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謝林501回到薩羅市的下午正置雨季,雨正下過不停。這位圓胖的心理學家走出飛機時,雨大得驚人,機場幾乎變成了一片海洋。傾盆大雨伴隨著狂風撲面而來。
天陰沉沉的,地陰沉沉的……一切都是陰沉沉的……
天雖然昏暗,太陽畢竟還在天上。西邊乳白色雲層的背後可能是奧納斯。有跡象表明,塔諾和西撒在東邊發出冷光。由於雲層太厚,天空一片昏暗,令人不快,對於謝林,卻是難受。儘管在喬勒,他已向主人傾訴過他的感受,但十五分鐘的隧道旅行留下的陰影,仍然揮之不去,暗暗地折磨著他。
他寧可禁食十天,也不願向凱拉裡坦、丘貝洛以及其他的人承認這一事實。可事實是,當時他的生命已瀕臨危險。
隨後的三四天,謝林經歷了一場觸動,一場類似幽閉恐怖症的觸動。在喬勒,許多人因為它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他在旅館房間裡寫報告期間,常常感到黑暗突然向他襲來,他不得不站起身,走向露台,甚至完全離開房間,到花園里長時間地散步。這樣做有必要嗎?喔,也許沒有,但他願意這樣做。當然是願意,而每次這樣做,他都會感覺更好。
或者每次入睡,就覺得被黑暗圍困。自然,他睡覺時,房間裡的燈光總是亮著的——每次睡覺都是這樣,他知道沒有哪位進過隧道的人不這樣——自從隧道旅行後,他還準備了應急燈,以防電池沒電。可電池的顯示器上說得明明白白,還可以使用六個月的時間。儘管如此,謝林那昏昏入睡的大腦仍然確信他的房間已陷入了深深的黑暗,完全的黑暗,極度的黑暗。他經常從睡夢中驚醒,全身發抖,汗流浹背,確信自己已墜入了黑暗的深淵。可床兩邊的燈仍發出友好的光芒,告訴他一切都安然無恙。
現在,他從飛機上下來,步入了這片昏暗的土地——喔,終於到家了,但他更願意有一個充滿較多陽光的到達。他必須擺脫那些輕度的苦惱——也許並不那麼輕。當他走進通往候機大樓那空氣齷齪的拱形玻璃通道時,他真希望沒建此通道,或者最好不把他封死。哪怕是被雨淋濕,也比封死要好。他想,最好能走進露天,直接感受那慰人的陽光(不管它有多弱,不管太陽在雲層後躲得有多深。)。
但他終於通過了這段噁心的通道。在認領行李時,就要回到家了這一令人高興的現實終於戰勝了他那揮之不去的黑暗陰影。
莉利亞斯221的車正停在行李認領處的外面等候著他,這讓他心情好了許多。莉利亞斯是一位三十七八歲,身材苗條,長相討人喜歡的年輕女子,在心理學系工作。她從事複雜的動物實驗,與他的工作毫無聯繫。他們相識已有十多年了。如果想結婚,謝林可能早就向她求婚了。可他對婚姻不是十分看重;而她給他的表示,也是如此。目前這種關係,兩人都頗感合適。
"可熬夠了,這些天來,我一直想回家——"他說道,快速地鑽進車裡,坐在她旁邊,俯身給了她一個快速而友好的吻。
"這樣的雨已經下了三天了,氣象預報說還要持續三天,一直到下一個奧納斯日。依我看,到那時,我們都會被淹死。謝林,你看上去好像瘦了許多!"
"是嗎?喔,你知道,北方的食品——一點都不合我的口味……"
他沒有料到會瘦得如此的明顯,像他這種腰圍的人少過十磅或十五磅,根本就看不出來,但還是沒有逃過莉利亞斯那敏銳的眼睛。也許他的體重降了不只十磅或十五磅。自從穿行隧道後,他幾乎是強迫自己吃東西。原來一個能吃能飲的人,飲食突然減少,真讓他難以相信!
"你看上去氣色很好,健康,充滿活力。"她說道。
"是嗎?"
"我並不是要你瘦成皮包骨,也不是要你將來這樣做,但適當的瘦點並無多大關係。這麼說你在喬勒過得不錯喏?"
"這——"
"去看百年博覽會了嗎?"
"是的,妙極了。"回答有些言不由衷,"天啦,這雨,莉利亞斯。"
"喬勒沒有下雨嗎?"
"晴朗乾燥,跟我離開薩羅時一樣。"
"噢,季節會變化,謝林。你不能指望一種氣候能延續半年,這你知道。每天升起的太陽都不一樣,我們無法指望天氣一成不變。"
"我弄不清你究竟是個氣象學家呢,還是個占星學家。"謝林說道。
"都不是,是個心理學家……難道不打算給我講一講這次旅行的事,謝林?"
他遲疑了一下說道:"博覽會很棒,很遺憾你沒能看到。但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努力工作,在城北,他們鬧出了一點需要處理的亂子,就是那個神秘隧道。"
"隧道裡有人死亡,這是真的嗎?"
"有幾人。他們主要是精神創傷,迷惘不知所措,患有幽閉恐怖症。我與一些患者進行了交談。他們要數月才能恢復,一些將終身失去理智。儘管如此,隧道仍開放了幾個星期。"
"在問題發生之後?"
"誰也不在乎,至少說博覽會的管理人員不在乎,他們只對售票感興趣。去博覽會的人對黑暗很好奇。對黑暗好奇,你能想像嗎,莉利亞斯?他們排成長龍,願意拿自己的腦袋去冒險!當然,他們都確信,厄運不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大部分的人沒有招來厄運,但不是全部……我自己也進行了隧道穿行。"
"你穿過隧道?"她說道,聲音聽起來很吃驚,"感覺如何?"
"真是讓人作嘔。只要不再去穿它,讓我出多少錢都可以。"
"但顯然你一點事也沒有。"
"顯然,"他小心翼翼地說道,"我吃下半打活魚,也有可能沒事。但那種事情,我怎麼也不願再去重複。我叫他們關掉那該死的隧道,那是我從職業的角度發表的意見。我想他們一定會遵照執行。我們簡直不是承受黑暗的料,莉利亞斯。一分鐘,兩分鐘,也許還能對付——然後就難以支撐。這是與生俱來的,我確信這一點,是經過千萬年的進化而成的。黑暗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東西,居然還有人想得出,把它作為娛樂向人們兜售——"他的聲音在發抖,"不過,喬勒之事已過,我已回到了學校。這幾天大學裡的情況怎樣?"
"沒有什麼特別。"莉利亞斯回答道,"跟平常一樣,為一些小事無為地爭吵,開會,發表最高聲明,對這樣或那樣的熱點問題進行粗暴干涉——這些你都知道。"她沉默了一會,兩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駕車通過被洪水淹沒的一段高速路。"順便提一下,天文台有件事情鬧得紛紛揚揚。你的朋友比尼25來這裡找過你,他沒有給我講過多的事情,但似乎他們將對某個重要理論進行重新評估。人們噓聲四起。老將阿瑟親自出馬,領導這一研究。這你可以想像。我看他的大腦在一個世紀前就已僵化……比尼與一個寫通俗專欄文章的記者搞在一起。好像他的名字叫塞裡蒙,塞裡蒙762。我並不十分喜歡他,"他可是大名鼎鼎,衝勁十足啊。儘管我不能確切地肯定他們將譴責什麼,但我想,一定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否則,他們倆就不會花那麼多的時間呆在一起。"
謝林腦子裡暗暗記下,回到家後,一定給這位年輕的天文學家去個電話。比尼和他姐姐的女兒雷斯塔717一起生活快一年了,謝林和他建立了密切的友誼。兩人的年齡相差二十多歲,但卻是忘年交。謝林的業餘愛好是天文學,它成了兩人關係的紐帶。
阿瑟回到了理論研究的崗位上!可以想像,這意味著什麼!哪位狂妄自大者發表了論文攻擊萬有引力定律?不,謝林想——誰也不敢。
"你怎麼樣?"謝林問道,"在我離開的這段日子,你都做了些什麼,你還沒有給我提一個字啦。"
"你認為我幹了些什麼呢,謝林?到山裡去滑翔?參加火焰派教徒的會議?學一門新的政治課程?都不是。還不是老一套:讀書、教課、做實驗,等你回來。我還籌劃了一餐你回來時吃的飯菜……你能肯定現在不是在節食吧?"
"當然沒有。"他溫柔地將自己的手在她的手裡放了一會,"莉利亞斯,我一直很想念你。"
"這我相信。"
"我真希望能很快吃上晚飯。"
"這話聽起來至少像花言巧語。"
雨越下越大,瓢潑大雨擊打在擋風玻璃上。莉利亞斯竭盡全力,把汽車控制在路面上。現在他們正通過萬神殿這座宏偉壯觀的大教堂,教堂磚牆的正面在大雨的沖刷下,顯得不那麼宏偉壯觀了。雨一大,天就暗了許多。謝林不敢看車外,只好蜷縮在車內,看著照亮的儀表板,使心情稍微舒服一點。
他再也不想呆在封閉的車裡了,想到車外去,管它下不下雨。但那是瘋子的做法,全身很快就會被濕透,也許還會被淹,路上的積水太深了。
他告訴自己想愉快的事情,想溫暖明亮的光線,想陽光,想奧納斯的金色光,想帕特魯和特雷的暖光,甚至還想西撒和塔諾的冷光以及多維姆微弱的紅光。他還想到了晚飯:莉利亞斯為你做了一餐豐盛的晚飯,為你接風。她是位多好的廚師,莉利亞斯。
他意識到自己一點餓意也沒有。如此昏暗難忍的天氣,實在是打不開胃口——太昏暗了……太昏暗了……
但是莉利亞斯對自己的廚藝卻非常敏感,特別是為他做飯的時候。因此,他下決心,擺在面前的飯一定吃完,哪怕是強迫自己也要吃完。他想,這種想法真滑稽:他,謝林,一個貪吃的傢伙,居然會強迫自己吃東西!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莉利亞斯轉過頭來看著他。
"什麼事這麼好笑?"
"我是想——嗯——阿瑟應該回去搞科研了,"他倉促地說道,"天文學界的第一把交椅坐了這麼多年,還做了多年的行政工作,應該滿足了。我一定要給比尼打個電話,瞭解天文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