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塞裡蒙從未想過自己對天文台的科學家們會採取如此敵對的態度。全是由於這幾個月裡所發生的一切,才一點一點把他推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他告訴自己,他這麼做從本質上講是出於作為記者所應具有的那份正義感。他和比尼是莫逆之交;阿瑟博士無疑是位傑出的天文學家;謝林性格直率,和藹可親,大家都喜歡他;西弗拉嘛,不僅是一位既風趣又魅力十足的女人,同時也是位舉足輕重的考古學家。他壓根兒沒想過把自己推到這些人的對立面。
可他必須記錄下自己所相信的一切。不過,從內心講,他也認為天文台的那幫人完全像火焰派的信徒們一樣愚蠢,同樣會對社會的穩定造成了危險。
要讓他把這些人的話當真根本沒門兒。在天文台呆的時間越長,他越覺得這裡所有的一切
越發瘋狂。
有一顆行星是肉眼看不見的,即使借助儀器也無法觀察到它的行蹤,它每隔幾十年就會沿著靠近卡爾蓋什的軌道在天空飛翔。當這顆隱身行星出現時,太陽在空中組合會使多維姆成為惟一留在天際的行星。多維姆會暗淡無光,整個世界將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最後每個人都變成瘋子。不,這不可能。他不能苟同。
對塞裡蒙來說,這種觀點就如同火焰派的信徒們一直傳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瘋話一樣沒有根據。他們的惟一奉獻便是讓大家知道了星星這一神秘現象。甚至連天文台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想像不出星星是什麼。信徒們是這樣描述星星的:他們顯然是某種看不見的天體,當懺悔年結束,眾神降怒於卡爾蓋什的時候,他們才會突然闖入人們的視線。
"事實並非如此。"日食前6個月的一天晚上,在六陽俱樂部比尼這麼說過,"我們認為會有日食和黑夜,至於『星星』嘛,不可能有。宇宙中除了我們這個世界、6顆太陽、一些小行星以及卡爾蓋什第二之外,再沒有其它的物體。如果還有星星,我們為什麼不能測出他們的存在呢?為什麼軌道攝動儀觀察不到他們?我們用這種方法可查出了卡爾蓋什第二。如果在我們之外的空間中存在著星星,那萬有引力定理就靠不住了。可我們知道那個定理是對的。"
我們知道這個定理沒問題,這是從比尼嘴裡說出來的,可這跟弗利芒說"我們知道《啟示錄》是一部真理之書"這句話有什麼兩樣嗎?
最初當比尼和謝林告訴塞裡蒙,他們已經知道全世界將經歷一段毀滅性的黑暗時,他將信將疑,心存畏懼,但世界末日的慘景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裡,所以他想竭盡所能助他們一臂之力。"阿瑟想同弗利芒見一面。"比尼說,"他想知道信徒們是否有古代的天文學證據,以便證實我們的發現。你能安排一下嗎?"
"一個可笑的念頭。"塞裡蒙說,"那個脾氣暴躁、崇尚科學的老頭兒想同反科學、非科學的代言人見上一面。算了,我還是看看能做點什麼吧。"
大家都沒料到這次會面輕而易舉就安排妥當了。塞裡蒙一直打算再次採訪弗利芒,面部輪廓分明的信徒准許他第二天見面。
"阿瑟?"當記者把比尼的口信傳給弗利芒時,他說,"他為什麼想見我?"
"可能他正醞釀當一名信徒吧!"塞裡蒙開玩笑地回答。
弗利芒放聲大笑。"不可能吧。據我對他的瞭解,要不了多久,他便會把自己塗成紫色,赤身裸體在薩羅大街散步。"
"嗯,也許他已經改變了信仰。"塞裡蒙說道,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謹慎地補充道,"我知道他和他的手下掌握了一些資料,這些資料或許正好能支持你們的信仰:9月19日整個世界會被黑暗所籠罩。"
弗利芒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似乎這番話並沒有吸引住他。他不經意地揚了一下眉毛。"如果真是這樣,就太棒了。"他從容地說道。
"是真是假,同他見上一面便知分曉。"
"我可以見他。"信徒說。
他們確實見了面。事實上,弗利芒和阿瑟會面的實質到底是什麼,儘管塞裡蒙費了一番周折,仍然一無所獲。阿瑟和弗利芒是惟一在現場的人,就塞裡蒙所知,事後他們沒有向外界透漏一點兒風聲,就連天文台的主要聯繫人比尼也只能提供一些含糊不清的猜測。
"這跟古代的天文記錄有關,其主要內容只有信徒們知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比尼匯報說,"阿瑟懷疑那些信仰已經流傳了幾個世紀,也許從上次日食就傳下來了。你知道,《啟示錄》上的有些篇章是用一種被遺忘了的古語寫成的。"
"你的意思是,被人遺忘了的古語言?沒人能看懂它。"
"對,我是看不懂。"比尼說,"不過一些著名的哲學家們認為,那些篇章也許正是史前的版本。假如信徒真的有辦法來破譯這種語言,那會怎麼樣?可他們不願公之於眾,因為任何洩漏天文資料的舉動都會被記錄在《啟示錄》裡。這才是阿瑟想要知道的關鍵所在。"
塞裡蒙聽了,精神為之一振。"你的意思是說,阿瑟這位我們這個時代、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天文學家覺得有必要向那伙情緒激昂的信徒討教一個科學問題?"
比尼聳聳肩膀說:"依我看,阿瑟的看法跟你不謀而合,他也不喜歡那些信徒和他們的教義。不過,他認為同你的朋友弗利芒的會面讓他受益非淺。"
"他可不是我的朋友!嚴格地說只是工作中的一個熟人而已。"
比尼說:"好,行,不管你怎麼稱呼——"
塞裡蒙打斷了他的話,一股無名火竄了上來,他自己也為之震驚。"我可要告訴你,要是最後你們這幫人跟信徒做成了某種交易,我絕不答應。就我的觀點,信徒代表著黑暗本身——
所持反動觀點最黑暗、最可惡。一旦向他們讓了步,我們就得再次重溫中世紀那種提倡禁食、獨身,精神倍受鞭撻奴役的生活。不幸的是在我們當中,有像他們那樣精神瘋狂的人,整天滿嘴胡言,編些謊話來攪亂每天平靜的生活。不過要是一個像阿瑟那樣德高望重的人把這些胡言亂語歸為自己的發現,並以此來提高那些荒唐小人的身價,朋友,就這一點,我對源於你們天文台的任何消息都表示懷疑。"
比尼露出一臉的驚恐。
"要是你知道,塞裡蒙,阿瑟談及信徒時那種嘲弄的口吻,他對他們提出的任何意見是何等蔑視……"
"那他為什麼還要屈尊跟他們談呢?"
"你自己也跟弗利芒談過呀!"
"這不一樣。不管你喜不喜歡,弗利芒這些天一直在幫助製造新聞,搞清楚他腦袋裡想些什麼,這是我份內的事。"
比尼激動地回敬了一句:"或許阿瑟也有同感。"
至此他們的討論演變成了爭吵,誰都沒有料到會是這麼個結果。因為比尼確實不知道阿瑟和弗利芒之間是否達成了共識,如果有共識,到底又是什麼,塞裡蒙明白在這一點上同他糾纏沒什麼實際意義。
可是,隨後塞裡蒙意識到,正是這次對話促使他開始對比尼、謝林以及大學裡其他人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從這次對話起,他從一個極富同情心,對一切充滿好奇的旁觀者變成了一個嘲弄人、愚弄人的批評家。雖然這次天文台台長和信徒的會面多虧他從中斡旋,可是現在這件事對他來說,卻似乎成了一種最殘忍的出賣,是阿瑟這一方向反動勢力和盲目的愚昧勢力的妥協。
塞裡蒙從來沒讓自己相信過科學家們的理論——儘管他們允許他查看了全部所謂的"證據"——當有關日食注定會出現的報道首次在《記事報》與讀者見面時,他在自己的專欄裡採取了中立的態度。
"一個大膽的預言,"他這樣稱它,"非常恐懼——如果這是真的。因為阿瑟77公然地說,全世界範圍內任何長時間突如其來的黑暗都會是世界未知的災難。可是,今天早上,從世界的另一端卻傳來不同的觀點。『尊敬的阿瑟77,』帝國Kanipilitiniuk天文台的天文學家Heranian104宣稱,『沒有確鑿的證據來證明所謂的卡爾蓋什第二衛星的存在,更別說有可能出現薩羅大學所預測的日食。我們必須牢牢記住太陽——甚至像多維姆一樣的小太陽——要比在太空翱遊的任何衛星都大得多。這讓我們明白,卡爾蓋什第二這樣的衛星根本不可能準確地進入在太空中的位置,阻擋太陽把它的光亮照到我們這個世界的表面。』"
可是接下來就是蒙迪爾71在8月13日的發言,這位主教在講話中自豪地宣稱世界上最傑出的科學家支持了《啟示錄》上的觀點。"科學之聲此刻同上帝之聲融為了一體。"
蒙迪爾71叫囂道:"現在我請求你們,不要再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奇跡和夢想上。要來的終究要來,誰都不能夠把整個世界從上帝的憤怒裡拯救出來,除菲自願放棄罪惡,摒棄邪惡,置身於美德和正義之路,否則什麼也不能。"
蒙迪爾71那低沉有力的聲明使塞裡蒙不再保持中立。為了對比尼忠誠,有段時間他允許自己把日食假說多少當回事兒。可是現在,他開始把它看作純粹是為取悅讀者而刊登的無聊新聞——一群治學嚴謹、自欺欺人的科學家,熱衷於僅僅由巧合便推斷出的證據和推理,他們被自己的這種熱情沖昏了頭腦,寧願欺騙自己,相信本世紀最荒唐可笑的謬論。
第二天,塞裡蒙在專欄裡問讀者:"你們想知道火焰派信徒如何設法爭取到阿瑟77,讓他改變了信仰的嗎?在所有人當中,似乎只有這位傑出的老天文學家最不可能躋身於支持那些身穿長袍、頭戴面罩,提供譁眾取寵、蠱惑人心的胡言亂語的信徒之列。難道是某位伶牙俐齒的信徒迷住了這位偉大的科學家,使他喪失了應有的機智?或者事情的原委僅僅是這樣:學校在規定教學人員退休年齡時,把年齡定得高了幾年?聽說在薩羅大學那爬滿青籐的圍牆內大家都在悄悄議論此事。"
這只是事情的開始。
塞裡蒙很清楚自己現在所起的作用有多大。如果人們開始認真看待日食這件事,即使完全黑暗的出現不會引起混亂,人們的精神也一定會崩潰。
讓每個人都相信世界末日會在9月19日來臨,遠在這天之前,大街上會混亂一片:所有人都變得歇斯底里,法律及其秩序被毀於一旦,社會在相當長一個時期極不穩定,人們誠惶誠恐——只有眾神知道,當充滿恐懼的那天到來後,在對整個世界造成任何破壞之前便結束時,人們情緒上會有怎樣的波動。而他的任務便是用笑聲這一利器來戳穿這種恐懼,削弱大家對日暮、對黑暗、對末日的懼怕。
因此,當蒙迪爾窮凶極惡地叫囂說眾神的報復行動已經指日可待時,塞裡蒙762卻用輕鬆的筆調作為答覆。他告訴大家,如果信徒們如願以償把社會改造成他們所想的那樣——人們裹著長及腳踝的泳裝湧向海灘;運動會上,每交換一個項目,就要做長時間的祈禱;改寫所有的名著、古典戲劇,來消滅任何對神的絲毫不敬——世界將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卡爾蓋什第二是顆肉眼看不見而且顯然不可能觀察得到的星體。當阿瑟和他的工作人員公開了它在空中沿著自己陰影部分的路線同多維姆暗淡的紅光交匯的運動圖表時,塞裡蒙對天龍、隱身的巨人,以及其它神話傳話中在天空尋歡作樂的魔鬼,做出了友好的評述。
當蒙迪爾手裡揮動著阿瑟77這個科學權威,把他作為證據來說明非宗教界對信徒教義的支持時,塞裡蒙做出的反應是質問有誰會重視阿瑟77的科學權威,既然他本人顯然已經同蒙迪爾一樣的瘋狂了。
當阿瑟號召緊急行動起來儲存食品、科技資料以及在喪失理智後的所有必需品時,塞裡蒙提出鑒於在某些地區,這種不理智已經掙脫了束縛,他便提供了自己列舉的物品清單,你可以把這些東西存放在你的地下室("開罐器、圖釘、乘法表、撲克牌……千萬記住把名字寫在一根繩條上,栓在手腕上,以免黑暗來臨之後,忘了名字……把繩條繫在手腕上,寫上,要知道名字,請看手腕上的繩條……")。
當塞裡蒙寫完這則新聞後,他的讀者們發覺難以判斷哪一群人更為荒謬——是那些了不起的災難預言家火焰派信徒,還是薩羅大學天文台那些感情脆弱、極易上當受騙的天文觀察者。不過有一件事是不容置疑的:民眾中幾乎沒人相信9月19日這天晚上會有什麼離奇的事件發生,這全得感謝塞裡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