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是西弗娜89回到薩羅大學的第三天,天仍然下著雨。這裡與薩吉坎半島乾燥的沙漠環境相比有著天壤之別。由於長期不見下雨,她感到萬分驚奇,沒想到雨居然會從天上掉下來。
在薩吉坎,每一滴水都是非常寶貴的。對它的運用要進行極其精確的計算,凡是能夠再利用的都要再利用。可是到了這裡,雨從天上潑灑下來,像從一個永遠流不幹的巨大的水庫中傾瀉而出。一種強烈的願望在西弗娜的心中油然而生,她真想脫光衣服,從校園中巨大的綠色草坪上奔跑過去,讓大雨澆注,讓寶貴的涓涓雨流不斷地流遍全身,將在地獄一樣的沙漠上染上的塵土徹底地洗清。
這正是他們想看到的!西弗娜89,一位冷漠、超然離群、毫無浪漫的考古學女教授,居然裸著身子在雨中奔跑!如果僅僅是為了欣賞奔跑時,大學裡的每一個人都面帶驚色,從窗戶內向外窺探這一風景,倒值得一做。
不過,這樣做是不可能的。西弗娜想道,也不是她一貫的風格。
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沒有浪費任何時間,她就開始了自己的工作。雖然大部分從貝克裡莫特考古現場發掘的文物用貨船運送,數周以後才能到達,但仍有製表、畫圖、分析巴利克拍攝的地層照片、為光譜實驗室準備土樣等許許多多的事情。
然後,還得與古文學系的穆德林505一起討論,釋讀湯姆博土簡上的文字。
湯姆博土簡是文物中的精華!是她一年半來的重要發現!這或許就是她的想法。當然,一切都取決於是否有人能釋讀它們,總之,她會抓緊時間讓穆德林盡快將它們釋讀出來。不管怎樣,土簡都是一件令人著迷的事情,也許其實際意義要大得多,還有可能對史前世界的研究結果產生重大的改變。這就是她沒有讓貨船運輸,而自己親自將它們從薩吉坎帶回來的原因。
有人敲門。"西弗娜,西弗娜,你在家嗎?"
"請進,巴利克。"
這位寬肩的地層學家全身都濕透了。"這雨真煩人,讓人討厭,"他嘟噥道,抖去身上的雨水,"你簡直無法相信這雨有多大,僅僅穿過四方院從烏蘭圖書館到這裡的這段工夫,就把我淋成這個樣子!"
"我喜歡這雨,"西弗娜說道,"但願它永遠不停。這麼多月來,整天在沙漠裡烘烤——眼睛喉嚨裡全是沙子,炎熱乾渴,讓人難忍——不,巴利克,就讓它下吧!"
"但我看到的是,你把自己關在室內,在美麗乾燥的辦公室裡,看著窗外賞雨,一切是那麼的悠閒……你又在擺弄你的那些土簡了,是嗎?"
他是在暗示重疊在書桌上的六片表面凹凸不平、傷痕纍纍的紅色土塊。西弗娜將它們按照長方形和正方形分成了兩組,三塊長方形的在下面,三塊正方形的在上面。
"難道它們不漂亮?"西弗娜歡欣鼓舞地說道,"我不能打擾它們。我凝視著它們,似乎覺得,看的時間長了,它們會突然變得讓人容易理解。"
巴利克俯身看了一眼,搖著頭說道:"我看全是些雞腳叉。"
"別這樣!我已看出有明顯的詞形,"西弗娜說道,"我對古文是一巧不通。瞧,這裡,看見這六個字了嗎?它們又在這個地方出現了。還有這三處,是通過揉擠突出來的。"
"穆德林看過它們嗎?"
"還沒有,我讓他稍晚點過來。"
"你知道有人將我們的發現說出去了嗎?就是那個重疊了幾層的湯姆博城的原址。"
西弗娜吃驚地看著巴利克。"什麼?是誰?"
"是一個學生,"巴利克說道,"我說不準是誰——艾利斯認為是斯滕,我猜是韋洛蘭。我看這事不可避免,對嗎?"
"我提醒過他們不要對任何人說——"
"是的。可他們都是些孩子,西弗娜,他們僅僅才19歲,這是他們參與的第一次發現!而且這次發現特別令人興奮不已——七座不為人知的史前城市重疊在一起,要追溯到史前的哪一年,只有上帝才知道——"
"是九座,巴利克。"
"七和九,都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可我認為是七座。"巴利克微笑著說道。
"我知道你會那麼認為。你錯了……是誰這麼說的?我是指系裡面的人。"
"是希利科和布蘭金,我今早在系休息室裡聽他們這麼說的。他們很懷疑,我必須告訴你,而且情緒還有些激昂。他們誰也不相信那裡還會有什麼城市比貝克裡莫特更古老,更不用說九座,或者七座,或者其它任何數字了。"
"他們沒有看見照片,沒有看見記錄圖表,沒有看見土簡。他們任何東西都沒有看見,怎麼就擅自提出看法呢?"西弗娜的眼裡閃著憤怒的光芒,"他們知道什麼?他們曾經涉足過薩吉坎半島嗎?曾經作為遊客參觀過貝克裡莫特嗎?對於既沒有公開也沒有在考古系正式討論過的發掘,居然敢發表自己的意見!"
"西弗娜——"
"我要對他們兩人進行嚴厲的批評,韋洛蘭和斯滕也不例外。他們應該知道怎樣守口如瓶!應該知道洩秘,哪怕是口頭的,該受到什麼樣的處罰!我會給他們點厲害看看。我要把他們兩人叫到這裡來,弄清是誰把這一情況洩露給希利科和布蘭金的。如果有人認為他或者是她會在這所大學裡獲得博士學位——"
"別這樣,西弗娜。"巴利克撫慰地說道,"這樣做毫無用處。"
"毫無用處!我的機密被洩露,難道就——"
"沒有人洩露你的任何事情。在你沒有正式公開之前,它只能是謠言。至於韋洛拉和斯滕,我們不知道到底是誰洩露的秘密,即使有人洩露,請記住,你也曾年輕過。"
"是的,"西弗娜說道,"三個地質代之前。"
"別犯傻了。你比我年輕,我都還不敢賣老,你知道嗎?"
西弗娜冷漠地點了點頭,看著窗外。突然,雨變得不那麼令人愉快了。外面的一切都變得昏暗起來,十分令人不安。
"還有,聽說我們的發現還沒有發表,已經有所爭議——"
"必須有所爭議,西弗娜。我們在那個山丘上的發現,必定會觸動每個人的研究方向——不光是我們的系,還有歷史、哲學、甚至神學,都會受到影響。可以肯定,他們一定會據理力爭,保護他們所建立起來的文明發展史觀。如果有人提出某個激進的新觀念,對你信仰的東西產生威脅,你會坐視不管嗎?現實點罷,西弗娜。一開始我們就必須知道,此事一定會引起一場掀然大波。"
"我沒有想到,這事會來得這麼快。我連一點準備都沒有,連行李都還沒有來得及打開。"
"這可真是個問題。你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這麼快就陷入了複雜的事務之中……瞧,我倒有個好主意。我們在全身心地投入學術研究之前,可以獲得一個短暫的假期。我們為什麼不離開這裡的雨天,一起出去度一個短暫的假期呢?到北部的喬勒去看百年博覽會,你看如何?昨天我才跟謝林談過——你知道嗎,他剛從那裡回來,他說——"
她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巴利克。"什麼?"
"我說,去度假,你和我。"
"你不是在向我討好吧,巴利克?"
"我想你可以這麼說。這難道不可信嗎?我們倆完全不是什麼生人,從讀研究生時起,就彼此認識。我們在沙漠裡又一起呆了一年半的時間,又剛從沙漠裡回來。"
"一起?在同一個發掘場,沒錯。你住你的帳篷,我住我的帳篷。我們倆沒有任何關係。然而現在,真有些出乎意料——"
一貫不露聲色的巴利克顯得有些討厭和不耐煩。"我不是要求你嫁給我,西弗娜,只是建議你花五六天的時間,度一個短暫的假期,去喬勒看看百年博覽會,曬曬太陽,徹底地從沙漠中的帳篷裡走出來,享受一下真正的假日旅館,靜靜地品嚐晚餐和美麗的葡萄酒……"他把手心翻過去對著她,做成個憤怒的姿勢,"你讓我感到像個傻乎乎的小學生,西弗娜。"
"本來你的行為就像個小學生。"她說道,"我們兩人的關係純熟工作關係,巴利克,就讓此關係保持下去吧,行嗎?"
他欲開口作答,顯然想把話說得好聽一些,可嘴唇像是被鉗子鉗住了似的。
兩人對視了好一陣子,顯得很不自然。
西弗娜的腦子裡像是吊了十座鐘。一切都是那樣的出乎意料和不順心——系裡面的其他成員對湯姆博的發現所持的態度已讓她煩心了,眼下,巴利克又跳出來,提出這一愚蠢的想法,對她進行誘惑。什麼誘惑?這分明是想和她建立一種浪漫的關係。瞧他被拒絕時,表情也是那樣的驚訝。
她不知道是否偶爾有那麼一兩次使他產生過誤會,使他獲得暗示,產生莫須有的感覺。
不不,她不相信有過這種情況。她對到北部鄉村度假毫無興趣,也不想與巴利克或其他任何人一道在具有浪漫燈光的餐館裡喝酒。只要能工作,她就滿足了。二十多來,或者說從十幾歲開始,就不斷有男人向她獻慇勤,稱道她是何等的漂亮,何等的完美,何等的迷人。可在她看來,這一切只是在向她討好。與其說是誇她漂亮迷人,不如說是罵她醜陋討厭。不過她都無所謂,過去、現在、將來都不會對它感興趣。可偏偏在此時,在兩人將肩並肩對大量在貝克裡莫特發掘出來的資料進行編排研究的時候,這位討厭的巴利克,在兩人之間製造了這一尷尬。
又有人在敲門。她對此十分的感激。
"是誰?"
"穆德林505。"一個顫抖的聲音答道。
"請進。"
"我得走了。"巴利克說道。
"別走,他是來看土簡的。它們既是你的土簡也是我的土簡,對嗎?"
"西弗娜,對不起,如果——"
"忘記它,別往心裡去。"
穆德林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他是一位虛弱、形容枯槁的老人,大約七十七八歲。雖然已遠遠地超過了退休的年齡,但仍作為一位非教學人員留在系裡,繼續從事古文研究。他那雙溫和的灰綠色眼睛,一輩子都在鑽研古老而褪色的書稿,在高度的鏡片後充滿淚水。然而西弗娜卻知道,眼淚後掩蓋著的是那雙她從未見過的銳眼,至少可以說,任何古老的鐫刻文字都逃不過他的這雙眼睛。
"這麼說這就是那些著名的土簡羅,"穆德林說道,"你知道,打你告訴我此事後,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它。"但他卻沒有立即對它們進行研讀,"你能稍微給我介紹一些背景情況嗎?"
"這是巴利克拍攝的第一流照片,"西弗娜說著,把放得很大的照片遞了過去,"這就是湯姆博土丘,貝克裡莫特主要發掘場南面的垃圾場。這是沙暴把它撕開後的樣子。我們從這裡挖了一條溝——一直挖到這裡,然後……我們把全部都翻開了。你能看清這道黑線嗎?"
"木炭?"穆德林問道。
"很正確。這是一道火燒過的線,整座城市毀於大火。現在再往下看,在這個地方,我們看見了第二層基礎和第二道火燒過的痕跡。如果再往下看這裡——這裡——"
穆德林仔細將照片看了好一陣子。"你們從中獲得了什麼?重疊八層的居民住址?"
"七層。"巴利克衝口而出。
"我認為是九層。"西弗娜簡要地說道,"但我承認很難將它說清楚,它一直通到了山丘的底部。只有運用化學分析和光譜實驗才能將它說清。但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這裡曾經歷過多次大火,湯姆博人在上面進行過一次又一次的修建。"
"但是這一遺址的古老程度,真讓人難以置信,要是證明是真的的話!"穆德林說道。
"我猜這裡的佔用期至少長達五千年,也許還更長,也許是一萬年或一萬五千年。只有完全發掘到了最底層,才能將它弄個明白,而這一工作得等到下一次考察去完成了,或者是再下一次。"
"五千年?你是這麼說的嗎?有可能嗎?"
"修建了又修建,一次次的重複修建,至少也得花上五千年。"
"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發掘的任何地方都沒有那麼古老。"穆德林說道,表情十分的驚訝,"貝克裡莫特還不到兩千年,對嗎?而我們把它看作是已知的卡爾蓋什星球上人類最古老的住地。"
"已知的最古老住地,"西弗娜說道,"這就是說沒有比它更古老的地方了?或者古老得多的地方?穆德林,這張照片給了你一個明確的回答。這是一個比貝克裡莫特還古老的現場——在它的最頂層,有和貝克裡莫特相同的文物,從頂層向下,還有很遠的延伸。貝克裡莫特遺址離現在較近,而湯姆博遺址,在貝克裡莫特沒有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它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火燒,然後又一次又一次地修建,前後必定經歷了好幾百代人。"
"這麼說,這是一個極不幸的地方,"穆德林有所察覺,"很難得到上帝的愛戴,對嗎?"
"最後居民們終於明白為什麼總是被燒了。"巴利克緊接著說道。
西弗娜點了點頭。"是的,最後他們終於相信那是一個遭災的地方。在最後一次大火之後,沒有在上面重建,而是搬到了不遠的地方,建起了貝克裡莫特。但是在此之前,他們肯定在湯姆博之上住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在原址的上面兩層,還能辨認出它的建築風格——看見了嗎,這是貝克裡莫特中期的巨石式建築風格;下面一層是貝克裡莫特初期的交叉式風格;第三層留下的東西,已經辨認不清;第四層更加陌生,非常的原始;第五層比起複雜的第四層來,顯得稍微簡單。再往下,更為原始,層與層之間雜亂地交錯在一起,很難將上下城池區分開來。但每層都有一道火燒的炭線把它與上一層隔開,我們是這樣認為的。而且這些土簡——"
"是的,這些土簡。"穆德林說道,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
"正方形的這一套,是在第三層找到的。長方形的這三塊來自第五層。我不知道其中的意思,當然啦,我可不是古文專家。"
"太好了,"巴利克開口說道,"如果土簡對湯姆博城的毀滅和重建有某種描述,那麼——"
西弗娜惡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太好了?巴利克,真希望你沒有產生那個自以為是而不能如願以償的怪念頭!"
"對不起,西弗娜。"他冷冰冰地說道,"請原諒我的唐突。"
穆德林根本沒有留心他們的爭吵。他站在西弗娜的書桌邊上,低著頭將正方形的土簡打量了好一陣子,然後繼續打量長方形的土簡。
終於這位古文學者說道:"太驚人了!實在是太驚人了!"
"你能讀懂他們嗎?"西弗娜問道。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來。"讀懂?當然不能。你想獲得奇跡嗎?我在這裡看到了詞組。"
"對,我也見到了。"西弗娜說道。
"我幾乎能識別出每個字母,但較早的土簡除外——他們是用一種我們完全不熟悉的字母體系製成的,很像由音節組成的文字,字母表由很多的字母組成。但正方形土簡似乎是由早期的貝克裡莫特的字母形式寫成的。看見了嗎,這是一個quhas,我幾乎可以保證,這個好像是變了形的tifjak——tifjak,你看呢?——西弗娜,我想對它們進行研究。用我的照明設備,我的照相機,我的掃瞄儀。我可以把它們帶走嗎?"
"帶走?"她說道,彷彿要借走她的幾個手指似的。
"只有這樣,我才能對它們進行釋讀。"
"你認為你能釋讀它們?"巴利克問道。
"我不做任何保證。但是如果這個是tifjak,那個是quhas的話,那麼,我就能夠弄清另外的字母是如何遺傳下來成為貝克裡莫特字母體系的。這樣,至少可以把它譯成貝克裡莫特語言體系中相應的字母。字母能讀是否就能理解它的意思,現在還很難說清楚。我不知道對長方形土簡的研究能深入到什麼程度,除非你已經找到了一個雙語體系,為我提供通往研究這一更為古老的字母體系的某個途徑。但讓我試一試,西弗娜,讓我試一試。"
"行,你就帶走吧。"
小心翼翼地,她把全部土簡收攏來,放進從薩吉坎帶它們回來時使用的盒子裡。要讓人把它帶走,她心裡很難受。但穆德林是對的,僅憑肉眼,是拿它們沒辦法的,他必須對它們進行實驗室分析。
她懊悔地看著古文學家把那寶貴的盒子緊緊地抱在懷裡,蹣跚地從室內走了出去。現在屋裡又只有她和巴利克兩個人了。
"西弗娜——至於我剛才所說……"
"我說過把它忘掉,我已經忘記了。我現在想工作了,你介意嗎,巴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