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凱拉裡坦說道:"我們已經為你的神秘隧道調查作好了一切安排。謝林博士,一個小時後,你從下榻的旅館下來,有車在門口等候。"
  "好的,"謝林說道,"一小時後見。"
  這位胖乎乎的心理學家放下電話,對著床對面的鏡子莊重地照著自己。
  鏡子裡的那張臉一副煩惱的樣子,似乎有些消瘦和憔悴。他用手拉了拉雙頰,看是否還是原樣。是的,一點沒變,還是那張熟悉的胖臉,一盎司的肉都沒有掉。但憔悴總是無法隱去。
  謝林昨晚沒有睡好——幾乎沒有合眼,現在仍無睡意——昨天他只吃了一點點食物,現在連一點飢餓感都沒有。下樓吃早餐的念頭絲毫沒在大腦中閃現過,一點不感到飢餓,這與他貪吃的本性格格不入。
  他不知道這一憂鬱的心情是昨天與凱拉裡坦的幾位不幸病人談話帶來的結果?或者純屬是害怕穿越神秘隧道?
  的確,與三個病人的談話頗費了些心機。他從事臨床工作已有很長時間了,顯然,在與薩羅大學的老師們相處期間,削弱了康復醫療工作者對病人的那種職業性冷漠:既不被傷感所打倒,也不被憐憫所動搖。謝林對此很吃驚,怎麼就變得如此的心軟,賦有同情心了呢?
  第一位病人——碼頭搬運工哈里姆——看上去倒是蠻壯實,然而十五分鐘的黑暗神秘隧道旅行就把他弄成這個樣子,僅僅讓他再經歷一次記憶上的創傷就變得那麼語無倫次,歇斯底里。這實在讓人太憂心了。
  下午去看望的兩位病人情況更糟。小學教師吉斯廷190,別看她長著一雙可愛而聰明的黑眼,卻脆弱極了。她僅有一小段時間沒有哭泣。開始時說話還算清楚,但是說了幾句後就變得語無倫次了。高中運動員奇姆米利特97,顯然是個完美的運動苗子——謝林忘不了昨天下午他拉開窗簾那男孩看到太陽光時作出反應的那一幕。窗簾一拉開,奧納斯的光線從西邊照了進來,這位英俊的小伙子作出的全部反應就是不斷地說"黑暗——黑暗——",身子還沒有轉過來,就一轱轆鑽進了床下。
  黑暗——可怕的黑暗……
  此刻,謝林愁容滿面,腦子裡總想著這兩個字。下一步就輪到他自己進入神秘隧道了。
  當然,他可以完全拒絕。他與喬勒市政會所簽的合同中沒有這一內容。他完全可以採取另一種有效的措施,不必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但他的心裡又老想著隧道的事情。職業的虛榮心——如果說這是惟一的動力的話——正驅使他朝隧道口走去。他來這裡的目的是研究受害人的病情,幫助他們盡快恢復,預防類似的悲劇再度發生。如果不親臨現場,實地考察,又怎麼能夠將隧道裡發生的一切解釋清楚呢?他必須去,否則就會背上瀆職的罪名。
  他也不希望喬勒這裡的任何人,甚至那些不認識的人,都指責他膽小怯懦。他又想起了兒時被人奚落的那句話:"胖子膽小鬼!胖子膽小鬼!"當時他不願爬一棵樹,因為他身體太胖,動作不協調,根本就爬不上去。可還是背上了膽小鬼的罵名。
  但是胖子並不都膽小,謝林明白這一點。他滿意自己是一個頭腦清醒、思想穩健的人,他不希望別人因為他那怯懦的外表產生任何錯誤的假設。
  再者,進入神秘隧道的人中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出來後有情緒混亂的症狀。可以斷定,受害者的情緒在某些方面容易受到傷害,而他自己是一個理智而情緒穩定的人。他鼓勵自己,什麼也不用害怕。
  不怕——任何——東西……
  他自言自語地反覆著這幾個詞,直到情緒穩定下來。
  即便如此,謝林在下樓梯等車時,仍顯得有些反常,不像平時那樣興高采烈。
  凱拉裡坦和丘貝洛已經到了樓下,一位長相出眾名叫瓦裡塔312的婦女向謝林作了自我介紹。她是隧道設計者之一。謝林帶著可拘的笑容,熱情地一一和他們握手。
  "這天氣去遊樂園不錯。"謝林說道,讓聲音聽起來盡量愉悅一些。
  凱拉裡坦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很高興你有這樣的感覺。你睡得好嗎,謝林博士?"
  "很好,謝謝應該說,跟預料的一樣,尤其是昨天看了那些不幸的人之後。"
  "可昨天你對病人的恢復並不持樂觀態度?"律師丘貝洛問道。
  "我倒是。"謝林的回答有些模稜兩可。
  汽車沿著街道平穩地向前行駛。
  "到達百年博覽會所在地大約需要二十分鐘,"凱拉裡坦說道,"博覽會很熱鬧——天天如此——但我們已將一大部分遊樂區域用繩子圍了起來,這樣我們就不會被人打攪。你知道,自從惹出麻煩鬧得紛紛揚揚以後,隧道就已經被關閉。"
  "你是說死人的事嗎?"
  "出事以後,我們就沒讓神秘隧道開放了。"丘貝洛說道,"但你必須知道,我們考慮對它進行關閉的時間更早。問題出在對隧道中的受害者傷害性質的判斷上,是真正地受到了傷害,還是偶然的歇斯底里症發作。"
  "當然啦,"謝林說道,聲音有些發乾,"沒有充分的理由,市政會是不會輕易讓這樣的利潤大戶關閉的。除非一群遊客從游車上落下來被摔死。"
  車內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過了一會,凱拉裡坦說道:"隧道不僅是一個能夠獲取利潤的地方,而且還是一個所有參加博覽會的人都嚮往的地方。謝林博士,據我瞭解,每天有幾千人被拒之門外。"
  "第一天隧道旅行就出現了哈里姆家人那樣的精神錯亂症。如此明顯的事情,人們還會對它趨之若鶩嗎?"
  "正是這一特別的原因,博士。"丘貝洛答道。
  "是嗎?"
  "請原諒我在你的面前班門弄斧,"律師奉承道,"我想提醒你,在玩遊戲時被嚇著可是一種魅力。人生來就有三怕:怕高音、怕跌跤和怕黑暗。正是有了這三怕,他們才著迷似地玩著許多荒唐的遊戲獲取刺激:他們撲向別人發出噓聲,乘坐環滑車讓情緒急轉突變。因此不難看出,人們為什麼會對神秘隧道趨之若鶩了。他們從黑暗中出來,氣喘吁吁,全身發抖,嚇得半死。儘管如此,他們仍不斷地花錢往裡走。事實是,少部分帶著驚恐走出隧道的人反而增加了隧道的魅力。"
  "多數人都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來承受其他人所受到的恐嚇,是這樣的嗎?"
  "說得很對,博士。"
  "當走出來時不是高度的緊張,而是被嚇死的死人呢?即便如此,博覽會的老總們也不會考慮關閉隧道。可以想像,死人的消息一旦被傳了出去,來遊玩的顧客人數就會驟減。"
  "哎喲,恰恰相反。"丘貝洛笑著說道,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還是那種心理機制起了作用,甚至比以前更加強烈。心臟不好的人想進入隧道,是他們自己願意拿生命去冒險——為什麼要對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吃驚呢?市政會對整個事情進行了深入的討論,最後決定在前門的辦公室裡設一位醫生,每位進去的人,得事先通過體格檢查,然後才讓他們蹬上敞篷遊覽車。此舉大大地提高了票房率!"
  "既然這樣,"謝林反駁道,"隧道為什麼現在又關閉了呢?按你所說,現在的生意正紅火著呢!參觀的隊列已從喬勒排到了坤納巴,前面的人群稍作挪動,後面的人群即刻像潮水般湧上來。"
  "謝林博士!"
  "喲,既然死亡都嚇不倒人,為什麼隧道還是關著的?"
  "是保險金的問題。"丘貝洛說道。
  "啊,當然。"
  "儘管你剛才用了『死』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真正的死亡人數則為數不多——我想大概是三五個人吧。死人的家庭已經獲得了足夠的撫恤賠償,而且都已經結案。我們最終所面臨的問題不是死亡的人數,而是還活著受著痛苦折磨的那些人。情況表明,一些人要在醫院呆很長時間——這是一筆不間斷的開銷,一筆市財政和保險公司長期的支出。"
  "我明白,"謝林說道,話語中流露出不滿,"人死了,就一錘子的買賣。出點錢買活家屬親眷,事情就了了。如果他們在醫院裡賴上幾年幾月,花費會高得讓你難以承受。"
  "這話也許有些難聽,"丘貝洛說道,"但這也是市政會不得不考慮的重要問題。"
  "謝林博士今早似乎有點煩躁,"凱拉裡坦對律師說道,"可能是想到要去鑽隧道,心裡很煩惱。"
  "根本不是。"謝林立即說道。
  "當然,你明白你沒有必要去——"
  "有必要。"謝林說道。
  車內出現了寂靜。謝林板著一副嚴肅的面孔,看著窗外不斷變化的景色,皮上長滿角鱗的奇特樹,開滿怪異鐵銹色花的花叢,有著尖頂的細高建築,它們都從謝林的眼前掠過。北部的這塊地方,謝林還從未走得這麼遠過。這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不順眼,特別與那些油腔滑舌、玩世不恭的人更是格格不入。他心裡想著,巴不得立即就回到薩羅。
  但現在首要的是——神秘隧道……
  喬勒百年博覽會分佈在這座城市東面的一大片公園區內,其本身就是一座小型的城市,富有特色,蔚為壯觀。謝林正估摸著,突然他看見了噴泉、拱廊,色彩斑斕的堅硬塑料建成的粉紅色和松綠色塔頂在閃閃發光。巨大的展廳陳列著從卡爾蓋什各省送來的珍寶、工業展品和最新的科學奇跡。每到一處,都有美麗而新奇的東西使他感興趣。成千的人,或許是成千上萬的人漫步在這一燈火輝煌、典雅的林蔭大道上。
  謝林總是聽人們說喬勒百年博覽會是世界的一大奇觀,眼前所見,名不虛傳。沒有特權,還難得到此一遊。這一持續期為三年,紀念這座城市誕生的博覽會,要一百年才輪到一次,據說這次,是舉行過的五次百年博覽會中規模最大的一次。的確,他感到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這種激動已經久違了,還是在很久以前,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上行走時有過。他希望在本周的晚些時候獨自到此一遊。
  但是當車子繞過博覽會的邊緣,把他們帶到娛樂區的後門時,這一念頭立刻便消逝了。這裡,正如凱拉裡坦所說,大片的地方被繩子隔離開來,與丘貝洛和凱拉裡坦一樣,慍怒的人群帶著惱怒的神色朝著繩子圍著的地方看去。瓦裡塔312帶著他朝著神秘隧道走去。謝林能夠聽見他們憤怒的嘟噥聲,一聲低沉的怒吼讓謝林感到不安,甚至幾分害怕。
  此時他才明白律師完全講的是真話。由於隧道被關閉,人們才憤怒。
  他們是妒忌,謝林思忖道。他們知道我們要進隧道,因此也想進去,根本不顧那裡發生了什麼。
  "我們從這裡進去。"瓦裡塔說道。
  隧道的正面是一個巨大的金字塔結構,各面的交匯點形成一個奇異而令人目眩的尖頂。塔的中央是一個六面型的入口,各個面的交接處漆著猩紅和金黃色的塗料,使六個面更加顯眼突出。大門已被厚厚的木條封死,瓦裡塔取出鑰匙,打開了塔左面的一扇小門,他們便走了進去。
  裡面的一切比想像的要尋常。謝林看見了一排金屬欄杆,顯然是用來控制排隊的人群的。欄杆的後面是一個跟火車站的月台一樣的月台,上面停著一串小型敞篷車。敞篷車之後便是——
  黑暗。
  丘貝洛說道:"博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先在這裡簽個字。"
  謝林看著律師遞過來的那頁紙,上面印滿文字,密密麻麻,模糊不清,讓人眼花繚亂。
  "這是什麼?"
  "特許證,標準文書。"
  "簽,當然簽。"謝林連內容也沒看一眼,大筆一揮,輕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怕,他告訴自己,什麼都不怕。
  瓦裡塔312把一個小小的裝置遞到他的手上。"這是一個中輟性開關。"她解釋道,"全部駕駛要持續十五分鐘,但是,如果你已經瞭解到了想瞭解的情況——或者開始感到不舒服——你只需按一下這個綠色開關,電燈就會亮起來。敞篷車就會快速到達隧道終點,並折回到起點的站上。"
  "謝謝,"謝林說道,"我想我不需要。"
  "但你應該帶上,以防萬一。"
  "我的計劃是體驗全程。"他對她說道,對自己的炫耀很有些得意。
  但做事必須膽大心細,他提醒著自己。儘管不打算使用中輟開關,不帶上它可是不明智的。
  就算是以防萬一罷。
  他大步走上月台。凱拉裡坦和丘貝洛緊緊地盯著他,像是要把他看穿。他幾乎聽到了他們的內心所想:這個肥胖的大傻瓜將在裡面變成個軟蛋。喔,就讓他們這麼想吧。
  瓦裡塔走開了。顯然,她是去開隧道的機械裝置去了。
  是的,她已經就位了,正站在高懸於右邊的控制室裡,示意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博士,是否打算上車——"凱拉裡坦說道。
  "當然,一定。"
  受到傷害的人不足十分之一。這些人情緒不穩,生來就害怕黑暗。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是個情緒穩定的人。
  他上了車。要求繫上安全帶。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安全帶調到腰圍那麼大,將它繫上。敞篷車緩慢地向前滑動,非常緩慢。
  黑暗正等待著他。
  不到十分之一,不到十分之一。
  他清楚恐黑綜合症是怎麼回事。他深信,這一瞭解會保護他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儘管人類本能地害怕黑暗,這並非意味著沒有光就會給人類造成傷害。
  造成傷害的東西是什麼呢?謝林明白,那就是人對黑暗的反應。對付它的辦法就是保持鎮靜。黑暗僅僅就是黑暗,是外部環境的改變。我們憎惡黑暗,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這裡有六個太陽,總是陽光普照。無論何時,都有四個太陽的光照。通常三個在天空,兩個以下太陽在空中的情況從未有過——更何況,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能發出足夠的光亮來抵禦黑暗。
  沒有了光線——
  黑暗降臨了——
  黑暗!
  謝林已經駛入了隧道。最後一絲光亮已在他的身後消逝,謝林看到的是一片茫茫的黑色世界。前面什麼都沒有:一片虛無。黑洞?深淵?無垠的黑色地帶?他坐在車上,跌跌撞撞向前行使。
  他感到汗水傾瀉而出,濕透了全身。
  他的兩膝開始打顫。前額劇烈地漲痛。他把手舉起來貼在臉上,可是什麼也看不見。
  中輟開關——中輟開關——中輟……
  看不見,全都看不見。
  他直挺挺地坐著,腰板僵直,不露聲色,眼睛圓睜,盯著正在穿梭的黑色虛無世界,一步一步地向前延伸。在他的靈魂深處,原生的恐懼開始沸騰,噗噗地直往上冒。他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盡量保持鎮靜。
  隧道的外面仍然是陽光普照,他告訴自己。
  這是暫時的。十四分三十秒後,就能回到亮處。
  十四分二十秒。
  十四分十秒。
  十四分——
  然而,車在動嗎?他說不清楚。也許沒動。敞篷車的發動機沒有聲音,沒有任何數據可以參考。要是被困怎麼辦?他很納悶。就坐在這黑古噥冬的地方,無法告訴我在哪裡,發生了什麼,或者過了多少時間?十五分鐘,二十分鐘,半個小時?直到超過我的精神所能承受的範圍,然後——
  好在手裡拿著中輟開關。
  但是,假如它失靈怎麼辦?按下去燈不亮又怎麼辦?
  我看,不妨試一下,看看——
  胖子膽小!胖子懦夫!
  不!不!別碰它!燈一旦被打開,就再也無法將它們關上。絕不能使用中輟開關,否則,他們就會知道——他們全都會知道——
  胖子膽小,胖子懦夫——
  突然,一個驚人之舉產生了:他將中輟開關扔進了黑暗。落地時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接著又是死一般的寂靜。他兩手空空,令人害怕。
  黑暗——
  黑暗——
  無垠的黑暗。他墜如了無底的深淵。下沉——下沉——不斷地下沉,沉入了無底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
  深呼吸,保持鎮靜!
  大腦受到永久性傷害怎麼辦?
  保持鎮靜,他告訴自己,會沒事的。最多還有十一分鐘,也許只有六、七分鐘。外面陽光普照。堅持六、七分鐘,就再也沒有黑暗了。就是活到一千歲,也不會再有黑暗。
  黑暗——
  啊,天啦,黑暗——
  鎮靜!鎮靜!謝林,你是個情緒非常穩定的人。你的神志非常清醒。在黑暗中清醒,出去後會仍然清醒。
  滴答,滴答,滴答。每過一秒,離出口就越近。不會是相反吧?穿行沒有盡頭。我會永遠困在這裡。滴答,滴答,滴答。我在動嗎?還有五分鐘,五秒鐘?或者仍然是第一分鐘?
  滴答,滴答。
  為什麼不讓我出去?難道他們就不知道我在這裡多受罪嗎?
  他們不想讓你出去。他們不讓你出去。他們將——
  突然,他的腦門子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腦袋出現了一陣炸裂的劇痛。
  是怎麼回事?
  亮光!
  是光亮嗎?是的。沒錯。
  感謝上帝!是亮光!感謝所有可能存在的上帝!
  他已經走完全部隧道,正回到站上!肯定是這樣,是的,沒錯。他那驚恐得像打雷似的心跳,開始恢復正常。視力已調整正常的雙眼,已能辨認出熟悉的事物,有房屋的支柱、月台、控制室的小窗——
  丘貝洛、凱拉裡坦正看著他。
  此時,他對他的怯懦而感到羞愧。振作起來,謝林,事情不像想像的那麼糟,真的。你很正常,你並沒有癱在車底,抽抽搭搭地哭泣,求上帝保佑。這事是有些讓人驚恐,讓人害怕,但並沒有把你摧毀——其實,這事你完全能夠應付——
  "我們走罷。把手伸過來,博士。起來——起——"
  他們拖著他站了起來,扶著他下了車。謝林深深地吸了口氣,使自己保持鎮靜。接著用手擦著額頭上不斷冒出的汗水。
  "那小小的中輟開關,"他咕噥道,"我好像把它掉在什麼地方了——"
  "你沒事吧,博士?"凱拉裡坦問道,"剛才是什麼感覺?"
  謝林蹣跚著走了幾步。院長立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穩住。然而謝林卻推開了他的手,他不想讓他們認為隧道中短短的十五分鐘就使他如此難堪。
  但他又無法否認已經受到了影響。無論怎樣掩蓋,他都無法將這一事實掩蓋住。對自己更是自欺欺人。
  此時他明白,世上的任何力量都無法再讓他去鑽那隧道。
  "博士,感覺怎樣?"
  "我——很——好——"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說他很好,"律師說道,"放開他,讓他自己走。"
  "他的兩腿在打顫,"凱拉裡坦說道,"他就要摔倒了。"
  "不,"謝林說道,"不會的。告訴你,我很好!"
  他蹣跚了一下,又蹣跚了一下,站穩後,又蹣跚著邁出了一步。全身的毛孔都在冒汗。他扭頭朝後看去,看見隧道張著大口,讓人害怕戰慄。轉過頭來,他把兩肩聳得老高,彷彿這樣能將臉裹住。
  "博士你——"凱拉裡坦含糊地說道。
  不必再裝了,裝也沒用。這樣做太傻,是虛榮、頑固、毫無價值的硬撐。就讓他們認為是懦夫吧,他們願怎麼想就怎麼想好了。姑且就把那十五分鐘看作一生中的噩夢吧。隧道對他的影響仍在加深,而且越來越深。
  "這東西——真厲害,"他說道,"非常強烈,讓人非常恐慌。"
  "但你卻基本沒事,不是嗎?"律師緊接著說道,"有點戰慄,是的。但進入這麼深的隧道,誰又不會呢?但你基本沒事。與我們知道的一樣,就那麼一點,那麼一丁點,遭受任何傷害的人都有可能——"
  "不!"謝林說道。眼前的律師面目猙獰,像惡魔,像一頭作裝飾用、微笑著的怪獸頭像。謝林對此非常厭惡。他想,只要講出真話,就能將這一惡魔驅逐。跟惡魔講話,無須策略。
  "進入隧道的人不可能不冒危險,這一點我完全肯定。即使是意志堅強的人也會受到很大傷害,意志薄弱者簡直就是不堪一擊了。如果再將隧道開放,不到半年,四個省的精神病院就會爆滿。"
  "恰恰相反,博士——"
  "別給我說『相反』!你進過隧道嗎,丘貝洛?沒有,我想是這樣的吧。但是我進去過。你們花錢是要買我的這一權威性結論吧。現在我就可以告訴你們:隧道是致命的,是與人性相悖的。人類難以承受黑暗,只要天上還有太陽,哪怕是一個太陽,這永遠都不會改變。讓隧道永遠關閉吧,丘貝洛!趁你神志還清醒,關上它!關上它!"
《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