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環境
五、環境
說到構建世界,大部分人先想到的是世界的外觀:一個星系中的一顆行星,陌生的景色。你會計算行星的直徑和質量,它自轉與公轉的週期,到恆星的距離,和軌道面的夾角,是否有衛星,恆星的亮度、年齡,等等。
其結果是一組精確的數字:行星表面的重力、溫度,有沒有大氣層,如果有的話主要成分是什麼,刮什麼樣的風,星球各部分分別有什麼樣的氣候,有怎樣的海洋和大陸(如果有的話),潮水;最後,還有生命的形態。
結果可以從比較簡單——低重力星球,很高的樹木與動物;高速旋轉的星球,風速很快,晝夜交替迅速;完全沒有自轉的星球,生命只能在一條狹長的帶狀地區生存——到非常複雜的生態系統,足以用一本小說闡述其各種可能。
下面是個例子。羅伯特·霍華德(RobertForward)的小說《龍之卵》(Dragon-sEgg)緣起一個簡單的問題:在一顆中子星的表面會出現什麼樣的生命?結果他寫出了一本最好的純科學小說。書中,一艘地球的探索飛船向中子星飛去時,點燃了星球表面尚未開化的生命形式的原始智慧與好奇心的火花。但中子星自轉得非常快,時間對這些巨大、扁平的生物來說過得如此迅速,以至地球飛船到達時,被這艘飛船不經意間創造的外星文化已經發展出了航天科技,而且早已遠遠超越了地球人的科學水平。
霍華德是「硬科幻」作家的典型代表。他是個頗有名聲的物理學家,寫小說幾乎也是純以科學角度出發。雖然他也是個不錯的作家,但其小說卻以科學觀念為主導。
對許多科幻小說的作者和讀者而言,這才是科幻的王道。他們偏愛硬科學:物理、化學、天文、地理。他們認為生物學令人懷疑,而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和考古學這類「科學」令人發笑。社會科學對他們只是歷史學的分支,是一種重文字,輕考據,重推理,輕觀測的技術。
聽某些硬科幻迷說話,你會以為他們就是科幻小說的創始人,所有的軟科幻都是後來才出現想分杯羹的傢伙。可事實並非如此——社會學的,文學性的,冒險類的科幻出現時間都早於硬科幻。但從坎貝爾創辦《驚奇》雜誌以來,這類非常非常嚴肅地對待科學的科幻小說便成為主力,一直引領潮流。
現在潮流在改變——總是在改變的——但是硬科幻比起其它種類的科幻來,有更多的忠心支持者。Analog現在已經不是頂尖的科幻雜誌了,而且它刊登的小說體裁非常單一,但它的讀者群仍然比任何一本只刊登小說的雜誌更多。的確,Analog似乎是唯一一本經常刊登公式化作品的雜誌,但下面的寫作公式在硬科幻流派中是行之有效的:
1。科學家有了重大成果,官僚們橫加干涉,但科學家最後獲得勝利,教訓了官僚們。(這類故事對科學家及其擁護者的吸引力在於,它和現實生活中這類情況顛倒了過來。現實中,科學家成功主要靠的是他們從官僚處申請大批資金的能力,這迫使把自己當作知識分子精英的科學家們變成了實用主義者。)2。發生了奇怪的事件,科學家前往探察。在無數次推理失敗後,終於成功地解開了令人驚奇的謎底。(這條公式是對科學方法的重現,不過加入了現實生活中科學家不太可能遇到的戲劇性衝突。)3。新的機器/設備/發明在測試時出了問題,可能大家都會有生命危險。然後,在英勇的努力之後,大家都死了(悲劇)或者大家都活了下來(喜劇)。
在斯坦利·施密特(StanleySchmidt)治下,Analog的這類小說源源不斷,其銷量比其它純科幻雜誌確實高出一頭。然而,硬科幻擁護者保持忠實的同時,別的小說在不斷發展。Analog被其它讀者注意的小說,要麼並不走公式化路線,要麼已經超越了它們。
優秀的硬科幻作者和那些只會原地打轉的作者相比,後者在構建的世界中設定好了環境,也許還為當地的生命形式設想了一幅不錯的進化圖,但接下來的一切便掉入了老套。人物,社會,事件——所有的情節都是從別人的書裡借來的。因此公式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
因此最令Analog雜誌困擾(至少是最令我困擾)的是:大多數作品都顯示出,作者對人類社會的基本結構所知寥寥。他會擔心自己算錯大氣密度,但其作品中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幼,是科學家還是政治家或管道工人——的言行談吐和多嘴的中學生無甚區別,他卻茫然不知。
諷刺的是,劣質硬科幻的流行使得很多人以為硬科幻從本質上來說就出不了好小說。的確,近年來很多四五十年代從坎貝爾這裡冒頭的優秀硬科幻作家由於其後繼者的表現,也連帶蒙上了污點。
我們從硬科幻界普遍質量不高的作品中,得出的結論不該是硬科幻中無佳作——我們有阿西莫夫、克拉克、尼文、克萊門特(HalClement)、謝菲爾德(CharlesSheffield)和霍華德作反證——而應該是:在硬科幻領域中,對那些有才能、有技巧,又對硬科學懂得足夠多的作者們來說有著極大的機遇。讀者們對拙劣的文筆並不太挑剔,只要有過硬的科學成分。如果有文學性與科學性並重的小說,作者這輩子將錦衣玉食。毫無疑問。
相對的,我們這些寫「軟」科幻的作家也有避免在小說中涉及科學細節的毛病。大部分人要麼把故事設定在「非常像地球」的地方,要麼借用其他作家已經完整設定好的世界。我們和許多硬科幻作家一樣,只寫得好自己感興趣的方面——社會結構,文雅的散文,或是華麗的冒險傳奇——而忽略其它的。我們,現在的科幻主流作家們,在世界構建中忽略硬科學的程度,和硬科幻作家們對社會體系、人物和情節的粗率其實半斤八兩,都是如此淺薄癡妄。
有些作家兩面都能出色地兼顧。比如尼文。他是最好的硬科幻作家之一,但我和許多人一樣,認為他駕馭情節的能力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他以硬科學完成他小說的設定,世界的構建——但令他成為我們中最棒的作家的,是他引人入勝的故事。
最近能完美結合科學性與文學性的作品當數布萊恩·艾迪斯(BrianAldiss)的《赫利康尼亞》(Helliconia)三部曲:赫利康尼亞之春、赫利康尼亞之夏、赫利康尼亞之冬。這部偉大的小說將全部背景設定在一顆繞一對雙子星運行的行星上。它有一年四季之分,也有千年為一循環的「大季」。行星靠近雙子星中較大的那顆時,氣候就會變得熱不可耐;而當靠近較小較暗的一顆時,又會冷到幾乎全球結凍。星球上的所有生命,包括人類社會,都已經適應了這種「大季」的變換。
從人文角度看,赫利康尼亞無懈可擊;它也是極其出色的硬科幻作品。這主要歸功於作者的天分和作為小說家堅持不輟的努力。然而,也是由於作者是英國人,而非美國人,因此得以逃脫美國文學畫地為牢的窘境。在英國,科幻並未被牢固地細分流派;甚至科幻和奇幻也並未完全分離。英國文學界的主流認為,科幻/奇幻是一個「真正」的作家值得投身寫作的領域。無論如何,H.G.威爾斯、奧爾都斯·赫胥黎(AldousHuxley)、喬治·奧維爾這些人並稱偉大的英國作家,而不只是偉大的英國科幻作家。因此艾迪斯——以及其它英國作家——能免於和美國科幻/奇幻作家一樣,被限制在文學天地的一個小角落。
所以,如果你對硬科幻有偏好,我要勸你拓寬知識面,盡力使你的小說科學性與文學性並重。而如果你對硬科幻興趣缺缺,我也要勸你拓寬知識面,看看硬科學能給小說怎樣的變化。即使你對硬科學一無所知——或者你只想寫奇幻小說——我也建議你從四十至六十年代的優秀硬科幻小說著手,對硬科學作些瞭解。你會看得興致盎然,也將瞭解每本小說寫作時的尖端科技。
我堅信,好的作家應當活到老,學到老。要寫出完美的故事,就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當然,沒有人能掌握所有知識,但我們至少應當去努力。不可缺少任何學科的知識。寫一篇小說時,我會從許多書中借鑒其想法:卡羅(RobertCaro)撰寫的約翰遜傳記,權力之路;中世紀農村社會的詳細參考《失落的鄉村生活》;拉斐爾·塞巴蒂尼(RafaelSabatini)的《上校之血》;克利福德·格爾茲的《文化的解釋》,以及柏拉圖。誰知道如果我再多看哪怕幾本書,或者再多瞭解幾門我還一無所知的學科,我的小說會有什麼樣的進步呢?
在創造你小說世界的奇異環境時,你首先應盡可能瞭解身邊熟悉的環境。你對自己的世界胸有城壑之前,是不太可能創造出一個複雜而完美的虛擬世界的。
真的,創造一個虛擬的陌生世界經常是幫助讀者以全新的眼光看待原來的世界,發現自己以前忽略的事物的最好方法。這是冒險小說最大的價值之一。冒險小說不是對現實社會的逃避,成為冒險小說作家也不能讓你不學習任何事就開始文學生涯!
冒險小說其實是提供了一面透鏡,讓你比一般的角度更好地觀察世界。一句話:你不可能無所不知。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