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聖靈之子

  規定一:基督聖靈之子1均必婚配.否則不得列於門牆。但他們也必謹守貞潔。
  【1小說中所說的修會與天主教會有密切的關係,但卻是兩個不同的機構。與天主教舍下屬的修道院不是一回事。教套成員由僧侶組成,而修會成員——即教友——並不出家,也不是牧師和修女.如這裡所說的基督聖靈之子修會.其成員必須結婚。】
  問(一):為什麼必須結婚?
  答(一):愚人們問:我們為什麼必須結婚?我的愛人與我之間只需有愛的紐帶便已足夠。對他們,我的回答是:婚姻不僅是男女之間締結婚約。動物也會交媾,育出它們的下一代。婚姻的締約雙方中,一方是婚配的男女,一方是他們身處的社會。依照社會規定的法律完婚,意味著這一對男女從此成為這個社會中完全意義上的公民。拒絕婚姻,便是甘為陌生人,甘為孩童,甘為法外之人,甘為僕傭,或社會的叛徒。任何一個人類社會中,亙古不變的鐵律是:惟有遵守社會的法律、禁忌和婚嫁習俗的人才被視為完全的成年人。
  問(二):為什麼牧師和修女必禁慾獨身?
  答(二):便是為了將他們從世俗社會中隔離。牧師和修女是奴僕,而非公民。他們的職責存在於教會之中。教會是新娘,耶穌基督便是新郎,牧師和修女僅僅是婚禮中的賓客,因為他們摒棄了世俗社會的公民資格,虔誠地侍奉教會,於是享有這樣的榮光。
  問(三):那麼,為什麼聖靈之子均必婚配?我們不也虔誠地侍奉教會嗎?
  答(三):俗世男女侍奉教會的途徑只有一條。那便是結為夫婦。不侍奉教會者將基因傳遞給他們的下一代,我們傳遞的卻是知識:他們的下一代在基因中發現上一代的遺產,我們的遺產則留存於下一代的心靈。代代傳承的記憶便是婚姻結出的果實,它與聖壇前締結的婚約所孕育的血與肉的後代一樣珍貴。
  ——聖安吉羅。
  《基督聖靈之子教派教規與問答》1511:11:11:1
  教長走到哪裡,哪裡便宛如高牆深鎖的小禮拜室,寂靜、肅穆。他走進教室,無聲地移步到教室前面。沉重的寂靜降臨到學生們頭上,沒有誰敢大聲呼吸。
  「尊敬的會長,」教長低聲道,「主教大人有要事相商。」
  學生們大多十幾歲年齡,已經能夠理解等級森嚴的教會與在大多數人類世界管理學校的比較自由化的各個修會之間的緊張關係。堂·克裡斯托1既是學問淵深的學者,講授歷史、地理、考古和人類學,又是FilhosdaMentedeCrist——基督聖靈之子修會的會長。這個職位使他成為惟一能夠取代主教大人,成為盧西塔尼亞殖民地精神領袖的人。從某些方面來說,他的地位甚至高於主教:在大多數人類世界裡,只有大主教轄區才有修會,主教轄區只有一個負責教育的校長。
  【1克裡斯托這個姓氏是基督的名字在葡萄牙語中的變形,如用於女性.則是克裡斯蒂。】
  但堂·克裡斯托和所有修會教友一樣,很重視對教會表現出恭順的態度。一聽主教召喚,他當即結束講座,讓學生下課,甚至沒吩咐大家利用這段時間自由討論。學生們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們知道,打斷教學的即使是一位普通牧師,會長也會這樣做。當然,看到自己在會長眼裡這麼受重視,牧師們肯定受寵若驚。但這種做法同時也讓他們知道,只要他們在上課時間造訪學校,他們走到哪裡,哪裡的學生功課就會受到干擾。結果就是,牧師們很少到學校來,而會長則通過這種極度的謙恭,獲得了幾乎完全的獨立性。
  主教為什麼請他,堂·克裡斯托心裡有數。納維歐大夫不是個謹慎的人,整整一個早上,城裡謠言紛起,說死者代言人發出了一些可怕的威脅。堂·克裡斯托最受不了的就是教會面對異教徒的那種毫無根據的驚恐態度。主教肯定會大發雷霆,這就意味著他會命令某些人採取某些行動。但是現在,跟往常一樣,最好的行動就是不行動,耐心等待,採取合作的態度。另外,外面還有一些傳言,說來這裡的代言人正是那位替聖安吉羅代言的人。如果真是這樣,他很可能根本不是敵人,而是教會的朋友,至少是聖靈之子修會的朋友。在堂·克裡斯托看來,這兩者是一回事。
  他跟在默不作聲的教長身後,穿過教堂的重重建築,走過花園。他盡力使自己保持靈台明澈,心中不存怒氣與煩躁。他默默重複著自己的會名:AmaiaTudomundoParaQueDeusVosAme,你必愛人,上帝亦必愛你。這是他和妻子加入修會時特意挑選的名字,因為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弱點就是易怒、不能忍受愚行。和其他修會教友一樣,他希望借這個名字抑制自己最易犯的過失。教友們以這種方式將自己的精神暴露在世人眼前。不以虛偽為衣,聖安吉羅就是這樣教導我們的,基督以原野上百合花一樣潔白無瑕的德行,作為我們的衣飾,但我們不應以自己的德行驕人。堂·克裡斯托覺得自己的德行今天有點靠不住,心裡一陣陣不耐煩。佩雷格裡諾主教是個該死的蠢貨,但是,AmaiaTudornundoParaQueDcusVosAmc,會長在心裡默默念誦著。
  「阿邁1兄弟。」佩雷格裡諾主教道。連紅衣主教稱呼他時都客氣地用堂·克裡斯托這個尊稱,但主教大人卻從不這麼叫他,「你來真是太好了。」
  【1即上文所說克裡斯托的會名的第一個詞Amai,意為「愛」。】
  納維歐已經大模大樣坐存屋裡最舒服最軟和的椅子卜了。堂·克裡斯托一點也不羨慕。懶惰使納維歐成了個大胖子,肥胖又使他更加懶惰,真是個惡性循環的自毀過程。他選了一張連靠背都沒有的高凳坐下,這樣他的身體不會鬆弛,利於保持頭腦的敏銳。
  納維歐馬上就訴說起自己與死者代言人令人苦惱的交鋒過程,不厭其煩地敘述此人是如何威脅他的,如果這種不合作態度繼續下去,他會幹出什麼事來。「檢察官,你們能想像嗎?一個不信教的人,居然膽大包天想取代神聖教會的權力!」啊,看看這個懶惰的胖子,教會受到威脅,他是多麼義憤填膺呀。可如果要他一星期參加一次彌撒,他那股勁頭立即不知上哪兒睡大覺去了。
  納維歐的話還是有效果的:佩雷格裡諾主教越聽越氣憤,黝黑的面皮泛起一層紫紅。
  納維歐嘮叨完後,怒不可遏的佩雷格裡諾轉身對堂·克裡斯托道:「你怎麼看,阿邁兄弟?」
  如果我是個口無遮攔的人,我就會說:你可真是個蠢材,早知道法律站在代言人一邊,人家又沒招惹你,你卻對他的活動橫加干涉。到現在,對方總算被你惹火了.變成一個危險人物。如果當初你什麼都沒做.他本來是不會這麼危險的。
  堂·克裡斯托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低下頭,道:「我想,他有能力危害我們.我們應當主動出擊,擊毀他的這種能力。」
  佩雷格罩諾主教沒料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種軍事化術語。「說得太對了。」他說,「沒想到你也是這麼看的。」
  「修會教友和所有沒有教會任命、沒在教會內部任職的信徒一樣,熱心維護教會的利益。」堂·克裡斯托道,「不過,因為我們不是牧師,所以只好運用理智與邏輯,作為教會權威渺不足道的替代品。」
  佩雷格裡諾主教隱約覺得話裡有刺,卻又說不出刺在哪裡。他哼哼兩聲,兩眼一瞇,「那麼,阿邁兄弟,以你之見,我們應當怎麼出擊才是?」
  「這個嘛,尊敬的主教大人.法律寫得很清楚。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他才擁有凌駕於我們之上的權力,即我們干涉他行使自己的職責。如果我們打算剝奪他可能對我們形成危害的權力,只需跟他合作就行了。」
  主教一拳砸在而前的桌子上,怒喝道:「好一套故弄玄虛,我早知道你會說出這種話,阿邁。」
  堂·克裡斯托微微一笑。「我們的確別無選擇。或者回答他的問題,或者他提出申請,獲得全面檢察權,你呢,登上一艘飛船回梵蒂岡,面臨宗教迫害的指控。主教大人,我們非常愛戴你,不願意看到任何導致你被迫去職的事情發生。」
  「是啊,我清楚你的愛戴是怎麼回事。」
  「死者代言人其實沒什麼害處。他們不建立與教會相抗的組織。不舉行聖禮,而且從未聲稱《蟲族女王和霸主》是一本聖籍。他們只做一件事:發掘死者的生平,再告訴願意聽的人這位死者的一生,以及他為什麼要這樣,會這樣度過一生。」
  「你是說這些活動無關緊要?」
  「正相反,說出事實是一種非常有影響的行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聖安吉羅才會創立聖靈之子修會。我是說,為死者代言對教會的破壞遠不及——比方說,新教改革那麼大,也不如收回我們的天主教特許狀的影響大。一旦以宗教迫害的理由收回特許狀,馬上就會向這裡移入大批非天主教徒,使盧西塔尼亞居民中的信徒人數不超過總人口數的三分之一。」
  佩雷格裡諾擺弄著他的戒指,「星際議會真會批准這種行動?不太可能吧。這個殖民地的人口數量是有限制的,弄來大批異教徒肯定會突破人口上限。」
  「但人口方面他們已經有了規定。獲得天主教特許狀的殖民地不應有居民人口方面的限制,一旦這裡人口過多,星際議會便會派遣飛船,將多出的人口強制性移民其他世界。他們已經打算一兩代之後就動手了,現在就干也不成什麼問題。」
  「他們是不會那麼幹的。」
  「星際議會之所以成立,其目的就是阻止人類歷史上層出不窮的教派間的黨同伐異和互相殘殺。一旦援引宗教迫害法,問題就嚴重了。」
  「簡直豈有此理!某些沒有信仰的半瘋子叫來死者代言人,僅僅這麼一個人!突然之間,我們大家竟然要擔心強制移民、離開自己的家鄉了。」
  「我尊敬的主教大人,世俗政府和宗教團體之間始終存在著這種衝突。我們可千萬不能衝動啊。法律在他們一邊,武器都在他們手裡呀。不說別的,這一條理由就足夠了。」納維歐噗哧一聲笑了。
  「槍炮在他們手裡,但通向天堂或地獄的鑰匙卻掌握在我們手裡。」主教說。
  「我敢說,星際議會的一半議員一想到來世便會驚恐萬分。不過現在,我們的處境很艱難。希單這種時候我可以略效綿薄之力。你不用公開收回你前些時候的講話——」(你那些愚蠢、頑固、壞了大事的胡說八道)「——只需要讓大家知道,你已經吩咐基督聖靈之子修會承擔這項沉重的工作,回答那個異教徒的問題。」
  「他想問的,也許你答不上來。」納維歐道。
  「但我們可以替他尋找答案,對不對?採取這種辦法,米拉格雷人民也許就不用直接和代言人打交道了,他們只須回答我們修會善良的兄弟姐妹的問題就行。」
  「換句話說,」佩雷格裡諾冷冰冰地說,「貴教派於是成了那個異教徒的走卒。」
  堂·克裡斯托什麼都沒說,只在心裡默念著自己的會名,一連念誦了三遍。
  自從告別軍旅中度過的童年時代以來,安德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到,自己已經踏進了敵人的地盤。從廣場通向上面教堂所在的小山的路面已經有些破敗了,這是無數善男信女雙腳長年踐踏帶來的結果。上面是高高矗立的教堂,除了幾處晟陡的地方之外,整條上山路上一直能夠望見教堂穹頂。山道左手是建在山坡台地面的小學,右邊是教員住宿區,名義上足給教師住的,實際上住在這裡的大多是產業管理員、看門人、職員和其他勤雜人員。安德看見的教師全都穿著聖靈之子修會的灰色袍子,好奇地打量著從他們身邊經過的安德。
  來到山頂後,敵意出現了。這裡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坪和花園,平平展展,打理得無可挑剔,碾碎的礦渣鋪成的小徑纖塵不起。這就是教會的世界,安德心想,一切都整整齊齊各安其位,不容半根雜草生長。他發現周圍的人都很注意他,這些人的服色與教師不同,或黑色,或橘紅色。是牧師和執事,神色都不友善,傲慢之中充滿敵意。我來這裡到底給你們帶來了什麼損失?安德不出聲地問道。但他也知道,他們對他的憎恨並非全無根據。他是精心照料的花園中長出的野草,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的秩序便可能遭到破壞,不用說還會有許多嬌滴滴的鮮化被他連根拔起,被他吸走靈魂。
  簡高高興興地在他耳朵裡嘮叨著,想逗出他的話。安德不上她這個當。不能讓牧師們發現他的嘴唇在動,教會裡很多人痛恨植入式電腦,認為這是對人體的褻瀆,企圖修改上帝完美的造物。
  「這個殖民地到底養得起多少牧師?安德?」簡裝模作樣發出讚歎。
  安德很想罵她一句:裝什麼蒜,這個數字難道你還不知道?她喜歡在他不方便講話的時候問他些讓人惱火的問題,這是她的一個找樂子的方法。有時她甚至故意讓別人知道她在他耳朵裡講話。
  「好一夥什麼都不做的雄蜂,連繁殖後代的事都不做。按照進化原則,不繁殖後代的種群注定滅絕,對嗎?」
  其實,在這樣一個社會裡,牧師承擔了許多管理工作和公眾事務,這些她知道得很清楚。
  安德沒搭理,只在心裡反駁:如果不是教會,其他諸如政府、商會、行會等團體便會被迫擴張,成為社會中的保守力量,維繫著社會,使它不至於驟然間發生劇變,分崩離析。如果沒有一種正統力量作為社會的核心,社會必將解體。具有權威的正統力量總會讓人惱火.但對社會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華倫蒂在她的著作中不是闡述過這個道理嗎?她把僧侶階層比作脊椎動物的骨架——
  簡當即引述這段著作,只為向他表明她知道他會提出什麼反對理由。為了氣氣他,她還換用華倫蒂自己的聲音。這種聲音顯然是她專門儲存、特意用來惹他生氣的。
  「骨架是僵硬的,單看骨架的話,它們沒有生氣,像石頭一樣僵冷。但骨架支撐著身體的其他部分。以此為基礎,身體其他部分才獲得了生機勃勃的靈活性。」
  華倫蒂的聲音深深刺傷了安德,他沒想到自己竟會這麼難過,簡當然更沒有想到。他的腳步饅下來。安德明白了,正是因為身邊沒有華倫蒂,他才會對牧師們的敵意如此敏感。從前他曾經在加爾文教派的老巢與信徒們直面相抗,在信徒的怒火前毫無懼色,在京都,日本神道教的狂熱分子在他的窗前叫囂著要殺死他。那些時候,都有華倫蒂在他身邊,在同一座城市罩,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感受著同樣的氣候。他出發時她會鼓勵他,交鋒回來,她會安慰他。那些時候,即使他一敗塗地也不會毫無意義,其中也會包含勝利的影子。這些都歸功於她。我離開她才僅僅十天,可是現在,我已經深深地感受到了這個重大的損失。
  「我想應該向左走。」簡說。感謝上帝,她換回了自己的聲音,「修會在西面的山坡,它的正下方就是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
  他走過中學,在這裡學習高級科學課程的學生年齡都超過了十二歲。來到下面的修會時,安德不禁笑了。教堂與修會的建築真是太不一樣了。崇尚簡樸,不事奢華,對於教會來說,這種態度已經跡近挑釁。難怪各地教會都不喜歡修會。連修會的花園都有一股放肆勁兒:到處是雜草,草坪也沒修剪.只有菜園子拾掇得整整齊齊。
  和其他地方的修會一樣,這裡的會長自然也叫堂·克裡斯托。如果會長是女性,名字一定是堂娜·克裡斯蒂1。這裡只有一所小學、一所中學,規模都不大,修會於是只設一名校長。這倒是簡潔可喜:丈夫主持修會,妻子管理學校,所有事務,一段婚姻便處理得利利索索。從聖靈之子修會成立之初,安德便對它的創辦人聖安吉羅說,把修會會長和學校女校長分別稱為「基督先生」和「基督女士」,這不是謙遜,而是一種極度的高傲:名稱便高居信徒之上。聖安吉羅沒有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因為這正是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他是個生性高傲的人,這也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1如前文所注,克裡斯托和克裡斯蒂都是基督名字的變體,修會套長均以此為名,是表示對耶穌基督的號仰;小說中,堂-克裡斯托和堂娜·克裡斯蒂的名稱很複雜。除這個名字外,他們還有套名、奉名、職名(如國內的主任、校長等稱呼)。】
  堂·克裡斯托沒有等在辦公室裡,而是走進院子裡迎接他。這是修會的規定:為他人著想,寧肯自己不方便。
  「代言人安德魯。」他招呼道。
  「堂·塞費羅。」安德道。
  塞費羅是修會會長的職名,意為收割者。學校校長則稱為阿拉多納(娜),即耕耘者,當老師的教友是塞米多拉,播種者。
  這位塞費羅笑了,他注意到安德沒稱自己最常見的名字堂·克裡斯托。他知道,一般人都對稱呼教友的會名職名覺得很不習慣。聖安吉羅說過,「當人們稱呼你們的職名時,他們便是認可你是一個稱職的基督徒;當人們稱呼你們的本名時,你們便當留心,反省自己是否德行有虧。」他雙手放在安德肩上,笑道:「你說得對,我是塞費羅,收割者。可你對我們來說又是什麼人呢?在我們田地裡散佈雜草種子的人?」
  「算是一場病蟲害吧。」
  「那麼你可要小心了,我們這些莊稼人侍奉的上帝會用天火燒死你的。」
  「我知道:永劫只有一步之遙,而且絕無得到救贖的機會。」
  「救贖是牧師的事,我們這砦教書匠只負責頭腦。你來了我很高興。」
  「謝謝你的邀請。盧西塔尼亞簡直找不到人願意和我說話,我只好用最笨的大棒政策了。」
  塞費羅明白了,眼前這個代言人知道修會的邀請來自他的威脅。阿邁兄弟決心讓對話走上愉快的路子。「請吧。你真的認識聖安吉羅?是你替他代言的?」
  安德朝院牆上蔓生的野草比劃了一下。「他一定喜歡你園子的這種天然風格,那時他常常惹得紅衣主教阿奎那生氣。我敢說,看到你這個糟糕的院子,佩雷格裡諾主教的鼻子一準會氣歪。」
  堂·克裡斯托擠擠眼,「你對我們的機密知道得太多了。如果我們幫你找到你需要的答案,你會不會拍馬就走,留下我們過自己的太平日子?」
  「這種希望總是有的。自從當上代言人後,我住得最久的地方就是特隆海姆的雷克雅未克,一年半。」
  「希望你在這裡也能繼續保持這種不拖泥帶水的作風。這個要求不是為我,而是為了安撫那些長袍質地比我貴重的人士的心靈。」
  為了安撫主教大人的心靈,安德只能作出一個保證。「我只能這麼說。一旦我找到一個可以安頓下來的地方,我就會放棄代言人的身份,成為一個勤勤懇懇的公民。」
  「如果你所說的地方是這裡,那就是說,你必須改變信仰成為天主教徒。」
  「聖安吉羅多年前就讓我作出了承諾,如果我要信仰什麼宗教,一定要入他這一門。」
  「我怎麼覺得這種做法不像出自真心的信仰?」
  「因為我的確沒有什麼宗教信仰。」
  塞費羅像知道底細一樣大笑起來,接著執意要先帶領安德參觀修會和學校,然後再回答他的問題。
  安德並不介意,他也想看看聖安吉羅死後這麼多世紀以來,他的理念發生了什麼變化。
  學校看樣子不錯,教育水準很高。
  參觀結束後天已經黑了,塞費羅領著他重新同到修會,來到他和他的妻子——也就是阿納多娜——的小房間。
  堂娜·克裡斯蒂在房間裡,正通過放在兩張床之間的終端指導學生作語法練習。
  安德和克裡斯托耐心等著,直到她結束工作才跟她打招呼。
  塞費羅介紹了安德魯後道:「他好像不太喜歡稱呼我堂·克裡斯托。」
  「主教也一樣。」他妻子說,「我的會名是DetestaioPecadoeFazeioDireito。」安德在心中翻譯,憎恨罪孽,行為正直。
  「我丈夫的名字簡稱起來挺可愛:Amai,阿邁,意思是『愛你』。可我呢,對朋友大喝一聲:oi!Detestai!你能想像嗎?」
  三個人都笑了。
  「愛與憎恨,這就是我們倆,丈夫和妻子。你打算怎麼稱呼我?如果克裡斯蒂這個名字你覺得太神聖的話。」
  安德望著她的臉。這張臉上已經有了不少皺紋,一個比他尖刻的人或許會覺得她是個老太婆,但她的笑容很美,眼睛裡生氣勃勃。讓人覺得她比實際歲數年輕得多,其至比安德還要年輕。
  「我本想直接管你叫Beleza1,但你丈夫恐怕會覺得我不規矩。」
  「才不呢。他會叫我Beladona2。你瞧,一點點變化就把美人變成了毒藥,真可氣。你說呢,堂·克裡斯托?」
  【1葡萄牙語:美人。】
  【2葡萄牙語:顛茄。】
  「讓你保持謙卑是我的職責。」
  「而我的職責就是讓你保持貞潔。」
  安德不由自主地望望那兩張分開的床。
  「哈,又一個對我們禁慾式的婚姻生活產生興趣的人。」塞費羅道。
  「這倒不是。」安德說,「可我記得聖安吉羅鼓勵夫婦共享一張婚床。」
  「要這樣做,我們只有一個辦法。」阿納多娜道,「一個晚上睡,另一個白天睡。」
  「安吉羅的教導應該遵守,但修會教友們也應該根據各自的情況作出相應調整。」塞費羅解釋道,「我相信,有些老友能做到夫妻同眠,同時節制自己的慾望。但我妻子還很漂亮,我的慾望又太強了一點。」
  「這正是聖安吉羅的用意所在。他說,婚床是考驗我們對真理的愛的地方。他希望修會的每一位男女教友都能繁殖後代,同時傳續知識。」
  「如果我們那麼做,」塞費羅道,「我們就只好離開修會了。」
  「這個道理我們敬愛的聖安吉羅沒弄明白,因為他那個時代裡修會還沒有成型。」阿納多娜說,「修會就是我們的家,離開它就像離婚一樣痛苦。一旦紮下根來,你就不可能隨隨便便再拔起植物。所以我們只好分開睡,繼續留在我們心愛的修會中。我們覺得這樣挺好。」
  她是那麼滿足。安德忽然覺得自己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湧上雙眼。她發現了,有點發窘,轉開了視線。「請別為我們難過,代言人安德魯,我們的幸福遠遠超過痛苦。」
  「你誤會了。」安德說,「我的眼淚不是因為同情而流,而是被你們的美好生活感動了。」
  「不會吧。」塞費羅道,「連獨身禁慾的神父們都覺得我們婚姻中的節欲是……說得好聽點,古怪的。」
  「我不這麼想。」安德說。一時間,他想告訴他們自己和華倫蒂的友誼,像夫妻一樣持久、親密,卻又像兄妹一樣純潔無瑕。可一想到她,他突然說不出話來。他在塞費羅床I二坐下,臉埋在手掌中。
  「你怎麼了?」阿納多娜關切地問道。塞費羅的手輕輕搭在他肩上。
  安德抬起頭來,盡力擺脫對華倫蒂的思念。「恐怕這趟旅行對我的打擊太大了。我告別了多年來和我一塊兒旅行的姐姐,她在雷克雅未克結婚成家了。對我來說才離開她一個多星期,可我真太想她了。看了你們倆——」
  「你是說你一直獨身,沒有成家?」塞費羅輕聲問道。
  「現在又成了鰥夫。」
  安德並不覺得用這個詞有什麼不妥當之處。
  簡在他耳中悄聲道:「這樣做是你計劃的一部分嗎?安德?我承認這一招對我來說太深奧了些。」
  當然,這根本不是任何計劃的一部分。安德有點吃驚:自己現在竟如此容易喪失自我控制能力。昨晚在希貝拉家裡,他是別人的主心骨,而今天,面對這兩位教友,他的表現就像昨晚的科尤拉和格雷戈。
  「你到這裡來是想尋找某些問題的答案。」塞費羅道,「但是我看,你真正想解答的問題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多。」
  「你一定覺得非常孤獨。」阿納多娜道,「你姐姐已經找到了歸宿,你一定也希望找到自己的歸宿,是這樣嗎?」
  「我不這麼想。」安德道,「恐怕我太濫用你們的友善之心了,像你們這樣沒有神職的教友沒有聽取別人懺悔的義務。」
  阿納多娜爽朗地笑起來,「這個嘛,隨便哪個天主教徒都可以聽取異教徒的懺悔。」
  塞費羅卻沒有笑。「安德魯代言人,你對我們十分信任,這種信任顯然超出r你來之前的計劃。我向你保證,我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現在我也相信,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主教怕你,老實說我過去對你也心存疑慮。但現在不同了。我會盡我的努力幫助你,因為我相信,你不會破壞我們這個小村子,至少不會有意破壞。」
  「啊。」簡悄聲道,「這下子我總算明白了。這一手玩得真漂亮,安德。你比我想像的還棒。」
  這個促狹鬼弄得安德感到自己成了個玩世不恭的騙子手,於是他做了一件以前從未做過的事。他抬起手,用指甲一撥寶石狀微型電腦上那個小小的開關銷,關掉了電腦。寶石不作聲了,簡再也不能在他耳朵裡嘀嘀咕咕,也不能通過他的眼睛看,通過他的耳朵聽了。「咱們上外邊走走吧。」安德說。
  植人式電腦許多人都知道,所以他們知道他做了什麼。他們把這個舉動看作他希望和他們私下裡認真談談的表示,兩人都很高興。其實安德的意思只是暫時關掉電腦,省得簡老是開他的玩笑,但塞費羅和阿納多娜卻由於l電腦關機放鬆了許多,這樣一來,他反倒不好再打開電腦了,至少這會兒不行。
  走在夜色下的山坡上,和阿納多娜與塞費羅談談說說,安德忘了簡已經不能再聽了。他們對他談起娜溫妮阿孤獨的童年,後來有了皮波父親一般的照料和利波的友誼,她又是如何恢復了生機。「但自從利波去世的那一晚,對我們來說,她好像也成了死人。」
  娜溫妮阿不知道大家是多麼替她擔心。在主教的會泌室,在修會老師們中間,在市長辦公室,大家一次又一次討論著她的不幸遭遇。這種待遇可不是每個孩子都有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其他孩子也不是加斯托和西達的女兒,也不是這顆行星上惟一一個外星生物學家。
  「她變得非常冷漠,只關心工作,對其他任何事都不感興趣。她和其他人只有一個話題:如何修改本土植物的基因,使之能為人類所用;如何使地球植物在這裡存活下去。問她這方面的問題她都樂於回答,態度也很好。但其他的……對我們來說她已經死去了。她沒有朋友。我們甚至向利波——願上帝使他的靈魂安息——打聽過她,他說過去她把他當成朋友,可現在,他連其他人都不如,其他人至少還能得到她那種空空洞洞的和氣態度。而他只要一問她什麼,她立即大發脾氣,完全拒絕回答。」
  塞費羅摘下一片當地的草葉,舔了舔葉片背陰的一面。「你試試這個,代言人。它的味道很有意思。不用擔心,對身體沒什麼危害,它的任何成分都無法進入人體的新陳代謝過程。」
  「你最好還是提醒提醒他,葉片邊緣鋒利得像剃刀,小心劃破嘴唇和舌頭。」
  「我正想說呢。」
  安德笑著摘下一片草葉嘗了嘗。酸酸的,像肉桂,又有點像柑橘,還有點像口腔裡的臭氣。這種滋味像許多種東西混合在一起,沒有一種好聞的。但氣味十分濃烈,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人的地方。「這玩意兒能讓人上癮的。」
  「我丈夫是要拿它打個比方,代言人,小心了。」
  塞費羅不好意思地笑了。「聖安吉羅不是這樣教導過我們嗎?耶穌教誨世人的方法就是比喻,用人們知道的東西形容他們不知道的東西。」
  「草的味道確實很怪。」安德說,「但這跟娜溫妮阿有什麼關係?」
  「這種比喻有點牽強。但我覺得,娜溫妮阿在生活中品嚐到了一種非常讓人不愉快的東西,但那種東西的味道實在太重,它征服了她,讓她割捨不下它的滋味。」
  「你說的那種東西,是什麼?」
  「我給你說點玄而又玄的神學理論吧。我說的東西就是從負罪感中產生的驕傲。這是一種虛榮,一種自大。某一件過錯,罪責本不在她,但她卻擔起了這個罪名。她覺得萬事萬物都以她為中心,其他人的痛苦也是對她的罪孽的懲罰。」
  「她為了皮波的死責備自己。」阿拉多娜道。
  「她不是個沒頭腦的傻瓜。」安德說,「她知道殺害皮波的是豬仔,她也知道皮波是一個人去的,與她無關。怎麼會覺得是她的過錯?」
  「這種念頭剛產生的時候,我也是用這個理由來反駁自己。後來我又看了皮波死的那晚的記錄和資料。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一個暗示:是利波的一句話。他要娜溫妮阿把皮波去找豬仔前和她一塊兒研究的內容給他看,而她說不。就這些,這時別人打斷了他們的話,他們此後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至少沒在時刻有儀器記錄的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裡談起這個話題。
  「代言人,這句話讓我們不禁猜想:皮波死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阿納多娜道,「皮波為什麼急匆匆跑出去?難道這兩人為什麼事吵起來了?他生氣了?如果某個你愛的人死了,你跟他最後的接觸是很不愉快、怒氣沖沖的,事後你就很可能會譴責自己,如果我沒說這些話就好了,如果我沒說那些話就好了,等等。」
  「我們也曾試圖重現當晚的經過,所以想查核電腦記錄。那份記錄很完備,自動記下一切工作筆記,每個登錄電腦的人幹了什麼,等等。但凡是屬於她的資料全都加密封存了。不僅是她手邊正在處理的工作,而是一切資料,連她的聯機時間記錄我們都無法查看。完全不知道她想瞞著我們的是什麼資料,進不去呀。一般情況下,市長的權限可以超越電腦使用者的加密級別,可這一次,連市長都沒辦法。」
  阿納多娜點點頭,「這種封鎖公眾資料的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些都是工作筆記,是殖民地的財產。」
  「這件事於得可真是膽大包天。當然,法律也有規定,緊急情況下市長可以取消對文件資料的加密。可這一次緊急不緊急誰都說不上來。舉辦公開聽證會又沒有法律依據。我們想看資料只是出於對她的關心,可這點理由在法律上立不住腳。也許今後什麼時候我們能看到資料罩記錄了什麼,皮波死前他們倆中間出了什麼事。那些資料都是公眾財富,她是刪不掉的。」
  安德忘了簡聽不到這些情況,自己已經關閉了電腦。他滿以為她一聽見這些情況便會立即行動,越過娜溫妮阿設置的所有保護程序,將檔案裡的資料提取出來。
  「還有她和馬考恩的婚事,」阿納多娜道,「人人都知道這根本沒道理。利波想娶她,這一點他沒有保密,大家都知道。可她的回答是不。」
  「她想說的可能是,我的罪孽太深,不應該嫁給一個可以使我幸福的男人。我要嫁給一個對我十分兇惡的人,讓他懲罰我,這也是對我的罪孽的懲罰。」塞費羅歎了口氣,「她的這種自我懲罰的慾望把他們倆永遠分開了。」
  安德等著簡發出尖刻的評論,諸如那兒還有六個孩子,大可以證明利波和娜溫妮阿並沒有徹底分開。可她一聲不吭,安德這才想起自己關掉了電腦。可現在有塞費羅和阿納多娜看著,他不便伸手去重新打開它。
  他知道利波和娜溫妮阿是多年的情侶,所以他明白塞費羅和阿納多娜想錯了。娜溫妮阿也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這可以解釋她為什麼忍受馬考恩的折磨。為什麼自絕於人群,但這並不是她不嫁給利波的原因。就算她覺得自己的過錯比天還大,她仍然不應該覺得自己沒資格在利波床上享樂。
  她拒絕的是婚姻,而不是利波這個人。這麼小的社區,又是個天主教社會,做到這一點並非易事。什麼東西會伴隨婚姻而來,卻不受通姦的影響?她想躲避的到底是什麼?
  「所以你看,我們簡直摸不著頭腦。如果你當真打算替馬科斯·希貝拉代言,你就無法迴避這個問題——她為什麼嫁給他?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你就得查清皮波的死因。最後一個問題已經讓上百個人類世界中最聰明的一萬多個頭腦絞了二十多年腦汁了。」
  「跟所有這些聰明腦瓜相比,我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安德說。
  「什麼優勢?」
  「我有愛護娜溫妮阿的人幫助我。」
  「我們過去沒能幹什麼事。」阿納多娜道,「也沒能好好幫助她。」
  「也許我們能夠互相幫助。」安德說。
  塞費羅注視著他,接著伸手搭在他肩上。「如果你真心希望幫助她,代言人安德魯,你就應該對我們敞開心扉,像我們剛才對你一樣知無不言。你就會告訴我們,不到十秒鐘前你產生了什麼想法?」
  安德頓了一會,然後嚴肅地點點頭,「我認為娜溫妮阿拒絕嫁給利波的原因不是她的負罪感,我想,她之所以不嫁給他,是不想讓他接觸她鎖死的那些資料。」
  「為什麼?」塞費羅問道,「怕他發現她和皮渡的爭執?」
  「我不認為她和皮波發生過爭執。」安德道,「我想,她和皮波發現了什麼東西,這一發現導致了皮波的死。所以她才會把資料鎖起來,因為這些資料中有些內容會讓人送命。」
  塞費羅搖搖頭,「不,代青人安德魯,你不懂負罪感的力量。人不會為了一點點信息葬送自己的一生,但為了更少一點的自責,他們卻可能幹出這種事來。你看,她的確嫁給了馬科斯·希貝拉,這就是自我懲罰。」
  安德沒有爭辯。娜溫妮阿是有負罪感。這一點他們說得對。否則她就不會任由馬考恩打罵,從不抱怨。負罪感是有的,但是,嫁給馬考恩卻是因為別的原因。他沒有生育能力,而且自感羞愧。為了把這個秘密藏得嚴嚴實實的,不讓任何人知道,他寧肯忍受一門綠帽子婚姻。娜溫妮阿願意受罪,但並不願意在生活中失去利波,不願意失去懷上他的孩子的機會。不,她不嫁給他,惟一原因就是不想讓他發現自己文件中的秘密,因為不管那個秘密是什麼,最終都會使他死在豬仔手裡。
  事情的發展頗具諷刺性:他最終還是死在了豬仔的手裡。
  回到自己的蝸居後,安德坐在終端前,一遍又一遍呼喚著簡。回家的路上她沒有對他說一句話,儘管他一接通植入式電腦後便連聲道歉。對於終端的呼叫,她仍然沒有回答。
  到了這時安德才明白,那部植入式電腦對她來說是多麼重要。他只是想不受打擾,像趕走一個淘氣的孩子。但對她來說,只有通過這部電腦,她才能時刻與惟一一個可以和她交流的人類成員保持聯繫。這種交流從前也曾多次中斷過,如太空光速飛行時、安德睡覺時。但把她關掉,這還是頭一遭,在她看來,這種舉動的意思就是:她認識的惟一個朋友拒絕承認她的存在。
  他在腦海中把她想像成科尤拉,蜷在床上抽泣著,一心指望有人能把她抱起來,撫慰她。但她l小是個有血有肉的孩子,他九法找她,只能坐等她自己回來。
  他對她瞭解多少?他尢法探測她的感情。甚至有一種可能,那枚珠寶式植入電腦就是她本人,關掉電腦,就是殺死她。不,他告訴自己。不可能是這樣。她還活著,就在聯結著上百個人類世界的安賽波網絡卜的核心微粒中。
  「原諒我。」他敲擊著終端鍵盤,「我需要你。」
  耳朵裡那枚珠寶依舊無聲無息,終端也冷冰冰的不見一絲動靜。他以前還從來沒有意識到,有她時時刻刻的陪伴,對自己來說是多麼重要。他也想過獨處,但現在孤獨壓迫著他,他被強行隔絕在孤獨中,恨不能有個可以說說話的對象,有個人能傾聽他的話,彷彿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別的方式,可以證明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甚至把蟲族女王從她的藏身處掏了出來,哪怕兩人過去的交流很難形容為對話。可是現在,就連從前那種交流也做不到了。她的思想進入他的意識,既微弱又渙散,沒有形成言詞(對她而言,形成言詞太困難了),只是一種詢問的感覺,還有一個形象:她的繭放在一個陰涼潮濕的地方,像一個山洞、一個樹洞。(現在嗎?)她彷彿在這樣問。現在不行,他只好這麼回答,我很抱歉。但她已經沒有盤桓下去聽他的道歉,她慢慢滑開了。不知她剛才在跟誰交流,現在她又回去了,那個對象和她更接近,交流起來更方便。
  安德無計可施,只好倒頭便睡。
  他半夜驚起,為了自己對簡做的沒心沒肺的事充滿愧疚,他重新坐在終端前鍵入:「請回來吧,簡,」他寫道,「我愛你。」寫完之後,他通過安賽波將這條信息發了出去,發到她不可能忽略的地方。市長辦公室裡肯定會有人讀到這條信息,到明天早晨,市長、主教和堂·克裡斯托都會知道。讓他們去猜測簡的身份吧,猜想代言人為什麼在夜深人靜時穿過無數光年的距離向她呼喚。安德不在乎。現在.他失去了華倫蒂,又失去了簡,二十年來,他第一次陷入了徹底的孤獨。
《死者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