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典籍
不幸的是,他所發表的著作皆未指出那究竟是什麼「故事」,各種臆測(為數眾多)則全是捕風捉影。它一直是有關謝頓生平許多有趣的謎之一。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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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四三瞪著謝頓,眼睛睜得老大,呼吸十分沉重。
「我不能留在這裡。」她說。
謝頓四下望了望。「沒有人會打擾我們,就連那個給我們美食的兄弟也沒說我們什麼,他似乎將我們當成一對完全普通的夫妻。」
「那是因為我們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當時光線暗淡;當時你壓低聲音使外族口音不太明顯;還有當時我表現得很冷靜。可是現在……」她的聲音開始變得嘶啞。
「現在怎麼樣?」
「我既焦慮又緊張,我在……流汗。」
「誰會注意到呢?放輕鬆,冷靜下來。」
「我在這罩不能放輕鬆。當我可能引起注意時,我無法冷靜下來。」
「那麼,我們能到哪兒去?」
「附近有些供人休憩的小屋。我曾在這裡工作,我知道。」
她快步向前走,謝頓緊跟在後。他們爬上一個小坡道,若是沒有她帶路,在昏黃的光線下,他不可能會注意到這條小路。在坡道之上,有一長列相互間隔很遠的門。
「最後那一間,」她低聲說道,「如果沒人的話。」
那間果然是空的。一個發亮的矩形小板映出「無人使用」幾個字,而且門只是微掩著。
雨點四三迅速四下張望,示意謝頓進去,接著自己也走了進來。當她關上門的時候,屋頂的一盞小燈瞬即照亮斗室。
謝頓說:「有沒有辦法讓門上標誌顯示有人使用這間小屋?」
「門一關上燈就會亮,標誌也會自動切換。」雨點四三說。
謝頓可以感到空氣在輕柔地循環,還帶著一種微弱的風聲。然而在川陀上,哪裡又聽不到、覺不著這種永不止息的聲音呢?
這個房間並不大,卻擺了一張具有硬實床墊的便床,上面的床單顯然相當清潔。此外還有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台小型冰箱,以及看來像是密封熱板的東西,那或許是個小型食物加熱器。
雨點四三坐到椅子上,將上身挺得筆直,顯然在企圖強迫自己放鬆。
謝頓不知道該坐哪裡,只好繼續站著。直到她有點不耐煩地做了個手勢,他才順從地坐到便床上。
雨點四三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如果有人知道我曾和一名男子關在這裡.即使只是個外族男子,我也注定將被驅逐出境。」
謝頓急忙站起來:「那我們別待在這裡。」
「坐下,我在這種心情之下不能出去。剛才你一直在問有關宗教的事,你究竟在找什麼?」
謝頓覺得她完全變了一個人,被動與順從都已消失無蹤。面對一名男性她不再害羞,也不再畏縮不前。此時,她正瞇起眼睛瞪著他。
「我告訴過你,我尋找的是知識。我是一名學者,追求知識是我的專業和渴望。我尤其想要瞭解人,所以我想學習歷史。在許多世界上,古代歷史記錄——真正的古代歷史記錄,都已變質為神話和傳說,多半成了宗教信仰或超自然論的一部分。但麥曲生如果沒有宗教,那麼……」
「我說過我們有歷史。」
謝頓說:「你說了兩次你們擁有歷史,它有多古老?」
「上溯至兩萬年前。」
「真的嗎?讓我們坦白說吧,它究竟是真實的歷史,還是已經退化成傳說的東西?」
「當然是真實的歷史。」
謝頓正想問她如何能判斷,卻臨時打消了這個念頭。歷史真有可能上溯兩萬年而仍舊真實可信嗎?他自己不是歷史學家,所以必須問問鐸絲。
可是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在每個世界上,最早期的歷史都是一堆大雜燴,充滿了說教式的英雄事跡與迷你劇本,只可視為一種道德劇,不能太過當真。赫利肯的情形當然如此,但你很難找到一個不深信那些傳說、不堅持它們全是真實歷史的赫利肯人。他們就連完全荒誕的故事照樣深信不誤,例如人類在首次探勘赫利肯時,遇到危險的巨型飛行爬蟲——雖然在人類曾探勘與殖民的所有世界上,都從未發現任何土生土長的、類似飛行爬蟲的動物。
不過他只是問:「這個歷史是如何開始的?」
雨點四三雙眼露出恍惚的目光,並未聚焦在謝頓或小屋中任何一樣東西上。她說:「它開始於某個世界,我們的世界,唯一的世界。」
「唯一的世界?」(謝頓想起夫銘提過有關人類起源於單一世界的傳說。)
「唯一的世界。後來又有了其他世界,但我們的世界是第一個。唯一的世界,上面有生存的空間,有露天的空氣,萬物皆享有一席之地,有肥沃的田園,有友善的人家,有熱情的人們。前後數千年的時間,我們一直住在那裡,後來我們不得不離開,開始四處東躲西藏,直到一些人在川陀的一角找到容身之地。我們在此學會栽種食糧,為我們帶來了一點自由。而在麥曲生這裡,我們現在擁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我們自己的夢想。」
「你們的歷史詳細記載了那個起源世界?那個唯一的世界?」
「喔,沒錯,全部記在一本書裡。這本書大家都有,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我們隨時隨地隨身攜帶,這樣一來,任何人時時刻刻都能翻閱,以便牢記我們現在是什麼人、過去是什麼人,並且下定決心,總有一天會收復我們的世界。」
「你知道這個世界在哪裡,現在上面住著什麼人嗎?」
雨點四三遲疑了一下,然後猛力搖了搖頭:「我們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到答案。」
「你現在就帶著這本書嗎?」
「當然。」
「我可以看看嗎?」
雨點四三的臉上緩緩掠過一陣笑容:「所以那就是你要的,」她說,「當你要求由我獨自帶你參觀微生農場時,我就知道你在打什麼東西的主意。」她似乎有點尷尬,「但我沒想到是為了這本典籍:」
「這是我唯一想要的,」謝頓一本正經地說,「我心裡真的沒打別的主意。如果你帶我到這裡來,是由於你以為……」
她沒讓他把話說完:「可是我們已經來到這裡,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要這本典籍?」
「你願意讓我看嗎?」
「有一個條件。」
謝頓愣了一下。若是自己將這位姐妹的心理防線解除得過了頭,他就得衡量導致嚴重後果的可能性。「什麼條件?」他問。
雨點四三將舌頭輕輕伸出來,迅速舔了一下嘴唇。然後,她以帶著明顯戰粟的聲音說:「你得脫掉你的人皮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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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謝頓茫然地凝視著雨點四三。有好一會兒,他根本不明白她究竟在說什麼,因為他忘記自己戴著一頂人皮帽。
然後,他將一隻手放到頭上,才意識到自己戴著那頂帽子。它的表面光滑,但他能感覺到下面頭髮產生的輕微彈性。那並不太明顯,畢竟他的髮質纖細,而且不怎麼濃密。
他一面摸著頭,一面說:「為什麼?」
「因為我要你這麼做;因為如果你想看典籍,這就是交換條件。」
他說:「好吧,如果你真要我這麼做。」他開始動手摸索帽緣,準備將人皮帽剝掉。
但她卻說:「不,讓我來,我來幫你脫。」她以渴盼的眼神望著他。
謝頓將雙手放在膝蓋上:「那就來吧。」
這位姐妹迅速起身,跟他並排坐到便床上。她慢慢地、仔細地將他耳前的人皮帽撕開,同時又舔了舔嘴唇。當她將他的前額部分弄松,並將人皮帽向上掀的時候,她開始大口喘氣。然後人皮帽便被摘下,謝頓的頭髮在解除束縛之後,似乎因為欣慶而微微抖動了一下。
他不安地說道:「我的頭髮一直悶在人皮帽下面,也許會使我的頭皮出汗。要是這樣的話,我的頭髮就會有點潮濕。」
他舉起一隻手,好像是要檢查一下。她卻將他的手抓住,並且將它拉開。「我來做這件事,」她說,「這是條件的一部分。」
她的手指緩緩地、遲疑地觸到他的頭髮,又趕緊縮回去。然後,她再次伸出手,並以非常輕柔的動作撫摸著。
「是乾的,」她說.「摸起來感覺……很好。」
「你以前曾摸過頭部毛髮嗎?」
「偶爾,不過都是小孩子的,這個……不一樣。」她再度開始撫摸。
「哪裡不一樣?」即使處於這種尷尬情境中,謝頓的好奇心仍毫不退讓。
「我說不出來,就是……不一樣。」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摸夠了嗎?」
「沒有,別催我。你能隨心所欲讓它們朝任何方向趴下嗎?」
「並不盡然,它們有個自然的服帖的方向。我需要一把梳子才行,而我身上並沒有。」
「梳子?」
「一種具有好些分叉的東西……啊,就像一把叉子……但是分叉多得多,而且多少柔軟些。」
「能用手指嗎?」她一面說,一面用她的手指梳過他的頭髮。
他說:「馬馬虎虎,效果不是很好。」
「後面的硬一點。」
「那裡的頭髮比較短。」
雨點四三似乎想起什麼事:「眉毛,」她說,「是這樣叫的嗎?」她摘下那兩條遮帶,手指沿著眉毛構成的輕微弧度逆向撫過。
「感覺很好。」說完她發出了一陣高亢的笑聲,幾乎可以跟她妹妹的笑聲媲美。「真可愛。」
謝頓不太耐煩地說:「這個條件還有沒有包含其他部分?」
在相當暗淡的光線下,雨點四三彷彿在考慮一個肯定的回答,但她什麼也沒說。反之,她突然縮回手去,再將雙手舉到鼻尖。謝頓納悶她究竟想聞些什麼。
「多麼奇特,」她說,「我可以……可以改天再來一次嗎?」
謝頓硬著頭皮答道:「如果你將典籍多借我幾天,讓我有充分的時間研究,那麼或許可以。」
雨點四三將手伸進裰服的一個隙縫,謝頓過去從未注意到它的存在。她從一隱藏式內袋中,取出一本由某種又硬又韌的質料裝訂封面的書。
謝頓接了過來,盡量控制住內心的興奮。
當謝頓調整人皮帽,將頭髮重新遮起之際,雨點四三再度把雙手舉到鼻尖,接著又伸出舌頭,很輕、很快地舔了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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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你的頭髮?」鐸絲·凡納比裡一面說,一面望著謝頓的頭髮,彷彿她自己也想摸一下。
謝頓稍微避開一步:「拜託別這樣,那女人表現得好像有些性變態。」
「從她的角度而言,我想應該就是。你自己沒有從中得到樂趣嗎?」
「樂趣?它使我全身起雞皮疙瘩。當她終於停手之後,我才能繼續呼吸。我本來還一直擔心,她會再提出什麼樣的條件?」
鐸絲哈哈大笑:「你怕她會強迫你發生性關係——還是你內心正期待如此?」
「我向你保證我沒那麼想,我只是想要那本典籍。」
此刻他們在自己的房間裡,鐸絲打開了她的電磁場扭曲器,以確保不會有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
麥曲生的夜晚即將降臨。謝頓早已脫下人皮帽與裰服,也已經洗過澡。洗澡時他特別注意自己的頭髮,總共沖洗了兩次。現住他坐在他的便床上,穿著一件輕薄的睡衣,那是他在衣櫥裡找到的。
鐸絲的雙眼骨碌碌地亂轉:「她知不知道你的胸部也有毛?」
「當時我就在祈禱她不會想到這一點。」
「可憐的哈里。你該知道,這些都是絕對自然的。如果我和一位兄弟單獨相處,我也可能有類似的麻煩。我確信還要更糟,因為他會相信——從麥曲生這種社會結構看來——我身為女性,一定會服從他的命令,絕不會有任何遲疑或異議。」
「不,鐸絲。你或許認為這是絕對自然的事,可是你沒親身經歷過。當時,那可憐的女人處於高度性興奮的狀態。她所有的感官全用上了……不但聞她的手指,還伸舌頭來舔。如果她能聽見頭髮生長的聲音,她也會貪婪地專心傾聽。」
「但那正是我所謂的『自然』,任何遭禁的事物都會產生性吸引力。如果你生活在一個婦女隨時袒胸的社會,你會不會對女性的乳房特別感興趣?」
「我想我可能會。」
「假如它們總是被遮起來,就像在人多數社會一樣,難道你不會更感興趣嗎?
「聽著,讓我告訴你一件我親身的經歷。當時,我是在母星錫納的一個湖濱度假勝地……我猜你們赫利肯也有度假勝地,例如沙灘之類的地方。」
「當然有,」謝頓有些惱火,「你把赫利肯想成什麼?一個只有山脈和岩石,只有井水可以喝的世界?」
「我無意冒犯,哈里,只是要確定你能瞭解故事的背景。在錫納的沙灘上,我們很不在意穿些什麼……或是不穿什麼。」
「裸體沙灘?」
「也沒到那種程度,不過我想,假如有人把衣服全部脫掉,別人也不會多說什麼。習慣上的穿著是得體的下限,但我必須承認,我們心目中的得體,並未留下什麼想像空間。」
謝頓說:「在赫利肯,我們對得體的標準多少要高一點。」
「沒錯,從你對我的謹慎態度就能看得出來,可是各個世界總有個別差異。言歸正傳,有一次,我正坐在湖濱的沙灘上,一名年輕男子走了過來,當天稍早的時候,我曾和他講過幾句話。他是個舉止得體的人,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對勁。他坐上我的椅子扶手,將他的右手放在我的左大腿上,以便穩住他的身子。當然,我的大腿裸露在外。
「我們聊了大約一分半鍾之後,他以頑皮的口氣說:『我坐在這裡。你幾乎不認識我,但我覺得將手放在你大腿上,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非但如此,你好像也感到它很自然,因為你似乎不介意讓它留在那裡。』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注意到他的手在我的大腿上。裸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的肌膚,多少喪失一些性的本質。正如我剛才所說,關鍵在於不讓人看見的部分。
「那年輕男子也察覺到速一點,因為他繼續說:『但我若是在比較正式的場合遇到你,你穿著一件禮服,那你做夢也不會想到讓我掀起你的禮服,將手放在你大腿上一模一樣的位置。』
「我哈哈大笑,然後我們繼續聊了些別的。當然,由於我已注意到他的手放在哪裡,那年輕人感到再讓它留在那兒並不妥當,所以把手移開了。
「當天晚上用餐時,我打扮得較平常更為用心。那個場合不需要特別講究穿著,我卻穿得比餐廳中其他女士都正式。我找到那個年輕人,他坐在其中一個餐桌旁。我走過去,向他打個招呼,然後說:『我現在穿著一什禮服,但裡面的左腿是赤裸的。我准許你把我的禮服掀起來,將你的手放在我的左大腿、你早先所放的那個位置上。』
「他試了一下——這點我不得不佩服他。每個人都盯著我們看。我不會阻止他,我也確定沒有別人會阻止他,他卻沒法讓自己真的那麼做。當時的場合不比白天更為公開,而且在場的是同樣一批人。採取主動的顯然是我,我絕不會反對,但他就是不能讓自己逾矩。當天下午讓他能毛手毛腳的條件,到了晚上不再存在,這要比任何邏輯意義更為重大。」
謝頓說:「要是我就會把手放在你的大腿上。」
「你確定嗎?」
「絕對確定。」
「即使你們對於沙灘穿著的得體標準比我們高?」
「沒錯。」
鐸絲坐到她的便床上,然後躺下來,以雙手墊著頭部。「所以說,雖然我穿著一件晚禮服,裡面幾乎沒穿,也不會帶給你特別的困擾。」
「我不會特別震驚。至於困擾嘛,要看這個詞怎樣定義。我當然曉得你如何穿著。」
「嗯,假如我們將被關在這裡一段時間,我們必須學習如何漠視這種事。」
「或者善加利用。」謝頓咧嘴笑了笑,「而且我喜歡你的頭髮,看了一整天光頭的你,我喜歡你的頭髮。」
「唉,不要摸,我還沒洗頭。」她將眼睛半閉起來,「這很有趣,你將正式和非正式的莊重層面分了開來。你這話顯示,赫利肯在非正式層面比錫納更莊重,在正式層面則沒那麼莊重。對不對?」
「事實上,你只講到那個將手放在你大腿上的年輕人,以及我們自已而已。我們兩個能代表多少錫納人和赫利肯人,我可不敢說。隨便想也能知道,兩個世界上都有些循規蹈矩的君子,也有些粗魯無禮的傢伙。」
「我們是在談論社會壓力。我不算是真正的銀河遊客,但我必須投注許多心力在社會史上。比方說,狄羅德行星曾有過一段時期,未婚性行為是絕對自由的,未婚者可擁有多個性伴侶,公開性行為只有在阻礙交通時才會引起反感。然而一旦結婚之後,雙方就會絕對遵守一夫一妻制。他們的理論是先讓一個人實現所有的幻想,這個人就能定下心來面對嚴肅的生活。」
「有用嗎?」
「大約三百年前就終止了,不過我的一些同事說,那是其他數個世界對它施壓的結果,因為有太多觀光客被狄羅德吸引過去。別忘了,還有銀河社會整體壓力這種東西。」
「或許應該是經濟壓力——就這個例子而言。」
「或許吧。此外,即使我不是個銀河遊客,但我常年待在大學裡,所以仍有機會研究社會壓力。我能遇到來自川陀裡裡外外、許許多多地方的人,而在社會科學系所裡,深受喜愛的消遣之一就是比較各種社會壓力。
「比方說在麥曲生這裡,我有一個印象,性受到嚴格的控制,只有在最苛刻的規範下才被允許,而且實施得一定比想像中嚴格,因為從來沒有任何人討論;但在斯璀璘區,人們也從不討論性話題,而它並未受到譴責;我曾在堅納特區進行過一周的研究,該區的人無休無止地談論性話題,但唯一的目的只是為了譴責。我認為川陀的任何兩個區——或是川陀之外的任何兩個世界——對性的態度都不會完全一樣。」
謝頓說:「你知道你這話聽來像是在說什麼嗎?它好像……」
鐸絲說:「我來告訴你它像什麼。我們談論的這些有關性的話題,使我認清一件事: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什麼?」
「我兩次讓你單獨行動,第一次出於我自己的誤判,第二次則因為你出言恫嚇;兩次顯然都是錯誤的決定。你自己知道第一次發生了什麼事。」
謝頓憤慨地說:「沒錯,可是第二次什麼意外也沒發生。」
「你差點惹上天大的麻煩。假如你和這位姐妹沉迷於性遊戲時被逮個正著,那還得了?」
「那不是性——」
「你自己說過,她當時處於高度性興奮的狀態。」
「可是——」
「這是不對的,請把這點裝進你的腦袋,哈里。從現在起,你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聽著,」謝頓以冰冷的口吻說,「我的目的是找出麥曲生的歷史,而所謂和一位姐妹玩性遊戲的結果,是我得到了一本書——那本典籍。」
「典籍!是啊,有一本典籍,讓我們看看吧。」
謝頓將它取出來,鐸絲若有所思地拿在手中掂了掂。
她說:「它對我們也許沒什麼用,哈里。看來它好像跟我見過的投影機都不相容,這就代表你得找一台麥曲生投影機。這樣一來,他們便會想要知道你要它做什麼,然後他們勢必發現你擁有這本典籍,就一定會從你手中將它搶回去。」
謝頓微微一笑:「如果你的假設全部正確,鐸絲,那麼你的結論無懈可擊。仉它剛巧不是你所想的那種書,並不需要使用投影機。它的內容印在許多書頁上,可以一頁一頁翻閱,這些雨點四三都對我解釋過了。」
「一本印刷書!」很難判斷鐸絲究竟是震驚或者是高興,「那是石器時代的古物。」
「它的確是前帝國時代之前的產物,」謝頓說,「但也有後來添加的部分。你曾經見過印刷書嗎?」
「當然見過,哈里,你忘了我是歷史學家?」
「啊,但是像這本嗎?」
他將典籍遞過去。鐸絲笑著將它打開,再翻到另一頁,接著從頭到尾迅速翻了一遍。「是空白的。」她說。
「應該說看來是空白的。麥曲生人是頑固的原始主義者,但並非完全如此。他們會固守原始的精髓,可是不反對為了增加便利,而利用現代科技進行改良,誰知道呢?」
「或許是吧,哈里,不過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這些書頁不是空白的,上面都有縮微印刷字體。來,還給我。如果我按下封面內緣的這個小球——看!」
翻開的那頁突然浮現出印刷字體,字體一行行緩緩向上移動。
謝頓說:「你只要前後稍微扭動這個小球,就可以調節上移的快慢,以配合你自己的閱讀速率。當本頁的字跡達到下限,也就是說,當你讀到底端那一行的時候,它們就會猛然下落,然後自動關掉。這時,你就該翻到下一頁。」
「發揮這些功能的能量從哪裡來?」
「裡面封裝著一個微融合電池,它和這本書的壽命一樣長。」
「那麼當電用完了……」
「你就得丟掉這本書——或許還等不到電用完,你就會因為書磨損得太厲害,不得不把它丟了。新書隨換隨有——你永遠不必更換電池。」
鐸絲再次接過那本典籍,從各個角對觀察它:「我必須承認,我從來沒聽說過像這樣的書。」
「我也沒有。一般而苦,銀河早已躍過這個階段,進入了視訊科技,以致略過了這個可能性。」
「這正是視訊啊。」
「沒錯,但它缺乏正統視訊的效果。不過這種形式的書自有其優點,它比普通視訊書籍的容量大許多倍。」
鐸絲說:「開關在哪裡?啊,讓我看看自己會不會操作。」她信手翻開一頁,並將印刷字體設定成上移。
然後她又說:「只怕這對你不會有任何用處,哈里,它是前銀河時代的。我不是指這本書,我指的是印刷字體……是它的語言文字。」
「你讀得懂嗎,鐸絲?身為歷史學家……
「身為歷史學家,我習慣於接觸古代語文,但總有個限度。這對我而言實住太古老,我能在某些字句中認出幾個字,卻不足以派上用場。」
「好,」謝頓說,「如果它真的夠古老,就一定會有用。」
「你讀不懂就沒用。」
「我讀得懂,」謝頓說,「它是雙語的。你不會以為雨點四三能讀古代手稿吧,對不對?」
「假若她受過良好教育,又有何不可?」
「因為我懷疑麥曲生女性接受的教育不會超過家事的範疇。某些較有學問的人應該讀得懂,但其他人都需要銀河標準語的譯本。」他按下另一個小球,「這樣就行了。」
印刷字體立刻變作銀河標準語文。
「好極了!,『鐸絲讚歎道。
「我們可以向這些麥曲生人學習一些事物,但我們沒有這麼做。」
「因為我們不知道啊。」
「我無法相信這點。現在我知道,而你也知道了。一定會有外人偶爾來到麥曲生,為了商業或政治目的,否則不會有許多人皮帽隨時備用。所以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人瞥見這種印刷書,而且目睹它的運作。可是,它也許被當成稀奇但不值得深入研究的東西,而被那些人拋到腦後,只因它是麥曲生的產品。」
「但它真值得研究嗎?」
「當然,每樣東西都值得,或者說應該值得。夫銘也許會將對這些書漠不關心的現象,視為帝國正在哀落的一項徵兆。」
他舉起那本典籍,帶著一股興奮說道:「可是我有好奇心,我會閱讀這玩意,它或許會將我推向心理史學的正道。」
「希望如此,」鐸絲說,「但你若肯接受我的勸告,就該先睡一覺,等明早神清氣爽時再來研究。假如你一直對著它打瞌睡,那是不可能學到什麼的。」
謝頓遲疑了一下,然後說:「你可真有母性啊!」
「我是在照顧你。」
「可是我的母親在赫利肯活得好好的,我寧願你做我的朋友。」
「至於這點嘛,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是你的朋友了。」
她衝著他微笑,謝頓卻猶豫起來,彷彿不確定應該怎樣回答才算妥當。最後他說:「那我就接受你的勸告——一位朋友的勸告,先睡一覺再說。」
他的動作像是要將典籍放在兩床之間的小桌上,遲疑一會兒之後,他又轉過身來,將它放在自己的枕頭底下。
鐸絲·凡納比裡輕輕笑再聲來:「我想你是怕我會整夜不睡,在你沒有機會閱讀這本典籍之前,就搶先翻看部分內容。是不是這樣?」
「嗯,」謝頓試圖避免顯露愧色,「也許是吧,即使友誼也該適可而止。這是我的書,也是我的心理史學。」
「我同意,」鐸絲說,「而且我答應你,我們不會為這點爭吵。對了,剛才你正想說什麼,結果被我給打斷了,記得嗎?」
謝頓很快想了一下:「不記得。」
在黑暗中,他想到的只是那本典籍,並未將心思放在那個毛手毛腳的故事上。事實上,他幾乎已經忘光了——至少在意識的層面如此。
48
鐸絲·凡納比裡半夜醒來,她的計時帶告訴她夜晚只過了一半。由於沒有聽到謝頓的鼾聲,她可以斷定他的便床是空的。倘若他未曾離開這間寓所,他就一定在浴室裡面。
她輕輕敲了敲門,柔聲說道:「哈里?』』
他以心不在焉的口氣應道:「進來吧。」於是她走了進去。
馬桶蓋是放下來的,謝頓坐在上面,那本典籍攤在膝蓋上。「我正在閱讀。」
他這句話其實多此一舉。
「是啊,我看得出來。可是為什麼呢?」
「我睡不著,真抱歉。」
「可是為什麼要在這裡讀呢?」
「如果我打開房間的燈,會把你驚醒。」
「你確定這本典籍不能自我照明嗎?」
「十分確定。當雨點四三講述它的功能時,她從未提到照明裝置。此外,我想那樣會消耗太多能量,使電池在這本典籍的壽命終結前結束。」他的口氣聽來並不滿意。
鐸絲說:「那麼,你現在可以出去。我要用這個地方。」
當她出來的時候,發現他正盤腿坐在自己的便床上,仍然在專心閱讀,而整個房間大放光明。
她說:「你看來不太高興,這本典籍使你失望嗎?」
他抬起頭來,眨眨著眼睛望著她:「是的,的確如此。我能利用的時間不多,只好隨意翻閱,我的時間只夠這樣做。這東西簡直是一部百科全書,索引幾乎全是人名和地名,對我根本沒什麼用。它完全未提到銀河帝國或前帝國時代的眾王國:記載的幾乎全是單一世界的歷史。根據我讀到的部分分析,它的內容全是無休無止的內政議題。」
「或許你低估了它的年代。它記述的說不定的確是只有一個世界的時期……只有一個有人的世界。」
「沒錯,我知道。」謝頓顯得有點不耐煩,「其實那正是我想要的——只要我能確定那是史實,而不是傳說。我懷疑這點,我不安只為相信而相信。」
鐸絲說:「嗯,有關單一世界起源的說法,近來實在流傳其廣。分佈於整個銀河的人類屬於單一物種,所以必定源自某個角落——至少,這是目前最流行的觀點。同樣的物種,不可能獨立起源於許多不同的世界。」
「但我一直看不出這個論證的必然性。」謝頓說,「如果人類當初起源於許多世界,分別屬於許多不同的物種,為什麼不能經由異種雜交,而形成一種居間的物種呢?」
「因為不同物種之間不能雜交,這點正是物種的定義。」
謝頓想了一會兒,然後聳聳肩,將它拋到腦後。「好啦,我把這個問題留給生物學家。」
「他們正是對地球假說最熱衷的一群人。」
「地球?這是他們對那個所謂起源世界的稱呼嗎?」
「這是最普遍的名字,不過我們無法知曉當初它叫什麼——假使真有個名字的話。至於它可能的位置,任何人都沒有絲毫線索。」
「地球!」謝頓撅著嘴說,「在我聽來好像渾球一樣。無論如何,如果這本書討論的是起源世界,我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它。那個名字怎麼寫?」
她告訴他之後,他便迅速查閱那本典籍。「你看,這個名字沒有列在索引裡面,不論是那兩個字,還是任何合理的同義字。」
「真的?」
「他們的確隨口提到其他一些世界,不過沒寫出名字來。他們對其他世界好像都沒興趣,只有對他們敘述的那個世界造成直接侵擾的世界例外——至少,我目前讀到的內容給我這種感覺。在某個地方,他們談論到『第五十號』。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第五十位領袖?第五十個城市?在我看來似乎是第五十個世界。」
「他們有沒有提到自己世界的名字——這個似乎佔據他們一切心思的世界?」
鐸絲問道:「如果他們不稱它地球,他們又管它叫什麼呢?」
「你該料想得到,他們管它叫『本世界』或『本行星』,有時則稱它『最古世界』或『黎明世界』,我猜後者帶有詩意的象徵,但我不清楚其中的意思。我想我們得將這本典籍從頭到尾讀一遍,某些內容才會變得較有意義。」他帶著幾分煩惱的表情,低頭望著手中的典籍。「不過,那將花上很長一段時問,而我不確定讀完後會不會找到答案。」
鐸絲歎了一口氣:「我很遺憾,哈里。你的口氣聽來十分失望。」
「那是因為我真的很失望。不過,這是我自己的錯,我不該讓自己抱太大期望——啊,我想起來了,在某一處他們稱他們的世界為『奧羅拉』。」
「奧羅拉?」鐸絲揚起眉毛。
「聽來像是一個專有名詞,據我所知,它沒有任何其他含意。你懂它的意思嗎,鐸絲?」
「奧羅拉——」鐸絲一面想,一面露出些許凝重的神色。「在銀河帝國的整個歷史中,甚至在它的發展階段,我都不敢說聽過哪個行星叫這個名字。但是,我不會裝作知道兩千五百萬個世界的每一個名字。我們可以在大學圖書館查一下——假如我們還有機會回斯璀璘。在麥曲生這裡,想找圖書館是徒勞無功的事。我總有一種感覺,他們所有的知識都在這本典籍中,若是什麼東西不在裡面,他們就不會有興趣。」
謝頓打了一個哈欠:「我想你是對的。無論如何,再讀下去也沒什麼用,而我懷疑我的眼睛還能睜多久。你不介意我把燈關了吧?」
「當然不介意,哈里。我們早上還可以睡晚一點。」
在接下來的黑暗中,謝頓輕聲說道:「當然,他們的記述有些實在荒謬。比方說,他們提到在他們的世界上,平均壽命介於三至四個世紀之間。」
「世紀?」
「沒錯,他們不用年來計算年齡,而是以百年為單位。這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因為不論他們提到什麼古怪的事物,敘述口吻都顯得稀鬆平常,使人幾乎要信以為真。」
「假如你覺得自己幾乎要信以為真,那麼你就應該瞭解,許多有關原始起源的傳說,都假設早期領袖人物擁有數倍於現代人的壽命。他們被刻畫成具有不可思議的神勇,你想,配以超長的壽命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是這樣的嗎?」激頓又打了一個哈欠。
「是的。而治療重度冤大頭症的方法就是趕緊睡個好覺,等明天再來想這些問題。」
謝頓靜默下來,忽而想到:如果要瞭解整個銀河的人類。超長的壽命或許正是基本必要條件。剛想到這裡,他便進入了夢鄉。
49
早上,謝頓覺得心情輕鬆、神清氣爽,急著想要繼續研究那本典籍。他對鐸絲說:「你認為雨點姐妹有多大年紀?」
「我不知道,二十……二十二?」
「嗯,假設他們真能活三四個世紀……」
「哈里,那太荒謬了。」
「我是說假設。在數學中,我們一天到晚在說『假設』,看看是否會導致什麼明顯的錯誤,或是自相矛盾的結果。倍增的壽命幾乎確定意味著倍增的發育期,她們可能看來二十出頭,實際上已經六十幾歲。」
「你可以試著問問她們幾歲。」
「她們很可能會說謊。」
「那就查查她們的出生證明。」
謝頓露出一絲苦笑:「我隨便你賭什麼都可以——和你在乾草堆打滾,如果你願意。我賭她們會聲稱沒有那種記錄,即使有的話,她們也會堅持那些記錄不能對外族人曝光?」
「不賭。」鐸絲說,「假如這是真的,那麼試圖對她們的年齡做任何假設都沒用。」
「噢,不。你想想,如果麥曲生人擁有超長的壽命,長達普通人類的四五倍,他們就不太可能生育太多子女,否則會使他們的人口劇增?你該記得,日主說過不能讓人口增加之類的話,而且還憤憤地連忙住口。」
鐸絲說:「你想說什麼?」
「當我和雨點四三在一起的時候,始終沒見到小孩。」
「在微生農場?」
「對。」
「你指望那裡會有小孩嗎?昨天我和雨點四五在商店購物,還經過一些居住層。我向你保證,我看見許多各種年齡的兒童,包括嬰兒在內,為數還真不少。」
「啊。」謝頓露出懊惱的表情,「那麼這就代表他們不可能享有超長壽命。」
鐸絲說:「根據你的推論方式,我會說絕無可能。你原來以為有可能嗎?」
「不,並不認真。可是話說回來,你也不能封閉自己的心靈,僅僅做出了一些假設,而不利用各種方法一一檢驗。」
「假如你碰到表面看來荒謬絕倫的事,都要停下來細究一番,也會浪費很多時間。」
「有些事情表面看來似乎荒謬,事實卻不然。這倒提醒了我,你是歷史學家,在你的研究工作中,曾經碰到一種稱為『機僕』的對象或現象嗎?」
「啊!現在你又轉到另一個傳說,而且是非常熱門的一個。許多世界都猜想史前時代有人形機器存在,它們通稱為機僕。有關機僕的故事也許最初都源自同一個傳說,因為大意都一樣。機僕是人類發明的,後來,它們的數量和能力都增長到近乎超人的地步。它們威脅到人類,最後被人類盡數毀滅。在每個傳說中,毀滅行動都發生於真實歷史記錄早已無可考據的年代。我們通常覺得這個故事只是一種意象,代表人類從一個或數個源頭母星開始向外擴張、探索整個銀河時所面臨的風險和危險。他們必定始終懷有一種恐懼,擔心會遇到其他的——而且是超人的智慧生靈。」
「或許他們的確至少碰過一次,才會衍生出這個傳說。」
「只不過在人類居住的世界上,都沒有任何『前人類』或『非人類』智慧生靈的記錄或遺跡。」
「可是為什麼要叫機僕呢?這個名字有任何意義嗎?」
「據我所知並沒有,但它和一般常聽到的『機器人』是同義詞。」
「機器人!哼,他們為什麼不這樣說?」
「因為在講述占老傳說時,人們喜歡使用古典詞彙來營造氣氛。對了,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因為在這本古老的麥曲生典籍中,他們就捉到了機僕,而且還有極佳的評價。聽我說,鐸絲,你今天下午不是又要跟雨點四五出去嗎?」
「原則上是——如果她現身。」
「你能不能問她一些問題,試圖從她口中套出答案?」
「我可以試試,哪些問題?」
「我想要問出來——以盡可能技巧的方式——麥曲生有沒有哪座建築是意義特別重大的,是和過去息息相關的,是具有某種神話價值的,是可以……」
鐸絲打斷了他的話,她壓抑著笑意說:「我想你試圖問的問題,是麥曲生有沒有一座寺廟。」
謝頓不可避免地露出茫然的表情:「寺廟是什麼?」
「另一個起源不明的古老詞彙。它意味著你問及的所有事物——重大意義、過去、神話。很好,我會問她。然而,這種事正是她們可能感到難以啟齒的。當然,我是指對外族人而言。」
「縱然如此,還是試試吧。」
【上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