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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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尼將小型摩托車在天文台下的學院停車場裡停下,快步向通往大樓正門的台階跑去。當他跨上進門處寬寬的石級時,突然吃了一驚,聽見有人在上面叫他的名字。
  "比尼,你終於來了。"
  天文學家抬頭望去,他的朋友、身材魁梧高大的塞裡蒙762正站在天文台大門的門洞裡。塞裡蒙是薩羅市《記事報》的新聞記者。
  "塞裡蒙,你找我嗎?"
  "是的。他們告訴我,你要幾小時後才來這裡。我正打算離開,你就來了。你看多巧!"
  比尼快步上完了最後幾級台階,兩人隨後相互擁抱了一番。他認識這位記者已有三四年的時間了。四年前,他來天文台對火焰派信徒發表的最新宣言向所有的科學家們進行過採訪。漸漸地他和塞裡蒙成了親密的朋友,儘管塞裡蒙比他大五歲,所處的環境比他更粗俗和世故。比尼很願意交一位與大學的政治見解沒有任何瓜葛的朋友;而塞裡蒙呢,則願意認識一位對他所從事的新聞工作毫無興趣的人。
  "出什麼事了嗎?"比尼問道。
  "事倒是不算太大。但我需要你再為《科學之聲》欄目撰寫一篇稿件。蒙迪爾又作了一次《懺悔,懺悔吧,死亡就要降臨》的演講。他宣稱已作好了準備,公佈世界末日的具體時間。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告訴你,其實這天就是明年的9月19號"。
  "他是個瘋子!寫他純屬是浪費紙張。人們不會對火焰派信徒的事情產生興趣的,哪怕是一丁點興趣!"
  塞裡蒙聳了聳肩。"事實是有人感興趣,而且是很多人,比尼。如果蒙迪爾說世界末日即將來臨,需要有一個像你那樣的人站出來說『事實並非如此,兄弟姐妹們!不用害怕!一切正常!』或者說一些相同效果的話。我想請你來做這事,行嗎,比尼?"
  "你知道我會。"
  "今晚怎麼樣?"
  "今晚?哦,天曉得,塞裡蒙,你不知我有多忙。你需要多少時間?"
  "半個小時,或者四十五分鐘。"
  "你瞧,"比尼說道,"我有一個緊急的約會——這就是我提前到這裡來的原因。約會完後,我已向雷斯塔保證,立即回家,和她呆一兩個小時。最近我們上班的時間總是錯開,老碰不到一塊。晚上我又得到天文台來,監督拍攝一組照片——"
  "好吧,"塞裡蒙說道,"我知道來得不是時候。喔,聽著,沒問題,比尼。明天下午才用我的稿件。明天上午我們談談怎樣?"
  "上午?"比尼遲疑地說道。
  "我知道上午對你來說不可想像。我是指你今晚的工作結束之後,我可以在奧納斯升起來時回到這裡。在你回家睡覺之前,給我一次短暫的採訪——"
  "這個——"
  "就算是為朋友吧,比尼。"
  比尼疲憊地看了新聞記者一眼。"我沒問題,當然願意啦。只是經過一夜的工作之後,我的頭腦可能是昏昏沉沉的了,對你們沒有多大用處"。
  塞裡蒙裂嘴笑了笑。"這我不擔心。我注意到,當有什麼反科學的謊言需要駁斥的時候,你的頭腦會出奇地清醒。怎麼樣,明早奧納斯升起來時,在你的辦公室見?"
  "好吧。"
  "一萬個感謝,朋友。這回我可是欠下了你一個人情。"
  "別提那個。"
  塞裡蒙必恭必敬地敬了個禮,開始走下台階。"向你的靚妻問好,"他大聲地說道,"凌晨見。"
  "好,凌晨見。"比尼應和道。
  這話聽起來有些怪。他從未在凌晨見過任何人或任何事,為塞裡蒙卻有這樣的例外。這就是友誼的魅力所在。沒有友誼,會有這樣的例外嗎?
  比尼轉身進了天文台大樓。
  樓內,光線暗淡,一切都很平靜。對比尼來說,科學大廳的這種寂靜是再也熟悉不過了,從上大學開始,他就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大廳裡。但是他明白,這種平靜是一種表面上的平靜。這一龐大建築,與世界上更多的世俗性建築一樣,不時地產生著種種衝突和矛盾。大有科學爭端,小有私仇、口角爭吵、陰謀性誹謗等等。天文學家小組的成員與其他小組的成員一樣都不那麼道德高尚。
  儘管如此,天文台仍然是比尼和大多數在那裡工作的人員的聖所——在這裡,他們把世俗的問題拋在腦後,和平相處,致力於科學研究和解答宇宙中出現的重大問題。
  他沿著大廳迅速地朝前走,竭力想壓低靴子的硬底撞擊大理石地板的聲音,但總是心與願違。
  他用不變的速度朝前行進,很快地把大廳左右兩側靠牆壁的展櫃掃視了一遍。展櫃裡永久地陳列著代表天文學歷史,受人尊崇的部分展品。這裡有四五百年前切托爾和斯坦塔那樣的天文學先驅們使用過的簡陋、幾乎是滑稽可笑的望遠鏡。這裡還陳列著幾個世紀以來收集的黑色粗糙隕石——來自雲層以外的神秘殘存物。第一次印刷的天文圖和天文課本,具有劃時代意義,部分因時間久遠而泛黃的偉大思想家們的理論著作手稿,都可以在這裡看到。
  比尼在最後一份手稿前停留了一會。與其它的手稿不同,這份手稿似乎很新,幾乎跟剛寫的一樣——因為它只經過一代人,是在比尼出生前不久寫成的。它就是阿瑟77精心編纂的萬有引力學說。儘管比尼不十分信奉宗教,但在觀看這扎薄薄的手稿時卻顯得非常虔誠。他覺得自己像一位頂禮膜拜者,認真地思考著問題。
  在他看來,萬有引力理論就是和諧宇宙中的一根支柱,也許還是根最重要的支柱。如果這根支柱倒下,後果難以想像。然而現在他似乎感到,這根支柱很可能會倒下。
  大廳的盡頭,一扇美麗的古銅色門後,是阿瑟本人的辦公室。比尼迅速地掃了一眼,快步走了過去,然後躍上樓梯。此時此刻,在這個世界上,惟有德高望重、令人欽佩的天文台台長是比尼想見的人。
  法諾和耶莫特正在樓上的繪圖室等他,他們安排在那裡相見。
  "對不起,我遲到了一會,"比尼說道,"這個下午事情亂得都有些理不清頭緒了。"
  他們給了他一個神經質、面孔嚴肅又略帶聰慧的微笑。多怪的一對呀,他想,可這不是第一次了。他們兩人都來自農業滯後的省份——西新省或加塔姆伯省。法諾24個頭矮小圓胖,行動緩慢而懶散,性格舒泰又悠閒,遇事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他的朋友耶莫特70又高又瘦,讓人難以置信。他像一副長著四肢的樓梯,頂部模模糊糊的腦袋,幾乎要用望遠鏡才能將它看清楚。與法諾相反,耶莫特顯得十分緊張和焦躁不安。然而他們倆總是形影不離,誰也離不開誰。在所有學習天文學的畢業生中,排在比尼之下的,到目前為止,就數他們兩個最優秀了。
  "我們沒等多長時間。"耶莫特立即說道。
  "只有一兩分鐘,比尼博士。"法諾補充道。
  "別叫我『博士』,拜託了。"比尼說道,"我還得經過最後一關審查啦。你們幫我做的那些計算完成了嗎?"
  耶莫特說道:"先生,這是一道萬有引力計算題,是嗎?"說著,兩條出奇的長腿不停地打顫。
  法諾用肘死勁地拐了他一下,比尼好像都能聽見他的肋骨在吱嘎作響。
  "別那樣,"比尼說道,"其實,耶莫特說得很對。"他向這位高個子的年輕人投去一個淡淡的微笑,"我本想把它作為一道單純的抽像性數學題佈置給你們。你們能把它計算出來,並知道他與萬有引力有聯繫,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你們是算出結果後知道的,對嗎?"
  "對,先生。"法諾和耶莫特幾乎異口同聲地答道。"我們先將它全部運算了一遍,"法諾說道。"然後我們又檢查了一遍,情況就一目瞭然了。"耶莫特接著說道。
  "哦,原來是這樣,"比尼說道。兩個年輕人有時顯得有些緊張不安。說他們很年輕——其實也只比他小六七歲,他是助理教授,他們是學生,他和他們之間有一道巨大的鴻溝。他們雖然人很年輕,但智力卻如此超群!他心裡並不十分愉快,他們居然猜中了運算的命題函項。事實上,他一點也不高興。過不了幾年,他們就會青雲直上,和他平起平坐,說不定還會和他競爭同一教授職位,那時就不那麼好玩了。但此時他竭力不去想它。
  他伸出手去索要運算的打印材料。
  "我可以看一看嗎?"他問道。
  耶莫特遞過材料,兩手抖動得很厲害。比尼瀏覽著行行數據,起初很平靜,接著是激動和不安。
  一年多來,他一直在思考已被他的導師阿瑟錘煉得高度完美的萬有引力的某些問題。阿瑟根據引力原理,計算出了卡爾蓋什及其六個太陽的軌道運行數據,取得了偉大的成就,贏得了崇高的聲譽。
  比尼運用現代化的計算工具,一直在對卡爾蓋什繞奧納斯運行軌道中的某些方面進行計算,奧納斯是給予卡爾蓋什光源的重要星球。運算的過程中,他突然發現他的數據與萬有引力理論有些不符。按照萬有引力理論,卡爾蓋什與奧納斯相隔的距離應該在甲地,而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他的計算卻出現在了乙地。這使他大為震驚。
  偏差是微小的——其實就幾位小數——但對於莫大的宇宙來說,可就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了。萬有引力非常精確,多數人稱之為萬有引力定律。它的數學基礎被認為是毋庸置疑。但對於一個企圖說明宇宙物體運動規律的理論來說,不能有絲毫的偏差,只有正確與不正確之分,模稜兩可是絕對不允許的。比尼明白,如果再繼續計算下去,幾位小數的偏差會產生巨大的空洞。按照萬有引力理論所算結果,從現在起卡爾蓋什星將在天空逗留一百年,如果這一逗留位置與它圍繞奧納斯運轉的實際位置相差一半,那麼,萬有引力又有何作用呢?
  正如對他雷斯塔所說,比尼對他的計算結果進行了反覆檢查,算得都有些膩煩了。結果總是一樣。
  可他應該相信誰的結果呢?他自己的計算數據?還是阿瑟那至高無上不可動搖的結果?他自己對天文學微不足道的見解?還是阿瑟對宇宙基本結構的深刻見解?
  他想像自己正站在天文台穹頂的頂端,向人們大叫:"大家聽著!阿瑟的理論是錯誤的。我這裡有推翻他的理論數據!"這一定會招到全世界的的嘲笑。他是誰?竟然敢與強大的阿瑟作對?誰會相信一位羽毛未豐的教授助理推翻了萬有引力定律?
  然而——然而——
  他的眼睛迅速地在法諾和耶莫特為他準備的打印材料上移動。前兩頁的計算他不熟悉:他在給兩位學生設置數據的時候,採用了所獲數據的潛在聯繫毫不明顯的方式,顯然,他們採用的計算方式,任何一個計算行星軌跡的天文學家都會認為不正統。正統的方法導致他獲得了災難性的結果;但是,他要處理的信息實在太多了,除了正統的方法外,不能採用其它任何方法。法諾和耶莫特沒有受到這樣的妨礙。
  但是隨著他們的思路看下去,比尼卻開始注意到了一處牽強的數字收斂。到了第三頁,他們的運算與他的運算就完全相同了,對自己的運算他仍記得十分清楚。
  從第三頁開始,所有運算都有條不紊,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向前推進。每向前推進一步,就朝著令人驚訝和失望、讓人不可思議、完全難以接受的相同結果靠近。
  比尼抬頭看著兩位學生,一副驚呆的樣子。
  "結果可能這樣嗎?不可能吧?有個地方有所差錯吧?譬如這行積分——他們好像被耍了什麼花招——"
  "是對的!"耶莫特大叫道,聲音非常洪亮。他滿臉通紅,兩臂像是出於自願地揮舞著。
  法諾的語氣較為平靜。"恐怕這些結果都是對的,先生,他們是經過順算和倒算證實過的。"
  "是的,我想像也是對的。"比尼含糊其詞地說道,竭力地掩蓋自己的憂慮。但兩手卻顫抖得很厲害,打印材料從手中滑落下來。他想把它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但手腕一點也不聽使喚,他像是做了個跟耶莫特一樣的手勢,不料全部材料撒落一地。
  法諾蹲下身子把它們撿了起來,然後不安地看了比尼一眼。"先生,我們是否有冒犯之處?"
  "哦,不,根本不是。我今天沒有休息好,這才是問題所在。毫無疑問,你們的工作很出色,非常出色。我為你們驕傲。要接受一道與現實世界毫無共鳴、實際上與現實世界的科學真理完全相悖的算題,一方面得徹底忘記這樣一個事實:這一假設從一開始就是荒謬的;另一方面還得有條不紊地按照數據的要求算出結果——的確,這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作,一項令人欽佩能展示你們邏輯思維能力的工作,一次一流的思維實驗——"
  比尼看見他倆快速地交換著眼神,不知道自己是否對他們有所愚弄。
  "小伙們,"他繼續說道,"現在請原諒我——我有一個會議……"
  比尼把那些該死的紙捲成筒,放在腋下,從兩個學生面前快速地走了過去,溜出門外,衝向大廳,一路奔跑,朝著他自己的辦公室這一安全的私人場所跑去。
  天哪!天——哪!瞧我都做了些什麼呀?下一步該怎麼辦?比尼的腦子裡不斷地翻騰著這些問題。
  他把頭埋在手心裡,讓心臟的跳動平靜下來,但似乎難以平靜。一會兒後,他抬起頭,用指尖戳了一下桌子上的通話按鈕。
  "給我接通薩羅《記事報》的記者塞裡蒙762。"他對著機器說道。
  從通話裝置中傳來一陣讓人難以忍受的嘟嘟聲和噓聲。一會兒後,突然聽到了塞裡蒙低沉的聲音:"專欄部,塞裡蒙762。"
  "我是比尼。"
  "什麼?我聽不清楚!"
  比尼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聲音還不如一位體弱的老人。"我說我是比尼!我——我想改變一下約會時間。"
  "改變時間?瞧,老夥計,我明白你早晨是什麼感受,因為我也有同感。但我們倆的談話必須在明天中午前進行,否則,這一期就沒有專欄文章了。我很想滿足你的要求,但是——"
  "你誤解我了。我想立即見你,不是推遲,塞裡蒙。"
  "什麼時候?"
  "今晚,九點半。如果不行,十點鐘也可以。"
  "我好像記得你要在天文台拍片吧"。
  "讓拍片見鬼去吧!我需要見你。"
  "需要?比尼,怎麼啦?是與雷斯塔鬧彆扭了吧?"
  "與雷斯塔毫無關係。九點半怎樣?在六陽俱樂部?"
  "六陽俱樂部,九點半,好的,一言為定。"塞裡蒙說道。
  結束通話後,比尼坐著呆了好一陣子,眼睛盯著面前的紙筒,悶悶不樂地搖頭。他感到稍微平靜了些,但也僅僅是一丁點。他相信塞裡蒙會把這一壓力減輕,他對塞裡蒙是完全信賴的。比尼知道,新聞記者通常都不可信,但塞裡蒙在他的心目中首先是朋友,然後才是記者。他從未使比尼失過信,一次也沒有。
  儘管如此,比尼仍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也許塞裡蒙會有什麼高見,這僅僅是也許。
  他從天文台背後的樓梯下了樓,像小偷一樣從妨火安全通道溜了出去。他怕撞到阿瑟,不敢走正門。一想到可能與阿瑟一對一、面對面相遇,就十分恐慌。
  他發現騎摩托回家也非常可怕,擔心萬有引力定律隨時都有可能喪失作用,使摩托車衝向天空。不過,他最終還是回到了與雷斯塔717共同享有的小套房裡。
  "比尼,你的臉蒼白得像——"雷斯塔見到他時,急促地說道。
  "像魔鬼,是嗎?"他伸出手去,將她拉近,"抱緊我,抱緊我。"
  "怎麼啦?發生什麼啦?"
  "過一會我會告訴你"。他說道,"現在請抱緊我。"
《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