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您又怎麼知道?」
老人笑道「你好像很多疑,我敢打賭,你以為我試圖引誘你誹謗政府。不,不,我早已經脫離政治了。」
「脫離政治?人能脫離得了政治嗎?您用來形容總督的那些話,是怎麼說的?隨意殺人、盡情劫掠等等,聽起來並不客觀,至少並不完全客觀,不像是您已經脫離政治了。」
老人聳聳肩道「過去的記憶突然浮現,總是會令人感到痛苦。聽好,然後你自己判斷——當西維納仍是星區首府的時候,我是一名貴族,並且還是星省的議員。我的家族擁有光榮悠久的歷史,曾祖那一輩曾經出過……不,別提了,昔日的光榮如今於事無補。」
馬洛說「我想您的意思是說,這裡曾經發生過內戰,或是一場革命?」
巴爾臉色陰沉地答道「在如今這個人心不古的時代,內戰簡直可說是家常便飯,不過西維納仍然能夠僥倖避免。當斯達涅爾六世在位期間,這裡甚至幾乎恢復了昔日的繁榮,但是此後繼位的皇帝都是懦弱無能之輩,這就使得總督們一個個坐大。而我們上一任的總督——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威斯卡,他仍然率領餘黨盤踞在紅星帶,時常出沒搶劫經過那裡的商人。威斯卡當年曾經覬覦帝國的帝位,不過他並不是第一個具有如此野心的人,即使他當初真的成功了,也不會是第一個篡位的總督。
「然而他最後還是失敗了,因為當帝國派遣的遠征艦隊兵臨城下之際,西維納的人民也開始反抗這位反叛的總督。」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神情顯得極為哀傷。
馬洛發覺自己緊張得快要從椅子上滑下來,他慢慢放鬆一些,然後才問「老貴族,請繼續說下去。」
「謝謝,」巴爾有氣無力地說「你的心地真好,願意讓一個老人開心——他們開始反抗,或者我應該說,是我們開始反抗,因為我也是其中的領導者之一。結果威斯卡逃離了西維納,只差一點就被我們抓到。然後,我們立刻開放這個行星,以及整個的星省,歡迎遠征艦隊的司令官駕臨,充分表現了我們對皇帝陛下的忠心。至於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自己也不確定,也許我們即使不認同那個皇帝——他是個既殘忍又邪惡的小鬼,卻仍然想要對『皇帝』這個象徵效忠。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們害怕被帝國的軍隊攻下。」
「後來呢?」馬洛輕聲地追問。
「後來啊——」老人很感傷地回答「我們這麼做,仍然不能讓那個艦隊司令滿意。因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立下一個征服叛亂星省的彪炳戰功,而他的部下,則都在等著征服之後可以大肆劫掠戰利品。因此當許多民眾仍然聚集在各大城市中,為皇帝和司令的到來高聲歡呼之際,那個司令竟然佔領了所有的武裝據點,然後下令用核炮對付那些手無寸鐵的平民。」
「用什麼名義?」
「名義就是他們反抗原來的總督——他本身雖然叛變,但仍然是欽命的官員。接著,這個司令藉著一個月的屠殺、劫掠和恐怖統治,使他自己得以繼任為新的總督。我原來有六個兒子,其中五個已經死了,而且死法各異;我還有一個女兒,我希望她最後也能死去。我自己能夠安全逃離,只是因為我太老了,我來到了這裡,新總督完全不將我放在心上,所以才沒有趕盡殺絕。」他垂下頭來,灰白的頭髮對著馬洛,又繼續說「但是他們將我的一切全部都沒收了,因為我曾經出力趕走那個叛變的總督,損及了艦隊司令的戰功。」
馬洛坐著默然不語,靜靜等了好一陣子,然後才輕聲問「您的最後一個兒子現在如何?」
「唔,」巴爾苦笑道「他很安全,他用化名投到了司令的麾下,如今是總督私人艦隊中的一名炮手。哦,我從你的眼中看得出你在想什麼——不對,他並不是一個不肖的兒子,他只要有時間就會來看我,並且帶來他所能找到的各種物資,我如今可說是靠他養活的。將來有一天,我們這位偉大而仁慈的總督一命嗚呼,那一定就是我兒子下的手。」
「而您將這種事情告訴一個陌生人?這樣會危及令公子的性命。」
「不,我其實是在幫助他,我正在為總督製造一個新的敵人。如果我是總督的朋友,我會勸他在外太空用星艦築成長城,一直部署到銀河邊緣。」
「你們的外太空難道沒有星艦巡弋嗎?」
「你看到了嗎?你來的時候,曾經遭到任何警戒艦隊的攔截嗎?由於星艦不足,邊境的星省又為本身的叛變與犯罪問題所困擾,沒有一個星省可以分派出多餘的星艦,用於警戒外圍的蠻荒星空。長久以來,銀河邊緣的殘破世界也從來不曾威脅過我們——直到如今,你來了。」
「我?我一點也不危險。」
「可是你來過之後,就會有更多的人陸續來到。」
馬洛緩緩地搖頭「我恐怕並不明白您的話。」
「聽好!」老人的聲音突然充滿了激動「你剛才一進來,我就已經知道你的來歷了。我注意到你的身邊圍繞著力場防護罩,雖然現在已經沒有了。」
馬洛遲疑地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說「是的……我的確有這種東西。」
「很好,這就使你露出了馬腳,然而你自己還不曉得。我知道不少事情——在這種衰敗的世代中,做一名學者已經趕不上潮流了,各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來得快去得也快,不能用手中的核銃保護自己的人,很快就會被潮流吞噬,像我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我曾經是一名學者,我知道在核能裝置的發展史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隨身的防護罩。我們的確擁有力場防護罩,但是非常龐大,耗用大量的能源,可以保護一座城市,或是一艘星艦,但是絕對無法用在個人身上。」
「啊?」馬洛撅起嘴「所以您推出了什麼結論?」
「在浩淼的太空中流傳著許多故事,這些故事經由各種奇異的管道滲透擴散,每經過一秒差距就會扭曲一次。不過當我年輕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群異邦人,他們駕駛一艘小型太空船前來。這些人不瞭解我們的風俗習慣,也說不出自己從何處來。他們曾經提到過銀河邊緣的魔術師,說那些魔術師的身體可以在黑暗中發出光芒,可以憑空在空氣中飛行,而且任何武器也無法損傷他們分毫。
「當時我們聽到這些之後,都忍不住捧腹大笑,我當然也跟著大家一起笑。這件事情我早就忘記了,直到今天才又想起來。你的確能夠在黑暗中放光,假使現在我的手中有核銃的話,我想也不可能會傷到你。告訴我,你是不是隨時隨地能飛起來?」
馬洛鎮定地回答說「您所說的這些,我全都做不到。」
巴爾微笑著道「我接受你的答案,放心,我不會搜客人的身。不過,如果那些魔術師真的存在的話,又如果你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那麼有朝一日,他們——或者應該說你們——也許就會大批蜂擁而至。然而這樣可能也有好處,或許我們這裡真的需要一些新血。」
接著,巴爾喃喃自語了幾句話,馬洛完全沒有聽見,然後才又聽到老人慢慢地說「但是這也會帶來另一方面的影響,我們的新總督也有一個夢想,正如前總督威斯卡一樣。」
「他也在覬覦帝位?」
巴爾點點頭「我的兒子聽到許多傳言,他既然在總督的身邊,自然不想聽也不可能,他將聽到的事情都告訴我了。我們這位新總督打的如意算盤,是如果能夠順利取得帝位當然最好,不過他也安排好了退路——如果他篡位失敗的話,據說打算在蠻荒的內地建立一個新的帝國。還有一項傳言,不過我並不能保證,說總督已經將他的一個女兒,下嫁給外緣一個不知名小國的君主。」
「如果這些傳言都是真的……」
「我知道,傳言還有很多很多。我老了,喋喋不休地淨說些沒有意義的廢話,但是你的看法如何呢?」老人銳利的目光,似乎能透視到馬洛的心底。
馬洛考慮了一下才說「我什麼都說不上來,但是我還想再問一件事——西維納究竟有沒有核能?不,等一等,我知道你們會製造核能用品,我的意思是說,這裡有沒有完好的核能發電機?這些發電機有沒有因為最近的劫掠而遭到破壞?」
「遭到破壞?哦,當然沒有。即使這個行星有一半被夷為平地,最小的發電廠也不會受到影響。它們是這個世界最重要的設施,也是艦隊的動力來源。」然後他近乎驕傲地說「從川陀一路算過來,我們這裡的發電廠是最大最好的。」
「那麼,如果我想看看這些發電機,第一步應該如何做呢?」
「做什麼都沒用!」巴爾斬釘截鐵地答道「你一旦接近任何軍事據點,立刻就會被擊斃。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到,西維納仍舊是一個沒有公民權的地方。」
「您的意思是說,所有的發電廠都由軍方監管嗎?」
「這倒不一定,像有些小規模的市立發電廠就不是。它們是用來供應家用照明和暖氣的能源,以及交通工具的動力等等。不過這些發電廠也照樣門禁森嚴,由一群『技官』負責管理。」
「那又是什麼人?」
「就是一群監督管理發電廠的技術人員。這種光榮的職業是世襲的,他們的學徒就是自己的子弟,從小就開始接受專職訓練,灌輸他們強烈的責任感、榮譽心等等。除了技官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進入那些發電廠。」
「我明白了。」
「不過,」巴爾又補充道「我可沒有說每個技官都是清廉的。過去這五十年間,一連換了九個皇帝——其中就有七個是被行刺的。這種年頭,每艘星艦的艦長都想當上總督,每一位總督又都想篡奪帝位,我猜即使是小小的技官,也一定能夠用錢買得通。可是這要很多很多錢,我自己一文不名,你呢?」
「錢?我也沒有,難道行賄一定要用錢才行嗎?」
「在這個金錢萬能的時代,你還能想到什麼替代品?」
「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多著呢。請您告訴我最近的一個具有這種發電廠的城市,還有如何能夠最快到達那裡,我會很感激您的。」
「等一等!」巴爾伸出他枯瘦的雙手「你急什麼?你到這裡來,我可完全沒有盤問你。然而你一旦進了城,那裡的居民仍然視你為叛徒,任何一個軍人或警衛,只要看到你的服飾,或是聽出你的口音,就會馬上把你給攔下來。」
老人站了起來,從一個老舊櫃子的角落中掏出一個小本子,對馬洛說「這是我的護照——偽造的,我就是靠它逃出來的。」
他把護照放到馬洛的手上,還將馬洛的手指合起來「照片和資料當然與你不合,不過如果只是虛晃一下,你過關的機會是很大的。」
「但是您呢?您把它給了我,自己就沒有了。」
老人聳聳肩,顯得毫不在乎「我要它有什麼用?我最後再警告你一點,最好少開尊口。你的腔調很不文雅,用語又很奇怪,不時還會吐出驚人的古語。你說得越少,就越不容易讓別人懷疑你。現在我來告訴你怎麼到那個城市去……」
五分鐘之後,馬洛便離開了。
但是他不久之後又回來了一次,這次只在門口逗留片刻。第二天一大早,當歐南·巴爾走進小小的庭院時,發現腳旁有一個盒子。盒子裡面裝的是食物——那好像是太空船所攜帶的濃縮口糧,不論是口味或烹調方式都是他所陌生的。
然而這些食物既營養又好吃,而且可以保存很久。
這位技官個子矮胖,皮膚還閃著一層油光,一看就知道長年養尊處優。他的頭髮禿得只剩下邊緣的一圈,中間的頭皮泛著粉紅色的光芒。他戴了好幾個戒指,每一個都又粗又重,衣服上還灑了香水……馬洛在這個行星上遇到了不少人,他卻是唯一沒有面露饑色的一位。
現在技官不高興地撇著嘴說「喂,你,快一點。我還有許多非常重要的事有待處理,你看來像是外地來的……」他似乎在打量馬洛的打扮,那顯然不是西維納的傳統服飾,連他的眼瞼都現出了濃厚的懷疑之色。
「我的確並不住在附近,」馬洛鎮定地說「但是這一點並不重要。我感到很榮幸,昨天有機會送給你一件小禮物。」
技官鼻孔朝天說道「我收到了,相當有意思的小擺飾,也許哪一天我會用得著。」
「我還有許多更有趣的禮物,保證實用,絕對不只是擺飾而已。」
「哦——」技官一直持續著這個聲音,沉思了良久之後才說「我想,我已經瞭解你來見我的目的了,這種事情以前也曾經發生過。你想要送一些什麼東西給我,比如說一點錢,或者是一件披風、二流的珠寶。你們這種沒有見識的人,以為拿這些東西,就能夠收買一位技官!」
他鼓脹著嘴唇繼續說「我也知道你想要交換什麼,以前也有其他人打過同樣的如意算盤——希望我們能收容你們,想要學習核能的秘密和維修核電廠的技術。你們打這個主意,是因為你們這些西維納狗子,還因為當年的叛變而天天受到懲罰——也許你根本就是西維納人,故意做異邦人的打扮以求自保。你以為只要能夠投靠技官公會,就能享有我們的特權,我們就會保護你,你就能夠逃得掉應受的懲罰嗎?」
馬洛正想要說話,但是技官卻又突然大聲吼道「現在趕快給我滾吧,否則我要向本城的護民官告發你。你以為我會辜負所托嗎?在我之前的西維納叛徒也許會如此做,他們可能會!但是你現在面對的是另一個典型。唉,天啊,我怎麼還能這麼鎮靜,這連我自己也覺得很驚訝,我現在就應該用雙手將你活活掐死。」
馬洛在心裡暗笑,因為技官所說的這一番話,不論是語調或內容都明顯地矯揉造作。因此他口中義正詞嚴的憤慨,聽在馬洛的耳中,全都成了蹩腳的獨白。
馬洛故意看了一眼技官那兩隻柔軟無力的手掌,想到自己「險些」就被它們掐死,不禁感到十分好笑。然後他對技官說「睿智的閣下,你總共誤會了三件事。第一,我不是總督派來試探你的忠誠的走狗;第二,我要送你的禮物非常珍貴,即使顯赫如皇帝陛下也沒有,而且他也永遠不可能得到;第三,我所要求的回報非常非常小,簡直是微不足道,幾乎不讓你費吹灰之力。」
「這可是你說的!」技官的聲音變得充滿了譏諷「好,你到底有什麼奇珍異寶要獻給我?竟然連皇上也沒有。」然後他就忍不住拚命地哈哈大笑。
馬洛站起身來,將椅子推開「我足足等了三天才見到你,睿智的閣下,然而我只需要三秒鐘,就可以向你展示這件禮物的妙用。我注意到你的手一直放在核銃的附近,請你拔出來吧。」
「啊?」
「然後勞駕你對準我射擊。」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