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奧登(2)

  奧登看著崔特,看他想做什麼。不過他滿有把握,崔特不會真的到地面上去尋找杜阿。那樣做意味著扔下孩子不管,這種事崔特無論如何也不會幹。崔特默默地等在一旁,過了半晌,起身離去,往孩子們那邊去了。
  崔特離去之時,奧登心中甚至暗自竊喜。當然也並不是真的有多高興,畢竟崔特生氣地離去,他們之間的關係或多或少會受到些影響,多了些隔膜。奧登對此無能為力,還有些難過。這種滋味就像面對正在逝去的年華。
  有時候他會想,不知道崔特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觸……不,應該不會。崔特心中只有他自己的責任,他要照看孩子們。
  杜阿呢?誰知道杜阿心中怎麼想呢?誰又能知道任何一個情者的想法?她們太獨特了,與她們相比,理者和撫育者幾乎毫無差別——除了頭腦以外。就算有朝一日,情者的思維方式可以解讀了,誰又能看透杜阿呢?那個在情者中也是獨一無二的杜阿,天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這就是為什麼崔特離開之時,奧登會感到高興。杜阿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第三個孩子遲遲不能降生,杜阿卻變得越來越不聽話,完全無視她的責任。這些日子裡,連奧登自己的心情都日漸煩躁,有點把握不住自己了。這不是他一個人能解決的,他覺得自己應該去找羅斯騰談談了。
  他向長老洞穴游去。一路上他有意加快速度,動作看上去十分優雅,完全沒有情者悠悠晃晃的輕浮,或者撫育者笨手笨腳的可笑——(他可以清晰地想像出這樣的場景:崔特拖著笨重的身軀四處追逐淘氣的小理者。那孩子還小,身體還像情者一樣柔軟滑溜。最後還得杜阿想辦法把他逮住,送回家裡。而崔特又要嘮嘮叨叨,不知道是該把這小東西修理一頓,還是用自己的身體把他裹起來,看嚴實了。
  不過,只要是為了這孩子,崔特的身體消散淡化起來更容易,比跟奧登在一起時強多了。要是奧登提起這個,他便會正經八百地回答,「孩子們更需要我。」在這種事上,他沒有一點幽默感。)對他自己的游動方式,奧登有一種從沒告訴外人的自得,覺得自己姿勢優美,引人注目。以前他跟羅斯騰提過這個想法。(在導師面前,他無話不談。)可是羅斯騰卻說:「你有沒有想過,情者或者撫育者都會覺得自己的游動方式才最優美?既然你們生來思維不同,行為不同,有必要僅僅因為這個不同而驕傲嗎?你知道,即使是同一個家庭之中,也不能排除各自的個性。」
  奧登心裡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正明白個性的含義。
  是不是指個人獨處?當然,長老總是獨來獨往。他們中不存在家庭問題。那麼,他們對家庭這個概念又理解多少呢?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奧登還非常年輕,剛剛建立起與長老之間的關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清楚長老們中間是不是真的沒有家庭。在凡人中間,一般都傳說沒有,可是這傳說到底有幾分可信呢?奧登琢磨了一陣,決定不應該接受想當然的東西,而應該自己去問清楚。
  奧登當時這麼問:「先生,你是一個左伴或者右伴嗎?」(後來每次想到當時提問的情形,奧登都不免暗暗臉紅。自己當年竟然如此天真。不過其實所有理者都會提出這個問題,以各種方式對不同的長老,或早或晚而已——一般都比較早。這個念頭使他稍微寬慰了一些。)羅斯騰當時非常平和地回答:「不是,哪個都不是。在長老們中間,沒有左伴右伴之類的劃分。」
  「要不就是中——情者?」
  「中伴?」聽到這話,長老那幾乎永久不變的感情器官也改變了模樣。奧登最終明白了,那是被逗樂的表情,「不,也不是中伴。長老只有一種性別。」
  奧登還是不明白。無心之下,他脫口而出:「那怎麼受得了?」
  「我們是不同的,小理者。我們已經適應了。」
  奧登他自己能適應嗎?他在自己撫育者父親的家庭中長大,確信自己也會在不久的將來組織自己的家庭。
  如果沒有家庭,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努力思索這個問題,反反覆覆。有時候腦海中會有靈光一閃。長老們只是他們自己,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交媾,沒有孩子,沒有父親。他們只有思想,只有對宇宙奧秘的追求。
  或許對他們而言,這就足夠了。當奧登更大一些以後,他自己也開始體會到了思辨的樂趣。這些樂趣幾乎足夠了——幾乎。每到這時,他便會想到崔特和杜阿,想到三人相處的激情時刻,隨即認定即使整個宇宙的奧秘也還是不夠的。
  除非——很奇怪,不過有的時候,他的確有一種下意識的念頭,覺得到了某個時刻、在某種情況下,他就會——但緊接著,這個念頭、這個閃念便消失了,再也無從捉摸。過了一段時間,它又會回來。近來他發現,那個捉摸不定的閃念更清晰了,幾乎明白無誤,觸手可及。
  不過他現在不會考慮那些事情。當前的任務是解決杜阿的問題。他沿著那條人人皆知的路線前行,他小時候第一次出門上學走的就是這條路,在父親的帶領下。
  (不久以後,崔特就要帶著他們自己的小理者走上這條路。)他又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那時候好像挺可怕的。路上還有其他小理者們,一個個脈動明顯,明暗閃爍,身體變幻不定,不管身邊的撫育者父親們怎麼呵斥,叫他們保持形狀,別給家裡丟臉。一個小理者,奧登的一個小夥伴,居然淘氣地淡化了,消散了不少,可是卻無論如何都凝聚不起來了,旁邊的父親手忙腳亂卻毫無辦法。(那孩子後來成了一個完全正常的學生……但他不是奧登。奧登自己有時也忍不住這麼想,心裡頗為得意。)第一天開學,他們見到了許多長老。他們在每一位長老面前駐足停留,讓長老以一些特定的方式記錄下孩子的固有特徵,從而決定是否讓這孩子立即入學,或者等下一次機會。如果決定接收了,還要寫出對每個人的推介。
  奧登站在一位長老面前,拚命地約束身體,讓全身顯得曲線光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震顫。
  長老開口了(奧登第一次聽到這種怪異的嗓音,使他極度失望),「這是個挺堅定的小左伴啊。自我介紹一下吧。」
  這是奧登第一次被稱呼為「左」而不是什麼孩子之類,他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堅定,「奧登,尊敬的長老。」他記得使用父親反覆叮囑的尊稱。
  奧登模糊地記得自己被帶著穿過長老們的洞穴,他看到他們的各式器具,種種機械,圖書館,以及各種各樣不明所以的景象和聲音。
  他父親曾經告訴他,他將要在這裡學習,但他其實不懂什麼叫做「學習」。他問父親,可父親好像也不甚明瞭。
  為了找到答案,他花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這個尋找的過程樂趣非凡。或許,沒有過程的辛苦,也不會有找到答案的快樂吧。
  那個第一次稱他為「左」的長老是他的第一個老師。這個老師教他如何翻譯波形記錄,沒用多久,那些天書一般的符號便如語言一樣簡單了,他可以通過自己的震顫輕易表達出來。
  不過在這以後,第一個老師就不再出現了,另外的長老取而代之。奧登過了好久才發現老師的變動。早先的時候,單憑嗓音,他根本辨別不出長老之間的差異。
  不過後來他發覺了一些苗頭。再往後,他心裡漸漸認定此事,感到有些惶恐。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他最後鼓足勇氣,去問他的老師:「尊敬的長老,我的老師呢?」
  「加馬丹?……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奧登一時語塞。過了半晌,他諾諾開口:「但是,長老不是不會逝去嗎……」後半截話堵在喉頭,說不出來。
  替換的長老沉默著,什麼都沒說,什麼表示都沒有。
  總是這樣,奧登後來才發現。他們從不談及自身。
  除此以外的所有話題,所有領域,他們都暢所欲言。只有他們自身除外。
  從種種跡象來判斷,奧登覺得長老們也會逝去——只是覺得,還是沒有確鑿的證據。他們並非永生不死(很多凡人想當然的以為如此).不過長老們自己從來不說。奧登和其他學生有時也討論這個問題,大家都猶豫不決,慼慼不安。大家都可以找到一些瑣事,可以無情地證明長老們的確會死亡,可是大家都猶猶豫豫,不願意得出那個明白無誤的結論。所以他們一般都說說而已,然後便不再提及。
  長老們似乎並不在乎這些瑣事,不在乎他們死亡的秘密被洩露出去。他們毫不遮掩,但自己又絕不提及。
  如果有人直接問到此事(不管怎樣,總會有人問),他們便沉默不答,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如果他們會逝去,那麼就一定會有出生。不過關於這個,長老們還是隻字不提,奧登也從來沒見過一個幼年長老。
  奧登相信,長老們並不依靠陽光獲得能量,他們的食物來源於岩石——至少他們會把一種黑色的能量石塊攝入體內。還有一些學生也持同樣看法。另外一些學生卻強烈反對,拒不接受。最後他們也得不出個確切的結論,因為說到底,從沒有人見過一個長老吃任何東西,而長老們自己又絕對不會透露一個字。
  最後,奧登對他們的沉默已經習以為常——那已經是他們秉性的一部分。他想,或許這是因為他們向來彼此獨立,從來不組建家庭。這樣便使他們每人的面前都立著一堵看不見的牆。
  當時,奧登已經漸漸學到了許多更有價值的知識。
  跟這些知識相比,那些關於長老本身的秘密變成了微不足道的瑣事。比如,他學到了,他們的這個世界正在走向衰亡——萎縮——是羅斯騰,他的新老師,告訴了他這些。
  奧登曾經提出疑問,地底有無數無人佔據的洞穴,密密麻麻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視界之外。那些到底是什麼?聽到這個問題時,羅斯騰顯得頗為欣慰,「奧登,你這麼問心裡害怕嗎?」
  (他現在已經被稱為「奧登」了,而不是「小左」
  之類。聽到一個長老直接稱呼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很多長老現在都這麼叫。奧登是個天才,這種稱呼也是對他才華的一種肯定。羅斯騰就曾不止一次表示過,對他這樣一個學生深為滿意。)奧登心裡其實真的很害怕,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了。對一位長老坦白自己的缺點,要比對其他理者容易得多;對崔特那就更難了,對他自認短處,簡直無法想像……這些都還是杜阿到來之前的事。
  「那你為什麼還要問呢?」
  奧登又一次躊躇半晌。然後慢慢地說,「我害怕那些無人的洞穴,最初是因為在小時候,別人說那裡面有恐怖的妖魔。但是我自己卻從來沒有親眼看到,只是聽其他孩子這麼說,他們一定也不是親眼所見。我一直想知道真相,隨著年齡的增長,好奇心已經漸漸戰勝恐懼,我必須問。」
  羅斯騰看上去非常高興。「好!好奇心非常有益,而恐懼則一無是處。你內心有這種渴求,非常好。奧登,記住,只有依靠自己內心的渴求,你才能找到真正重要的東西。我們的幫助只是輔助性的。既然你想知道,那麼我可以很容易地告訴你,那些無人洞穴裡確實無人佔據。空無一物,除了偶爾有些被人遺留下來的毫無價值的東西。」
  「被誰遺留下來?尊敬的長老。」奧登差點忘了使用尊稱。每當未知的世界即將在他面前顯現,神秘面紗即將揭開之時,他總是非常激動,幾乎忘了應有的禮節。
  「被洞穴過去的主人們。數千個輪迴以前,這裡曾經生活著成千上萬的長老,和千百萬凡人。奧登,現在我們的人口比過去稀少太多了。現在我們只有不到三百長老,以及不到一萬的凡人。」
  「為什麼?」奧登被深深震撼了。(只有三百個長老。這就相當於承認長老也會死去,不過當下沒工夫想這個了。)「因為能源在衰亡。太陽在冷卻。孕育新生命,以及生存本身,一代比一代難了。」
  (噢,這是不是意味著長老們也會有新的出生?意味著長老也要以陽光為食,而不是石頭?奧登努力驅散這些念頭,至少眼下拋開不理。)「這個趨勢還在繼續嗎?」
  「太陽必將走向終結,奧登。將來會有一天,我們會失去任何食物。」
  「這是不是意味著所有人,不管是長老還是凡人,都將死去?」
  「還能有別的結局嗎?」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既然我們需要能量,而太陽又在衰亡,那我們必須找到其他能源。其他恆星。」
  「可是,奧登,所有恆星都有終結的一天。最終,宇宙也會消亡。」
  「既然恆星都會衰亡,那麼還有其他能源嗎?除了恆星以外就沒有了嗎?」
  「沒有了。宇宙中所有的能源終將走到終點。」
  奧登不服氣地想了一陣,開口說:「那別的宇宙呢?不能因為宇宙是這個樣子就自己放棄啊。」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身體急劇震動著。他激動地說著,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失禮,直到身體過分膨脹,明顯超過了長老的體積。
  羅斯騰不但不生氣,反而更高興了。他說:「說得好,我親愛的小左。真該讓其他人也聽聽。」
  奧登已經趕快恢復到平時的體積,心裡一半是尷尬,一半是欣喜。長老叫他「親愛的小左」。除了崔特,從來沒人這麼叫他,這讓他興奮莫名。
  那次談話過了不久,羅斯騰就為他們找來了杜阿。
  奧登有時候會想,二者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繫,不過沒多久,這念頭自己就淡化了。倒是崔特總是不住提起,完全是因為他親自去找了羅斯騰,杜阿才會來。奧登後來懶得想了,這事說不清楚。
  不過現在他又要去找羅斯騰了。那次關於宇宙衰亡的談話已經過去了很久,他也早就明白了長老們一直在為繼續生存不懈鑽研。現在,他自己已經在許多領域內駕輕就熟,連羅斯騰都坦言,在物理學方面已經沒什麼可教他的了。而且羅斯騰手上還有別的小理者要教,所以奧登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常常去找導師請教了。
  奧登在理者學校裡找到了羅斯騰,他的導師正在帶兩個半大的理者。羅斯騰透過玻璃窗看見他過來,便走出教室,小心地關上門。
  「我親愛的小左,」他還是這麼稱呼,伸出肢體,做出友好的姿態(奧登過去常常會有一種衝動,要去擁抱他,不過每次都忍住了),「你好嗎?」
  「羅斯騰先生,我不是有意打擾您。」
  「打擾?那兩個孩子自學一陣子毫無問題。他們大概很希望看到我離開一會,我想我一定是說得太多,惹他們煩了。」
  「不可能。」奧登回答,「您的語言總是讓我深深迷醉,他們一定也有同樣的感受。」
  「好吧好吧。聽到你這麼說,我真開心。我常常看到你去圖書館,還聽別人說你的高級課程學得相當不錯。我真想念我最出色的學生啊。崔特最近怎麼樣?還像以前那麼頑固嗎?」
  「越來越頑固。他全心全意地照顧這個家。」
  「杜阿呢?」
  「杜阿?我來這裡就是——你知道,她非常與眾不同。」
  羅斯騰點點頭,「是的,我知道。」奧登看著他,覺得他說這話時神情有些憂鬱。
  奧登沉默了一陣,決定直接講出問題的所在。他說:「羅斯騰先生,您當年把她帶來,帶給我和崔特,僅僅是因為她的奇特嗎?」
  羅斯騰說:「難道這很奇怪嗎?你自己就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人,奧登。你還跟我不止一次地提過,崔特也非同一般。」
  「是的。」奧登贊同地回答道,「他的確不一般。」
  「這麼說,難道你們的家庭中不該再有個與眾不同的情者嗎?」
  「與眾不同會有很多種表現形式。」奧登沉吟著,「有時候,杜阿的古怪舉止會惹惱崔特,也讓我很擔心。我跟您提過嗎?」
  「經常。」
  「她不喜歡——交媾。」
  羅斯騰認真地聽著,沒有一點困惑的表情。
  奧登繼續往下說:「在我們交合的時候,她自然也感到歡娛。但想勸說她開始交合卻不太容易。」
  羅斯騰問道:「那崔特呢?他怎麼看待交媾?我是說,除了當時的快感以外,他怎麼看待?」
  「孩子,當然是為了孩子。」奧登回答,「我也喜歡孩子,杜阿也一樣。不過崔特是撫育者。您能理解嗎?」(奧登忽然想到,羅斯騰不見得能完全理解家庭的意義。)「我盡量理解。」羅斯騰說,「按照我的判斷,交媾對崔特的意義超過歡娛本身。而你呢?除了快感以外,你還有什麼感受?」
  奧登想了想,「我想您應該明白。有一種思維上的刺激。」
  「嗯,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注意。我只是想讓你不要忽視這點。你以前多次跟我提起,每次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媾,其中經歷了莫名的時間流逝——我必須承認,的確會有很長一陣子看不見你——每次這時,你都會突然發現,自己弄懂了很多以前不太理解的東西。」
  「就好像在那段時間裡,我的思維繼續保持活躍一樣。」奧登說,「好像這段時間對我的思考必不可少,雖然當時我完全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在這段時間裡,我思考得更深遠,更有效率,完全不用為其他無謂的瑣事分心。」
  「對。」羅斯騰表示同意,「當你恢復意識時,思維就會有很大突破。在理者之中,這種情況很普遍,儘管我不得不承認,誰也不如你提高得這麼大。說實話,我認為有史以來沒有哪一個理者能達到你的程度。」
  「真的?」奧登問道,努力掩飾心中的得意。
  「換個角度說,也沒準我是錯的,」看到奧登突然故意熄滅所有光亮,羅斯騰微微有些笑意——「不過別想那麼多了。回到我們的問題上來,目前的狀況是,你和崔特兩個,從交媾中所得的東西超過了歡娛本身。」
  「是的,毫無疑問。」
  「那杜阿呢?除了歡娛,她能得到什麼?」
  久久的沉默。「我不知道。」奧登說。
  「你問過她嗎?」
  「從來沒有。」
  「那麼,」羅斯騰說,「我們暫且假設她除了快感以外什麼都得不到;而你和崔特卻可以有超出快感的收穫。那樣的話,她為什麼要比你們更熱衷於交合呢?」
  「可別的情者卻不需要那麼多——」奧登馬上爭辯。
  「杜阿可不是一般的情者,我記得你總這麼說,口氣還很得意。」
  奧登羞愧得無地自容,「我一直覺得這是兩回事。」
  「那又該怎麼解釋呢?」
  「很難解釋。我們三個組成了一個家庭,在其中互相感知,互相理解。在某種程度上說,家庭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們都是其中的一部分。這個個體從產生到消亡,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渾然不覺。要是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想得太多,糾纏太深,這個個體就會面臨解體的危險。所以我們從來不會過多考慮。我們——」奧登絕望卡殼了,覺得根本說不清,「跟別人解釋家庭的事,實在很困難——」
  「不過我已經盡量理解了。你說過,你在腦海中抓住了一點杜阿內心的想法。她好像有什麼事情在瞞著你,是嗎?」
  「我不敢肯定。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不時在我腦海角落閃現。」
  「是什麼?」
  「有時候我想,杜阿不願意生一個小情者。」
  羅斯騰嚴肅地望著他,「我記得你們只有兩個孩子,一個小理者和一個小撫育者。」
  「是的,只有兩個。你知道,情者是最難孕育的。」
  「我懂。」
  「而杜阿不願意費力攝取必要的能量。她根本不願意。她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可是沒一條能說得過去。在我看來,她好像就是不願意生個情者,不管是出於什麼動機。對於我個人而言——要是這陣子杜阿的確不願意——那沒關係,就隨她去吧。可是崔特是個撫育者,他渴望得到孩子;他必須得到那個孩子。不管怎麼說,我不想讓他失望,即使是因為杜阿也不行。」
  「要是杜阿有什麼確切合理的緣由,不生那個孩子的話,你的觀點會不會有所改變?」
  「我自己一定可以接受,但是崔特不行。他根本不理解那麼多事。」
  「你會不會盡量勸服他呢?」
  「我會的,我會盡力而為。」
  羅斯騰說:「你有沒有想過,幾乎所有凡人,」他在此頓了一下,好像在尋找合適的詞彙,後來還是使用了凡人們常用的那種——「在孩子降生之前——全部三個孩子,最後一個是小情者——都不會逝去。」
  「是,我知道。」奧登不明白,為什麼羅斯騰以為他會忽略這種最基本的常識。
  「這麼說,小情者的降生,也就意味著逝去時刻的臨近。」
  「一般是這樣,不過還是要等到那個小情者長大為止——」
  「但逝去的時刻必將來臨。杜阿心裡會不會不想離開這個世界?」
  「怎麼可能,羅斯騰?我們必將逝去,就像注定要交合一樣。即使你不願意,又能怎麼樣呢?」(長老們不會交合,或許他們不懂。)「假設一下,如果杜阿就是不想逝去呢?你會怎麼說?」
  「為什麼?我們最終必定會逝去。如果杜阿只是想晚一點生那個孩子,我或許會遷就她,甚至會勸崔特也這麼幹。但要是她永遠都不想要,那就行不通了。」
  「為什麼?」
  奧登思考了一陣,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緒。「我不敢說,羅斯騰先生,不過我知道我們必將逝去。每天醒來,我對這件事的理解都會更加深刻,有時候我甚至會以為,自己知道其中的緣由。」
  「我有時候覺得,奧登,你是個哲學家。」羅斯騰淡淡地說,「讓我們再想想看。等到你們的孩子都長大以後,崔特感到自己一手將他們養大,感到一生功德圓滿,只等著逝去了。而你,會感到自己一生學到無數知識,感到心滿意足,也在等著逝去了。而這時候,杜阿呢?」
  「我不知道,」奧登可憐巴巴地說,「其他情者們一輩子都聚在一起,整天唧唧喳喳地,倒也自得其樂。
  可是杜阿絕不會這麼幹。」
  「對,她與眾不同。她什麼都不感興趣嗎?」
  「她喜歡聽我談論我的工作。」奧登咕噥著。
  羅斯騰說:「噢,奧登,這沒什麼可羞愧的。所有理者都會給他的左伴和中伴講自己的工作。你們都假裝從來不會,可是所有人都這麼幹。」
  奧登說:「但是杜阿確實在聽。」
  「我完全相信。她不像別的情者。你有沒有意識到,她在交合以後,也會理解得更快更深刻?」
  「對,有幾次我也注意到了。不過,我也沒有特別當回事——」
  「因為你心裡確信,沒有一個情者能真正理解這些東西。不過看樣子,杜阿身上有很多理者的特質。」
  (奧登尊敬地注視著羅斯騰,目光中帶著驚愕。有一次,只有一次,杜阿曾經給他講起自己童年時的那些不快;講到其他情者們嘲諷的尖叫;講到她們給她起的那個惡毒的綽號——「左情者」。難道羅斯騰聽說過這些事?……不過此時,尊敬的導師只是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學生。)奧登承認:「我有時候也這麼認為。」接著他大聲說,「我以此為榮。」
  「這沒錯,」羅斯騰說,「為什麼不告訴她呢?如果她喜歡被自己的理者特質指引,那為什麼不順應呢?你可以教給她更深奧的東西,回答她的種種問題。你覺得這樣會給你家丟臉嗎?」
  「我倒是無所謂……不過,這樣做有什麼必要嗎?崔特會認為我們純粹是浪費時間,不過他那邊好處理。」
  「告訴他,如果杜阿能從生活中得到更多東西,能感到此生沒有虛度,那麼她就不會像現在那樣害怕逝去,也就不會再反對生下第三個孩子。」
  聽了這話,奧登心裡一下子卸去了一塊大石頭,輕鬆了很多。他感激地說:「您是對的。我感到您說得完全正確。羅斯騰先生,您的理解如此深刻,長老們有您做領袖,我們的平行宇宙計劃怎麼可能失敗呢?」
  「我做領袖?」羅斯騰笑了,「你忘了,現在領導我們的是伊斯特伍德。在這個項目上,他是真正的英雄。沒有他,工作簡直無法想像。」
  「噢,對。」奧登回答,很是羞愧。他從未見過伊斯特伍德。事實上,到現在為止,奧登還從未聽說有哪個凡人真正遇到過他,雖然不少人都說自己遠遠望見過那個身影。伊斯特伍德是個新長老。說他新,是指至少奧登小的時候,從來沒聽人提起過他。這是不是意味著伊斯特伍德現在是個年輕的長老,而以前,在奧登是個小理者的時候,他還是個小長老。
  這些都無所謂。眼下奧登只想回家。他不能跟羅斯騰擁抱,表示感謝,不過他還是再次致謝,然後滿懷喜悅地匆匆離去。
  在他的喜悅中夾雜著些許自私的成分。並不是對未來小情者遙遙的期待,或者崔特那時無法形容的開心,甚至不是看到杜阿如人所願的欣慰。此刻最讓他激動的,是眼前的隨之即來的愉悅。他將要敞開胸襟,教給杜阿一切知識。他敢肯定,其他所有理者都不會有這樣的享受,因為他們沒有誰擁有一個像杜阿一樣的情者做伴侶。
  那將是多麼美妙的享受,前提是崔特能理解事情的必要性。他必須跟崔特談一談,不管怎樣也得勸他耐住性子。
《神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