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台照相機,鏡頭因重擊而扭曲、報廢,只能一次次重放同一個鏡頭:使它扭曲的那一擊;想像一片記憶水晶被猛地折彎,只能一遍又一遍重放同一小段音樂:它無法忘記的那可怕的一段。
「她處於一種歇斯底里的回憶狀態。」金斯敦醫院的吉姆斯醫生對鮑威爾和瑪麗·諾亞斯解釋說,「她一聽到關鍵詞語『救命』,就條件反射地重新經歷一次那段恐怖的經驗……」
「她父親的死。」鮑威爾說。
「是嗎?我明白了。這是……緊張性精神分裂症引起的。」
「永久性的?」瑪麗·諾亞斯問。
年輕的吉姆斯醫生看上去既驚訝又憤慨。他不是透思士,但他是金斯敦醫院最年輕有為的醫生之一,全部熱情都傾注在他的工作上。「在這個時代,以她的年齡?除了物理死亡之外,沒有什麼是永久性的。還有,諾亞斯小姐,就連物理死亡,我們金斯敦醫院已經開始著手對付了,從症狀學角度來研究死亡,事實上我們已經……」
「過會兒再說這些,醫生,」鮑威爾插話道,「今晚就不要再上課了,我們還有工作。我能使用那個姑娘嗎?」
「怎麼個使用法?」
「透思她。」
吉姆斯醫生考慮了一下,「沒有不可以的理由。我給她用了治療緊張症的DejaEprouve系列。應該不會造成什麼衝突。」
「DejaEprouve系列?」瑪麗問。
「一種偉大的新治療方法。」吉姆斯興奮地說,「是一個叫由伽特的透思士發明的。病人的緊張症實際上是一種精神出逃,逃避現實。大腦的意識層面不能面對外部世界和它自己無意識層面之間的衝突。它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被生下來,它試圖回復到胎兒時期的狀態。你理解了嗎?」
瑪麗點點頭,「剛剛理解。」
「好。DejaEprouve是19世紀的精神病治療的詞彙。字面上講,它的意思是:『已經體驗過的,已經嘗試過的某種事情』。很多病人的願望是如此強烈,最終會令他們相信某種從未經歷過的行為或者體驗事實上已經發生過了的行為。聽懂了嗎?」
「等等,」瑪麗慢慢地說,「你的意思是我……」
「這麼說吧,」吉姆斯利落地打斷她,「假裝你有一個熾熱的願望,想……嗯,比如說,和鮑威爾結婚,組成一個家庭。行嗎?」
瑪麗臉「唰」地紅了。她用有點發緊的聲音說,「可以。」有那麼一陣子鮑威爾極想痛罵一頓這個好心好意卻沒有透思能力的笨拙年輕人。
「好吧,」不知內情的吉姆斯高高興興地接著說,「如果你心理失衡,你可能會讓自己相信,你已經和鮑威爾結婚了,有了三個孩子。這就是DejaEprouve。現在我們要做的是,為病人合成一種人工的DejaEprouve。我們讓緊張性精神分裂症患者實現自己逃避現實的願望。我們讓他們渴望的經歷真的發生。我們將思維與底層層面剝離開來,把它送回到子宮,讓它假裝自己重新出生,是一個全新的生命。明白了?」
「明白了。」重新恢復自制力的瑪麗盡力做出一個微笑。
「在思維的表層……在意識層……病人以加速度飛快地重新走過成長之路:嬰兒期,童年,青春期,最終成熟。」
「你的意思是邑芭拉·德考特尼將成為一個嬰兒……學習說話……走路?」
「對,對,對。大約花三個星期。當她的思維發展到她目前的成熟程度時,她就可以接受自己極力逃避的現實了。她成長了,可以接受它了。正如我剛才所說,這些變化僅僅發生於她的意識層面,意識的底層不會受影響。你可以隨意透思她。惟一的麻煩是……她肯定嚇壞了,恐懼深入意識的底層。混淆在一起了。想取得你想要的信息不容易啊。當然,那是你的專長。你會知道怎麼做的。」
吉姆斯突兀地站起來,「得回去幹活了。」他走向大門,「很高興為你們服務。被透思士找來總是一件高興事。我不能理解近來針對你們這些人的敵意……」他走了。
「嗯——這告別語真是意味深長。」
「他是什麼意思,林克?」
「還不是因為我們那位了不起的好朋友本·賴克。賴克一直在支持反超感運動那一套你也知道:透思士是個排外的小圈子,不能信賴,從來成不了愛國者,反倒是太陽系裡的陰謀家、吃正常人的嬰兒,諸如此類」
「哼!同時又支持義士團,真是個討厭、危險的人。」
「危險,但並不討厭,瑪麗,他有魅力,所以更加危險人們總是希望壞人看上去就像惡棍。唔,也許我們可以先收拾了賴克,現在還不算晚。把芭芭拉帶下來,瑪麗。」
瑪麗把姑娘帶到樓下,讓她坐在一張矮檯子上。芭芭托像尊平靜的雕像一般坐在那兒。瑪麗給她穿上了藍色的緊身連衣褲,把她的金髮向後梳,用一根藍絲帶系成馬尾辮。芭芭拉收拾得乾乾淨淨,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尊可愛的蠟人兒。
「外表可愛,內心卻全毀了。天殺的賴克!」
「和他有什麼關係?」
「我告訴過你,瑪麗。在庫卡的鴿子籠裡我怒火萬丈。我把怒火投向那個荒淫的鼻涕蟲奎扎德和他的妻子……當我透思到賴克在樓上的時候,我的怒火噴在他臉上。我……」
「你對奎扎德做了什麼?」
「神經元衝擊波。什麼時候到實驗室來,我們會演示給你看。這是個新招數。如果你成了一級,我們會教你的。它就像是超感方式的神經干擾槍。」
「致命的?」
「忘了超感誓言?當然不是。」
「你穿過地板透思到了賴克?怎麼做的?」
「思維波反射。那間窺淫房想聽下面的聲音時不是借助於竊聽器,而是依靠那間房子完全開放的聲音傳遞渠道。這是賴克的錯誤。他的思維順著聲音傳遞渠道傳了下來。我發誓,當時我巴不得他有那膽子開槍,我好用衝擊波轟掉他,結案。」
「他為什麼不開槍?」
「我不知道,瑪麗。我不知道。當時他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應該殺了我們。他以為他是安全的……並不知道有衝擊波這回事,雖說奎扎德被擊倒的事讓他有點不踏實,可他確實不知道……但是他無法開槍。」
「害怕?」
「賴克不是懦夫。他並沒有害怕。他只是不能夠。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下一次就不一樣了。所以我才把芭芭拉·德考特尼留在我家,在我自己的房子裡透思她。她在這裡不會出事。」
「在金斯敦醫院才不會出事。」
「對於我想要做的工作來說,那裡不夠安靜。」
「什麼?」
「詳細的謀殺的畫面都鎖在她歇斯底里症的表現之下。我必須把它弄出來……一點一點的。這些一到手,我就逮住賴克了。」
瑪麗站起身,「瑪麗·諾亞斯退場。」
「坐下,透思士!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你要留在這裡陪著這個姑娘。她不能一個人留在這裡。你們兩個可以住我的臥室。我自己睡書房。」
「得了吧,林克,別來這一套。你尷尬了。讓咱們瞧瞧,看我能不能在你的思維屏障上扎個小針眼兒。」
「聽著——」
「少來,鮑威爾先生。」瑪麗放聲大笑,「原來是這麼回事。你想我來做陪護女伴。這個詞兒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對不對?你也一樣,林克。毫無疑問這是一種返祖傾向。」
「胡說八道。哪怕在玩主圈子裡,我都是最……」
「可那個圖像是什麼?哦,圓桌騎士。加蘭哈德1·鮑威爾先生。在那下面還藏著什麼,我……」突然她止住笑,面色變得蒼白。
1加蘭哈德:英國亞瑟王時代著名騎士,曾尋找聖盃。
「你挖到了什麼?」
「算了,不說這些事了。」
「得了吧,瑪麗。」
「不說了不說了,林克。還有,別為那個透思我。如果你自己都認識不到自己的想法,最好不要從第二手途徑去獲知,尤其別從我這裡。」
他好奇地看了她片刻,然後聳聳肩膀,「好吧,瑪麗。我們最好開始工作。」
他對芭芭拉·德考特尼說:「救命,芭芭拉。」
她立刻「唰」地在矮台上坐得筆直,做出傾聽的姿勢,他則開始巧妙地挖掘……
床單的感覺……朦朧的呼喊聲……誰的聲音,芭芭拉?在前意識的深處,她有了反應,「是誰?」一個朋友,芭芭拉。「沒有人。沒有別人。就我一個人。」她確實是一個人,飛奔下一條走廊,衝破一扇門,撞進一個蘭花狀的房間,看到了……你看到了什麼,芭芭拉?「一個男人。兩個男人。」是誰?「走開。請走開。我不喜歡聲音。有一個聲音在尖叫。在我耳朵裡尖叫……」她尖叫起來,恐懼的本能驅使她躲開一個模糊的人影,這個人影想抓住她、不讓她靠近她的父親。她轉過身來,繞過去……你父親在做什麼,芭芭拉?「他……不。你不屬於這裡。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父親和我還有……」那個模糊的身影抓住了她。他的面影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就一下,接著便消失了。再看一眼,芭芭拉、保養得很好的臉。眼睛分得很開,小小的雕刻般的鼻子。小小的感性的嘴巴。
看上去像一道疤。是他嗎?再看看這幅圖像。是那個人嗎?「是的。
是的。是的。」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她又跪倒了,平靜,無生命的木偶,死人一般。
鮑威爾抹掉臉上的汗水,扶著姑娘坐回矮台。他受到了極度的震動……比芭芭拉·德考特尼還要糟糕。歇斯底里症緩衝了對她的情感衝擊。他卻什麼防護都沒有。他重新經歷了她的恐懼、她的驚駭、她的痛苦,赤裸裸,而且沒有保護。
「是本·賴克,瑪麗。你也看到那個圖像了嗎?」
「撐不了那麼久,林克。我半路就逃了,讓自己能喘口氣。」
「是賴克沒錯。惟一的問題是,他到底用了什麼見鬼的法子殺了她父親?他的凶器是什麼?為什麼老德考特尼沒有和他搏鬥自衛?只好再來一次。我恨自己對她做這種事……」
「我恨你對自己做這種事。」
「迫不得已。」他深吸一口氣說,「救命,芭芭拉。」
她又一次「唰」地在矮台上坐得筆直,做出傾聽的姿勢。他飛快地溜進去。慢點,親愛的。別那麼快。時間足夠。「又是你?」記得我,芭芭拉?「不,不,我不知道你是誰。出去。」但我是你的一部分,芭芭拉。我們一起跑下了那條走廊。看到了嗎?我們正在一起開門。一起做容易多了。我們互相幫助。「我們?」
是的,芭芭拉,你和我。「但是你現在為什麼不幫助我?」我怎麼幫,芭芭拉?「你看父親!幫助我制止他。制止他。制止他。制止他。幫助我尖叫。幫助我!行行好,幫助我!」
她又跪倒了,平靜,無生命的木偶,死一般。
鮑威爾感到有一隻手撐在他的臂膀下面,這才意識到他不應該也跪倒。他面前的屍體緩緩消失,蘭花套間也消失了,瑪麗·諾亞斯正盡力把他拖起來。
「這次是你先倒下。」她恨恨地說。
他搖搖頭,努力想攙扶芭芭拉·德考特尼。他摔倒在地板上。
「好了,加蘭哈德爵士。先歇歇吧。」
瑪麗把那姑娘拉起來,扶著她坐在矮台上。然後她回到鮑威爾身邊。「現在準備好接受幫助了嗎,或者你認為這樣沒有男人氣?」
「那個詞叫『男子氣概』。別浪費時間想幫我站起來了。我需要的是頭腦的力量。我們遇到麻煩了。」
「你透思到什麼了?」
「德考特尼希望被謀殺。」
「不!」
「是的。他想死。就我所知,也許是他在賴克面前自殺了。芭芭拉的回憶是混亂的。這一點我一定要搞清楚。我必須見一見德考特尼的醫生。」
「那是薩姆·@金斯。他和薩莉上周回金星了。」
「那麼我只能也走一趟了。我還趕得上十點鐘的那趟火箭嗎?給機場打電話。」
薩姆·@金斯,一級超感醫師,精神分析費每小時1000信用幣。全社會都知道,薩姆一年能賺兩百萬信用幣,但社會不知道的是,薩姆承擔了大量慈善工作。對他的身體而言,如此繁重的工作是一種有效的慢性自殺。@金斯是行會長期教育計劃經久不熄的火炬之一,也是環境理論學派的領導人,相信超感能力並不是天生的特質,而是人人具備的潛能,每個人通過適當的後天訓練都可以開發出來。
結果就是,薩姆位於維納斯堡1外沙漠中的住宅裡(在一處明亮乾燥的平頂山上)擠滿了來義診的病人。他歡迎每一個低收入者到他這裡看病。替他們治療時,薩姆謹慎地嘗試著為他的病人培養心靈感應能力。薩姆的理由很簡單,透思這個問題其實有點類似於開發某些未經使用的肌肉,這種功能之所以如此罕見,很可能是因為大多數人懶於或者沒有機會這樣做。但是當一個人到了危急關頭,他就沒有辦法再懶惰下去了。薩姆於是趁機給他們提供嘗試的機會,開發他們的潛能。到現在為止,他的成果是發現了百分之二的潛在超感師,比行會面試發現的比例還低。但薩姆依然堅持,毫不氣餒。
1作者杜撰的金星城市名
鮑威爾發現薩姆正在自己沙漠家宅岩石叢生的園子裡大步奔走,精力充沛地摧毀沙漠花朵(他以為這就算搞園藝),一邊這麼幹,一邊與一群精神抑鬱的人交流。這些人跟著他走來走去,活像一群忠實的小狗。金星上空長年不散的烏雲反射著讓人目眩的陽光,把薩姆的光頭曬成了粉紅色。薩姆哼哼著、叫喊著,既對病人,也對自己的植物。
「該死的!別跟我說那是紅樹瘤,那是雜草。我看到雜草的時候難道會認不出來?把耙子遞給我,伯納德。」
一個穿黑衣服的小個子男人把耙子交給他,說:「我的名字是沃爾特,@金斯醫生。」
「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金斯哼哼道,撕掉一叢橡膠紅的植物。它像稜鏡一樣瘋狂地變幻著顏色,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證明它既不是雜草也不是紅樹瘤,而是讓人提心吊膽的金星褪色柳。
@金斯不悅地看著它的氣囊癟下去,發出哭泣般的漏氣聲。然後他瞪著那個小個子。「逃遁,逃進語言中,伯納德。你只看東西上的標籤,卻不看那個東西本身。你用這種方法逃避真實。你想逃避的是什麼,伯納德?」
「我原本希望你能告訴我,@金斯醫生。」沃爾特回答。
鮑威爾靜靜地站在那裡,欣賞這場面。這就像《聖經》古董書中的插圖。薩姆,一個壞脾氣的彌塞亞(救世主),怒視著他恭順的追隨者。圍繞著他們的是石頭花園裡閃閃發亮的硅石,上面爬滿了顏色斑駁的乾燥的金星植物。頭頂的雲層像閃光的珍珠。背景則是這個星球紅色、紫色和紫羅蘭色的窮山惡水,一直伸展到目力盡頭。
@金斯不屑地哼了一聲,對沃爾特道:「你讓我想起了那個紅頭髮。那個假想自己是交際花的傢伙在哪裡?」
一個漂亮的紅頭髮姑娘從人群中擠出來,傻笑著說:「我在這裡,@金斯醫生。」
「別搔首弄姿,我已經給你定了性了。」@金斯對她沉著臉,用思維波繼續話頭:「你因為自己是個女人而高興,不是嗎?你用性別代替了生活,用你的幻想。『我是個女人,』你對自己說,『於是,男人仰慕我,只要我點頭,成千個男人都想要我。所以我就是個真正的交際花。』胡說八道!不能用這種方法逃避現實。性不是臆想。
生活不是臆想。童貞也不是什麼值得推崇備至的東西。」
@金斯不耐煩地等著回應,但那姑娘只是在他面前裝模做樣地傻笑、搔首弄姿。他終於爆發了:「你們沒有人聽到我對她說了什麼嗎?」
「我聽到了,老師。」
「林肯·鮑威爾!不!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
「從地球,薩姆。來咨詢一下,不能久留。下一趟火箭就得趕回去。」
「你不能打星際電話嗎?」
「事情太複雜了,薩姆。只能用超感模式交流。是德考特尼的案子。」
「哦。啊。嗯。是了。我一會兒就來,自己拿點喝的去吧。」@金斯發出思維波通知:「薩莉,老伴。」
@金斯的病人中有一個毫無理由地縮了一下,薩姆興奮地轉向那人:「你聽到了,對不對?」
「不,先生。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不,你聽到了。你收到了思維廣播。」
「沒有,@金斯醫生。」
「那你為什麼跳起來?」
「一隻蟲子咬了我。」
「不對。」@金斯吼道,「我的花園裡沒有蟲子。你聽見我叫我妻子了。」然後他可怕地大喝道,「你們都能聽見我。別說你們不能。你們不想得到幫助嗎?回答我,快,回答我!」
鮑威爾在涼快寬敞的起居室裡見到了薩莉·@金斯。屋頂敞開著。金星上從來不下雨。在長達七百個小時、灼熱難耐的金星白晝中,只需一個塑料圓頂就可以提供一個陰涼的環境。而當七百小時的寒夜開始時,@金斯一家便會打點行裝,回到他們在維納斯堡城裡有供暖系統的單元公寓去。每個居住在金星上的人都以三十天為一個生活週期。
薩姆大步奔進起居室,鯨飲了一夸脫冰水。「喝掉了十塊錢,黑市價。」他朝鮑威爾橫了一眼,「你知道嗎?我們在金星有個賣水的黑市,而警察對此到底做了些什麼呢?別介意,林克。我知道這在你的轄區以外。德考特尼怎麼了?」
鮑威爾提出了難題。關於她父親的死,芭芭拉·德考特尼還保留著歇斯底里式的記憶。她的回憶有兩種可能的解釋。或者是賴克殺了德考特尼,或者他只是目擊了德考特尼的自殺。老傢伙莫斯肯定會堅持要弄清楚這一點。
「我明白了。答案是『是的』。德考特尼是自殺。」
「自殺?怎麼回事?」
「他崩潰了、他的自我適應體系分崩離析了。他因為感情枯竭而壓抑,早就陷在自我毀滅的邊緣。所以我才會衝到地球去阻止他。」
「嗯——這是對我的打擊呀,薩姆那麼,他可以把自己的後腦勺炸飛,對嗎?」
「什麼?把後腦勺炸飛?」
「是的。這就是現場照片。我們不知道用的是什麼武器,但是……」
「等等。現在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如果德考特尼是那麼死的,他肯定不是自殺。」
「為什麼?」
「因為他有一種毒藥情結。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注射鎮靜劑自殺。你知道自殺的人,林克。一旦確定要用某種特殊形式死亡,他們永遠不會改變主意。德考特尼一定是被謀殺的。」
「這才對嘛,現在我們進展神速呀,薩姆。告訴我,德考特尼為什麼一心毒殺自己?」
「你開玩笑還是怎麼?如果我知道,他就不會一心自殺了。
我對這一切並不怎麼高興,鮑威爾。賴克讓我的這個病案以失敗告終。我本來可以拯救德考特尼的。我……」
「德考特尼為什麼會心理崩潰?你能猜到些什麼嗎?」
「是的。他想通過激烈的行動來逃避深刻的內疚感。」
「對什麼內疚?」
「他的孩子。」
「芭芭拉?怎麼個內疚法?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一直和各種無理性的象徵搏鬥:放任、遺棄、恥辱、憎惡、怯弱。我們當時正打算應付這種情況。我只知道這些。」
「賴克有沒有可能知道這些然後加以利用?當我們向老傢伙提出這個案子的時候,它一定要搞清楚這一點的。」
「賴克有可能猜到——不。不可能。他需要專家的幫助才……」
「你等等,薩姆你話裡有話。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透思出你的……」
「來吧。我不擋你,完全敞開。」
「別一心幫我,那樣只會把所有事都弄混在一起。放鬆……
對……和某個宴會之類的有聯繫……是派對……談話……在……我的派對上。上個月。古斯·秦德,他本人就是專家,但卻有一個類似的病人需要幫助,這是他自己說的。你估計,如果泰德需要幫助,賴克肯定也需要幫助。」
鮑威爾焦躁不安,脫口說出聲來:「咳,那個透思士到底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德考特尼被殺那晚,古斯·泰德在博蒙特的派對上。他是和賴克一起去的,但是我一直希望……」
「林克,我不相信!」
「我當時也不信,但是事實如此。賴克的專家就是小古斯·泰德。是小古斯替他安排一切。他從你這裡套消息,再把情報送給殺人犯。古斯老夥計。多少錢才能讓你違背超感誓言?眼下的行情是什麼?」
「多少錢才能讓你自取滅亡!」@金斯怒火沖天。
從別墅的某處傳來薩莉·@金斯的廣播:「林克,電話。」
「見鬼!只有瑪麗一個人知道我在這裡。希望德考特尼的女兒沒出什麼事。」
鮑威爾一溜小跑來到放視像電話的壁櫥邊,還沒跑到便看見了屏幕上貝克的臉。他的助理同時也看到了他,興奮地對他揮手。
他沒等鮑威爾走入有效聽力範圍就開始說話。
「……給了我你的電話號碼。幸好抓住你了,頭兒。我們只有二十六個小時。」
「等等。從頭說起,傑克。」
「你的視紫紅質先生,威爾森·喬丹博士,從木衛四回來了。
他現在是個有產人士了。多虧本·賴克。我和他一起回了地球。他只在地球停留二十六小時,處理事務,然後乘火箭回木衛四,在他嶄新的房產裡永遠居住下去。如果你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你最好盡快回來。」
「喬丹會開口嗎?」
「如果他開口,他還用得著給你打星際電話?不,頭兒。他得了金錢麻疹。此外他對『為了喬丹博士慷慨大方地放棄了合法繼承權的賴克』也非常感激。如果你想得到什麼,你最好回地球來,自己弄到手。」
「這裡,」鮑威爾說,「就是我們的行會實驗室,喬丹博士。」
喬丹肅然起敬。行會大廈頂樓整整一層樓面專用於實驗室的研究工作。這層樓面是圓形的,直徑大約一千英尺,覆蓋著雙層可調控石英穹頂,可以實現分級照明,從一片光明到徹底的黑暗,調整精度可控制在單色光十分之一埃1之內。現在是中午時分,經過微調的日光漫過桌子和長椅、水晶和銀製儀器設備,全身防護的工作人員被罩上了一層柔和的桃色的光。
1光線與輻射波長單位
「我們四處走走?」鮑威爾輕鬆地建議。
「我時間不多,鮑威爾先生,但是……」喬丹猶豫了。
「當然您很忙。您能在百忙之中為我們抽出這一個小時已經是十分慷慨了,但是我們太需要你了。」
「是不是和德考特尼有關?」喬丹道。
「誰?啊,對了。那件謀殺案。你為什麼這麼想?」
「我一直被追問不休。」喬丹冷冰冰說。
「我向你保證,喬丹博士。我們只希望你能向我們提供研究方面的指導,不是要從你嘴裡追問謀殺案的情報。謀殺和科學家有什麼關係?我們對那個不感興趣。」
喬丹略微放開了一點,「千真萬確。只要看一眼這實驗室就能明白這一點。」
「咱們參觀一下?」鮑威爾挽起喬丹的手臂。他對整個實驗室廣播道:「準備好,透思士們!我們打算蒙的是個機靈傢伙。」
實驗室的技術員手裡繼續工作,同時以思維波發出響亮的哄笑。各種嘲弄的圖像中,某個尖酸鬼還攙進一句刺耳尖音:「誰偷了天氣,鮑威爾?」這句話指的是「不誠實的亞伯」的職業生涯中一個不為人知的陰暗插曲,具體是什麼則沒有人成功地透思到,但每一次提到這個切口都能讓鮑威爾滿臉通紅。這次也一樣。房間裡充滿耳朵聽不見的竊笑。
「不。這是件大事,透思士們。我的整個案件都寄希望於從這個人嘴裡哄出點名堂來。」
無聲的竊笑停止了。
「這是威爾森·喬丹博士,」鮑威爾宣佈,「他的專長是視覺生理學,他有一些情報,我想讓他主動說出來。我們要讓他感覺自己佔上風。請你們編造些視覺方面的疑難問題來哄哄他,求他幫忙。讓他說話。」
他們過來了,有一兩個人的,有三五成群的。一位正在研究可以記錄思維模式的發射器的紅頭髮研究員瞎編了個問題,說思維波可以以散射的形態通過視覺途徑傳送,他謙恭地請求指導。幾個研究遠距離心靈感應交流的漂亮姑娘想脫離該研究目前陷入的僵局,向喬丹博士咨詢:為什麼視覺圖像的傳遞總是會出現色差,什麼情況下才不會這樣?研究超感覺結(即透思知覺中心)的日本研究小組認定「結」是和視神經聯通的(其實完全兩碼事),他們以客氣的輕言細語、似是而非的證據為武器,圍攻喬丹博十。
下午一點,鮑威爾說:「我很抱歉打斷你們,博士,但是一小時已經到了,你還有重要的事需要……」
「沒關係,沒關係的。」喬丹打斷他,「我親愛的博士,如果你嘗試橫切眼球……」等等,等等。
下午一點半,鮑威爾又一次提醒時間。「已經一點半了,喬丹博士。你五點就要乘機離開。我真的覺得……」
「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時間。女人和火箭,你知道,都有下一班嘛。是這樣,我親愛的先生,你可敬的工作中包含一個重要的缺陷。你從來沒有檢查過帶活性染色劑的活人的結,比如帶正紅色或者龍膽紫的,我建議……」等等。
下午兩點,中心在不影響這次思考的盛宴的情況下供應了自助午餐。
下午二點半,紅光滿面、心曠神怡的喬丹博士承認,他不喜歡在木衛四當闊佬。那裡沒有科學家,沒有思維的碰撞,沒有這麼高水準的學術討論。
下午三點,他向鮑威爾吐露了自己如何獲得那宗不大正當的產業的經過。似乎最早的業主是克瑞恩·德考特尼。老賴克(賴克的父親)一定耍了手腕才騙過來,放到自己妻子的名下。當她過世時,它就歸了她兒子。那個小偷本·賴克一定覺得良心不安,所以他將這宗房產扔給法院,法院那邊不知走了什麼手續,最後得到它的是威爾森·喬丹博士。
「他良心上的負擔一定還多著呢,」喬丹說,「我為他工作時看到的那些事,嘖嘖!不過說到底,所有金融家都是騙子手。你同意嗎?」
「我不認為本·賴克真是那樣的人,」鮑威爾故作高尚,「我挺景仰他的。」
「當然。當然,」喬丹連忙同意,「說到底,他還算有點良心。
確實值得佩服。我不想讓他認為我……」
「那當然。」鮑威爾語氣彷彿成了他的同謀,向喬丹心領神會地一笑,「作為科學家我們可以歎息,但是作為這個世界裡的人,我們只能讚美。」
「你真是太理解我了。」喬丹熱烈地和鮑威爾握手。
下午四點,喬丹博士告訴那伙甘拜下風的日本人,他很高興將自己在視紫紅質方面最秘密的工作通報給這些優秀的年輕人,以幫助他們各自的研究。他正在將火炬傳給下一代人。在他向他們詳細解釋自己為帝王公司發明的視紫紅質電離器的二十分鐘裡,他的雙眼濕潤,喉頭因為情緒激動哽咽不已。
下午五點,行會的科學家陪同喬丹博士登上他去木衛四的火箭,在他的包間裡堆滿鮮花和禮物,用感激的話語灌滿他的雙耳。
當喬丹博士加速飛向木星的第四顆衛星時,他心情愉快,因為自己為科學做出了極大貢獻,同時又沒有背叛那位慷慨好心的贊助人,本傑明·賴克先生1。
1本傑明是本的全稱
芭芭拉在起居室裡,四肢著地,精力充沛地爬動著。她剛剛被餵過食,臉蛋圓鼓鼓的。
「哈加加加加加加加,」她說,「哈加。」
「瑪麗!快來!她在說話!」
「不會吧!」瑪麗從廚房跑進來,「她說了什麼?」
「她叫我爸爸。」
「哈加,」芭芭拉說,「哈加加加加加加加。」
瑪麗對他好一陣奚落:「她說的根本不是那種意思。她說哈加。」她回廚房去了。
「她想說的意思是爸爸。她還太小,吐詞不清而已,難道這是她的錯?」鮑威爾跪坐在芭芭拉身邊。「說爸爸,寶寶。爸爸?爸爸?說爸爸。」
「哈加。」芭芭拉回答,同時迷人地淌下一溜涎水。
鮑威爾認輸了。他從意識層深入到前意識層。
你好,芭芭拉。
「又是你?」
還記得我嗎?「我不知道。」
當然你記得。我就是時常鑽到你這片小小的隱秘的混亂天地中來的那個傢伙。我們一起和混亂鬥爭?「只有我們倆?」
只有我們倆。你記得你是誰嗎?你想知道為什麼你被埋葬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裡嗎?「我不知道。告訴我。」
好吧,親愛的嬰兒,以前你曾經也像現在這樣……一個只能算剛剛成形的存在。然後你出生了。你有母親和父親。你長成了一個亞麻色頭髮、黑眼睛的甜美而優雅的姑娘。你和你的父親從火星旅行到地球。然後你……
「不。這裡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在黑暗中。」
你有過父親,芭芭拉。
「沒有人。沒有別的人。」
我很抱歉,親愛的。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們必須再次經歷那極度的痛苦。那裡有我不得不看的東西。
「不。不……求求你。就我們兩個人存這裡。求求你,親愛的幽靈。」
只有我們兩個人,芭芭拉。靠緊一點,親愛的。你父親在另一個房間……蘭花套間——突然間我們聽到了什麼……鮑威爾深吸一口氣,然後喊道:「救命,芭芭拉。救命……」
他們一同猛然坐直身子,做出傾聽的姿勢。床上用品的觸感。
奔跑的雙腳下冰涼的地板和無盡的走廊。直到他們最後撞進蘭花套間的門,尖叫,躲避本·賴克可怕的捕捉。這時他朝父親的嘴巴舉起什麼。是什麼?穩住那個圖像。拍下快照。上帝呀!可怕的悶聲炸響。後腦勺炸開了,那個深愛的、景仰的、崇拜的身影難以置信地癱倒了。他們呻吟著在地板上爬行,穿過地板,從那張慘白的面孔中拔出那枝惡毒的鋼鐵花朵,他們的心被扯碎了……
「起來,林克!看在上帝份上!」
鮑威爾發現自己被瑪麗·諾亞斯從地上拖起來。空氣中充滿憤怒的思維圖像。
「我離開你一分鐘都不行嗎?白癡!」
「我在這裡跪了很久嗎,瑪麗?」
「至少有半個小時。我一進來就看到你們倆像這個樣子……」
「我得到了我想找的。是一把槍,瑪麗。一種古老的爆炸武器。
圖像清晰。看一看……」
「嗯。那是一把槍?」
「是的。」
「賴克是從哪兒弄來的?博物館?」
「我看不是。我來瞎蒙一下,一石二鳥,打個電話……」鮑威爾東倒西歪地移步到電話邊,撥了BD-12,232,丘奇扭曲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嗨,傑瑞。」
「你好……鮑威爾。」提防著,戒備著。
「古斯·泰德是不是從你這裡買了一把槍,傑瑞?」
「槍?」
「爆炸性武器。XX世紀的式樣。用在德考特尼謀殺案中。」
「不!」
「千真萬確。我想古斯·泰德是我們要找的兇手,傑瑞。我在想他是不是從你那裡買了那把槍。我希望帶著槍的圖像到你那裡查對一下。」鮑威爾稍一遲疑,然後輕聲強調接下來的話,「這會幫我們一個大忙,傑瑞,而我會非常感激。感激到極點。等著我,我半小時以內到。」
鮑威爾放下電話。他看著瑪麗。擠擠眼睛的圖像。「這段時間一定足夠小古斯趕去丘奇那兒了。」
「為什麼是古斯?我以為本·賴克才是……」她看到了鮑威爾在@金斯家勾出的那幅圖像,「哦,我明白了。這是個雙重圈套,同時陷住丘奇和古斯兩個人。丘奇賣槍的對象是賴克。」
「也許。我這是瞎猜。但是他確實經營著一家當鋪,和博物館差不離,」
「而泰德幫助賴克用那把槍對付德考特尼?我不相信。」
「幾乎是肯定的,瑪麗。」
「所以你在挑撥他們的關係。」
「還有他們兩人同賴克的關係。在這條線索上,我們在事實證據方面一路落敗。從現在開始,我要用透思詭計,不然就輸定了。」
「可如果你無法讓他們和賴克反目呢?如果他們把賴克也叫來了怎麼辦?」
「他們做不到。我們把賴克從城裡誘出去了。我先把科諾·奎扎德嚇得逃之夭夭,賴克於是跟著追出去了,想把他截下來,堵住他的嘴。」
「你真是個賊骨頭,林克。我打賭你真的偷了天氣。」
「我沒有,」他說,「是不誠實的亞伯干的。」他的臉紅了,吻了吻瑪麗,吻了吻芭芭托·德考特尼。臉又紅了一次,然後暈暈乎乎地離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