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暑假，我們全家在薩爾茨堡聽了一系列世界一流大師的音樂表演。這封信是從薩爾茨堡回到美國後寫給夢馨的。信中提到的內田光子是世界著名的鋼琴演奏家。她於1948年生於日本，幼年時因為父親在奧地利擔任外交官，全家移居維也納。在那裡，她考入了維也納音樂學院，師從理查德·豪瑟、威爾海姆·肯普夫和拉基米爾·阿什肯納齊等世界級大師。14歲時，內田光子首次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登台表演，20歲時獲得貝多芬鋼琴比賽冠軍，第二年又獲得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亞軍，隨後成為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鋼琴獨奏家。
內田光子除了年輕時有較長一段時間生活在美國（當時是克利夫蘭交響樂團的駐場獨奏家），大部分時間旅居歐洲，後來加入英國國籍。2009年，英國女王授予她女爵士封號。在此之前，獲得爵士封號的音樂人士有英國著名指揮家戴維斯（倫敦交響樂團前首席指揮）等人。
內田光子一生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練習鋼琴和在世界各地巡迴表演上，以至於一輩子未婚。她自己說，她的工作性質不適合組建家庭。可以說，她把自己獻給了音樂。
這封信是幾個月後寫給夢馨的，當時我在中國出差，她參加了一次高爾夫球比賽，成績平平，為了鼓勵她繼續打球，我給她講了這番話。
夢馨：
這個暑假，你的高爾夫球水平進步很快，但是發揮不穩定，特別是對於那些你覺得很容易的球，打得比較馬虎。如果長期如此，你很難進一步提高了。因此，接下來，可能不是多花時間打球的問題，而是要改一改浮躁的心態。今天來和你說說專業人士做事和普通的愛好者有什麼區別。
夏天，我們去奧地利聽了不少場世界頂級大師的表演，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內田光子演出的細節。當時，我們在聽完她的表演後都有如聽仙樂的感覺。內田光子精於演奏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和舒曼等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大師的作品，演奏技巧和對音樂的理解在當今都屬罕見。那天，她在獨奏音樂會上表演的第一首曲子是非常簡單的《第十六號鋼琴奏鳴曲》，這首曲子有個副標題Sonata Facile（意為「單純的奏鳴曲」），可見其簡單，而你兩年前在準備7級考試時已經能彈這首曲子了。
同一首曲子，她彈出來和你彈出來的區別如此之大，連你當時也很驚訝。鋼琴考過7級的孩子都能彈莫扎特的這首奏鳴曲，但是內田光子彈的不一樣。這就如同幾乎所有人都會做蛋炒飯或者炒土豆絲，但是特級廚師做出來的味道和一般人做出來的大為不同。內田光子演奏的第一個精彩之處在於有非常豐富的層次感。這首曲子如果讓鋼琴10級的少年來表演，會是一首簡單且輕鬆的音樂，即使彈得再準確，聽眾也只能獲得感官愉悅。如果讓專業級的選手來表演，他能搭配表現兩個不同的層次，聽眾會有立體感，感受到音樂的力量。內田光子的表演則有很多層次，她是採用時間和空間（鍵盤上的位置）組合做到這一點的。我們當時在現場都能被她帶入一種意境，音樂變得純粹，這便是她和普通專業人士的差別。
那天內田光子還演奏了舒曼一首難度很大的奏鳴曲，大家聽得如癡如醉。這說明大師級的專業人士能夠同時做到舉重若輕和舉輕若重。不過，我更受啟發的還是她能把簡單的事情做得出人意料的精彩。很多時候，利用很貴的食材，做出一盤美味並不難，難的是將土豆絲這樣的菜炒出好味道，讓大家回味無窮。所以，真正一流的大師是在任何小事情上都能體現一流水準的人。很多人會覺得，某件事情太簡單，它體現不出自己的水平，這其實反倒是他們無法成為一流人士的原因。
回到你打高爾夫球這件事，既然你喜歡打，就應該努力打好。我知道你不想成為職業選手，只是當作一種愛好，但即便如此，什麼事情如果開始做了，就要做到極致。在這個過程中，你會遇到很多困難，而克服困難的過程，就是最好的成長過程。如果不按照專業水平來要求自己做一件事，失敗之處不在於你做這件事情水平的高低，而在於白白花了時間，卻沒有多少收穫。人一輩子不在於做的事情多，而在於做好幾件事。
對於打高爾夫的人來說，職業選手和業餘選手的區別並不在於後者打不出好球，而在於他們打出一個好球，可能伴隨著一兩個壞球，比如打偏了掉到水裡或者乾脆打丟了。要彌補一個壞球帶來的結果，有時需要多打好幾桿。這樣成績不僅差，而且不穩定。相比之下，職業選手發揮得更穩定。我記得上次你的教練傑夫帶我下場打球，其中有幾個洞，我的表現和他一樣好，但是，他每一個洞打得都是那樣好，甚至更好，不愧為參加過美國公開賽的職業球手。
作為曾經的PGA（職業高爾夫協會）球員，傑夫的第二個特點是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會因為打了一個壞球而輸掉整場比賽，也不會因為打了一個好球而自鳴得意。像我這樣的業餘選手，打壞一個球會影響隨後一連幾個球；而打出一個好球，有時又免不了得意忘形，接下來可能會放鬆，並失去領先優勢。我的這個毛病，所有業餘選手都免不了會有，包括你。第三點，也是特別要強調給你的，對於那些看似容易的「小球」，傑夫處理得遠比我認真，這就如同內田光子即使彈奏簡單的曲子，也能彈得精彩。
傑夫對我說，要想打好球，不僅要練出水平，而且要按照職業選手的方式去打球，也就是說要講究職業的做事方法。
在幾乎任何一個領域，做事情都有專業和不專業之分，最大的區別就是傑夫講的那幾點。我和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以及斯坦福醫學院的一些著名教授聊過名醫和一般的好醫生有什麼不同。他們傳遞給我的都是同樣一個信息，名醫和一般的好醫生並不在於前者能治好後者治不好的病（而且根據他們的觀點，真遇上了絕症誰也沒辦法），但是名醫的發揮很穩定，治療效果（預後）是可預期的，而普通大夫就沒有那麼穩定了。此外，名醫不會對看似小的疾病掉以輕心，因此病人對他們放心。類似地，優秀的會計師和律師都有這些特點。
今天和你講了專業人士是如何做事的，一流的人有什麼特點，是希望你今後無論是在打球的時候，還是在做其他事情的時候，能按照專業要求去做。至於怎麼能做到，我覺得你記住以下四個簡單的原則即可。
首先，好的專業人士要在任何情況下為工作本身著想，不會因為其他事情影響該做的事。比如不會因為在學校的一門課沒有考好而影響晚上彈琴。
其次，專業素養意味著遵守流程和行業規範。我經常提醒你，做數學題一定不要跳步驟，這就是從小培養專業素養的第一步。任何專業醫生，都會遵守給人看病的流程，以免發生誤診，這就是做事職業化的標誌。
再次，是否有專業素養體現在是否能把那些不經意的事情做得比別人更好。這就是我們前面說的炒土豆絲的原則。我們家聘用安東尼的會計師事務所處理稅務問題已經十多年了，它收費不便宜，但是我覺得花錢聘用它的會計師是值得的，因為我們常人看不到的細小的地方他們都能幫我們考慮到。相反，很多家庭為了省錢，找一些不很是專業的會計師報稅，那些人做事就是交差了事，反而使他們的客戶蒙受巨大的損失。
最後，專業人士要有成體系的領域知識，而不僅僅是掌握一兩項技能。世界很多一流的表演藝術家到了晚年因為體力不堪難以完成一場獨奏音樂會，都選擇擔任樂團藝術指導（指揮）的角色，比如帕爾曼、朱克曼、阿什肯納齊和多明戈。這就要求他們對音樂作為一個整體有深刻的理解，而不僅僅是會演奏一種樂器或者唱歌。
我們看到很多人其實不缺乏天分，但無論是當運動員，還是做其他事，都不能保證穩定地發揮，最後很難在相應的職業道路上走得很遠，最主要的問題是沒有養成專業素養。對於大部分人來講，只要培養了專業素養，做事情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缺乏專業素養，僅僅靠天分和運氣做事，結果就難以保證了。即使偶爾會成功，也是自己難以重複和複製的。
你現在還小，希望從現在開始注意專業素養的培養。
你的父親2017年9月2日
夢馨還在堅持練習打高爾夫，並且被選入學校的代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