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威爾已經多年未曾拜訪太空島了。警方的飛艇將他接下奢華的「假日皇后」號,當飛艇下降時,鮑威爾穿過舷窗望著下方光閃閃的太空島,它像一床用白銀和黃金拼綴起來的百家被。每當他看到這片太空中的遊樂場時,他就會因為頭腦中同時出現的想像發出會心的微笑。他在想像一船來自遙遠星系的探索者,一種古怪的生命體,嚴肅又好學,偶然間碰上太空島,於是著手研究這個地方。他經常試想他們會如何描述這裡,可怎麼都想像不出來。
「這種事該由不誠實的亞伯去做。」他喃喃自語。
很多代以前,太空島只是一顆直徑大約半英里的小行星,平平的,像個盤子。一個對保持健康著了迷的瘋傢伙用氣凝膠在這個盤子上罩了一個透明的半球,安裝了大氣發生器,開始了殖民。
自那以後,太空島從一個盤子成長為太空中的一張不規則的桌子,擴張了幾百英里。每一屆新主人都會給這塊擱板多增補一英里左右,豎起一個他自己的透明半球,然後開始運營。等工程師們提出太空島建成球形更經濟的意見時,已經為時太晚,這張桌子於是繼續擴張下去了。
飛艇盤旋時,太陽斜射太空島,鮑威爾可以看到下面幾百個半球在藍黑色的太空中微光閃爍,就像棋盤花格桌子上一大堆肥皂泡。最早的健康休閒地此刻位於桌子的中心位置,仍在繼續運營。其他的是飯店、娛樂公同、康樂度假村、護理之家,甚至還有墓地。桌子靠近木星那一邊是巨大的五十英里的半球,籠罩著太空島的自然保護區,以密度而言,它保護的自然歷史、聚集的生態環境比任何一個天然星球更加豐富。
「說說經過,我們聽聽。」鮑威爾說。
警官嚥了口唾沫。「我們遵照指示,」他說,「粗人盯著哈素普,機靈鬼擔任暗樁。粗人被賴克的姑娘揪出來了……」
「是個姑娘,嗯?」
「是的。小機靈鬼,長得蠻乖巧,名叫達菲·威格&。」
「該死!」鮑威爾的身體一下子挺得筆直。警官瞪著他。「咳,我親自訊問過那個女孩,卻沒想到……」他控制住自己,「看來做了傻事的是我自己。告訴你,只要遇見一位漂亮姑娘……」他搖著頭。
「好吧,我剛才說了,」那警官繼續,「她揪出了粗人,機靈鬼正想切入,賴克卻到了太空島,引起了一場騷亂。」
「什麼騷亂?」
「他乘的是私人遊艇。在太空中撞了船,緊急呼救,好不容易才撐著航行到了目的地。死一人,三人受傷,包括賴克。遊艇的船頭部分碎了。有人玩忽職守或者是遊艇被流星擊中。他們把賴克送到了醫院。當我們趕到的時候,賴克已經不在了。哈素普也一樣。我找來一個透思翻譯,用四種語言查詢。運氣不好,找不到。」
「哈素普的行李呢?」
「也失蹤了。」
「該死!我們必須盯住哈素普和那些行李。他們是我們所尋找的『犯罪動機』。哈素普是帝王的密碼部主管。我們需要通過他來瞭解賴克發給德考特尼的最後的信息和回復……」
「謀殺發生前的星期一?」
「是的。那次交流很可能引發了殺人案,而哈索普也許隨身帶著賴克的金融記錄。它們可以告訴法庭為什麼賴克有天大的動機要謀殺德考特尼。」
「比如說?」
「有關帝王公司,有些說法是德考特尼將賴克逼得沒有退路了。」
「作案手段和作案時間你都有了?」
「是,也不是。我撬開了傑瑞·丘奇的嘴,弄到了所有情報,但是很棘手。我們可以證明賴克有作案時間,但前提是另外兩條要成立。我們也可以證明作案手段,但同樣要以其他兩條為前提。
動機也是一樣。它們就像帳篷的三個支點,每一個都需要另外兩點支持,沒有一個可以獨立成立。那就是老傢伙莫斯的看法,所以我們需要哈素普。」
「我發誓他們沒有離開太空島。這點效率我還是有的。」
「別太自信,賴克比你聰明。他比很多人都聰明。包括我。」
那警官陰鬱地搖著頭。
「我會立刻開始透思整個太空島,尋找賴克和哈素普。」飛艇飄向通往氣密門的通道時,鮑威爾說,「但是我想先驗證一下我的直覺。讓我瞧瞧那具屍體。」
「什麼屍體?」
「賴克撞船事件的。」
警署停屍房。冷凍氣體中的氣墊上陳列著一具被軋爛的屍體,慘白的皮膚,火紅的鬍子。
「啊哈。」鮑威爾輕聲道,「科諾·奎扎德。」
「你認識他?」
「一個自以為是的蠢材。以前為賴克工作,不過變得太燙手,用不上了。我打賭那場事故是一次謀殺的掩飾。」
「見鬼!」警察發作了,「那兩個傢伙受傷很重呀。賴克也許是假裝的,這我能接受。但是遊艇毀了,另外那兩人……」
「這麼說他們確實受了傷,遊艇也確實毀了。又怎麼樣?奎扎德的嘴永遠閉上了,於是賴克安全多了。賴克收拾了他。我們永遠無法證明這一點,也沒這個必要。只要找到哈素普,就足夠我們把賴克朋友送上毀滅之路了。」
身穿時髦的噴槍緊身衣(今年太空島流行用噴槍直接噴繪的運動服),鮑威爾開始閃電般巡視各個保護罩……維多利亞飯店、運動家旅館、魔法城、新泡泡斯堡、「從家到家」,「火星人」(非常別緻),維納斯堡(非常猥褻),還有其他一大堆……鮑威爾向陌生人問話,用一打不同的語言描述他親愛的老朋友,再稍稍透思一下,確認他們在回答前頭腦中關於賴克和哈素普的形象是準確的。然後是回答。否定。總是否定。
透思士們很樂意回答他的問題……太空島裡有許多超感師,有的在這裡工作,有的在這裡取樂……但回答總是否定的。
太陽系復興會——幾百個像吸了鴉片般心醉神迷的教徒,長跪吟唱,參加仲夏晨禮——他們的回答是否定的。「離家在火星」
的航行比賽——小艇輕舟和單桅帆船像水漂石一般凌空掠過水面——這裡回答是否定的。在整形手術勝地幾百個綁滿繃帶的面孔和身體中間,回答是否定的。「自由飛行馬球」,回答是否定的。熱硫磺溫泉、白色硫磺溫泉、黑色硫磺溫泉、無硫磺溫泉……回答是否定的。
鮑威爾氣餒又沮喪,他順便拜訪了太陽系黎明墓地。墓地看上去像英式花園:鋪著青石板的小道,一片片小塊綠草地,松樹、白蠟樹和榆樹。從穿著長袍的機器人絃樂四重奏樂隊所在的涼亭裡飄來柔和的音樂。鮑威爾開始微笑。
在公墓中心,是一座惟妙惟肖的巴黎聖母院的複製建築,煞費苦心地註明:峽谷的小教堂。塔頂上一隻滴水嘴裡傳出一個甜得發膩的聲音:「在峽谷的小教堂裡,你能看到由機器人演出的生動的有關天神的戲劇:西奈山上的摩西,基督被釘上十字架,穆罕穆德和山,老子和月亮,瑪麗·貝克·艾迪接受天啟,我們的佛祖升天,星系裡最真實而且惟一的神……」停頓,語氣稍稍變得就事論事了些,「由於這個展覽的神聖與莊嚴的性質,惟有憑票方能入場。門票可至看門人處購買。」暫停。然後是另一個聲音,受了傷害而且懇求的聲音:「所有參加禮拜者注意。所有參加禮拜者注意。請勿大聲說笑……請求您!」卡噠一聲,然後另一個滴水嘴開始用另一種語言說話。鮑威爾放聲大笑。
「你應該為自己感到害臊。」他身後的一個姑娘說。
鮑威爾頭也不回地答:「對不起。『請不要大聲說笑』。難道你不覺得荒唐透頂……」他突然意識到了她的超感形象,猛一轉身,和達菲·威格&面面相對。
「哦,達菲!」他說。
她蹙緊的面龐變得有些困惑,然後飛快地化為微笑。「鮑威爾先生,」她大聲道,「小伙子大偵探,你還欠我一次舞呢。」
「我還該給你賠罪呢。」
「真開心。這種事怎麼都不嫌多。這次道歉又為什麼?」
「因為原來低估你了。」
「我這輩子總碰上這種事。」她將自己的手臂插進來拖著他沿小徑走著,「告訴我,你怎麼突然間義明白過來了?又好好捉摸了我一番?還是……」
「我知道你是為本·賴克工作的人當中最聰明的一個。」
「我確實聰明。我為本做過事……但是你的讚揚似乎另有深意。出了什麼事?」
「我們盯住哈素普的尾巴。」
「請把句子說完整好嗎?」
「你揪出了我們的尾巴,達菲。祝賀你。」
「啊哈!原來哈素普是你的寵物馬,因為當小馬時出了意外,所以再也不可能獲得一匹賽馬至高無上的桂冠。於是你用一個假貨頂替……」
「別裝糊塗,達菲。亂扯一氣是混不過去的。」
「那麼,問題男孩,你能打開天窗說亮話嗎?」她抬起生氣勃勃的臉蛋望著他,半正經半開玩笑,「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我會說清楚的。我們派了一個尾巴跟蹤哈素普。尾巴就是跟蹤者、密探,一個執行跟蹤和監視嫌疑犯任務的警員……」
「解釋夠了。哈素普又是什麼東西?」
「一個為本·賴克工作的人。他的密碼主管。」
「那麼我對你的密探做了什麼?」
「你遵照本賴克的指示,迷住了那個男人,讓他為你神魂顛倒,拋棄了自己的職責,終日把他拖在鋼琴前面,一天又一天……」
「等等!」達菲厲聲道,「我知道那個人。小貝姆。咱們把話說清楚。他是個條子?」
「現在,達菲,如果……」
「我提出了問題。」
「他以前是警察。」
「跟蹤這個哈素普?」
「是的。」
「哈素普……皮膚白兮兮的?淺灰頭髮?灰藍色的眼睛?」
鮑威爾點點頭。
「那個騙子,」達菲喃喃,「那個下流的騙子!」她氣急敗壞地轉向鮑威爾,「而你以為我是干髒活兒的,對嗎?哼,你——你這個透思士!你好好聽著,鮑威爾。賴克要我幫他一個忙,說這兒有個人在研究某種很有意思的音樂密碼,想讓我查查這個人。我怎麼可能知道那是你雇的傻瓜?我怎麼可能知道你手下的傻瓜會冒充音樂家?」
鮑威爾盯著她,「你是說賴克騙了你?」
「還能是什麼?」她也直瞪著他,「來吧,透思我。不知賴克在不在保護區,你儘管從我腦子裡透思那個騙子的……」
「別說話!」鮑威爾驟然打斷她的話。他滑過她的自覺意識,精確而透徹地透思了她十秒鐘。然後,他轉身就跑。
「嘿!」達菲喊,「判決是什麼?」
「榮譽勳章,」鮑威爾甩下一句,「只要我把一個男人活著帶回來我就立刻把它給你別上。」
「我不要『一個男人』。我要你。」
「那就是你的麻煩所在,達菲。你來者不拒。」
「什麼?」
「來—者—不—拒。」
「請勿大聲說笑……請求您!」
鮑威爾在太空島球狀劇院找到了他的警官,在那裡,一位華麗的超感女演員正用她動人的表演感染幾千位觀眾——表演的成功既有賴於她對於觀眾反應的超感感應力,同時也歸功於她對舞台技巧的細膩把握。那位警察卻對明星的吸引力無動於衷,正陰鬱地檢查這劇院裡的人,巡視每一張面孔。鮑威爾拉住他的手臂將他帶了出去。
「他在保護區,」鮑威爾告訴他,「把哈素普帶在他身邊,也帶走了哈素普的行李。托辭無懈可擊。他因為撞船事件元氣大傷,所以需要休息,也需要有人陪伴。他比我們早走了八個小時。」
「保護區,啊?」那警官思忖著,「兩千五百英里,還有多得要命的動物,各種地理現象,加上你三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的氣候現象。」
「你估計哈素普發生一次致命意外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不是已經遭了意外的話?」
「這事沒人敢賭。」
「要想把哈素普弄出來,我們只能搞一部直升機,盡快搜索。」
「呃,保護區裡不允許使用任何機械化交通工具。」
「這是緊急情況。一定要讓老傢伙莫斯得到哈素普。」
「去太空島董事會吧,請他們討論研究這個見鬼的機器問題,三四個星期以後你大約可以得到許可。」
「而到那時哈素普已經死掉、埋了。雷達和聲納怎麼樣?我們可以下功夫尋找哈素普的思維圖形……」
「這個,保護區不能使用照相機以外的機械設備。」
「保護區到底在搞什麼鬼?」
「確保百分之百的純自然狀態,專供最積極的探險者享用。一旦進入,風險自負。危險的因素更增旅行趣昧。明門了嗎?你和環境做鬥爭,和野生動物作戰,重新體味原始和清新。廣告是這麼說的。」
「他們在那裡十什麼?鑽木取火?」
「當然了。你用自己的雙腳跋涉,自己背食物。你要隨身攜帶一個保護屏,那樣你才不會被熊吃掉。如果想要火,你得自己製造出來。如果想獵野獸,你得自己製造工具。想抓魚,也一樣。你和自然作戰。他們還會要求你簽一份免責書,以防出現自然是勝方的情況。」
「那我們怎麼找哈素普?」
「簽署一份免責書,然後步行進去找他。」
「就我們倆?要覆蓋兩千五百平方英里的自然地區?你能抽調出多少行動隊員?」
「也許十個。」
「算起來也就是每二百五十平方公里一個警員。不可能。」
「也許你可以勸說太空島董事會……不。即使你可以,我們也不可能在一星期內集合所有的董事會成員。等一下!你能用透思他們的辦法讓他們『在一起嗎』?發送我們的緊急信息什麼的?你們透思士到底是怎麼幹的?」
「我們只能弄到你的想法,不能把信息傳給另一個人,除非他也是透思士,所以……嘿!哈!有主意了!」
「什麼主意?」
「人算機械裝置嗎?」
「不。」
「人是科技文明的發明創造嗎?」
「到現在為止還不是。」
「那麼,我要搞點快速合作,然後帶著我自已的雷達進入保護區。」
所以,太空島奢華的會議室裡,一位聲名卓著的律師忽然在審慎的契約談判過程中湧起了對自然的渴望,致使他放棄了手頭的工作。同樣的渴望也突然襲擊了一位名作家的秘書、一位審理家庭案件的法官、一位為飯店聯合協會篩選應聘人的職業分析師、一位工業沒計師、一位效率工程師、一位工會聯盟的投訴委員會主席、土衛六的自動化主管、一個政治心理學秘書、兩位內閣成員、五位國會領袖,還有其他一大群正在太空島上工作或娛樂的超感師。
他們排著隊穿過保護區的大門,全都帶著節日的歡樂氣氛,攜帶著五花八門的裝備。那些收到小道消息比較早的人還有時間換上扎扎實實的野營服裝,其他人則沒有。目瞪口呆的門衛們在探測檢查違禁行李的時候居然發現一個瘋子穿著全套外交禮服、背著行李包大踏步走了進來。但是所有這些自然愛好者們都帶著詳細的保護區地圖,圖上仔細地劃分了區域。
他們迅速移動、分散,披荊斬棘地穿過各個地理環境各異、氣候多變的迷你大洲。思維信號來往傳遞,意見與信息迅疾地在活人組成的雷達網中上下傳送。鮑威爾佔據著這個網絡的中心位置。
「嘿。不公平,我的正前方就是一座大山。」
「這裡在下雪。暴暴風風雪1。」
「我這個區是沼澤,(啊!)還有蚊子。」
「等等。前面有些人,林克。21區。」
「照一張照片2發過來。」
1發信號者因為太冷連思維都遲鈍了。
2透思士發照相只需要定睛一看,再把大腦得到的視像傳出去即可
「給你……」
「抱歉。不是。」
「前面有派對,林克。9區。」
「讓我們看看照片。」
「來了……」
「不。不是。」
「前面有人,林克。17區。」
「照張相。」
「嘿!那是一隻該死的熊!」
「別跑!慢慢溜過去!」
「前面有人,林克。12區。」
「照張相。」
「相片來了……」
「不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嚏!」
「你是遇上暴風雪那個?」
「不。我這裡大雨傾盆‥『』「前方有人,林克。41區。」
「照張相。」
「給你。」
「不是他們。」
「怎麼爬棕櫚樹?」
「攀上去就行。」
「不是爬上去,是爬下來。」
「你是怎麼上去的呢,閣下?」
「我不知道。一隻麋鹿幫我上來的1。」
1指因為被麋鹿追趕,情急之中上了樹。
「前方有人,林克。37區。」
「讓我們看看照片。」
「就是這張。」
「不對。」
「前方有人,林克。60區。」
「發過來。」
「這是照片。」
「超過他們,繼續向前走。」
「我們還要這樣旅行多久?」
「他們至少早出發了八小時。」
「不。更正,透思士們。他們已經出發了八小時,但是他們可能並沒有領先八小時路程、」
「說明白點,行嗎,林克?」
「賴克也許並沒有直接向前跋涉。他也許在一個靠近大門的地方繞圈子,尋找最佳地點。」
「什麼的最佳地點?」
「謀殺。」
「抱歉打擾一下。一個人如何才能勸一隻貓不要吞掉另一隻呢?」
「使用政治心理學。」
「用你的障礙屏,秘書先生。」
「前方有人,林克,第1區。」
「照張相,主管先生。」
「給你。」
「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先生。那是賴克和哈素普。」
「什麼!」
「別打草驚蛇別讓任何人起疑心。只要從他們旁邊走過去就行。當你走出他們的視線以後,繞到第2區。所有人回到門口然後回家。感激不盡!從現在開始,我一個人來。」
「我們留下吧,一塊兒干,林克。」
「不。這需要技巧,我不想讓賴克知道我要劫持哈素普。這一切都必須看上去是合情合理,自然而然,無懈可擊的。這一次得耍點騙術。」
「而你正是此中高手。」
「誰偷了天氣,鮑成爾?」
他面紅耳赤地催促透思士們離開了。
保護區中這一平方英里區域是叢林地帶,潮濕,多沼澤,植物蔓生。夜幕降臨了,鮑威爾朝一堆閃爍的篝火緩慢艱難地蠕動著,那是賴克在小湖邊的空地上生的火。湖水中有大批河馬、鱷魚和沼澤蝙蝠出沒,林小和地面上遍佈生命。這片蠻荒叢林證明了保護區生物學家的聰明才智,他們在這樣針尖大小的地方模仿自然,並能保持生態平衡。賴克將自己的保護屏開到最大功率,更證明了科學家們創造的自然的真實程度。
鮑威爾可以聽到蚊子撞著保護屏外緣,發出陣陣哀鳴,不時傳來更大號的蟲豸撞上那面看不見的牆彈出來的聲音。鮑威爾不敢冒險使用自己的保護屏。這種屏幕會發出低微的嗡嗡聲,賴克的耳朵很機靈。他一英吋一英吋向前爬,同時進行超感透思。
哈素普很放鬆,無憂無慮,由於和自己的頂頭上司親密無間而有點飄飄然,還因為他的膠卷裡藏著本·賴克的命脈而沾沾自喜。賴克正在全力製作一張粗糙原始的強弓,策劃那場會消滅哈素普的意外事故。正是那把弓和那束用火燒硬尖頭的箭吃掉了他領先鮑威爾的八個小時。如果不打獵,你是不可能借狩獵事故殺人的。
鮑威爾膝蓋支地向前爬行,他的感官系統準確地定位了賴克發出的思維波的位置。突然間,賴克頭腦中響起警報。鮑威爾趕緊一動不動。賴克一躍而起,強弓在手,一支無羽箭搭在半張的弓上,向黑暗中凝望著。
「怎麼了,本?」哈素普嘟噥道。
「我不知道,有東西。」
「見鬼。你有保護屏,不是嗎?」
「我總是忘記這個。」賴克重新坐下,照料篝火。他並沒有忘記保護屏,但殺人者的警惕本能一直在向他報警,隱隱約約,持續不斷。鮑威爾只能為人類機體複雜的求生結構而驚歎。他又一次透思賴克。賴克正機械化地求助於那首他一有困難就用上的韻律屏障:緊張再緊張;緊張再緊張。緊張,憂懼,糾紛從此開始。
思維屏障之後是一片躁動:不斷上漲的盡快殺人的決心……凶狠地殺人……先毀滅,然後佈置現場……
賴克探手去取弓,雙眼小心地留意哈素普的動靜。對方悸動的心臟是他腦子裡設下的目標。鮑威爾急速前行。前進還不到十英尺,警報又一次在賴克的頭腦中出現,這個大塊頭再一次站了起來。這一次,他從篝火堆裡抽出一支燃燒的樹枝,投向黑暗中鮑威爾潛伏的方向。想法付諸行動如此之快,鮑威爾沒有時間預先行動。如果賴克沒有忘記那道保護屏,他一定會被完全照出來。
那道屏障在中途擋住了火焰樹枝,讓它落在地上。
「老天!」賴克喊道,猛然轉向哈素普。
「出什麼事了,本?」
作為回答,賴克拉開弓,箭尾觸到了他的耳垂,箭頭對準哈素普的身體。哈素普慌忙爬了起來。
「本,當心!你瞄準的是我!」
就在賴克放箭的同時,哈素普出人意料地跳到一邊。
「本!看在……」陡然間哈素普明白了他的意圖。當賴克搭上另一支箭的時候,他發出一聲窒息的尖叫,從火邊逃開。哈素普絕望地跑著,撞上了保護屏,踉蹌著倒退離開那面看不見的牆,就在這時,一支箭擦過他的肩膀,然後力盡而落。
「本!」他尖叫。
「你這婊子養的,」賴克低吼,又搭上了另一支箭。
鮑威爾撲上前去,碰到了屏障的邊緣。他沒有辦法穿過它。在屏障裡面,哈素普尖叫著逃到另一側,而賴克則弓拉半滿追逐著他,逐步逼近,準備那致命的一擊。哈素普又一次撞上屏障。摔倒了,摸索著爬起來,又像一隻被逼進死角的耗子一樣狂奔亂躥起來,賴克不屈不撓地跟著他。
「老天!」鮑威爾輕聲道。他退回黑暗中,拚命地想主意。哈素普的尖叫驚擾了叢林,他的耳中充塞著叢林中傳來的吼叫聲和隆隆的回音。他用思維波探測、體會、接觸、感受。圍繞在他身邊的只有盲目的恐懼、盲目的憤怒、盲目的本能。那些河馬,又濕又黏……鱷魚,耳聾,生氣,飢腸轆轆……沼澤蝙蝠,像體積比它們大兩倍的犀牛一樣喧囂……四分之一英里外,是微弱的大象、赤鹿和巨貓的微弱的腦波頻率……「值得一試,」鮑威爾對自己說,「必須打破那面屏障,這是惟一的辦法。」·他屏蔽了自己的高級思維層,除了情緒傳輸之外的一切都掩藏起來,然後發射傳播:害怕,害怕,恐懼,害怕……讓感情落到它原初的級別——害怕,害怕,恐懼,害怕,恐懼……害怕——逃跑——恐懼——害怕——逃跑——恐懼——逃跑!
每一隻鳥窩裡的每一隻鳥都尖叫起來,驚惶地拍翅而起。猴子以尖叫回應,它們的陡然逃竄讓千千萬萬根樹枝晃動起來。河馬群在盲目的恐懼中從淺水區掀起波濤,發出密集的爆炸似的水聲。大象在大聲吼叫,聲音幾乎要撕裂耳膜,吼聲和倉皇逃竄的腳步聲搖撼著整片叢林。正在追逐的賴克聽見動靜,愣住了,不再理會尖叫哽咽著在屏障的四壁間疲於奔命的哈素普。
河馬最早撞上屏障,它們盲目、笨拙地衝了上來。後面跟著沼澤蝙蛹和鱷魚。然後是大象。然後是馬鹿、斑馬、牛羚……沉重的獸群的衝擊聲。保護區的歷史中從未有過這樣的大潮,保護屏的發明者也從來沒有考慮過要應對這樣一致的大規模進攻。賴克的屏障發出玻璃破碎的聲音,倒下了。
河馬踐踏著篝火,將它踢得到處都是,然後踩滅了。鮑威爾在黑暗中箭一般躥了出去,拽住哈素普的手臂,拖著這個發狂的傢伙穿過空地,奔向堆放行李的地方。一隻瘋狂的蹄子把他踢得轉了一圈,但他依然緊抓住哈素普。他找到了珍貴的膠捲筒。在狂亂的黑暗中,鮑威爾可以分辨這些逃竄的動物所發出的瘋狂的腦波。他拖著哈素普在動物群中覓路前進。在一棵粗壯的樹幹後面,鮑威爾暫停了一下歇口氣,將膠卷罐安全地放進自己的口袋。
哈素普還在抽泣。鮑威爾感到了賴克的存在,他在一百碼外,背靠著一棵發燒樹,無力的雙手裡仍然握著弓和箭。他迷惑、狂怒、害怕……但是依然是安全的。最重要的是,鮑威爾不想讓他毀滅。
鮑威爾解下自己的防護障礙屏,把它拋過空地,拋向賴克肯定能發現的篝火灰燼處。他這才轉過身,領著那個麻木的、毫不反抗的密碼部主管朝保護區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