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崔特(2)
她從來不關心真正重要的事。她只會傻傻地望著太陽,而且每到這種時候,她都會把自己淡化,讓光線完全透過身體,一絲不留。她會說,這有多麼多麼美妙。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吃到東西才是正事。吃飯有什麼美妙可言嗎?美在哪兒?她連交合的時候都總想與眾不同。有一次她居然說:「我們先談談吧。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事,從來都沒思考過它。」
奧登只會說:「隨她去吧,崔特。那樣不更好嗎?」
奧登總是很有耐心。他總是以為一直等下去,事情自己會好起來。要不然,他就是準備待著不動,準備靠腦子想出來。
其實崔特從來弄不明白,奧登所說的「想出來」到底是啥意思。在他看來,那只說明奧登什麼都不幹。
就像當年找到杜阿時一樣。奧登只會在那裡空想,而他崔特則會付諸行動,自己去要求。事情就該這樣。
現在又成了這種局面。杜阿越來越麻煩,而奧登又什麼都不幹。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生下小情者呢?這才是正事啊。看來奧登永遠不會行動了,那麼最後還是要靠崔特自己。
事實上,他已經開始行動了。他正穿過長長的走廊,腦海中思緒翻騰。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走了很遠——這是不是就叫「想出來」?算了,他不能有一點畏懼,他絕不回頭。
他笨拙地審視了一下自身。他腳下的這條路通向長老洞穴。他知道不久以後,他就會帶著自己的小理者踏上這條路。這條路還是某天奧登指給他的。
這一回,事到臨頭,他其實不知道最後要怎麼辦。
見到長老以後該說什麼?不過他心裡毫無畏懼。他想要個小情者。這是他不可剝奪的權利,沒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長老們一定會讓他得到的,當年杜阿不就是這麼來的嗎?不過,他向誰請求好呢?隨便哪個長老都行嗎?他心裡其實已經大致認定,並非人人皆可。他想到了那個人的名字。他會直接去找那個人。
他記得那個名字,甚至記得是哪天第一次聽到那個名字。就是在那天,他們的小理者第一次主動變幻身形。(那天簡直太棒了!他記得自己大喊:「快來,奧登,快點!安尼斯變得又圓又硬了!他自己變的!杜阿,快來看啊!」他們都衝了進來。安尼斯那時還很小,再變一次得等很久。所以等他們衝進來以後,只看見孩子靠在牆角,沒有一點異常。他蜷成一團,像一堆黏土一樣,在自己的宿處上方游來蕩去。奧登轉身走了,他很忙,沒時間等。不過他還是說:「噢,崔特,他還會再變的。」崔特和杜阿後來又等了好久,可還是沒有等到。)看到奧登不願意等待,崔特很不高興,本來想罵左伴一頓。可是奧登看上去滿臉倦容,身體也不像平日那樣平整光滑,而是顯出蜿蜒的皺紋,他自己也沒有撫平的意思。
崔特關切地問:「出什麼事了嗎,奧登?」
「很麻煩。不知道在下次交合以前,我能不能解出方程。」(崔特不記得奧登的原話了。不過意思大致如此。奧登總是使用那些費解的詞兒。)「你現在想交合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剛看見杜阿又到地面上去了,你知道,要是我們打擾了她,她會有什麼反應。
這事不急,真的。還有,有了個新的長老。」
「新長老?」崔特隨口應道,明顯沒什麼興趣。奧登總是喜歡跟長老們相處,彷彿其中有極大樂趣,不過崔特倒是寧願他沒這愛好。奧登比周圍所有理者都喜歡學習,他把那叫做教育。真不公平。奧登對知識未免太投入了;而杜阿整天都在地面上獨自閒逛。沒有人關心家庭,除了他崔特。
「他的名字是伊斯特伍德。」奧登說。
「伊斯特伍德?」崔特忽然來了興趣。或許他只是很擔憂,奧登為什麼那麼頹廢?「我從來沒見過他,不過大家都在談論他。」奧登眼中失去了光芒。自我反思的時候,他就會這樣。「他負責那些新玩意兒。」
「什麼新玩意兒?」
「電子——反正你也不懂,崔特。總之是他們新開發的東西,這東西帶來了一場徹底的革命。」
「什麼是革命?」
「改變一切。」
崔特馬上警覺起來,「他們可不能改變一切。」
「他們使所有事情都變得更好。改變並不一定是變壞。再說,伊斯特伍德負責這事。他非常聰明,我能感覺到。」
「那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呢?「「我從沒說過不喜歡他。」
「可是你看上去就是不喜歡。」
「噢,不是這麼回事,崔特。只是某種——某種——」奧登笑了,「我可能在嫉妒吧。長老們是那麼聰明,一個凡人跟他們一比,簡直什麼都不是。但羅斯騰總是說,我有多麼多麼聰明——我想應該是在凡人裡面。不過現在伊斯特伍德出現了,連羅斯騰對他都充滿敬意。跟他一比,我真的什麼都不是。」
崔特伸出前肢,輕輕碰觸奧登的身體。奧登抬頭看看他,微微一笑:「沒事,只是我自己犯傻罷了。長老再聰明又怎麼樣?他們誰能擁有一個崔特?」
然後,他們兩個一起去找杜阿。正巧杜阿剛剛結束了遊逛,正從地面上下來。他們那次交媾相當完美,儘管只持續了差不多一天時間。崔特那時候不敢做太久。
安尼斯還太小,身邊離不了大人。儘管有別的撫育者可以代為照看一下,到底比不上自己盡心。
自那次以後,奧登時常提起伊斯特伍德這個名字。
他總是把那人叫做「新來的」,即使很久以後也一樣。
他還是從來沒有見過他。「我想我是在故意迴避,」有一次他這麼說,當時杜阿也在,「因為他對新裝置研究很深。那東西,我不想太早弄懂。它太神奇了,我幾乎捨不得學。」
「是電子通道嗎?」杜阿當時問道。
——這是杜阿身上的又一件怪事,崔特心想,覺得很不痛快。她能像奧登一樣使用那些複雜拗口的詞兒,情者不該這樣。
此時崔特已經下定決心,去找伊斯特伍德。因為奧登說他很聰明。再說,奧登自己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一來,伊斯特伍德就不可能說,「我已經跟奧登談過了,崔特,你不用操心。」
所有人都以為,只要跟理者談過,就等於已經跟這個家談過了。沒有人把撫育者當回事。不過這次,他們別想隨隨便便把崔特打發走。
他已經到了長老洞穴,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陌生。瞧它們的模樣,這些東西都不是崔特能夠理解的,全都顯得不可理喻,讓人害怕。不過,他一心想盡快找到伊斯特伍德,沒心思去害怕。他對自己說:「我只想要我的小情者。」這個信念使他重新鼓足勇氣,邁步向前。
最終他還是找到一個長老。只有這麼一個,好像趴在什麼上面,正忙著什麼事。奧登曾經告訴過他,長老們永遠都在工作——不管具體幹什麼。崔特記不住那麼多,也不關心。
他緩緩向前移動,到了近前停住。「尊敬的長老。」他開口說。
這個長老抬頭看著他,他感到周圍隱隱的震顫。奧登曾經說過,兩個長老交談時就會這樣。那個長老好像剛剛看清他,開口說:「怎麼回事?一個撫育者?你來這兒幹什麼?你的左伴沒跟你一起嗎?今天是開學的日子嗎?」
崔特不理會這些問題。他徑直問道:「先生,你知道伊斯特伍德在哪嗎?」
「你找誰?」
「伊斯特伍德。」
這個長老沉默了很久,又說:「你找他有什麼事?」
崔特的倔脾氣又上來了,回答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講。您是伊斯特伍德嗎,尊敬的長老?」
「不,我不是……你叫什麼名字?」
「崔特,尊敬的長老。」
「我知道了,你是奧登家裡的右伴,是吧?」
「是。」
這個長老的口氣緩和下來,說道:「我想這會兒你恐怕見不到伊斯特伍德,他不在。找其他人行嗎?」
崔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
那個長老說:「你回家去吧。有什麼就跟奧登說,他會幫你的。明白啦?回家吧,右伴。」
長老轉過身去,他好像手頭上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崔特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他悄悄溜進另一間洞穴,小心翼翼,沒發出任何聲響。
那個長老連頭都沒抬。
一開始,崔特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往這個方向走。起初只是感覺這邊比較好,現在他明白了。這裡有一陣淡淡的食物的溫暖,而他正在一點點吸收。
他並沒感到餓,不過他還是在吃,吃得有滋有味。
就好像太陽無處不在。他本能地向上看,理所應當地發現自己在洞穴裡。但是,跟他以前在地面嘗到的所有食物相比,現在嘗到的食物美味得多。他四下打量,驚訝不已。最令他驚訝的是:自己居然也會好奇。
面對奧登,他有時會覺得很不耐煩,因為奧登總是對什麼都感興趣,不管那些東西是多麼沒意義。而此刻,他——崔特!竟然也會很好奇。不過他關心的當然是意義重大的大事。突然間,他發現眼前這件事真的意義非凡。頭腦中靈光一閃,他明白了:只有面對真正重要的事情時,他才會產生興趣。
他馬上動手,自己都對自己的勇氣驚訝不已。忙活了一陣,他沿著來路回轉,仍然經過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長老身邊。他說:「尊敬的長老,我要回家了。」
長老順口回了一句。他還趴在那兒,忙著手裡的事。他同樣只關心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卻對重要的東西視而不見。
崔特心想,如果說長老們全都那麼偉大,那麼睿智,那他們怎麼會這樣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