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激起好奇心
不過她一定是非常謹慎地選擇了「種子村」這個詞,確信它會引起人的好奇心。吸引我們的首先是它的神秘性,我們會猜測:「多羅是誰?他想培育什麼?這個村子為什麼是『他的』?」沒有這個詞,我們的好奇心就會大大減弱,只會對「那個女子」是誰有所疑問了。
神秘?《野種》是個懸念故事嗎?
完全不是。這些「謎團」很小,而且完全不須在其上花費時間。多羅沒有在考慮那個女子是誰,或者種子村是什麼東西。他還沒有碰到那個女人,所以我們知道他們相遇時,這個謎團就會解開。而他早就知道種子村為何物,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很快我們會得到答案。它們只是暫時的疑問,是展示部分的插曲,而不是可以推動故事前進,影響全部情節的那種懸念。
你應當透露些信息,讓讀者確信你的小說會引人入勝,特別是在書的開始部分。這很重要。同時不可欺騙讀者。由於多羅是那種能夠「擁有」村莊的角色,我們會認為他非常偉大——而巴特勒誠不我欺。還有,種子村的概念在故事中地位也非常重要,而不是瑣碎而無關緊要的奇特之處。換句話說,巴特勒不止是隨便給我們些有趣的信息來騙我們繼續閱讀,而是給出了引人的,而且對故事極為關鍵的信息。
上面是關於展示部分的討論。我們接下來看看完整的《野種》第一節。
多羅去查看他的一個種子村所剩的東西時,偶然發現了那個女子。村中都是泥牆小屋,看起來很舒適,村子四周環繞著草地和樹叢。但多羅在靠近它前就感覺到裡面的人都不見了。奴隸販子在他之前來過了這裡。他們憑著槍支和貪慾,在幾個小時裡就令一千年來的工作化為烏有。他們把沒能帶走的村民都殺了。多羅找到了人的骨頭、頭髮,以及一些未被腐食動物吃掉的乾枯的肉體。他站在一個很小的骷髏——一個小孩子的——前,猜想著倖存者會被帶到哪裡去。是哪個國家?還是新大陸殖民地(原文為NewWorldColony,也可作「新世界殖民地」解——angeleye)?他得趕多遠的路,才能找到一個曾經健康,充滿活力的人?
我們在這節中看到了什麼?首先,當時的情景一目瞭然,我們不用猜疑發生過什麼。多羅來到他的一個種子村裡,發現村民都不見了——被抓作奴隸或是死了——然後開始考慮去尋找還活著的人。
這幕場景很震撼。一地屍骨,一個孩子被殺害——即使這是發生在陌生人身上的事,也讓我們感到痛苦,憤怒。我們的腦海中已經有了好壞之分:那些奴隸販子是壞人,而村民是無辜的犧牲品。
但這只是巴特勒在這節裡表達的一部分意思。她暗示了許多其它的事。我們可能未曾有意識地注意它們,而它們仍會無意識中影響我們。這些事是小說以及這個虛擬世界其餘部分的基礎,比方說,我們對故事發生的年代有了概念。村裡的房屋以泥土為牆,顯然尚未開化;但奴隸販子們有槍,這是個關鍵,告訴我們故事發生在地球上,時間大約是近代。在此節末尾,巴特勒提到了新大陸殖民地,強烈暗示這個故事是發生在地球上,向北美洲販賣奴隸的時期。那麼,這個村莊幾乎肯定是在非洲。(雖然我們也可以按字面理解NewWorld,即一個新開發的星球,但到目前為止故事的背景看來科技程度很低,不大可能有星際航行技術。)以上推論在後續情節中被一一證實,這樣一開始沒有想到這些的讀者也不會感到迷惑。但事實是,巴特勒在第一節裡基本設定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而沒有打斷敘述,直接說出那是在非洲的販賣奴隸的時代。
更重要的是,我們瞭解了多羅。他認為泥土為牆的房屋很「舒適」,說明他對原始的陳設並未感到不適,而且他在「他的」村子裡感覺就像回家一樣。
而且,多羅在接近村子之前就知道了他的村民都不見了。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可能發現沒有人在田地裡勞作,他可能注意到村莊裡沒有平時那些聲音。但巴特勒沒有寫出具體的途徑,因此還有著這樣的可能:他不是靠常人的感覺瞭解這樣的事情的。讀者可能注意,也可能沒注意到這些,但暗示已經給出了。
我們也知道了多羅對奴隸販子的想法——他認為他們是貪婪的——但當多羅查看村莊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遍地的屍骨,殘存的肢體,屬於孩子的骨骸,卻發現多羅對此似乎無動於衷,這令我們很驚訝。站在屍體旁,他沒有猜想這個孩子的身份,沒有一點悲傷,甚至沒有憤怒地想到這些奴隸販子滅絕人性地屠殺村民。他只是猜測剩下的人被帶到了哪裡,離此會有多遠。他考慮時完全不帶同情之心(不是「他想像他們看著所愛的人發出瀕死的哀嚎,卻身不由己地被拖走時的恐懼……」),而是非常實際的「他得趕多遠的路?」。而他對這些村民的記憶也好像是一個人在回想他價值不菲但毫無感情的動物們:「一個健康,充滿活力的人」。「種子村」的意義開始清晰了:多羅是耕種者,而村民們則是他的作物。
接下來的兩節告訴我們,多羅不是冷酷無情的——但也確認了他和其它人的關係的確非常奇特。
最後,他挪動腳步,離開了村莊的廢墟,信步向前行去,不知道也不在意自己正走向何方。他的心中悲憤交加。他帶著一種榮譽感保護著自己的所有。也許不是針對個人,而是群體。他們向他臣服效忠,而他則保護他們。但他失敗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痛恨失敗。他庇護的是總體而不是個體,他在意的是整個村落,而不是單個的村民。確實,他就像農夫一樣,不會在意少數幾莖倒伏的小麥,只有整片田地被毀時才會感到悲傷和憤怒。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信步離開了村莊,不知道也不在意自己正走向何方。這樣說來他雖然和其它人的關係奇特,明顯認為別人比自己低等,把他們看作畜群或田地,但他從某種角度來說仍然是人類。我們至少可以稍微瞭解一些他的情緒。我們現在對他既陌生又熟悉了。
而在第四節,巴特勒給了我們最後一塊拼圖,讓我們知道多羅實際上有多麼奇特:
他漫步向南,朝著森林走去,和來時一樣獨自一人,沒有裝備,走過對他來說和其它地形沒有多大區別的草原和森林。他死去了數次——由於疾病、猛獸和有敵意的土著。這片土地險惡多艱。但他還是繼續向西南行去,不加思索地從海岸方向,有他的船隻在等待他的地方轉開。後來他發覺驅使他前行的已經不是失去種子村的怒氣。那是別的什麼——一種衝動,一種感覺,一種精神上的聯繫在召喚他。他可以輕易抗拒這種衝動,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感到有什麼在前面等著他,就在不遠的前方。他相信這種感覺。
請注意巴特勒在文中多麼隨意地提到「他死去了好幾次」。她並未在此大做文章,因為對多羅來說死去並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但我們並非如此,而多羅死去數次卻還能向西南走去的事實,告訴我們他的確是非常奇特。他把人類看作作物或牲畜,因為他幾乎是永生的,可以被殺害卻仍然活下去。
我們現在還知道他有一艘船,其船員在某個約好的地方等他——這暗示著我們可能會發現全世界都有他的僕人和財產。
我們也發現他有不同於常人的靈感——他被一種「精神上的聯繫」所吸引,並欣然跟隨這種聯繫,因為他相信他的感覺。顯然,他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在科幻作者人才輩出的時代,巴特勒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在整節文字中貫注著感情,讓我們不覺被她文字中流蕩的優美與力量所吸引。
兩小節之後,她空開一行(在原稿中,你應該在這樣的空行上打上星號),改變了主視點人物。現在我們換從一個叫做安延舞的女人眼中觀察一切。如果還記得第一節中的「那個女人」,我們會很自然地假設那指的就是安延舞——我們猜對了。巴特勒這樣的優秀作家不會讓讓我們困惑於錯誤的假設的。
我們很快發現安延舞也很神秘,和多羅一樣非同尋常。首先,我們瞭解到她會巫術:她曾經殺了七個揮舞著彎刀擋住她去路的人——但她覺得這樣做很可怕,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出手。
這時她察覺到了一個入侵者,正在她附近的樹叢裡遊蕩。我們馬上猜測這是多羅——又猜對了。不過當然巴特勒不會寫出多羅的名字,因為安延舞還不認識多羅。這時安延舞對多羅來說還是「那個女人」;多羅還是安延舞的「入侵者」。
我們還看到安延舞是個牧師,「她一般不需要任何藥物,但她會把它們帶在身邊」。因此她也和多羅一樣,有著超自然的力量。她也把她的村民看作「她的」人,但他們不是許多村子中的一個,她也不止是偶爾才去自己的村子一次。她和他們住在一起,她治癒他們的傷病,並讓他們傳播自己的神跡,讓其它村子的人也來找她治病,好讓自己村的人從中得益。
巴特勒也提到安延舞漫長的生命以及她的「幾次青春」,暗示她和多羅一樣可以永生不死——但和多羅不同的是,她害怕死亡,並時時警惕好讓自己免遭殺害。因此他們擁有的力量不同,生存的法則也不同。多羅可以死於疾病、猛獸或被其它人殺害,而仍能繼續活下去;安延舞可以有很長的壽命,但這是在不被人殺死的前提下。安延舞不害怕毒藥,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方面的大師,而不是因為她不會死亡。
而所有這些訊息都是在緊張的情境裡帶出的:安延舞正在用精神追蹤入侵者(多羅),想知道她是否必須得殺了他,以保護自己。
這時小說還只開始了三頁,但巴特勒已經從她的兩位主角的想法、行動中給了我們非常多的信息。我們甚至並未注意到這是展示部分,因為她沒有停止過情節的敘述。
此外,她尚未給出完整的背景,我們還不知道多羅這個不會死去的人就是世界動亂的源頭,他無論自願與否都必須殺人。遵循著事件小說的結構,巴特勒的故事精確地開始於主人公開始捲入重建世界秩序的鬥爭——也就是遇到多羅——的時候。他們真正相遇是在第四頁;安延舞注意到他是在第二頁的一半;而且巴特勒在小說的第一句話就提到了他們的碰面。
從一開始,巴特勒就預示著她想要寫的故事,並從未令我們失望。從一開始,我們就覺得應該讀下去,並且在閱讀的時候我們毫不費力地瞭解了每一分理解整個故事所必要的信息。許多作家能很好地處理科幻作品的展示部分;幾乎所有人都有一定的能力處理它;但是沒人作得比巴特勒更好。我強烈建議你多讀讀她的作品,哪本都行。第一遍純為了閱讀的喜悅而讀,然後再反覆研究她是如何寫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