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星和木星之間鋪展著一個寬闊的小行星帶。在這個奇異的世紀裡,成千個已知和未知的小行星中間最獨特的就是海藻小行星,它的居民在兩百年間依靠打撈宇宙中的自然岩石和飛行物的殘骸製造了這個極小的行星。
他們是野蠻人,25世紀僅有的野蠻人,一個科學家組成的研究小組兩百年前在小行星帶迷了路,他們的飛船失事了,被孤獨地困在這裡,而這些人就是他們的後裔。在這些後人被重新發現的時候,他們已經建立了自己的世界和特有的文化。他們自稱是“科學人”,寧願留在太空中,野蠻而墮落地生活,繼續試驗和挽救他們的祖先留給他們的原始科學。這個世界迅速地將他們忘記了。
S·S·諾瑪德號翻著觔斗穿過太空,既沒有走上去木星的軌道,也沒有去向遙遠的星辰,只是漂流著穿過小行星帶,動作遲緩,跌跌撞撞,像一隻將死的蠓蟲。它在通過海藻小行星一英里以內的區域時立刻被科學人俘獲了,被併入了他們小小的行星。他們發現了佛雷。
這個拾荒者的星球上,天然和人工的過道裡都充滿了垃圾,他被當成戰利品抬著穿過這樣的走廊時曾經醒來過一次。走廊是用隕石鐵、岩石和船艙的金屬板建造起來的。有的金屬板上還留著那些在太空旅行史上早已經被遺忘了的名字:英達斯·奎因號,地球;塞提斯·瑞布拉號,火星;三圈馬戲團號,土星。這個走廊通向寬敞的大廳、儲藏室、公寓房和家庭住宅,所有這些都是用打撈到這個小行星上的飛船殘骸焊結起來的。
佛雷被他們抬著,飛快地接連穿過一艘古代的蓋裡米德的太空駁船、一個拉塞爾的鑽冰機、一艘艦隊指揮官的座艦、一艘克裡斯托的重型巡洋艦、一艘二十二世紀的燃料運輸船,船上的玻璃槽箱裡還裝著冒煙的火箭燃料。兩個世紀的打撈物在這個熱鬧場所裡被集中起來:武器製造廠、紙質書的圖書館、服裝博物館、機械倉庫、工具、口糧、飲料、化學製品、化學合成品和代用品。
圍在這些垃圾周圍的人群在得意洋洋地大聲嚷嚷:“足量!”他們大喊。由一個女人的領唱開始了一輪激昂興奮的聲浪:
溴化氨…………………………1.5克
溴化鉀…………………………3克
溴化鈉…………………………2克
檸檬酸…………………………足量
“足量!”科學人們吼叫著,“足量!
佛雷昏了過去。
他又醒了過來。他已經被人從自己的太空服裡剝了出來。他在這個小行星的溫室裡,這裡的新鮮氧氣使植物得以生長。房間是由一艘一百碼長的舊礦砂運輸船的船艙改造的,一整面牆上都裝上了打撈來的窗戶——圓形的舷窗、方形的舷窗、鑽石形的、六角形的……任何形狀和任何時代的舷窗都被裝在這裡,直到巨大的牆面成了玻璃和光線瘋狂的縫合體。
遙遠的太陽的光焰從屋中穿過,空氣又熱又潮濕,佛雷迷茫地環視四周。一張魔鬼的面孔正凝視著他,面頰、下巴、鼻子和眼瞼部位都文著可惡的刺青,就像一張古老的毛利人1的面具。在雙眉之間刺著“J♂SEPH”(喬瑟夫)。在喬瑟夫名字中的那個○有一個箭頭,把它變成火星的標誌,這是科學人用來表明男性的2記號。
【1 毛利人:新西蘭的土著人。】
【2 ♂是科學符號中男性的代表:喬瑟夫名字的拼寫中的O被加上一個指向上方的箭頭後就變成了這個表示男性的符號。這是“科學人”姓名的特點;臉上刺著名字,而名字中字母○加上不同箭頭指向來表明自己的性別。】
“我們是‘科學人’。”喬瑟夫說,“我是喬瑟夫,這些是我的人民。”
他聳了聳肩膀。佛雷注視著圍在他身處的垃圾堆四周的這群咧嘴笑的人。所有的面孔都被畫成了魔鬼的面具,所有人的雙眉間都刺著他們的名字。
“你漂流了多久了?”喬瑟夫問。
“伏爾加。”佛雷答非所問,他的神智仍不太清楚。
“你是五十年來第一個活著來到這裡的人。你是一個強有力的男人,非常強悍。按聖達爾文的‘適者生存’理論,你應該算是個偉人了。”
“足量!”人群大聲吼叫。
喬瑟夫用一種科學家特有的準確手勢拽過佛雷的手肘來為他把脈。他魔鬼般的嘴莊嚴地數到了九十八。
“你的脈搏。九十八點六,”喬瑟夫說。他找了一個溫度計,虔誠地甩著它,“最最科學了。”
“足量!”異口同聲的合唱。
喬瑟夫拿出一隻錐形燒瓶。它的標籤上寫著:肺,貓,C.S,蘇木精,曙光紅1。“維生素?”喬瑟夫詢問。
【1 一種淡紅色染料。】
佛雷沒有回答,喬瑟夫從長頸瓶裡倒出一大把藥片,把它放在一支煙斗的前端,點燃了它。他噴了一口煙,然後做了個手勢。三個女孩出現在佛雷的面前。她們的面孔上有令人噁心的刺青。每一對眉毛中間都刺著一個名字:簡(J♀AN),莫瑞亞(M♀IRA)和坡麗(P♀LLY)。
“選吧。”喬瑟夫說,“科學人實行自然選擇。在你的選擇中要堅持科學。基因學。”
佛雷再次昏倒的時候,他的臂膀從周圍的垃圾上滑落,擦過莫瑞亞的身體。
“足量!”
他在一間圓頂環形大廳裡。大廳裡擺滿了生銹的古董機器:一部離心機、一台手術床、一台已損壞的X光檢查儀器、一些高壓消毒鍋和逐漸腐朽的外科手術器械。
佛雷嚷嚷著到處亂跑,他們用皮帶把佛雷綁在手術台上。他們把他餵飽了。他們為他剃鬍子,洗澡。兩個男人開始用手轉動古老的離心機。它發出一種有韻律的叮噹聲,像戰鼓的敲擊聲。那些聚集起來的人開始一起踏步走,一起叫喊。
他們開動了古老的高壓消毒鍋。它燒滾了,噴射出熱的水蒸氣,使大廳裡充滿了咆哮的蒸汽。他們打開了古舊的X光檢查儀器。它發生了短路,雨點般濺出高熱的電光,那電光穿越了充滿蒸汽的大廳。
一個十英尺的人影隱約出現在台上。那是踩著高蹺的喬瑟夫。他戴著一頂外科手術帽、一個外科手術面具,穿著一件外科手術袍,袍子從他的肩膀一直拖到地板上。袍子用大量紅黑兩色的線繡著身體各個部分的解剖圖。
喬瑟夫就如同一個來自外科教科書上的陰森可怕的繡帷。
“我命名你為諾瑪德。”喬瑟夫長聲吟唱。
騷動聲漸弱。喬瑟夫把一個生銹的鐵罐傾倒在佛雷的身體上。那裡裝著醚的蒸汽。
佛雷殘破的意識碎片流走了,他被包裹在黑暗中。在那黑暗的外面伏爾加——T:1339連續猛衝,在通向太陽的航路上加速前進,它爆炸著衝破了佛雷的血液和大腦意識,直到他不停地從心底裡發出復仇的尖叫聲,這種感覺才得以平息。
他很模糊地感到身體被人洗刷、灌食、虐待和讚美。最後他在中場時完全清醒了。一片寂靜。他正躺在一張床上。那個女孩,莫瑞亞,躺在他身邊。
“你是誰呀?”佛雷嘀咕。
“你的妻子,諾瑪德。”
“什麼?”
“你的妻子。你選擇了我,諾瑪德。我們是一對伴兒。”
“什麼?
“科學搭配的,”莫瑞亞自豪地說。她捲起睡袍的袖子給他看她的手臂。上面四個醜陋的裂口讓它變得非常難看。“瞧,新娘子該有的都注射進去了,一點新,一點舊,一點借來一點藍1。”
【1 西方婚俗:新娘的裝束中必有這幾樣東西。】
佛雷掙扎著下了床。
“我們現在在哪兒?”
“在我們家裡。”
“誰的家?”
“你的。你是我們的一員,諾瑪德。你必須每個月結一次婚而且生很多孩子。那將是科學的。不過我是第一個。”
佛雷不理會她,自顧自查看這個地方。他身在一間24世紀早期的小火箭發射艙的主艙室裡——它曾經是一艘私人太空船。這個主艙室已經被改裝成一間臥室了。
他蹣跚著走到舷窗處向外望去。發射艙被封閉在這個小行星雜亂的整體中,走廊把它和主體相連。他向尾部走去。兩間更小的船艙裡擺滿了正在生長的植物,用來提供氧氣。發動機房被改裝成了廚房。在燃料罐裡有高能燃料,而它現在被用來給火箭頂端的小火爐加熱。佛雷朝前走。主控室現在是一間客廳,但是控制儀器都還可以工作。
他在思考。
他走到後方的廚房,拆除了爐灶。他重新把燃料罐和原來的發動機接上了。
“你在幹什麼,諾瑪德?”
“離開這兒,丫頭。”佛雷咕噥著,“我和一艘叫伏爾加號的船還有一筆賬沒了結呢。你懂我意思嗎,丫頭?把這艘船擺弄出來就行。”
莫瑞亞警惕地後退。佛雷看到她眼中的表情,向她撲過去。他是如此虛弱無力,她很容易就擺脫了他。她張開嘴,發出一聲尖利刺耳的叫聲。就在這時,傳來一聲巨響,響徹發射艙,那是喬瑟夫和外頭那些有著魔鬼面孔的“科學人”,他們剛才在猛力地重擊艙殼,進行為新婚者舉辦的“科學”儀式鬧洞房。莫瑞亞尖叫著,當佛雷耐心地去抓她的時候她不斷閃躲。他把她堵在一個角落裡,撕下她的睡袍,用睡袍捆住她,堵住她的嘴。莫瑞亞發出了足以撕裂小行星的噪音,但是“科學的鬧洞房”的聲音更響亮。
佛雷搗鼓著引擎室,很快便完工了,到現在他幾乎已經是一個專家了。他抱起被綁著的姑娘,把她帶到主艙。
“離開,”他對著莫瑞亞的耳朵大吼,“起飛。就在這個小行星上空爆炸。一個粉碎的地獄,丫頭。你們也許都會死。每一件東西都炸飛了,炸開了。想想會發生什麼。沒有空氣了。沒有小行星了。去告訴他們。警告他們。去吧,丫頭。”
他打開主艙室,把莫瑞亞猛推出去,重重地關上門,閂上。喧鬧聲立刻停止了。
佛雷開動控制台的點火裝置。自動起飛的號笛重新鳴響,發出一聲沉寂多年的咆哮。火箭艙笨重地振動,點火了。佛雷等待著溫度到達起火點。等待的時間非常難熬。發射艙被牢牢焊結在小行星上。它被石頭和鐵圍繞著。火箭尾焰噴在嵌在下面巨大的星體中另一艘飛船的船殼上。他不知道當自己的飛船開始突進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但是伏爾加號驅使他去賭博一場。
他點燃了火箭。高能燃料在船尾燃起的那一刻伴隨著沉重的爆炸。發射艙戰慄,打哈欠,然後變熱了。金屬開始發出尖銳的叫聲,然後發射艙猛烈地摩擦包裹著它的石頭,向前衝去。金屬、岩石和玻璃被穿透,隨後炸裂開來,飛船炸開了小行星,衝入太空。
內部行星的海軍在火星軌道以外九萬英里處捉到了他。在七個月的戰爭之後,內部行星的巡邏兵非常警惕,決不魯莽從事。當飛船沒有回答詢問並且給出識別口令時,它本應該被炸成齏粉,隨後再來研究它的殘骸。但是這個火箭非常小,而且巡洋艦上的水手們又很想得一筆賞金。
他們在發射艙裡找到了佛雷,他在一堆厚厚的太空服裡像一個沒有腦袋的蠕蟲一樣蜷曲著身體。他又一次流血了,因為腐爛發出惡臭,頭部的一側像爛泥。他們把他放進巡洋艦上的病人隔離室。仔細地將他的船艙蓋了起來。佛雷甚至沒有機會瞧見下等艙工作人員的大肚子。
他們把他遍佈瘡痍的身體隨便修補一番,再往羊水槽裡一扔,繼續自己的航程。在返回塔拉的飛船上,佛雷恢復了知覺,嘴裡念叨著一個開頭是V(伏爾加)的詞。他知道自己已經得救了。他知道復仇僅僅是一個時間問題。隔離室的勤務員聽到他在他的槽裡歡騰著,就拉開他的遮蔽物。佛雷的眼睛睜開了。勤務員無法壓抑他的好奇。
“你聽到我了,夥計?”他耳語。
佛雷咕咕著。勤務員低下身子。
“出了什麼事。到底是誰對你那樣做?”
“什麼?”佛雷嘶啞地嘀咕。
“你不知道嗎?”
“什麼?什麼事啊?”
“等等,就好。”
勤務員消失了,他思動到一個儲備艙,五秒鐘後又在羊水槽邊出現了。佛雷掙扎著從液體中坐起來。他兩眼放光。“這感覺又回來了,夥計。有那麼一點感覺了。思動。我在諾瑪德上無法思動呢我。”
“什麼?”
“我那時候昏了頭。”
“夥計,你簡直沒長腦袋。”
“我那時不會思動。我忘了該怎麼做,就是這樣。我那時候什麼都忘了呢我。現在記起來的也不多。我——”
當勤務員把一張醜陋的有刺青的面孔猛推到他面前時,他在恐怖中退縮了。這是一張毛利人的面具。面頰、下巴、鼻子和眼瞼都被文上了可怕的條紋和漩渦。在雙眉之間刺著“N♂MAD”(諾瑪德)。
佛雷瞪大了眼,然後痛苦地大叫起來。這圖畫是一面鏡子。這張臉是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