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遺傳缺陷
加斯托:如果它定居在細胞之中,而且到處都是,那就不能說它是一種感染了,西達。它已經成了正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
西迭:問題是,這東西不是天生的呀,它有擴散能力。還有,如果它是這裡的地方病,當地所有物種一定都找到了與它戰鬥並取得勝利的辦法——
加斯托:或者適應了它,使它成為正常生態的一部分。也許這裡的生物需要它。
西迭:德斯科拉迭拆開生物的基因鏈.再胡亂重組。這裡的生物需要這種東西?
加斯托:說不定這就是盧西塔尼亞的物種如此稀少的原因所在。德斯科拉迭的歷史可能並不太久,只有大約五十萬年,大多數物種適應不了它,於是消亡了。
西迭:我真希望咱們能熬過這一關,加斯托。下一代外星生物學家也許只知道作標準的基因修改,無法把咱們的實驗繼續下去。
加斯托:不想死就只有這一條原因?
——加斯托與西達去世前兩天的對話。插入其電腦工作筆記。初次引用於《失落的科研線索》,
刊於《方法論學報》2001:12:12:144—45
那天晚上,安德很晚才從希貝拉家回到自己的住處。他花了一個多小時分析當晚發生的事,尤其是娜溫妮阿回家之後的事件。
第二天,安德還是一早就醒了,腦子罩立即浮現出一大堆需要回答的問題。準備代言時總是這樣。他需要把大最零碎資料拼湊在一起,才能深入死者的心靈,發現他們本來準備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麼情況,使他們的生活大大背離了初衷。在得出結論之前,他很少休息。但這一次,讓他無法安睡的還有焦灼。這一次,他對生者傾注了極大的關懷,遠甚於以往的任何一次。
「你當然陷得更深。」聽了他的訴說後簡解釋道,「沒等離開特隆海姆,你就已經愛上那個娜溫妮阿了。」
「也許我愛上了當年那個年輕姑娘。可現在這個女人又凶又自私。瞧瞧她,竟然受得了發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那些事。」
「這就是死者代言人的所作所為嗎?單憑表面現象就對一個人下斷語。」
「你還不如乾脆說我愛上了格雷戈哩。」
「你呀,總喜歡別人在你身上撒尿。」
「還有科尤拉。他們所有人都比她強。還有米羅,我喜歡那個小伙子。」
「他們都愛上了你,安德。」
他大笑起來,「人人都以為自己愛我,可一旦我開口代言,他們就不會那麼想了。娜溫妮阿比大多數人更有眼光——沒等我說出真相,她已經恨上我了。」
「你和其他人一樣,對自己一無所知,代言人。」簡說,「答應我,你死之後讓我替你代言嗎?我可真有一大堆話要說呢。」
「這些話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安德疲憊地說,「幹這一行,你比我還差勁。」
他開始動手列出一個相關問題表:
一、為什麼娜溫妮阿一定要嫁給馬考恩?
二、為什麼馬考恩那麼憎恨自己的孩子?
三、為什麼娜溫妮阿那麼憎恨自己?
四、為什麼米羅請我替利波代言?
五、為什麼埃托請我為她父親代言?
六、為什麼娜溫妮阿改變了主意,不讓我為皮波代言了?
七、馬考恩的直接死因是什麼?
他注視著第七個問題。這是最容易回答的,只是個單純的醫學問題。就從這裡開始吧。
替馬考恩作屍檢的醫生名叫納維歐,意思是「船」。
「不是因為我個子大得像輪船,」他笑道,「也不是說我很會游泳。我的全名是恩裡科·歐·納維加多·卡隆納達。納維加多是船長的意思。幸好他們用這個名字稱呼我,沒管我叫卡隆納達,就是小鋼炮的意思。後一個名字的聯想可有點下流呢。」
安德沒被他笑逐顏開的樣子騙過。和其他人一樣,納維歐也是個循規蹈矩的天主教徒,也跟其他人一樣,對主教大人的吩咐言聽計從。他的目的就是不讓安德瞭解任何情況,這樣做他也沒什麼不高興的。
「我提出問題,希望得到回答。我有兩種途徑得到你的回答。」安德的聲音不大,「我可以問你,而你也如實作答。另一種辦法是,我向星際議會提交一份請求,命令你向我公開你的記錄。安賽波的收費是十分昂貴的。而且,由於我的請求完全正當,你的拒絕卻是觸犯法律的,所以這筆通汛費用將從你們殖民地奉來已經很緊張的經費中扣除,加上一倍的罰金,還有對你個人的懲罰。」
安德平靜地說著,納維歐的笑容漸漸消失。最後他冷冷地答道:「我自然會回答你的問題。」
「這裡頭沒有『自然』可言。」安德說,「我是依法前來的代言人,而你們主教卻要求米拉格雷人民,無緣無故對我採取不公正的抵制態度。請你為這裡每一個人做件好事,通知他們:如果這種表面上熱烈歡迎,背地裡卻拒不合作的態度繼續下去,我會請求星際議會改變我的身份,使我從代言人變為檢察官。我向你擔保,我在星際議會裡的名聲還不錯,我的請求會批准的。」
納維歐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檢察官具有議會賦予的權力,有權以宗教迫害的理由收回殖民地的天主教特許狀。到時候,不僅主教會被立即撤職召回梵蒂岡接受處罰,盧西塔尼亞整個殖民地都勢必爆發劇變。
「你既然知道我們不希望你來,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納維歐問。
「有人希望我來,否則我是不會來的。」安德道,「你可以不喜歡這條法律,對它萬分惱火,但它保護了許多天主教徒,這些人身處獲得別的宗教許可狀的殖民地,全憑這條法律才能得到安全。」
納維歐的手指叩打著辦公桌。「你的問題是什麼,代言人?」他說,「咱們快點,早完早了。」
「非常簡單,至少開頭很簡單。馬科斯·希貝拉的直接死因是什麼?」
「馬考恩!」納維歐一聲驚呼,「你大老遠到這兒來,不可能是替他代言吧。他幾個星期前才——」
「我被請求替幾位死者代言,納維歐先生,我決定從馬考恩開始。」
納維歐的臉一擰,「我希望你能先證實你有這個權力。」
簡在安德耳朵裡悄聲道:「咱們先鎮鎮這傢伙再說。」
眨眼間,納維歐的終端啟動了,調出官方文件,簡換了一副最威嚴的官腔嗓門宣讀道:「茲證明安德魯·維京,死者的代言人,接受請求,為盧西塔尼亞殖民地米拉格雷市公民馬科斯·希貝拉代言,訴說其生平與死因。」
鎮住納維歐的還不是官方證明,而是安德根本沒作出任何提出請求的舉動,甚至沒登錄上他的終端。納維歐立即明白,代言人耳朵裡有植入式電腦,有一條直通線路。這種昂貴的通訊手段證明此人來頭不小,在高層極有影響力,他的請求肯定會批准的。盧西塔尼亞還找不到一個人有這種權威,連波斯基娜市長都沒有。納維歐得出了結論:不管這個代言人是誰,他可是一條大魚,佩雷格裡諾的小煎鍋盛他不下。
「好吧。」納維歐說,勉強擠出笑臉。現在他似乎又恢復了剛才笑逐顏開的樣子,「反正我早就準備幫你了。你知道,主教有點大驚小怪,米拉格雷的人也不是全都受他的影響。」
安德還了他一個笑容,禮貌地接受了他的假客套。
「馬科斯·希貝拉的死因是先天性遺傳缺陷。」他嘰哩咕嚕說了一長串似是而非的拉丁名詞,「這種病你以前肯定沒聽說過,它相當罕見,是通過基因傳給下一代的。最初發作區域通常是生殖器。大多數病例中,患者的內外分泌腺體被脂溢性細胞取代。換句話說,數年時間裡,一點一點地,腎上腺、垂體、肝臟、睪丸、甲狀腺,等等,逐漸變成了一團一團肥大的脂肪組織。」
「這種病肯定致命嗎?會不會好轉?」
「哦,會的。事實上,馬考恩比普通病人多活了整整十年。從很多方面來說,他這個病例是十分突出的。有記載的其他所有同類病例中——我承認,這種病例不是很多——疾病初發區都是睪丸,造成患者不育,大多數會成為性無能。馬科斯·希貝托卻有六個健康的子女,說明他的睪丸是最後被感染的腺體。可一旦睪丸受到感染,病變一定快得不同尋常。他的睪丸已經完全成了脂肪性組織,而他的肝臟和甲狀腺卻還能繼續工作。」
「最後死亡是因為哪個部位的病變?」
「垂體和腎上腺不行了。他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在一家酒吧裡就那麼倒下了。我聽說他當時正哼黃色小調呢,光當一下,就完了。」
安德總能一下抓住關健。「如果患者不育,這種遺傳病是怎麼傳遞到下一代身上的?」
「通常是通過兄弟姐妹。一個孩子得這種病死了,但疾病徵兆在他的兄弟姐妹身上表現得不明顯,於是他們把病變的種子傳遞到他們的子女身上。馬考恩是有子女的,所以很自然,我們擔心這幾個孩子身上也攜帶了病變基因。」
「你給他們做過檢查嗎?」
「沒有一個孩子有基因片面的缺陷。我做檢查時,堂娜·伊凡娜娃就在我肩膀後頭盯著,這個不用我說你也能猜到。我們確定了病變基因的結構之後,再一個一個挨著檢查那些孩子,唰唰唰,沒問題。就這樣。」
「沒有一個孩子有問題?連隱性趨勢都沒有?」
「GracasaDeus1。」大夫道,「萬—他們真帶著有害基因,誰還敢跟他們結婚。說起這個,有件事我實在不明白,馬考恩自己的基因病變怎麼會沒被人發現?」
【1葡萄牙語:全靠上帝保佑。】
「這裡定期作基因檢查嗎?」
「哦,不,這倒不是。但我們這兒三十年前爆發過一場大瘟疫。堂娜·伊凡娜娃自己的父母,尊敬的加斯托和西達,他們替每個人都作了仔細的基因檢查,男人、女人、小孩,殖民地罩所有人。靠這種手段他們才發現了治癒瘟疫的方法。誰的基因有什麼缺陷,一看他們的電腑記錄就知道。我就是這樣發現馬考恩的死因的。過去我從沒聽說過這種病,可電腦裡有記錄。」
「加斯托和西達沒有發現馬考恩的基因缺陷?」
「顯然沒有。如果發現了,他們一定會告訴馬考恩的。可就算他們疏忽了,伊凡娜娃自己怎麼會沒發現?」
「也許她發現了。」安德說。
納維歐大笑起來,「不可能。沒有哪個頭腦正常的女人會故意懷上有那種基因缺陷的男人的孩子。馬考恩一定被痛苦折磨_『許多年。你是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受那份罪的。不不,伊凡娜娃也許算得上是個怪人,但她不是瘋子。」
簡樂壞了。安德才進屋,她便在終端上空現出原形,縱聲大笑起來。
「也難怪他。」安德說,「在這樣一個虔敬的天主教殖民地中,外星生物學家是最受尊重的人物。他當然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大人物會有什麼隱情,也就不會質疑自己的分析基礎。」
「你就別替他辯護啦。」簡說,「我本來就沒指望你們人類具有軟件一樣的邏輯推理能力。我自己覺得可笑,這你可管不了。」
「倒也說明此人確實挺純潔的。」安德說,「寧肯相信馬考恩的病與其他所有有記錄的病例不一樣,寧肯相信伊凡娜娃的父母不知怎麼沒發現馬考恩的病,她嫁給他時不知情。可是根據奧坎氏簡化論,我們更傾向於相信比較簡單的解釋:馬考恩和其他同類患者沒什麼不同,最初發病區也是睪丸,娜溫妮阿的所有孩子其實都不是他的。怪不得馬考恩那麼惱怒。她的六個孩子,人人都在向他證明,證明她在跟別的男人睡覺。也許這兩人結婚前就講好了,她不會對他忠實。可居然生出六個孩子來,馬考恩最後可受不了啦。」
「這種宗教觀念真是妙不可言。」簡評論道,「她可以為了通姦而結婚,但卻一定要依照教規,不採取避孕措施1。」
【1天主教不允許信徒採取避孕措施。】
「你掃瞄過那幾個孩子的基因模式嗎?看看誰最有可能是他們的父親。」
「你是說你還猜不出來?」
「我猜得出來,但還是想要明確的醫學證據。」
「當然是利波,怎麼可能是別人?真是好一條大色狼!跟娜溫妮阿生了六個,外加自己老婆的四個。」
「我有一點不明白。」安德說,「娜溫妮阿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嫁給利波。沒道理嘛,嫁給一個自己瞧不起的男人,而且她肯定知道他有病。然後又懷上別的男人的孩子。她一定是早就愛上了利波。」
「你們人類就是這樣,變態呀,麻煩呀。」簡拖著長腔,「匹諾曹2可真傻,居然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小孩子。長個木頭腦袋多好,比變成真人強多了。」
【2匹諾曹是個木偶,一心想變成真正的人。故事見《木偶奇遏記》。】
米羅小心翼翼地在森林中覓路前進,時而碰上一株他知道姓名的樹,不過他拿不準。人類沒有豬仔那種本事,能給一大片樹林中的每一株分別取一個名字。當然,人類也沒像豬仔那樣把樹木當成自己祖先的圖騰。
米羅的目的地是豬仔的木屋,他有意選擇了一條繞遠的路。這是利波教他的。利波本來有一個學徒,就是他自己的女兒歐安達,後來又收下了米羅。一開始他就告訴米羅和歐安達,絕不能踏出一條從米拉格雷直通豬仔木屋的直路。利波警告兩人,也許有一天,豬仔和人類之間會爆發衝突,我們不能給大屠殺開闢一條便捷通道。所以米羅今大才會繞著小河對面較高的岸邊走。
不出所料,一名豬仔鑽出樹叢,站在附近盯著他。幾年前,利波正是通過這種戒備判斷出,女性豬仔必定住在這個方向的什麼地方。只要外星人類學家接近這裡,男性豬仔總會派出一名哨兵。在利波的堅持下,米羅沒有試圖深人這個禁止前進的方向。而現在,只要一想起自己和歐安達發現的利波屍體的樣子,他的好奇心便頓時被壓了下去。利波當時還沒有嚥氣,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珠還在動。米羅和歐安達一人跪在一邊,握著他血淋淋的手。到這時他才真正死去。利波剖開的胸腔裡,暴露在外的心臟還在繼續跳動。利波啊,你要能說話該多好.只要一句話,告訴我們他們為什麼殺你。
河岸變低了,米羅踩著長滿青苔的河中石塊,輕快地來到對岸。幾分鐘後,他從東面走近耶一小塊林中空地。
歐安達已經到了,正在教豬仔如何攪打卡布拉的乳汁,做成類似奶油的東西。這一套她自己也是才學會的,試了好幾個星期才找到竅門。如果母親或是埃拉能幫忙就好了,她們對卡布拉乳汁的化學屬性瞭如指掌。但他們不能與外星生物學家合作。加斯托和西達早已發現,卡布拉奶從營養上說對人類毫無用處。因此,研究如何儲藏保存這種乳汁只可能是為了豬仔。米羅和歐安達不想冒險,讓其他人知道他們違反了法律,擅自干預豬仔的生活方式。
年輕的豬仔們對卡布拉奶漿喜炊得要命。他們編了一段擠奶舞,現在又拉開嗓門大唱起來。嗚哩哇啦不知所云,夾雜著斯塔克語、葡萄牙語,還有豬仔自己的兩種語言,混合成一片喧囂的噪音。米羅盡力分辨歌詞,裡面自然有男性語言,還有些對圖騰樹講話時用的樹語的片斷,這種語言米羅只能聽出調門,連利波也譯不出一個字眼。聽上去全是「米」「比」「吉」的音,根本聽不出元音之間的區別。
監視米羅的豬仔也走進樹叢,響亮地嗚嗚著和其他豬仔打招呼。舞蹈仍在繼續,但歌聲突然中斷。曼達楚阿從人群裡走出來,走到空地邊的米羅身旁。
「歡迎,我—想—見—你。」
這個「我想見你」就是米羅這個詞在斯塔克語中的意思。曼達楚阿特別喜歡玩這種把葡萄牙語姓名翻譯成斯塔克語的遊戲。米羅和歐安達早就向他解釋過,他們的名字其實並沒有特別的含意,發音像某個單詞純屬巧合。但曼達楚阿就是喜歡這個把戲,許多別的豬仔也喜歡,米羅只好認可這個「我—想—見—你」。歐安達也一樣,豬仔們管她叫維加,她只能應著,這是發音最接近「歐安達」的斯塔克詞,翻譯成葡萄牙語就是「奇跡」的意思。
曼達楚阿是個謎。他是豬仔中歲數最大的。連皮波都知道他,經常寫到他,彷彿他是豬仔中的要人。利波同樣把他當成豬仔中的頭目。他的名字曼達楚阿,在葡萄牙土話裡就是「老闆」的意思。可在米羅和歐安達看來,曼達楚阿好像是最沒有權力、地位最低下的豬仔。沒有哪個豬仔徵求他對某事的意見,豬仔中只有他隨時有空跟外星人類學家閒聊天,因為他手中幾乎從沒什麼重要的事可幹。
不過,他也是給外星人類學家提供信息最多的豬仔。米羅搞不清楚,不知他是因為把豬仔的事告訴了人類才落得這般處境呢,還是想通過和人類交流提高自己低下的地位。不過這沒什麼關係。事實是,米羅喜歡曼達楚阿,把這個老豬仔當成自己的朋友。
「那女人逼你嘗過她做的難聞的奶漿了嗎?」米羅問。
「太難吃了,她自己都這麼說。那種東西,連卡布拉的幼崽嘗一口都會大哭大鬧的。」曼達楚阿笑道。
「你要是把那玩意兒當禮物送給女豬仔,保證她們一輩子都不會跟你說話了。」
「還是得讓她們看看,一定得看看。」曼達楚阿歎了口氣,道,「她們什麼都想看看,東打聽西打聽,這些瑪西歐斯蟲。」
又來了,又抱怨起女性來了。豬仔們有時說起女性便肅然起敬,到了誠惶誠恐的地步,彷彿她們是神明似的。可是接下來,某個豬仔就會輕蔑地將她們稱為「瑪西歐斯蟲」,在樹幹上蠕動的一種蟲子。她們的事外星人類學家根本沒辦法打聽出來,有關女性的問題豬仔們一概不回答。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豬仔們連提都沒提他們中間還有女性存在。利波曾有一種陰鬱的想法,豬仔們的改變與皮波的死有關。他死之前,女件是禁忌,不能提及,只在極少數場合,畢恭畢敬地把她們當成至高無上的神靈時才提起。皮波死後,豬仔們也可以開開「妻子們」的玩笑了,在這些玩笑中間接地表達出他們對女性的嚮往。可外星人類學家們問起有關女性的問題時,卻從來得不到回答。豬仔們表示得很明白,女性不干人類的事。
圍著歐安達的豬仔群裡傳來一聲口哨。曼達楚阿立即拉著米羅朝那群豬仔走去,「箭想跟你說話。」
米羅走近豬仔群中,坐在歐安達身旁。她沒跟他打招呼,連頭都沒抬。他們很久以前便發現,男人和女人說話讓豬仔看了很不自在。只要有豬仔在場,人類兩性之間最好連視線都不要接觸。歐安達一個人在時他們和她談得好好的,但只要米羅在場,他們絕不和她講話,也受不了她對他們說話。當著豬仔,她連向他眨眨眼都不行,這一點真讓米羅受不了。幸好他還能感受到她身體的熱量,彷彿她是一顆小小的星星。
「我的朋友,」箭說,「我希望能夠向你索取一份珍貴的禮物。」
米羅感到身邊的歐安達身體繃緊了。豬仔們很少向他們要什麼東西,但只要提出,他們的要求總讓人覺得十分棘手。
「你會同意我的請求嗎?」
米羅緩緩點頭。「但是請你們記住,在人類中間我什麼都不是,一點力量都沒有。」
利波以前發現,豬仔們一點也不覺得派小角色到他們中間來是人類對他們的侮辱。這種無權無勢的形象對外星人類學家們十分有利,有助於他們解釋自己所受到的限制。
「這個要求不是來自我們,不是我們晚上在篝火邊的愚蠢的閒聊。」
「你們所說的愚蠢的閒聊中包含著了不起的智慧,我真希望能聽聽。」和往常一樣,回答他們的是米羅。
「這個請求是魯特提出來的。他的樹把他的話告訴了我們。」
米羅暗自歎了口氣。他不願跟自己人的天主教信仰打交道,對豬仔們的宗教同樣不感興趣。他覺得宗教中荒唐可笑的東西_人多了,表面上卻又不得不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只要說的話不同尋常,特別煩人,豬仔們總會說這是他們靈魂寄居在哪棵樹上的某某祖先說的。近些年來,特別在利波死後不久,他們常把魯特單挑出來,把最煩人的請求栽到他頭上。說來也真有點諷刺意味,魯特是被他們處決的叛逆,現在卻在祖先崇拜的信仰中佔據了一個這麼重要的席位。
不管心裡怎麼想,米羅的反應與從前的利波一模一樣。
「如果你們尊重魯特,我們也會對他懷有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感情。」
「我們必須得到金屬。」
米羅閉上了眼睛。
外星人類學家長期遵循著不在豬仔面前使用金屬工具的政策,結果竟是這樣。豬仔們顯然跟人類一樣,也有自己的偵察員,從某個有利地點窺探嗣欄中人類的工作和生活。
「你們要金屬幹什麼?」他平靜地問道。
「載著死者代言人的飛機降落時,地面產生了可怕的熱量,比我們生的火熱得多。可飛機沒有起火,也沒有熔化。」
「這跟金屬沒有關係。飛機有可以吸收熱量的護盾,是塑料做的。」
「也許護盾起了作用,但那架機器的心臟是金屬做成的。你們所有會動的機器,不管推動它們的是火還是熱量,裡面都有金屬。如果沒有金屬,我們永遠生不起你們那種火。」
「我做不到。」米羅說。
「你是告訴我們,你們要限制我們,讓我們永遠只能是異種,而永遠成不了異族嗎?」
歐安達,如果你沒有告訴他們德摩斯梯尼的種族親疏分類原則該多好啊。
「我們不會限制你們。到現在為止,我們給你們的東西都是你們自己土地上出產的,比如卡布拉奶漿。即使這樣,如果其他人發現了我們的所作所為,肯定會把我們趕走,永遠不准我們再見你們。」
「你們人類用的金屬也是我們的土地出產的。我們看見了,你們的礦工從這裡的土地裡掘出金屬。」
這是重要信息。米羅記住了,留待今後研究。圍欄外沒有哪個地點能看到圍欄裡的礦。也就是說,豬仔們肯定想出辦法鑽進了圍欄,從裡面觀察人類的活動。
「金屬確實產自土地,但只能產自特定的地點,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找出這些地點。還有,掘出來的不是真正的金屬,它與岩石混雜在一起,必須經過淨化,改變形態。這些過程十分複雜。另外,開採出來的金屬都是有數的,哪怕我們只給你們一件工具——一把螺絲刀、一把鋸子——別人就會發現,會到處找。但卡布拉奶漿就不同了,沒人會搜查奶漿。」
箭定定地注視著他,米羅迎著他的視線。
「我們再考慮考慮。」箭說。他朝日曆伸出手,日曆把三枝箭交到他手裡。
「你們看看,這些怎麼樣?」
箭的造箭技術很高明,這三枝和他的其他產品一樣無可挑剔。改良之處在箭頭上,不再是從前那種打磨過的石箭頭。
「卡布拉的骨頭。」米羅說。
「我們用卡布拉殺死卡布拉。」他把箭交還日曆,站起身來,走了。
日曆把木質箭桿舉在眼前,向它們唱起歌來。歌詞是父語。
這首歌米羅以前聽過,但聽不懂歌詞。曼達楚阿有一次告訴他,這是一支祈禱歌,是請求樹木的原諒,因為他們使用了不是木頭做成的工具。他說,不然的話,樹會以為小個子不喜歡它們了。唉,宗教啊。米羅歎了口氣。
日曆拿著箭走了。那個名叫「人類」的年輕豬仔佔據了他剛才的位子,面朝米羅蹲在地上。他把一個用樹葉裹著的小包放在地上,細心地打開包裹。
包裹裡是一本書,《蟲族女王和霸主》,這是米羅四年前送給他們的。為了這件事,米羅和歐安達之間還起了一場小爭執。
最初是歐安達惹出來的事,當時她正和豬仔們討論宗教問題。
也難怪歐安達,當時曼達楚阿問她,「你們人類不崇拜樹,怎麼還能活下去?」
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曼達楚阿說的不是木頭樹,而是神靈、上帝。
「我們也有一位上帝,是一個人,他已經死了,同時又活著。」她解釋道。
「只有一個?那,現在他住在什麼地方?」
「沒有人知道。」
「那這個上帝有什麼用處?你們怎麼能跟他說話呢?」
「他住在我們心裡。」
豬仃們覺得莫名其妙。
後來利波笑話她,「你明白了吧,對他們來說,咱們深奧的神學理論聽起來像是迷信。住在我們心裡!這算什麼宗教?跟你能看到能摸到的上帝——」
「還能在這個上帝身上爬上爬下,在他身上捉瑪西歐斯蟲吃,更別提還能把這位上帝砍成幾截搭木屋。」歐安達道。
「砍?把上帝砍倒?石質工具、金屬工具都沒有,怎麼個砍法?不,歐安達,他們是用祈禱詞兒把它們咒倒。」歐安達沒被這句宗教笑話逗樂。
在豬仔的要求下,歐安達後來給他們帶去了一本斯塔克語聖經中的約翰福音。米羅執意要同時送他們一本《蟲族女王和霸主》。「聖約翰的教導中沒有提到外星生命。」米羅指出,「但死者代言人對人類解說了蟲族,同時也向蟲族解說了人類。」
當時歐安達還因為米羅的褻瀆神明大為惱怒。可時間還沒到一年,他們發現豬仔們把約翰福音當成生火的引火物,而把《蟲族女千和霸主》仔仔細細包裹在樹葉裡。歐安達為此難受了好久,米羅不是傻瓜,知道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在她面前顯出得意的樣子。
這時,「人類」把書翻到撮後一頁。米羅留意到,從書本打開的一刻起,在場的所有豬仔都靜靜地聚了過來。擠奶舞停止了。
「人類」撫摸著最後一段文字,輕聲道:「死者的代言人。」
「對,我昨晚見過他了。」
「他就是那個真正的代言人,這是魯特說的。」米羅告訴過他們,代言人很多,《蟲族女手和霸主》的作者早就去世了。但是,他們顯然仍舊不願放棄幻想,一心指望來這裡的代言人就是那個人,寫出這本聖書的人。
「我相信他是一位十分稱職的代言人。」米羅道,「對我的家人很好,我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他什麼時候到我們中間來,對我們說話?』』
「這個我還沒問過他。這種事我不能一見他的面就說,得慢慢來。」
「人類」把頭歪在一邊,發出一聲響亮的嚎叫。
我死到臨頭了嗎?米羅心想。
不。其他豬仔輕輕觸摸「人類」,幫助他把書本包好,捧著走了。
米羅站起身來,離開這個地方。豬仔們自顧自各忙各的,誰也不看他,彷彿他是個隱身人似的。
歐安達在樹林邊趕上他,這裡長著茂盛的灌木叢,從米拉格雷方向沒人能看到他們倆。當然,也沒人閒得沒事幹注意森林這邊的事。「米羅,」她輕聲喚道。他一轉身,正好把她摟在懷裡。她撲過來的力量很大,他朝後踉蹌了兩步才沒摔個仰面朝天。
「想殺我還是怎麼?」他含混不清地問道,或者說,盡可能清楚地問道,因為她不住吻著他,使他很難說出一句完完整整的話來。最後他終於放棄了,也專心地回吻她,長長的、深情的吻。接著,她一下子抽身後退。
「瞧你,越來越好色了。」
「每次女人在樹林裡襲擊我、親我的時候,我都這樣。」
「別那麼衝動,米羅。咱們還得等很長時間呢。」她拉著他的腰帶把他拽過來,再次吻著他。「還得再過兩年,咱們才能結婚,不管你母親同不同意。」
米羅沒有強求。倒不是因為他贊成這裡禁止婚前性生活的宗教傳統,而是因為他明白,像米拉格雷這種不太穩固的社會中,大家都應該嚴格遵守約定俗成的婚嫁習俗。穩固的大型社會可以包容一定數量的性亂,但米拉格雷太小了。歐安達這樣做是出於信仰,米羅則是由於理智的思考。所以,儘管機會很多,但兩個人仍然僧侶似的保持著清白。如果約束米羅的僅僅是宗教觀念,那歐安達的貞潔可就岌岌可危了。
「那個代言人,」歐安達道,「你知道我不想把他帶到這兒來。」
「你這樣想是出於天主教徒的信仰,不是出於理智。」他想再吻吻她,不料她一低頭,這一吻落在了她的鼻子上。米羅照樣親親熱熱吻著歐安達的鼻子,直到歐安達笑得忍不住了,將他一把推開。
「你可真邋遢,米羅。」她批起他的衣袖擦鼻子,「聽我說,自從開始幫助豬仔改善他們的生活之後,咱們已經把科學方法扔到了一邊。也許還要過十年、二十年,衛星勘察才會發現他們技術改善之後帶來的顯著變化。也許到了那時,我們已經徹底改變了豬仔,其他人再怎麼幹預也無法逆轉這個變化。可是,如果讓一個陌生人進入這個項目,我們就一點兒機會都沒有了。他會把我們做的事公佈出去的。」
「也許會,也許不會。剛當你父親的學徒時,我也是個陌生人。這你知道。」
「是個怪人,但不是陌生人。我們對你很瞭解。」
「昨晚你真該見見他,歐安達。先讓格雷戈變了個人,後來,科尤拉醒來的時候哭,他還——」
「他們本來就是絕望、孤獨的小孩子,這能證明什麼?」
「還有埃拉,埃拉笑了。連奧爾拉多也融入了家庭。」
「金呢?」
「至少他沒再大叫大嚷讓異教徒滾出去了。」
「我真替你們家高興,米羅。真希望他能徹底改善你們家的情況,真的。從你身上我已經看出了變化,你對未來有了信心,好長時間沒見過你這樣了。但是,不要把他帶到這兒來。」
米羅咬了一會兒嘴唇,抬腳便走。
歐安達趕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他。兩人已經走出灌木叢,但通向大門的方向有魯特的樹遮擋著。
「別這樣就走!」她生氣地說,「別不理不睬一甩手就走。」
「我也知道其實你說得對。」米羅道,「可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感受。他在我們家的時候,就像——就像利波來了似的。」
「我父親恨透了你母親,米羅。他才不會上你們家去呢。」
「我是假設。代言人在我們家裡。就像工作站裡的利波一樣。唉,你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他走進你家裡,說話做事——你親生父親本來應該像那樣說話做事,可他沒有。結果就是,你們兄弟姐妹幾個樂得直打滾兒,活像一群小狗。」
瞧著她一臉輕蔑的樣子,米羅氣得直想揍她一頓。他沒有,只是猛地一掌拍在魯特的樹幹上。時間才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它的直徑卻已經有八十厘米粗了。拍在粗糙的樹皮上,手掌隱隱作痛。
她走近他,「我很抱歉,米羅,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那個意思,愚蠢、自私——」
「是,我的話是很自私,可我——」
「因為我父親是個混蛋,我就會那樣?只要有個好心人拍拍我的腦袋——」
她的手撫弄著他的頭髮,他的雙肩,他的腰。「我懂,我懂——」
「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分得清。我不是說作為父親,我說的是人的好歹。我早就看出利波是個好人,對不對?所以我告訴你這個代言人、這個安德魯·維京是個好人時,你聽我的沒錯,用不著一下子把我堵回去。」
「我聽著呢。我也很想見見他。」
米羅吃驚地發現自己在哭。這都是那個代言人在起作用,儘管他不在這裡。他解開了米羅心裡纏得鐵硬的死結,現在的米羅已經無法抑制自己的真情流露。
「你說得也對。」米羅輕聲說,聲音有些哽咽,「看見他對我家的人那麼好,我是想過,如果他是我的父親該有多好。」
他轉身面對歐安達,不管她會不會看到自己發紅的眼圈和淚痕斑斑的臉。「過去,每當我離開工作站回到家裡,我都會這麼想。如果利波是我的父親該有多好,如果我是他的兒子該有多好啊。」
她微笑著,摟著他,秀髮飄拂在他流淚的臉上。「啊,米羅,我真高興他不是你的父親。不然的話,我就成了你的妹妹,你就再也不會是屬於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