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聖堂

  奧羅拉:……一個神話世界,在太初時代、星際旅行的黎明期,其上應該曾有人類居住。有人認為它就是「地球」的別名——那個或許同樣神秘的人類「起源世界」。
  據說古川陀麥曲生區(參見該條)的民眾,將自己視為奧羅拉居民的後裔。並以這點作為他們信仰體系的中心教條。
  除此之外,外人對這個信仰幾乎一無所知……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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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點姐妹在十時左右抵達。雨點四五似乎快活依舊,但雨點四三隻是佇立在門邊,看來愁眉苦臉又小心翼翼。她始終低垂目光,連瞥也末瞥謝頓一眼。
  謝頓顯得有些不安,他對鐸絲做了一個手勢。於是鐸絲以愉悅而老練的語氣說:「等一下,姐妹們,我必須對我的男人做些指示,否則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該做什麼。」
  他們走進浴室後,鐸絲悄聲說道:「有什麼不對勁嗎?」
  「是的,雨點四三顯然魂不守舍。請告訴她,我會盡快歸還那本典籍。」
  鐸絲驚訝地看著謝頓,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哈里,」她說,「你很可愛,很體諒人,但你的感覺還比不上一條變形蟲。要是我對那個可憐的女人提到那本典籍,她就會確定你把昨天的事全告訴了我,然後她才會真的神不守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和平常一模一樣的方式對待她。」
  謝頓點了點頭,垂頭喪氣地說:「我想你是對的。」
  鐸絲剛好趕在晚餐前回來,發現謝頓正坐在便床上。手裡仍在翻閱那本典籍,可是顯得越來越不耐煩。
  他帶著一臉陰霾抬起頭來:「如果我們要在這裡多待一些時日,我們就需要一套某種通訊裝置。我根本不曉得你什麼時候會回來,我真有點擔心。」
  「好啦,我現在回來了。」她一而說,一面小心翼翼地脫下人皮帽,表情厭惡地望著它。「你會擔心真令我感到高興。我還以為你早就被這本典籍迷住,甚至沒有察覺我出門了。」
  謝頓哼了一聲。
  鐸絲說:「至於通訊裝置,我相信在麥曲生不容易弄到手。否則,那就代表能輕易和外族人通訊。我覺得麥曲生的領袖都有堅定的意志,決心切斷和外界一切可能的接觸。」
  「沒錯,」謝頓把典籍丟到一旁,「根據我閱讀這本典籍的心得,這點我也料想得到。你有沒有問到你所謂的那種……寺廟?」
  「有的,」她一面說,一面將眉毛遮帶摘下。「果然存在。在本區範圍內,這種建築為數甚多,可是有座中心建築似乎是最重要的——你相不相信,有個女的注意到我的睫毛,告訴我說我不該在公共場所露面?我有一種感覺,她打算告發我犯了猥褻暴露罪。」
  「別擔心那個,」謝頓不耐煩地說,「你知道那座中心寺廟在哪裡嗎?」
  「我問到了地址,但是雨點四五警告我,除非是一些特別的日子,否則女性一律不准進入,而最近都碰不到那種日子。對了,它稱為聖堂。」
  「什麼?」
  「聖堂。」
  「多難聽的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鐸絲搖了搖頭:「我第一次聽到,兩位雨點也都不知道它的意思。對她們而言,聖堂並非那座建築的名字,它就是那座建築物。問她們為何這樣稱呼,聽來也許就像問她們為何把牆壁叫做牆壁。」
  「關於這個聖堂,有沒有她們知道的事?」
  「當然有,哈里,她們知道它的用途,那個地方是一種不·屬於麥曲生此地的生活。它是為了紀念另一個世界,原先那個較佳的世界。」
  「他們一度居住的那個世界,你是這個意思嗎?」
  「完全正確。雨點四五幾乎就是這麼說的,不過沒有說明白。她無法讓自己說出那個名字。」
  「奧羅拉?」
  「就是這個名字,但我想你要是對一群麥曲生人大聲說出這個名字,他們會感到極度震驚和恐懼。雨點四五說到『聖堂是紀念……』就突然打住,改用手指在手掌上仔仔細細、一筆一畫寫下那個名字。然後她漲紅了臉,彷彿做了什麼下流的事。」
  「真奇怪。」謝頓說,「如果這本典籍是正確的指南,奧羅拉就是他們最親密的記憶,是他們凝聚的首要重心,是麥曲生境內萬事萬物運轉的樞紐。為什麼提到它會被視為下流呢?你確定沒有誤解那位姐妹的意思?」
  「我很肯定,而這也許沒什麼神秘。談得太多就會被外族人聽去,最好的保密辦法就是讓它成為禁忌。」
  「禁忌?」
  「這是人類學的一個專用術語,意指一種嚴厲而有效的社會壓力,足以禁止人們的某種行動。女性不准進入聖堂的這件事實,或許就有禁忌的力量在內。假如你建議一位姐妹侵入它的境域,我確定她一定會嚇得半死。」
  「你打聽到的地址,足以讓我自己找到聖堂嗎?」
  「首先我得告訴你,哈里,你不會自己單獨行動——我要跟你一起去。我想我們已經討論過這點,而且我說得很明白,我無法在遠距離保護你——不論是對抗夾著冰珠的暴風雪,或者是如狼似虎的女人。其次,想走到那裡去是不切實際的。就行政區而言,麥曲生或許是個小區,但絕未小到那種程度。」
  「那麼,改搭捷運吧。」
  「沒有捷運經過麥曲生境內,那會讓麥曲生人和外族人的接觸變得太容易。然而,這裡還是有大眾交通工具——屬於低度開發行星常用的那種。事實上,這就是麥曲生的寫照,一小塊末開發的行星,像碎片一樣嵌在川陀表面,否則川陀就完全由已開發社會連綴而成。還有,哈里,盡快把那本典籍讀完。只要它還在你手上,雨點四三顯然就身處險境,假如被別人發現的話,那麼我們也會一樣。」
  「你的意思是說,外族人閱讀典籍是一種禁忌?」
  「我肯定是。」
  「好吧,還回去也不會有太大損失。在我看來,百分之九十五的內容都枯燥得不可思議,例如政治團體間無休無止的明爭暗鬥,對一些本人無從判斷多高明的政策無休無止的辯護。此外還有對倫理議題喋喋不休的說教,即使它是文明開化的思想,措辭中也充滿令人憤慨的自以為是,幾乎讓人不想違反也難,況且通常根本不知所云。」
  「聽你的幾氣,好像我若是把它拿走,等於幫了你一個大忙。」
  「不過,總是還有另外百分之五,討論到那個不可直呼其名的奧羅拉。我猜,那裡也許有什麼東西,而它也許對我有幫助。這就是我想打聽聖堂的原因。」
  「你希望在聖堂裡找到線索,以支持典籍中對奧羅拉的說法?」
  「可以這麼說。此外,我對典籍中提到的那些機器人——或者用他們的稱呼,對那些機僕起了強烈的好奇心;我發現自己被這個想法深深吸引。」
  「不用說,你不是當真的吧?」
  「不,我不是隨口說說。你若接受典籍中某些片段的字面意義,那麼它就暗示著一件事實:某些機器人具有人形。」
  「這很自然。假如你想建構人類的擬像,就會把它造得看來像人類。」
  「沒錯,擬像的意思是『相像』,但相像可以是很粗略的。一位藝術家如果單以線條表示人形,你也該認得出來。圓圈代表腦袋,長方形代表身體,四根彎曲的線條代表手腳,這就行了。但我的意思是說,就每個細節而言,機器人看起來都絕對酷似人類。」
  「簡直荒謬,哈里。想想看,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將金屬軀體塑成完美的比例,並且表現出內部肌肉的平滑紋理。」
  「誰說金屬了,鐸絲?就我所得到的印象,這種機器人的材料都是有機或假有機體。它們外表覆蓋著一層皮膚,很難從任何角度區分它們和真人的不同。」
  「典籍上這麼說嗎?」
  「沒有用那麼多字句。然而,根據推論……」
  「那是你的推論,哈里。你不能太認真。」
  「讓我試試看。我已找遍索引中每一條有關機器人的資料,根據那本典籍對機器人所做的記述,我發現可以推論出四件事。第一,我已經說過,它們,或者它們的一部分,形體和人類一模一樣。第二,它們擁有超長的壽命,如果你想這麼說的話。」
  「最好說『有效期』。」鐸絲說,「否則你會開始將它們完全當成人類。」
  「第三,」謝頓並未理會她,繼續說道,「有些——或者,無論如何至少有一個機器人——一直活到今天。」
  「哈里,這是人類流傳最廣的傳說之一。古代的英雄永遠不死,只是進入一種生理機能停頓的狀態,隨時會在緊要關頭回來拯救他的同胞。」
  「第四,」謝頓仍然沒有上鉤,「有幾行字似乎指出,那個中心寺廟——或者說聖堂,不過事實上,我在典籍中沒找到這個詞彙——那裡面有個機器人。」他頓了一下,然後說:「你懂了嗎?」
  鐸絲說:「不懂,我該懂些什麼?」
  「我們如果將這四點組合起來,那麼聖堂裡也許有個和真人一模一樣的機器人,他至今仍舊活著,已經存活了……比如說兩萬年。」
  「得了吧,哈里,你不可能相信這種事。」
  「我不是真的相信,但我無法完全漠視。如果這是真的呢?我承認,這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不過若是真的呢?你看不出他對我會有多大幫助嗎?他能記得古老的銀河是什麼樣子,那是比任何可靠的歷史記錄還要古老而真實的描述。他或許能成就我的心理史學。」
  「即使這是真的,你以為麥曲生人會讓你跟這個機器人晤談嗎?」
  「我並不打算請求他們准許,我至少可以先到聖堂去,看看那裡是否有什麼晤談的對象。」
  「現在不行,最快也要等明天。假如明天早上你還沒改變決定,我們就去。」
  「你自己告訴我,他們不允許女性——」
  「他們允許女性站在外面看,這點我可以肯定,而我懷疑我們能做的也僅止於此。」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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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里·謝頓極樂意讓鐸絲帶路。她曾經逛過麥曲生的大街,對這些街道比他熟悉。
  鐸絲·凡納比裡眉頭緊鎖,她對情況並沒有那麼樂觀。「我們很容易迷路,你知道的。」
  「有這本小冊子就不會。」謝頓說。
  她抬起頭,不耐煩地望著他:「把你的心思放在麥曲生上面,哈里。我該拿的是一套計算機地圖——我可以對它發問的那種東西。這份麥曲生地圖只是一疊塑料布,我不能用嘴巴跟它說我在哪裡;甚至不能借助按鍵告訴它。而它也不能告訴我什麼,它只是個印刷品。」
  「那就讀讀它的內容。」
  「這正是我在試著做的事,但它是寫給本來就熟悉這種系統的人看的,我們必須找人問路。」
  「不,鐸絲,那是最後的辦法,我不想引人注意。我寧可我們自己碰碰運氣,試著找出正確路徑,即使因此轉錯一兩個彎也無妨。」
  鐸絲極其專心地翻看那本小冊子,然後不情不願地說:「嗯,它對聖堂做了突出的描述,我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敢說,每一個麥曲生人總會想到那裡去。」
  她又仔細鑽研了一會兒,說:「告訴你吧,根本沒有任何從這兒到那兒的交通工具。」
  「什麼?」
  「別激動。有辦法從這裡搭車到另一處,再改搭另一輛年帶我們去那裡。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換一次車。」
  謝頓鬆了一口氣:「嗯,當然。即使搭乘捷運,如果不換車,川陀也有一半地方到不了。」
  鐸絲不耐煩地瞥了謝頓一眼。「這點我也知道,只不過我習慣了讓這類東西告訴我答案。當指望你來找出答案時,最簡單的事都能讓你好一陣子摸不著頭緒。」
  「好吧,鐸絲,別生氣。如果你現在知道該怎麼走,那就帶路吧,我將謙卑地跟在後面。」
  於是他跟著她前進,到了一個交叉路口,兩人停下了腳步。
  在這個路口等車的,還有二位身穿白色裰服的男性,以及二位穿灰裰服的女性。謝頓試著向他們投以一個世界通行的微笑,他們卻回敬了一個白眼,接著便將目光轉開。
  交通工具來了,那是一輛式樣過時的車子,在謝頓的家鄉赫利肯,通常稱之為重力公交車。它裡面有二十幾張罩著布套的長椅,每張能容納四個人。在公交車的兩側,每張長椅都有獨立的車門。它停下來之後,乘客紛紛從兩側下車。(一時之間,謝頓不禁為那些從街心側下車的人擔心,但他隨即注意到,來往車輛在接近公交車時都停了下來,而當公交車尚未開動時,沒有任何一輛超越它。)
  鐸絲不耐煩地推了謝頓一下,他趕緊走到一張還有兩個相連座位的長椅旁,鐸絲則跟在他後面。(男士總是優先上下車,他注意到這點。)
  鐸絲低聲對他說:「別再研究別人了,注意你的四周。」
  「我會試試。」
  「比如說——」她一面說,一面指著他們正前方椅背上隔出的一方平坦區域。
  公交車開動後,那上面立刻亮出字跡,標示出下一站的站名、著名的建築物,或是附近的十字路口。
  「好了,我們接近轉車的地方時,它或許會告訴我們。至少這一區並非全然未開化。」
  「很好。」謝頓答道。過了一會兒,他傾身湊向鐸絲,悄聲說:「沒有人在看我們。任何一個擁擠的地方,似乎都自動形成一個個人防線,好讓每個人都能保有隱私。你注意到這點嗎?」
  「我已經司空見慣了。假如這將成為你的心理史學法則之一,沒有人會覺得了不起。」
  正如鐸絲猜測的,最後他們面前的方向指示牌終於宣佈:即將抵達聖堂直達專車的轉車站。
  他們下車之後,還得再等一下。前面幾輛公交車已經離開這個路口,不過另有一輛重力公交車即將進站。他們將搭乘的是一條熱門路線,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聖堂必定是本區的樞紐與心臟地帶。
  他們上了那輛重力公交車,謝頓惝聲說道:「我們都沒付錢。」
  「根據這份地圖,大眾運輸工具是免費的服務。」
  謝頓撅起下唇:「多麼文明啊。我想任何事物都不能一概而論,不論是落後、先進,或是任何一樣事物。」
  不料鐸絲用手肘輕推他一下,壓低聲音說:「你的法則被打破了,已經有人盯上我們,坐在你右邊的那個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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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頓的眼睛很快瞟了一下。坐在他右邊的男士稍顯瘦削,而且似乎相當年長。
  他有一時深褐色的眼珠,以及一身黝黑的皮膚。謝頓可以確定,假如他未曾接受脫毛手術,他一定會有一頭黑髮。
  他再度面向前方,開始尋思:這位兄弟的外表相當特殊。他曾注意過少數幾位兄弟,他們的個子都不算矮,而且膚色很淡,有著藍色或灰色的眼珠。當然,他見過的人還不夠多,不足以列出一條通則。
  然後,他感到裰服的右手袖子被輕輕碰了一下。謝頓遲疑地轉過頭去,發覺眼前出現一張卡片,上面寫著一行淡淡的字跡:「外族人,小心!」
  謝頓嚇了一跳,自然而然伸手去摸人皮帽。此時,身旁那位男士做出一組無聲的口型:「頭髮。」
  謝頓摸到了,原來太陽穴處有一綹短髮露出來。剛才不知什麼時候,他一定扯到了這頂人皮帽。他盡可能謹慎地趕緊將它向下拉,然後裝作好像是在摸頭,用手在附近探了探,以確定人皮帽已回到原位。
  他向右轉身,對鄰座輕輕點了點頭,以唇語說了聲:「謝謝你。」
  鄰座那人微微一笑,改用正常的聲音說:「去聖堂嗎?」
  謝頓點了點頭:「對,正要去。」
  「很容易猜到。我也一樣,我們要不要一塊下車?」他的笑容相當友善。
  「我帶著我的……我的……」
  「你的女人。那麼,三個人一塊吧?」
  謝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很快向另一側望了望,發覺鐸絲的眼睛已轉向正前方。她的態度完全符合一位姐妹該有的舉止——對男性的交談毫無反應,這是符合一位姐妹身份的態度。然而,謝頓感到左膝被輕拍了一下,他把它的意思(也許沒有什麼正當理由)詮釋為:「沒關係。」
  無論如何,禮數使他自然而然認同這一點。於是他說:「好,當然好。」
  他們之間並未再做任何交談。不久,方向指示牌顯示聖堂刮了,那位麥曲生友人便起身準備下車。
  重力公交車在聖堂廣場做了一個大轉彎,畫出一個很大的圓形軌跡。車子停妥後,眾多乘客紛紛下車。男士擠到前面先行走出車門,女士們則跟在後面。
  這位麥曲生人由於上了年紀,聲音有點沙啞,不過口氣十分快活。他說:「現在吃午餐是早了點,我的……朋友們。不過相信我,要不了多久就會非常擁擠。你們願不願意現在就買點簡單的食物,然後在外面吃?我對這一帶很熟,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謝頓疑心這是個圈套,專門誘騙無知的外族人購買什麼特別差勁或昂貴的東西。不過,他決定冒一次險。
  「你實在太好了。」他說,「我們對這個地方一點也不熟,我們很高興有你當嚮導。」
  他們在一個露天小攤買了午餐——三明治與一種看來像是牛奶的飲料。既然天氣很好,而且他們又是遊客,所以那位麥曲生老者建議,三人一同走到聖堂廣場,在戶外將午餐解決,這樣有助於他們熟悉周圍的環境。
  當他們拿著午餐,一路向前走的時候,謝頓注意到聖堂類似一個縮小許多倍的皇宮,周圍的廣場彷彿是個具體而微縮的御苑。他幾乎不能相信麥曲生人竟會崇拜皇室建築,或是做出除了憎恨它、輕視它之外的任何行為。然而,文化上的吸引力顯然無可抵禦。
  「它真漂亮。」那位麥曲生人帶著明顯的驕傲說。
  「是啊,」謝頓說,「它在白晝之下多麼燦爛耀眼。」
  「周圍的廣場,」他說,「是模仿我們黎明世界上的政府廣場建造的……事實上,是縮小很多的仿製品。」
  「你見過皇宮周圍的御苑嗎?」謝頓小心翼翼地問。
  那麥曲生人察覺到了這句話的含意,但是似乎一點也不生氣。「他們也是盡可能仿照黎明世界。」
  謝頓心裡全然不信,但什麼也沒說。
  他們來到一個半圓形的白色石椅旁,它也像聖堂一樣在日光下閃閃發亮。
  「太好了,」這位麥曲生人的黑眼珠閃耀著喜悅的光彩,「沒有人佔據我的地盤。我將它稱為我的,只因為它是我最心愛的座位。從這裡穿過樹木看出去,可以見到聖堂邊牆的美麗景觀。請坐下來,它並不冰冷,我向你保證。還有你的同伴,也歡迎她坐下。她是一名外族女子,我知道,因而擁有不同的習俗。她……她若想說話可以隨意。」
  鐸絲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才坐下來。
  謝頓明白他們大概會跟這位麥曲生老者待一會兒,於是伸出手來說:「我叫哈里,我的女伴名叫鐸絲,只是我們不用號碼。」
  「各人自有他自己……或她自己……的規矩。」對方以大方的口氣說,「我是菌絲七二,我們是個大支族。」
  「菌絲?」謝頓帶著點猶豫說。
  「你似乎很驚訝。」菌絲說,「那麼我猜想,你只遇見過那些長老家族的人。諸如雲朵、陽光、星光之類的名字——全都是天象。」
  「我必須承認……」謝頓的話只說了一半。
  「嗯。現在見一見低下階層的人吧。我們從土地上,以及我們栽培的微生物中擷取我們的名字,它們尊嚴無比。」
  「完全同意,」謝頓說,「再次謝謝你在重力公交車上幫我解決……問題。」
  「聽著,」菌絲七二說,「我幫你免除了許多麻煩。假使一位姐妹在我之前看到你。她無疑將發出尖叫,旁邊的兄弟們就會把你推下公交車——也許甚至不等它停下來。」
  鐸絲往前傾身,以便讓視線越過謝頓。「你自己又為何沒有這種反應?」
  「我?我對外族人沒有敵意,我是一位學者。」
  「學者?」
  「我們支族中的第一個。我就讀於聖堂學院,而且成績很好。我對一切古代藝術都有研究,此外我還有許可證,可以進入外族圖書館,那裡收藏著外族人的膠卷書和傳統書。我能隨心所欲閱讀任何膠卷書,或是閱讀任何一本傳統書。我們甚至有一間計算機化的圖書館,而我也能使用。這樣做有助於開拓心靈,我不介意見到一點頭髮露出來。我看過許多次留著頭髮男人的照片,還有女人的。」他瞥了鐸絲一眼。
  他們默默吃了一會兒午餐,然後謝頓說:「我注意到每位進出聖堂的兄弟,身上都披掛著一條紅色肩帶。」
  「喔,沒錯。」菌絲七二說,「從左肩垂下來,在腰際右側環繞一圈,通常都有非常別緻的刺繡。」
  「那是為什麼?」
  「它稱為『和帶』,象徵進入聖堂所感到的喜悅,以及為保護它而甘願噴灑的鮮血。」
  「鮮血?」鐸絲皺著眉頭說。
  「只是一種象徵,我從未真正聽說有什麼人血濺聖堂。此外,這裡也沒什麼喜悅,主要都是對『失落世界』的慟哭、悲歎,或是頂禮膜拜。」他的音調降低,並且變得柔和,「非常愚蠢。」
  鐸絲說:「你不是一位……一位信徒?」
  「我是一位學者。」菌絲帶著明顯的驕傲說。當他咧嘴而笑時,他的臉孔皺成一團,使得老態更加明顯。謝頓發覺自己對此人的年紀感到好奇,數個世紀?不,他們已經排除這個假設。那是不可能的,然而……
  「你有多大歲數?」謝頓不知不覺脫口問道。
  對於這個問題,菌絲七二毫不介意,回答也未顯出任何遲疑。「六十七。」
  謝頓非要追根究底:「我聽說你們族人相信,在極早的時代,每個人都能活好幾世紀。」
  菌絲七二以怪異的神情望著謝頓:「你是怎麼知道的?一定有人口無遮攔……但那是真的,的確有這種信仰。只有天真的人才會相信,可是長老們卻鼓勵這種信仰,因為它能顯出我們的優越。事實上,我們的平均壽命確實高於其他地方,因為我們吃得比較營養,可是活到一個世紀的實在少之又少。」
  「我猜你並不認為麥曲生人比較優越。」謝頓說。
  菌絲七二說:「麥曲生人沒什麼問題,他們當然絕非拙劣。然而,我認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甚至包括女人在內。」他在補充這句話時,朝鐸絲的方向望了一眼。
  「而我認為,」謝頓說,「你們族人同意這點的不會太多。」
  「你們族人同意的也不會太多。」菌絲七二帶著一絲憤恨應道,「不過我對此深信不疑——一位學者理當如此。外族人所有的偉大文學作品,我全部通過投影甚至肉眼讀過。我瞭解你們的文化,還寫過這方面的文章。我可以自在地和你們坐在這裡,就好像你們是……我們的一員。」
  鐸絲略顯唐突地說:「聽你的口氣,好像以瞭解外族人的種種而自豪。你到麥曲生外面旅行過嗎?」
  菌絲七二似乎向後退了一點:「沒有。」
  「為什麼不去呢?那樣你會對我們更加瞭解。」
  「我會覺得不對勁,我必須戴一頂假髮,那令我感到羞愧。」
  鐸絲說:「為何要戴假髮?你可以光著頭啊。」
  「不行,」菌絲七二說,「我才不會那麼傻,否則我將被所有擁有毛髮的人欺負。」
  「欺負?為什麼?」鐸絲說,「不論是在川陀各個角落,或是其他任何一個世界上,隨處都能見到許多天生的禿子。」
  「我的父親就相當禿,」謝頓歎了一聲,「而我想在未來幾十年內,我也會變成禿頭。我的頭發現在就不怎麼濃密。」
  「那不是光頭,」菌絲七二說,「你們有周圍一圈毛髮,還有眼睛上面的。我的意思是光禿禿——完全沒有毛髮。」
  「全身都沒有嗎?」鐸絲很感興趣。
  這回菌絲七二看來真生氣了,他什麼也沒說。
  謝頓急著想將話題拉回來,他說:「告訴我,菌絲七二,外族人能以旁觀者的身份進入聖堂嗎?」
  菌絲七二猛力搖了搖頭:「絕對不行,它的門只為黎明之子而開。」
  鐸絲說:「只有黎明之子?」
  菌絲七二不以為意地說:「嗯,你們是外族人。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日子和時辰,黎明之女方可進入。規定就是這樣,我並沒說我也贊同。如果由我做主,我會說:『進去吧,玩個盡興。』事實上,我自己會排在最後。」
  「你從來沒進去過嗎?」
  「在我小的時候,父母曾經帶我去過。可是——」他搖了搖頭,「裡面只有一些凝視典籍的人,他們誦讀其中的章句,為古老的日子歎息、流淚。氣氛非常沉悶,你不能跟人交談,你不能笑出聲來,你甚至不能望著別人。你的心靈必須完全放在失落世界上,完完全全。」他揮了揮手,表示無法認同。「我可不吃這一套。我是一位學者,我要整個世界對我開放。」
  「說得好,」謝頓發覺機會終於出現,「我們有同感。我們兩人也是學者,鐸絲和我。」
  「我知道。」菌絲七二說。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
  「你們一定是。獲准進入麥曲生的外族人,僅限於帝國官員、外交使節和重要的商人,此外就是學者。而在我看來,你們有學者的長相。這就是我對你們感興趣的原因,物以類聚嘛。」他露出開懷的笑容。
  「你猜得真準。我是個數學家,鐸絲是歷史學家,你呢?」
  「我的專長是——文化。我讀過外族人所有的偉大文學作品:黎叟爾、曼通、諾維葛……」
  「我們則讀過你們族人的偉大作品。比如說,我曾經讀過你們的典籍——有關失落世界的記述。」
  菌絲七二驚訝得張大眼睛,橄欖色的皮膚似乎稍微褪色。「你讀過?怎麼會?在哪裡?」
  「在我們大學裡,我們有些副本。只要獲得允許,我們就能閱讀。」
  「典籍的副本?」
  「沒錯。」
  「我懷疑長老們是否知道這件事?」
  謝頓說:「我還讀過有關機僕的記載。」
  「機僕?」
  「是的。所以我才會希望能進入聖堂,我想看看那個機僕。」(鐸絲輕踢謝頓的足踝,但他並未理會。)
  菌絲七二不安地說:「我不相信這種事,有學問的人都不相信。」但他四下東張西望,彷彿害怕有人偷聽。
  謝頓說:「我讀到一段記載,說是有個機僕仍在聖堂裡面。」
  菌絲七二說:「我不想討論這些無稽之談。」
  謝頓毫不放鬆:「假使它在聖堂裡面,它會在什麼地方?」
  「即使裡面真有一個,我也無法告訴你什麼,我只在小時候進去過。」
  「你可知道裡面是否有個特別的地方,一個隱秘的場所?」
  「有個長老閣,只有長老才能去,可是那裡什麼也沒有。」
  「你去過那裡嗎?」
  「沒有,當然沒有。」
  「那你又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那裡沒有石榴樹,我不知道那裡沒有激光風琴,我不知道那裡沒有一百萬種東西。我不知道它們不存在,是否代表它們全都存在?」
  一時之間,謝頓無言以對。
  菌絲七二憂慮的臉上閃過一絲飄忽的笑容。他說:「那是學者的論證方式,你看,我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無論如何,我還是建議你別試圖上長老閣去。如果他們在裡面發現一個外族人,我想你不會喜歡那種後果。好啦,願黎明與你同在。」
  他突然起身——毫無預示——然後匆匆離去。
  謝頓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感到相當驚訝:「什麼東西把他嚇得落荒而逃?」
  「我想,」鐸絲說,「是因為有人來了。」
  的確有人來了。那人身材高大,穿著一件精緻的白色裰服,斜掛著一條更為精緻而且隱隱生輝的紅色肩帶。他踏著嚴肅的步伐走近他們,臉上顯現出不容置疑的權威,以及更加不容置疑的不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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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麥曲生人一走近,哈里·謝頓便站起來。至於這是不是適宜的禮貌舉動,他心中沒有絲毫概念,不過他很清楚地知道,這樣做並無任何害處。鐸絲·凡納比裡跟著他起身,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下垂的目光。
  對方站在他們兩人前面。他也是一名老者,卻比菌絲七二更不容易看出年齡。
  歲月似乎使他依然英俊的臉龐顯得更高貴。他的光頭渾圓美觀,眼珠是驚人的湛藍色,與亮得幾乎冒火的紅色肩帶形成強烈對比。
  來人說道:「我看得出你們是外族人。」他的聲音比謝頓預料中更為高亢,不過他說得很慢,彷彿意識到吐出的每個字都具有權威。
  「我們的確是。」謝頓以客氣而堅定的語氣說。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該尊重對方,卻也沒打算委屈自己。
  「你們的姓名?」
  「我是來自赫利肯的哈里·謝頓,我的同伴是來自錫納的鐸絲·凡納比裡。你呢,麥曲生的先生?」
  那人不悅地瞇起眼睛,不過他也感受到了對方的威嚴態度。
  「我是天紋二,」他將頭抬高一些,「聖堂的長老之一。你的身份為何,外族男子?」
  「我們,」謝頓刻意強調這個代名詞,「是川陀大學的學者。我是個數學家,我的同伴是歷史學家,我們前來研究麥曲生的風土民情。」
  「經由誰的許可?」
  「經由日主十四的許可,我們抵達時他曾親自迎接。」
  天紋二陷入沉默好一會兒,然後他臉上出現幾分笑容,態度幾乎變得和藹可親起來。他說:「元老啊,我跟他很熟。」
  「理當如此,」謝頓以溫和的語氣說,「還有什麼事嗎,長老?」
  「是的。」這位長老極力想要扳回優勢,「剛才跟你們在一起,當我走近時匆匆離去的是誰?」
  謝頓搖了搖頭。「我們以前從未見過他,長老,對他一無所知。我們遇到他純粹是巧合,只是向他詢問有關聖堂的事。」
  「你問他些什麼?」
  「兩個問題,長老。我們問這座建築是不是聖堂,還有它是否准許外族人進入。他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是肯定的,第二個則是否定的。」
  「相當正確。你對聖堂哪方面還有興趣?」
  「閣下,我們來此是要研究麥曲生的風土民情。聖堂難道不是麥曲生的大腦和心臟嗎?」
  「它完全是我們的,專門保留給我們。」
  「若是某位長老或元老,看在我們做學問的分上,而特許我們進去呢?」
  「你真得到元老的許可了嗎?」
  謝頓遲疑了一下,鐸絲抬起眼簾,迅速從旁望了他一眼。他判定自己無法扯這麼大的謊,於是說:「不,還沒有。」
  「或者永遠不會。」這位長老說,「你們雖然獲得許可來麥曲生,可是就連最高當局也無法絕對控制民眾。我們珍惜我們的聖堂——不論在麥曲生哪個角落出現一個外族人,都很容易引起大眾的激動情緒,尤其是在聖堂附近。只要有個容易衝動的人高喊一聲『侵略!』像這樣一群平和的群眾就會變成一群猛獸,非得將你碎屍萬段才肯罷休,我這樣說絕不誇張。即使元老待你很親善,為了你自己好,你還是走吧。立刻!」
  「可是聖堂……」謝頓繼續頑固地說,不過鐸絲卻在輕扯他的裰服。
  「聖堂裡面究竟有什麼能引起你的興趣?」那位長老說,「現在你已經看到它了,裡面沒有任何值得你看的東西。」
  「有個機僕。」謝頓說。
  長老驚駭萬分地瞪著謝頓。然後他彎下腰來,將嘴巴湊到謝頓的耳邊,嚴厲地悄聲說道:「立刻離開,否則我會自己高喊那聲『侵略!』要不是看在元老的分上,我甚至連這個機會都不會給你。」
  此時鐸絲展現驚人的力量,拉著謝頓急步離去,幾乎使他站立不穩。她一路拖著他前進,直到他恢復平衡,快步跟在她後面為止。
  54
  一夜無話,直到第二天上午吃早餐的時候,鐸絲才重拾這個話題——用的是謝頓感到最傷人的說法。
  她說:「唉,昨天真是一敗塗地。」
  謝頓面色凝重,他原本以為已躲過批判:「為什麼說一敗塗地?」
  「我們的下場是被轟出來。為了什麼?我們又得到些什麼?」
  「我們只知道那裡面有個機器人。」
  「菌絲七二說沒這回事。」
  「他當然那樣說。他是個學者,或者自認為是個學者。有關聖堂的點點滴滴,他不知道的也許能裝滿他常去的那間圖書館。你看到那個長老的反應了。」
  「當然看到了。」
  「假使裡面沒有機器人,他不會有那種反應。我們的情報把他嚇壞了。」
  「那只是你的猜想,哈里。即使真有其事,我們也無法進去。」
  「我們可以試一試。吃完早餐我們就出去,先買一條肩帶,就是所謂的和帶。我把它掛在身上,目光保持虔敬地向下,就這樣走進去。」
  「人皮帽和其他一切呢?他們會在一微秒內認出你來。」
  「不,他們不會的。我們先走進那間保存外族人數據的圖書館,反正我也想去看看。那間圖書館是聖堂的附屬建築,我推測裡而或許有進入聖堂的入口……」
  「你進聖堂後會立刻遭到逮捕。」
  「絕對不會。你也聽到菌絲七二是怎麼說的,每個人都保持目光向下,冥思他們那個偉大的失落世界奧羅拉。沒有人會望向其他人,說不定那是嚴重違反戒律的行為。然後,我就能找到長老閣……」
  「那麼答易?」
  「在談話中,菌絲七二曾說建議我別試圖上長老閣去。『上』!它一定是在聖堂的高塔中,那個中央高塔。」
  鐸絲搖了搖頭:「我不確定那人使用的是哪些字眼,我想你也記不清了。那實在是太過微弱的根據……慢著。」她突然打住,同時皺起眉頭。
  「怎麼了?」謝頓說。
  「有個古老的字眼『閣』,意思是位於高處的住所。」
  「啊!我就說吧。你看,從你所謂的一敗塗地中,我們獲悉了一些重要的事。如果我能找到一個已經兩萬歲的活生生的機器人,如果它能告訴我……」
  「假設這種東西果真存在——這已經難以置信;再假設你能找到它——這又是不大可能的事。在這兩個前提下,你認為在自己的行蹤被人發現之前,可以跟它談多久?」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我能證明它存在,如果我又能找到它,那我總會想辦法和它交談。如今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我想打退堂鼓都為時已晚。在我認為心理史學根本無法建立時,夫銘就該放我一馬。現在似乎有了眉目,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止我——除非將我殺了。」
  「麥曲生人可能會被迫那樣做,哈里。你不能冒這種險。」
  「不,我可以冒險,我要去試試看。」
  「不,哈里。我必須照顧你,我不能讓你去。」
  「你一定要讓我去。找到一個建立心理史學的方法,比我自身的安全更為重要。我的安全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我或許能建立心理史學。若是阻止我這麼做,你的工作就失去意義——好好想一想。」
  謝頓覺得一股全新的使命感自體內升起。心理史學——他那模糊不清的理論,不久之前,他還認為絕無成功的希望——隱隱約約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真實。現在,他必須相信它是可能的,他打心眼裡感覺得到。拼圖的碎片似乎開始聚在一起,雖然他還無法看出整體圖樣,然而,他確定聖堂能夠提供另一塊碎片。
  「我要和你一起進去,這樣我才能及時將你這個白癡拉出來。」
  「女人是不准入內的。」
  「什麼東西讓我看來像個女人?只是這件裰服罷了。穿著這種服裝,你看不見我的胸部;戴上人皮帽之後,我頭上也小再有女人的髮型。我的臉洗得乾乾淨淨,未施任何脂粉,跟男人沒什麼兩樣,而且這裡的男人連短髭都沒有。我需要的只是一件白色裰服和一條肩帶,然後我就可以進去。要不是受到禁忌的限制,每位姐妹都能這麼做,我可不受任何禁忌限制。」
  「你受我的限制,我不讓你那樣做,太危險了。」
  「對我和對你一樣危險。」
  「但我一定要冒這個盼。」
  「那麼我也一樣,為什麼你的命令勝過我的?」
  「因為……」謝頓突然住口,陷入沉思之中。
  「你不如這樣想,」鐸絲的語氣堅如磐石,「我不會讓你不帶我同去,假如你想嘗試,我會把你打昏,再把你綁起來。若是你不喜歡那樣,就別再有獨自前往的念頭。」
  謝頓遲疑不決,悶悶不樂地嘀咕了幾句。他放棄了爭論,至少暫時如此。
  55
  天空幾乎萬里無雲,但天色卻是灰藍色的,彷彿罩在一片高層輕霧中。多美好的畫面,謝頓心想,不過他忽然又懷念起太陽。川陀上的人都無法看見太陽,除非他們前往穹頂上,而且即便如此,也必須等到自然雲層裂出一道縫。
  土生土長的川陀人是否懷念太陽?他們是否想到過它?當他們訪問其他世界,抬頭便能望見真實的太陽之際,他們是否帶著敬畏的心情,凝視著那個炫目的火球?
  他感到納悶,為何那麼多人過著庸庸碌碌的日子,從未試圖找出許多問題的答案,甚至根本未曾想到那些問題?人生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比尋找答案更令人感到振奮?
  他又將視線移到水平線上。寬廣的道路兩側排列著低矮的建築,其中大多數是商店。來來往往的個人地面車為數眾多,每一輛都緊貼著右側。它們似乎像一批古董,不過都是電力驅動的,而且幾乎安靜無聲。謝頓不禁懷疑,「古董」難道總是值得嘲笑的詞嗎?安靜是否能彌補慢速的缺點?畢竟,人生又有什麼特別需要趕場的呢?
  看到人行道上有些兒童,謝頓在心煩意亂中抿緊嘴唇。顯然,麥曲生人不可能擁有超長的壽命,除非他們願意大肆進行殺嬰的舉動。兩種性別的兒童(雖然很難分辨男孩與女孩)都穿著裰服,長度僅達膝蓋以下數寸,好讓孩童狂放的活動方便些。
  那些兒童也都還有頭髮,頂多不超過兩厘米。不過即使如此,較大的兒童在裰服上一律附有兜帽,而且都把它拉上,將頭頂完全遮起來。彷彿他們的年齡已經不小,足以使頭髮看來有點淫穢之意;或者是年齡已經夠大,主動希望將頭髮遮掩,並渴望脫毛手術的成年禮早日來臨。
  謝頓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說:「鐸絲,你去購物的時候由誰付賬,是你還是雨點姐妹?」
  「當然是我,雨點姐妹從未掏出信用磁卡。但是她們應該那樣做嗎?買的東西全是給我們用的,又不是給她們的。」
  「但你擁有的是一張川陀信用磁卡,外族女子的信用磁卡。」
  「當然,哈里,可是根本沒有問題。麥曲生人或許如願地保持著獨有的文化、思考模式和生活習慣,他們可以毀棄頭部毛髮,並且一律穿著裰服。然而,他們必須使用世界通用的信用點。他們若是拒絕,那會扼殺一切的商業活動,任何理智的人都不會那麼做。信用點能使人見錢眼開,哈里。」她舉起一隻手,彷彿正握著一張隱形信用磁卡。
  「所以他們接受你的信用磁卡?」
  「他們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對我的人皮帽也從來不予評價。信用點消除了一切疑慮。」
  「嗯,那很好。所以我也能買……」
  「不,由我來買。信用點或許能消除一切疑慮,但更容易消除對一名外族女子的疑慮。他們習慣了對女性不太注意或毫不注意,所以自然而然對我一視同仁——這家就是我曾經光顧的服裝店。」
  「我在外面等,幫我買一條好看的紅肩帶——特別引人注目的。」
  「你別假裝忘了我們的決定。我會買兩條,還會再買一件白色裰服……符合我的尺寸的。」
  「一個女人想買一件白色裰服,他們不會認為奇怪嗎?」
  「當然不會。他們會認為我是幫一位男伴買的,而他的身材剛好和我一樣。事實上,只要我的信用磁卡沒問題,我想他們根本懶得做任何判定。」
  於是謝頓開始等待,心裡多少盼望著有人跟他這個外族人打招呼,或者公然抨擊他這個外族人——後者其實更有可能,結果這兩種人皆末出現。在他面前經過的人都沒看他一眼,甚至那些曾朝這個方向望來的人,也似乎無動於衷地繼續前進。尤其讓他敏感的是那些灰色裰服——那些成雙成對行走的女性,而身邊有個男伴的更糟。她們是屬於受到壓制、遭到冷落、不被重視的一群。還有什麼舉動,比看到一個外族男子後尖叫一聲更能引起短暫的側目?可是就連女性也對他不屑一顧。
  他們並未預期看到外族人,謝頓想,所以他們視而不見。
  對於兩人即將入侵聖堂的行動,他認定這是個好兆頭。在那裡更不會有人預期見到外族人,因此將對他們兩人更加熟視尤睹!
  鐸絲出來的時候,謝頓的心情相當好。
  「買齊了嗎?」
  「一樣不缺。」
  「那麼我們回去吧,好讓你換衣服。」
  新買的白色裰服不如灰色那件合身。顯然她剛才根本不能試穿,否則即使最愚鈍的店主都會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來怎麼樣,哈里?」她問道。
  「跟一個男生一模一樣。」謝頓說,「現在讓我們試試肩帶……或者該說和帶,我最好習慣這樣稱呼它。」
  未戴人皮帽的鐸絲正心滿意足地甩著頭髮。她突然說:「不要現在就戴上,我們不準備披掛著肩帶遊行麥曲生。引人注意是我們最不願發生的事。」
  「不,不。我只是想看看是否合身。」
  「好吧,不是那條。這條的質量比較好,而且比較精緻。」
  「你說得對,鐸絲。我必須吸引所有的注意,我不想讓他們察覺你是女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哈里,我只是要你看來帥氣。」
  「感激不盡,但我懷疑那是不可能的。現在,讓我們想想看,這究竟該怎樣穿戴。」
  謝頓與鐸絲兩人一起練習戴上、摘下和帶的動作,試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能以流暢的動作一氣呵成為止。這回由鐸絲擔任謝頓的老師,因為昨天她曾在聖堂外看到一名男子的全程動作。
  當謝頓稱讚她具有敏銳觀察力的時候,她紅著臉說:「這實在沒什麼,哈里,不過是我觀察到的一件事。」
  謝頓答道:「那麼,你就是個觀察力過人的天才。」
  練得純熟滿意之後,他們彼此站得老遠,互相審視著對方的穿著。謝頓的和帶閃閃發亮,有個鮮紅的龍形圖案浮現在較淡的同色調背景上。鐸絲那條的設計沒那麼大膽,僅在中央處點綴著一條簡單的細紋,而且色調非常淺。「這樣,」她說,「足以顯示我們的品位不俗。」說完她就將它摘下。
  「現在,」謝頓說,「我們把它折疊起來,放進其中一個內袋裡。我的信用磁卡——其實是夫銘的——和此地的鑰匙在這個內袋,而這裡,另一邊的內袋是那本典籍。」
  「典籍?你要帶著它到處跑嗎?」
  「我必須這麼做。我猜任何進入聖堂的人都該隨身攜帶一本典籍,他們可能會吟詠或齊聲朗讀其中的章句。假使有必要,我們就共享這本典籍,或許沒有人會注意到。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是不可能的,但我會跟你一起去。」
  「這將是個沉悶的旅程。能否請你檢查一下我的人皮帽,確定這次沒有頭髮露出來?記著別抓你的頭。」
  「我不會的,你看來一切正常。」
  「你也是。」
  「你看來還有點緊張兮兮。」
  謝頓以挖苦的口氣說:「猜猜為什麼!」
  鐸絲衝動地伸出手去,緊緊握住謝頓的手,卻趕緊抽回來,好像對自己的舉動感到驚訝。然後她低下頭,將身上的白色裰服拉直。
  謝頓自己也有點驚訝,心中又特別高興,他清了清喉嚨,說道:「好啦,我們走吧。」
《基地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