗羅斯星上最顯赫的貴族的公開身份認識的。明白我的意思嗎?」
黑暗中,拜倫徒勞地點點頭說:「明白。」
「那就不必多說了。我在這裡甚至也保持著情報來源,我知道他已被監禁。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消息。假如這還不過是一種揣測的話,那麼,企圖加害於你的那種嘗試已經充分證明了它。」
「何以見得?」
「假如泰倫人抓了你父親,難道他們還能讓他兒子逍遙自在嗎?」
「你是不是想要對我說,輻射彈是泰倫人安在我房裡的?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難道你不清楚他們的處境?泰倫人統治著五十個星球,他們統治的人數是他們自己的一百倍。處於這樣的境地,單用武力是不足以維護其統治的。於是,卑鄙勾當,陰謀詭計,行兇暗殺便成了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在太空中布下的羅網又大又嚴密。我確信,這羅網從五百光年之外一直延伸到地球。」
拜倫仍然沉淪在夢魘之中,遠處傳來鉛防護板搬進走廊的微弱聲響。他的房間裡,計數器一定還在嗡嗡作響。
他說:「你這話不對。這個星期我就要回奈弗羅斯星去,他們會知道這一點,何必在這裡殺死我?如果他們等一等,就可以把我搞到手。」因為抓住了瓊迪的破綻,他感到寬慰,滿心相信自己的推理。
瓊迪向拜倫挪近一點,他那香氣撲鼻的呼吸拂動著拜倫太陽穴上的頭髮。「你父親德高望重。他的死亡——一旦遭到泰倫人的拘留,那麼,他就很可能被處決,你必須正視這一現實——甚至將引起泰倫人正在試圖豢養的戰戰兢兢、俯首貼耳的奴隸族的不滿。而作為懷德莫斯的新任牧場主,你可以把這種不滿情緒組織起來。而把你處決則將給他們造成加倍的危險。造就英烈並非他們的目的。不過,假如你是在遙遠的星球上死於非命,那對他們來說,就省事多了。」
「我不信你的話。」拜倫說。這句話已經成了他唯一的擋箭牌。
瓊迪站起身,扯了扯他那副薄薄的手套,說:「太過分了,法裡爾。假如你不是裝得如此一無所知,你扮演的角色會更令人信服。你父親很可能為了保護你而不讓你知道現實情況,可我還是不相信你能完全不受他的信念的影響。你對泰倫人的憎惡不能不是你父親本身的一種反映,你不得不準備好與他們鬥爭。」
拜倫聳聳肩。
瓊迪說:「他甚至可能已經預見到你成年後的未來,而決計使用你。你在地球這裡比較方便。有可能讓你將接受的教育與某種使命——一種一旦敗露,泰倫人必定會殺死你的使命結合在一起。」
「這是無稽之談。」
「是嗎?那好吧。假如我現在所講的不能說服你,那麼事實以後會使你相信的。還會有暗害你的嘗試,而下一次他們會成功的。從此時此刻起,法裡爾,你是必死無疑的了。」
拜倫抬起頭。「慢著!這事牽涉到你的什麼私人利益?」
「我是個愛國者。我想看到各個星雲王國重新獲得自由,有他們自己選擇的政府。」
「不,我指的是你的私人利益。我不能光聽信理想主義,因為我不會相信你的理想主義。如果我的話冒犯閣下,那我向你道歉。」拜倫執拗地衝著瓊迪劈劈啪啪開了一通火。
瓊迪重新坐下。他說:「我的土地被沒收了。在我流亡之前,那種被迫聽命於那班侏儒的日子實在不是滋味。就是從那時候起,嚮往做個泰倫人來到之前我祖父那樣的人的願望,變得比任何時候更加強烈。難道這還不足以構成需要進行一場革命的實際理由嗎?你父親將是這場革命的領袖。假如他不行,那就該由你來擔當!」
「我?我才二十三歲,而且對所有這些一無所知。你可以另找更合適的。」
「毫無疑問,我可以另外找人。但是,任何其他人都不是你父親的兒子。假如你父親遇害,你將成為懷德莫斯牧場的牧場主,而作為懷德莫斯的牧場主,即使你還只有十二歲,而且是個白癡的話,你也會對我很有用處的。我需要你跟泰倫人要幹掉你的理由是一樣的。就算我對你的迫切需要還不足使你相信,那麼,你總不會連他們迫切需要幹掉你也不相信吧。在你的房間裡有一顆輻射彈。這只能意味著有人要殺死你。那還會有誰想要殺你呢?」
瓊迪耐心等待著拜倫,他聽到拜倫低聲回答。
「沒有人,」他說:「我想不出有誰要殺死我。那麼說,我父親的事是真的!」
「是真的。把它看作戰爭的傷亡吧。」
「你以為這一來就能讓我好受些?他們說不定哪天會給他立一座紀念碑,紀念碑上還會鐫刻著從一萬英里以外的太空中都能看到的那種輻射出光芒的銘文吧?」他的聲音開始有點粗糙。「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使我高興嗎?」
瓊迪等他往下說,可是,拜倫不再作聲。
瓊迪說:「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回家去。」
「這麼說,你還是不明白你自己的處境。」
「我說過了,我要回家。你想要我幹什麼?要是我父親活著,我要把他從那裡救出來。如果他死了,我就要……我就要……」
「安靜些!」年齡較大的瓊迪聲音冷靜而不快。「你這樣哇哇亂叫,簡直就像小孩子一樣。你不能去奈弗羅斯星。難道你不明白你不能去?我是在對一個吃奶的孩子說話,還是對一個有理智的青年說話?」
拜倫喃喃地說:「那你說怎麼辦?」
「你知道羅地亞星的總督嗎?」
「那個泰倫人的朋友?我知道這個人。我知道他是誰,星雲王國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是誰。他是欣裡克五世,羅地亞星的總督。」
「你可曾見過他?」
「沒有。」
「這就對了。假如你沒見過他,你就不會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個低能兒,法裡爾,我絕不言過其實。但是,當泰倫人沒收懷德莫斯牧場時——像過去我的土地被沒收一樣,懷德莫斯也將被沒收——他們會把它賞給欣裡克。泰倫人覺得欣裡克那裡太平無事。你應該到那裡去。」
「為什麼?」
「因為,至少欣裡克對泰倫人有些影響,像一個專營溜鬚拍馬的傀儡可能會有的那種影響。他可以設法使你重新取得失去的位置。」
「我看不出這是為什麼。他倒是更有可能把我引渡給他們泰倫人。」
「的確有這種可能,但你會提防著它。經過鬥爭,你有可能躲過這場災禍。記住,你的頭銜很寶貴,也很重要,但這不是一切。從事秘密活動的人首先必須講求實際。人們出於對你的名字的好感與尊敬.會雲集在你的周圍,但是,要掌握住他們,還得要錢。」
拜倫思索著。「我需要有時間來作出決定。」
「沒時間了。當輻射彈放到你房間裡的時候,你就沒有了時間。讓我們行動吧。我可以給你一封到羅地亞星欣裡克那裡去的介紹信。」
「哦,你跟他那麼熟?」
「你總是這種疑神疑鬼的,是嗎?我曾代表林根星的君主率領使團到過欣裡克的宮中。那個笨蛋多半已經記不起我來,但他不敢流露出他已忘記。這封信將作引薦之用,隨後你可以相機行事。早上,我會給你把信寫好。中午有一班飛船去羅地亞星。票,我給你。我也走,不過,我走另一條路線。別耽擱。你在這裡的事都辦完了?」
「只等頒發文憑。」
「一紙大學文憑。它對你說來很要緊嗎?」
「現在不。」
「你有錢嗎?」
「足夠了。」
「很好。錢太多了反而惹人懷疑。」他厲聲說道:「法裡爾!」
拜倫從一種幾乎是精神恍惚的狀態中震醒過來,問道:「怎麼?」
「回到大夥兒當中去。別對任何人說你要走,讓行動自己說話。」
拜倫默默地點點頭。他內心深處想的是:他的使命沒有完成,而且,也正因為如此,他辜負了眼看就要死去的父親。一陣徒然的悲苦折磨著他。他本來可以聆聽更多的教誨,可以分擔一部分危險,而且本不應當讓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行事。
而現在,他知道了,或者說,至少較多地瞭解到,在秘密活動中父親所起的作用。這給他要從地球檔案館取得的文件增添了一層重要性。但是,現在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去搞文件;沒有時間覺得詫異;沒有時間去拯救他父親;或許,連活下去都沒有時間了。
他說:「我會按你說的去做,瓊迪。」
桑德·瓊迪在宿舍的台階上停了停,向外掃視了一下大學的校園。顯然,他的眼神裡毫無讚美之意。
磚鋪的走道彆扭地蜿蜒穿過人為造就的鄉村式校園。自古以來,所有的城市大學都喜歡採用這種格局。瓊迪邁下走道,城裡獨一無二的一條主要大街燈影閃爍,展現在他眼前。越過大街再往前看,是地平線上那永恆不變的放射性藍色。這片藍色,在白天被淹沒,不過在此刻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它,是史前戰爭無言的見證人。
瓊迪仰望天空,凝神思索了一會兒。自從泰倫人到來,突然結束了星雲以外的太空裡四散分佈、戰爭不休的二十幾個政治實體的單獨生活以來,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現在,令人窒息的寧靜突然過早地籠罩在他們頭上。
那場使他們遭受晴天霹靂般打擊的風暴,已經變成他們至今尚未從中復元的某種東西。它僅僅留下一點騷動,一點此起彼伏,不時地徒然攪擾各星球的騷動。要把這些騷動組織起來,使之成為一次時機成熟和一舉成功的起義,將是一個長期而艱巨的任務。
嗯,他隱居地球的時間已經夠長了,是回去的時候了。
此刻,本土星球的其他人大概正設法在他房間裡與他聯絡。
他邁開大步走去。
走進房間,瓊迪就收到了載波束。這是一種個人專用的載波束。迄今為止,還不用擔心它對通訊者的安全會有什麼威脅,同時,通訊者的秘密也絕對不會洩漏。無需正規的接收機,也不用金屬物與導線之類來俘獲那些飄然而至的微弱電子波,這些電子波從五百光年距離以外的一個星球上,憑藉著脈衝穿過超太空向地球湧來。
他房間裡的空間也被極化了,準備用來接收載波束。房間的結構井然有序。除去通過接收,無法偵察出這種極化。而在這個特定的空間內,只有他自己的腦子可以充當接收機,因為,只有他本人的神經——細胞系統的電學持性才能與攜帶信息的載波束的振動發生諧振。
信息與他本人腦電波的獨特性能同樣機密。在整個宇宙中,因為有成千億上萬億的人,所以,兩個完全相同的可能性是一與二十位數之比。這就足以便任何人都沒有可能截獲別人的專用載波束。
那嗚嗚作響穿過無邊無際的超太空向他傳來的呼叫在瓊迪的腦子裡產生響應。
「……呼叫……呼叫……呼叫………呼叫……」
送放不像接收那樣容易。需要一個機械裝置來產生極其特殊的載波束,把信息送回星雲以外的聯絡點,這個裝置就在他右肩的半飾扣裡。當他一踏進那個極化空間,它就自動開始工作。此後,他只需有目的地思考和集中注意力,即可發報。
「我在這裡!」無需更加明確的識別信號。
單調的呼叫信號停止了它的一再重複,變成一些在他的頭腦中成形的語句。「向你問好,先生。懷德莫斯已被處死。當然,消息尚未公佈。」
「我並不感到意外。還有誰受牽連?」
「沒有,先生。牧場主始終沒有任何口供,真是個忠勇之士。」
「是的。不過單憑忠勇是不行的,否則,他未必會被捕。稍微膽小一點可能不無益處。不要緊!我已經和他的兒子——新牧場主談過。他已經遭到過一次死亡的威脅。我們要用他。」
「是不是可以請問一下,怎麼用,先生?」
「最好由事實來回答你的問題,現階段要我預言以後會發生的情況顯然為時過早。
明天,他將出發去拜訪羅地亞星的欣裡克。」
「欣裡克!這個年輕人將會經歷一次可怕的冒險。他是否知道……」
「我已盡我所知告訴了他,」瓊迪厲聲答道:「在他沒有證明自己的可靠性之前,我們不能過於信任他。在現時的情況下,我們只能把他和其他人一樣看作是送去冒險的人。他是值得犧牲的人,完全值得。別再在這裡與我聯繫,我即將離開地球。」
做了個結束的姿勢,瓊迪從精神上切斷了這次聯絡。
他靜靜思考著白天和夜裡發生的所有事件,權衡著每一事件的得失。慢慢地,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善,現在,這出鬧劇會自己一幕幕演下去。
一切依計而行,絕對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