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和你賽跑的不是人
這是一場空前的人類危機
有一則新聞,說中國今年大學生的就業簽約率不足30%。大家就開始分析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有人說是經濟不景氣,有人說是產業結構不合理,有人說是社會太不公平,還有人說是中國教育實在太糟糕,等等。這些分析都有其道理,但是直到我看完《與機器賽跑》這本書,我才覺得,實際情況可能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簡單。
在我們短短的一生中,不僅會受到周邊環境的影響,可能人類底層發展的一些趨勢,也在推動我們人生的變革和轉折。這些轉折有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空前糟糕的,比如說失業。
我們在談論中國大學生失業問題的時候,忘了這是一個遍及全球的現象,而不是中國特有的現象。
我們都知道,2008年的金融海嘯導致大量的就業崗位消失(現在美國人拚命地想把這些就業崗位補回來),一共1200萬個崗位。1200萬個崗位是什麼概念呢?不是說1200萬人沒有工作,而是有意願工作的人當中有1200萬人沒有工作。而美國2013年每個月只能新創造出13萬個就業崗位,甚至比這更低。即使在這個基礎上翻倍,達到了20萬個以上,這個缺口也要到2023年才能補上。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沒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相信這個缺口會被補上。
今天,我們要說的不是經濟學的事,因為《與機器賽跑》這本書告訴我們,這不是一次通常的失業,這是一次可能會給一代人的命運帶來巨大轉折的空前的人類經濟、社會乃至政治領域的危機。
現在這種經濟狀況,專家們有兩種判斷。第一種判斷是一種普遍的判斷,說這是經濟週期帶來的,有好就有壞,有升就有降。當然,看得深一點兒的人會說,這是因為人類發明了互聯網之後,我們一直處於技術爬坡的階段,這個技術所結出的果子,我們今天摘一個,明天摘一個,摘到現在越來越少,果子甚至變小了,剩下的都是又酸又小的果子,所以現在我們處於一個大蕭條的時代。這個觀點感覺好深刻。
而《與機器賽跑》這本書的觀點恰恰相反,它說根本不是什麼技術帶來的繁榮和增長停頓的結果,而是技術飛速發展帶來的結果。就好像一個房間裡突然闖進來一頭大象,這頭大象橫衝直撞,把這個房間裡所有的罈罈罐罐打得稀里嘩啦。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面對的情況。
這頭大象是什麼?這頭大象就是互聯網以及以互聯網為代表的一系列新技術。它的出現,使我們很多人原來賴以生存、餬口的那些工作突然一下蒸發了、消失了。
很多人對互聯網技術其實還是掉以輕心的,比如說,傳播學界、傳媒學界很多人都在說,別動不動就講什麼老媒體要死,你們干新媒體的人不要老說老東家的壞話。我說傳統電視有危機,傳統電視要死,那真的是捶胸頓足地在說,因為這不是預言,我是在把我們看到的東西講給大家聽。
當然,很多傳播學教授會反駁:當年電視發明的時候,很多人就說電影要死,你看電影死了嗎?電視發明的時候,很多人說廣播要死,廣播死了嗎?不是直到今天還硬朗著嗎?你們憑什麼做出這麼草率的判斷?
要知道,這一輪可不是什麼簡單的新技術,這一輪是底層技術革新。互聯網是什麼?互聯網根本就不是什麼新媒體,互聯網是母媒體,原來的媒體樣式都要重新換一個地基,在上面重新運行。所以說,這一輪傳統媒體遇到的危機,我們只能用一個中國人才能聽得懂的話來描述,叫「強制拆遷,異地重建」。不管你是什麼樣的傳統媒體,你必須把自己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塊血肉,在互聯網這個基礎上重新搭建起來,獲得重生。所以說,傳統媒體如果不去應對互聯網這個全新的技術,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當然,今天我們主要不是講傳媒,我們仍然回到整個經濟的產業大勢來看。長期以來,人們對於互聯網都有一種低估的態勢,覺得互聯網就是玩鬧,你看小孩在網吧玩遊戲,發QQ、玩微信,這不就是玩鬧嗎?對產業能有那麼大的影響力?沒錯,我們今天就從失業這個角度,去看看互聯網到底在對我們幹了什麼,將要對我們幹什麼。
我們都低估了互聯網
話說2004年有兩個經濟學家,他們當時也意識到互聯網、計算機對人類的就業可能會帶來一次大衝擊,所以趁這個衝擊還沒有來的時候,先排排座,看看哪些產業會被衝擊,哪些產業相對是安全的。
他們覺得從事簡單勞動的人可能夠嗆,比如說寫代碼、大規模的運算,所有幹這些事的人可能夠嗆,這個就是名單的一部分,這些職業是危險的。
而安全的是什麼?他舉了一個例子,比如說駕駛。一個人在開車的時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接觸、處理的信息那是海量的,所以開車這種事情互聯網暫時是搞不動的。
我們不知道2004年經濟學家們說的這個「暫時」是多長久,反正六年之後的2010年,《紐約時報》就報道說,谷歌在官網上已經宣佈,他們已經成功地研發出了自動駕駛汽車,這輛自動駕駛汽車在美國的幾個州已經跑了十幾萬英里了,而且過程中只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有人開著車撞了它。這就證明這個東西在技術上已經成熟了,原來我們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才能處理的海量的信息,自動駕駛汽車已經做到了!在汽車上裝上各種傳感器,增加運算速度,每秒20次探測周圍所有移動物體的狀態,再反饋到電腦的中樞,以此來控制車體的運行。這就是計算能力,包括網絡能力、各種各樣的技術能力進步的一個結果,而這個結果從預言不可能實現到真正實現只花了6年時間。
2004年,就在經濟學家們做出那個判斷的同時,美國還搞了一個無人駕駛汽車拉力賽,全程一共150英里,好多人用自己設計的無人駕駛汽車軟件把汽車送去參賽。結果,榮獲第一名的汽車只走了八英里,而且還用了好幾個小時,剩下的車不是被碰得歪七扭八,就是壓根兒沒有走完。所以,當時人們長出了一口氣:哦,原來人類在駕駛汽車這方面的能力,電腦是無法替代的。可是結果呢?僅僅六年之後的2010年,這一切都實現了,快得讓人始料未及。
這事兒就這麼完了嗎?沒完。當無人駕駛汽車真的實現之後,我們可以判斷一下,它對人類的就業會有什麼影響?司機可能要失業。沒錯,判斷正確。還有呢?我曾經問過一些企業家朋友,我說:「給你們出個題目,假設無人駕駛汽車在中國普及,那你說會對整個的汽車產業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大家都說:「就意味著我沒有駕照,我不會開車,我也可以買汽車啊,所以汽車的銷量會上漲。」
我說:「我的判斷可能跟你們正相反,汽車的銷量不僅不會上漲,而且汽車作為一個耐用的、高價的消費品,也許會徹底退出消費者的清單。像什麼瑪莎拉蒂、邁巴赫這種有收藏價值的奢侈品類的汽車不在討論的範圍內,而給普通老百姓代步的那種汽車也許會退出消費者的清單。」
此話怎講?你想像一下,假設現在滿大街都是無人駕駛汽車,我們可以靠互聯網來預訂,你到哪兒來接我,把我送到哪兒,我在智能手機上下載一個APP,幾點幾分我要一輛車,到哪兒接我,通過地圖把我送到哪兒,然後我下車,車就可以去承接下一個客人了。所以無人駕駛汽車很可能不會增加汽車的擁有量,而是讓汽車進入一種共享經濟的狀態,讓它變成一種公用的出租品。
假設我的這個推論是對的,結果會是什麼?結果就是現在的汽車產業裡面有半壁江山,將會在無人駕駛汽車普及之後整體消失。哪半壁?汽車公司裡面搞銷售的、搞品牌的、搞市場的、搞客戶俱樂部的,一直到所有的營銷渠道,如4S店,圍繞汽車的其他產業,如汽配、維修、保險等,這麼龐大的產業群落都會消失。
如果按照我的推測,你可以每天預訂自動駕駛汽車送你上班,之後,它到別的地方去接人。你到了公司發現有個東西忘帶了,你老婆正好還在家,你就可以再訂一輛無人駕駛汽車,讓你老婆下樓把東西擱車裡,車來到你公司樓下,你下樓取了,車再跑它的。如果車有問題,車自己回修理廠修,修理廠有可能是在一個密閉的地下防空洞裡,也不需要佔用街邊的店面資源。你說,這對就業市場會是一種多麼巨大的衝擊?
我們以為互聯網的浪潮對就業的衝擊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相對來說會是比較溫柔的一刀,但是現在看來,可能是驚艷的一槍,直接要把這個社會扎出一個血窟窿。所以六七年之前,我們絕對低估了互聯網,而且我們現在仍然可能低估了互聯網。
你會不會技術性失業
現在人們利用互聯網在很多領域開發了一些技術,比如說前面講的無人駕駛汽車,比如說翻譯,再比如說大量的醫學技術資料的處理、法律文書的處理等,計算機正在呈現出越來越強悍的對人工的替代能力。
說到這兒,你可能會想,如果真要這樣發展下去太可怕了,它能不能被遏止呢?西方有這麼一句諺語:「如果馬能投票的話,汽車就不會誕生。」在汽車誕生之前,僅英國就有200多萬匹馬,如果馬要捍衛自己的工作崗位,投票把汽車廢止掉不就完了嗎?這個想法可以有,而且每個時代都會有,但是很可惜,永遠不會得逞。
馬現在到哪兒去了?整個英國現在也沒多少了,馬已經成了旅遊品或者成了寵物,像汽車發明之前那樣遍地都是馬、一個城市有幾十萬輛馬車這樣的社會景象徹底消失了。
我還記得法國19世紀有一個經濟學家叫巴斯夏,這個人以幽默著稱。有一次,從巴黎到馬德里修了一條鐵路,波爾多這個地方的議員就跟中央政府反映,說一修這條鐵路,我們當地的搬運工人都沒飯吃了,我們法國經濟不就完蛋了嗎?所以我們提議,這條鐵路別一次性修到底,咱們在波爾多(就是現在出產葡萄酒那個地方)斷一下。這樣,我們所有的搬運工人都有飯吃,我們當地的經濟就能繁榮起來了,好不好?
巴斯夏聽到這個建議之後說:「你們的想法太保守了,斷一下哪過癮呢?那就沿途都斷好了,每修到一個鎮就斷一下。看來鐵路不是個好東西,剝奪了大家的就業機會,導致經濟倒退。」巴斯夏向來喜歡用這種反諷的口吻陳述他的經濟學觀點。
法國當時推出了一些政策,比如說一看外國的東西太有競爭力了,進口的東西會搶走法國人的工作,就加關稅,阻止進口。巴斯夏就說:「對呀,我太贊成了。咱們把法國所有的好斧頭、大斧頭全部都扔了,改成小斧頭,最好磨都不磨,是鈍的,讓人去砍樹。原來一個人一天可以砍掉的樹,現在得三個人用三天才能砍掉,這樣勞動增多了,財富就增多了嘛。」他老用這種方法跟別人逗悶子。
在這種逗悶子和幽默的背後,我們能感受到人類在發展過程中要品嚐的苦澀。那就是,隨著我們聰明才智的發揮,我們發明了越來越多的新技術,而這些技術在生根、發芽、長大之後的一瞬間就要反撲過來,對人類狠狠地咬上一口,把我們原來賴以存活的那些工作搶走。
20世紀初,著名的經濟學家凱恩斯就講過一句話,他說有一個詞現在不太著名,但是未來大家會越來越多地聽到這個詞,叫「技術性失業」。也就是說,我們人類用聰明才智發明的這些技術,反過來會導致我們失業,這是一個未來會越來越清楚、越來越壯大的趨勢。
聽著100多年前凱恩斯講的這句話,我們自己從瓶子裡放出了互聯網這個比以前所有技術都要強悍無數倍的新魔鬼,引發了全球性的年輕人失業,你不覺得這是一個真正的恐怖故事的開始嗎?
技術勢必帶來災難性的失業
可能有人會問,你怎麼把技術進步的前景描述得如此一團漆黑呢?難道技術進步不是人類經濟繁榮的最底層的一個因素嗎?沒錯,但是人類經常犯一個相反的錯誤——老是低估技術的作用。
比如說,1992年,克林頓政府召集了一幫經濟學家來討論經濟問題,可是最後大家在報告裡一個字都沒有提及互聯網。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經常在固有的格局和資源裡面想經濟發展的問題,所以我們老是憂心忡忡。而我們如果一次又一次地用我們的聰明才智打破既有的資源格局,讓資源重新呈現它的版圖,就很容易實現經濟的繁榮。所以技術肯定會帶來繁榮,這無須討論。
但是,技術又會帶來災難性的失業和經濟悲劇。那這兩個結論之間不衝突、不矛盾嗎?不矛盾,因為我們習慣於使用平均數或者總量來衡量經濟的發展,可是社會的穩定、個人的幸福呢?有時候,總量或者平均數這個概念是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說明問題的其實是「中位數」這個概念。
什麼叫中位數?比如說,我們一屋裡有五個人,有有錢的,有沒錢的。平均數就是把大家所有的財富加起來除以五;而中位數則是指我們這五個人當中,誰的財富狀況正好處於中間值,比他富有和比他窮的人正好相等,那麼這個人的財富水平我們就稱之為中位數。
綜上,經濟發展是一個總量和平均的概念,而社會財富分佈則是一個中位數的概念,這就造成了我們剛才說的那一堆矛盾。
美國經濟在互聯網和其他新技術的推動下,在過去十幾年間暴增了幾萬億美元,可是美國家庭的平均收入水平的中位數,在這段時間是不升反降的。什麼原因?就是我們前面分析的原因,因為機器衝進來替代了我們大量的工作。
比方說,那些如雷貫耳的大公司,它們的確創造了巨大的財富,可是它們不招人啊。Facebook是現在炙手可熱的互聯網公司吧?員工有幾千人。Twitter,就是美國的微博,員工有幾百人。著名的維基百科的員工,我看到的數字是57個人,裡面還有幾個是律師。一個個蜚聲世界的大公司,就這麼點兒就業情況。
我們再說蘋果,蘋果公司2012年的時候市值全美國第一,它有多少人?美國本土有4萬多人,全球員工加起來有6萬人。而1960年的時候,美國當時最大的公司是通用汽車公司,它在美國本土有多少人?60萬人。換句話說,即使公司規模一樣大,現在的公司利用新技術只需要原來的十分之一員工,甚至更少。那麼,原來那些人能去哪裡呢?當他們失業之後,我們的社會結構又沒有為這種新技術闖入之後創造出全新的就業崗位,讓這些被擠出來的人有飯吃,那社會的動盪、社會財富分配的不均衡不就是近在眼前的事情嗎?
這並不奇怪,人類歷史上反覆出現過這種場景,當新技術出現的時候,原來產業部門裡面的就業人口就會被大量地擠出。比方說1800年,90%的美國人都是農民。可是到了1900年,美國只有41%的人還在田間地頭刨生活。又100多年過去了,美國如今只有不到2%的農業就業人口,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下降。也就是說,200多年的時間裡,大部分美國人口都從農業部門裡被擠出來了。
可是要知道,在前幾輪的技術革新對人的就業崗位的替代中,我們是有時間做出反應的,農業是用了200多年才把人擠出去的。可這次不一樣,因為互聯網技術太狠了,它擠出就業人口的速度也許會超出我們的想像。
在這裡,我們不得不提到一個效應,在《與機器賽跑》這本書裡被稱為「下半盤效應」。什麼意思呢?我們小時候一定都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說國際象棋的發明者發明國際象棋的時候,在棋盤上設置了64個格。國王很高興,說:「你想要什麼好東西,我賞給你。」這個發明家說:「我一個平頭老百姓,能要什麼呢?這樣吧,您在第一個格裡給我一粒米,第二格翻倍,給我兩粒米,第三格、第四格依次翻倍,您將這64個格裝滿,我拿這點兒米回家就行了。」國王心想,這能有多少米啊,來,賞。剛開始一格、兩格,沒多少。可是到了半盤的時候,國王就覺得不對勁了,因為每次都是翻倍,一倍一倍地增長。當進入到下半盤的時候,即使把全宇宙所有的糧食都給這個人還不夠。這就是翻倍的力量、翻倍的厲害。
「下半盤效應」其實還有一個名字,叫「荷塘效應」。夏天的時候,荷葉會鋪滿荷塘,但是你會發現,它在鋪滿的前幾天才鋪了一半,再前幾天才鋪了四分之一。因為荷葉鋪滿荷塘也是成倍成倍地增長,所以三四天前你還沒覺得有什麼,一眨眼的工夫,它已經鋪滿了,可見翻倍有多厲害。
現在的計算機和互聯網技術,恰恰就是一個翻倍的技術。這就要回溯到1965年,當時著名的英特爾公司的創始人摩爾先生提出了摩爾定律。他說,計算機微處理器的速度每隔12個月要翻一倍,後來這個數字被調整為18個月。
但問題是,不只是計算速度翻一倍,你會發現在整個IT領域的所有技術指標都在按照這個速度翻倍。就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整個IT系統改進的倍數應該不是幾十倍、幾百倍,是幾千萬倍,這也就是10年到20年時間發生的事情,而且這個速度還在加快。
也就是說,也許過去要用200年的時間、用幾代人的命運去承擔一場失業,然後再重新找到工作這樣一個艱難的歷程,我們現在用一代人的生命就要全部承擔起來。所以,我們這一代人悲催的命運、失業的命運,也許就近在眼前了。
這一輪危機怎麼破
《與機器賽跑》這本書的作者也挺有意思的,他說原來沒想寫這麼一本書,想寫的是對互聯網新技術的謳歌,毫不保留的讚美。但是寫的過程中,資料搜集得越多越覺得可怕,因為這一次巨大的技術進步帶來的很可能是人類的巨大災難。沒錯,這種迷茫感正在籠罩著全球,不僅中國的年輕人,美國、歐洲都一樣,年輕人都覺得很迷茫。
比如說佔領華爾街運動,這個運動有兩個特殊的地方。第一,沒有人組織。因為互聯網時代,不需要誰帶頭,都是自由人的自由聯合,大家說去啊,然後就到華爾街搭帳篷,在那兒抗議。所以,這是一場通過互聯網組織起來的運動。
第二,這個運動沒有具體的指責的方向。他們抗議的是誰?抗議的是華爾街,可華爾街是誰?他們在指責那些吃得腦滿腸肥的老闆,可是他們也知道,這些人是在合法的框架下做著合法的正當生意。你說誰的錢不應該掙?指不出來。你說你抗議什麼?不知道。雖然所有人都知道,現在社會非常不公平,經濟學家到廣場上演講,說1%的人佔據了99%的財富。又如何呢?請問怎麼改變?沒有人拿得出方案。
所以,這一輪危機,尤其是在失業這個領域造就的危機,和此前的危機有很大的不同,傳統的解決方案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傳統的解決方案無非是從宏觀和微觀兩個角度來解決。宏觀角度,就是說富人太有錢了,別那麼心黑,別那麼貪婪,拿出一部分給窮人吧。這是過去解決社會不平等,用社會再分配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的通常的方案。但是這一輪會有用嗎?要知道整個社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人很有錢、很有成就感,他們是社會的明星,他們為技術進步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享受著這個時代給他們的一切桂冠和榮譽。另外一部分人,比如失業大軍,談不上窮困潦倒。就算富人願意把錢拿出來,保障他們吃喝不愁,甚至還有很漂亮的廉租房屋住,但是又如何?「我是一個loser,我是一個失敗者,我整天無所事事,我的人生毫無價值可言,我的前景一片灰敗。」財富的再分配能夠解決這種社會心理的不平衡問題嗎?很多時候差距或者說不滿,或者說幸福感的缺乏,並不是由於絕對狀況無法容忍,往往是對比出來的。隔壁家小亮如何如何,你看人家小紅如何如何,而我現在卻是這樣,所以才受不了。
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講過一句話:「任何一個國家,不管它多麼富裕,都浪費不起人力資源。」什麼叫浪費?就是失業,因為失業導致的問題是整個社會的軍心渙散,一種非常灰敗的社會氛圍,而這種氛圍恰恰是大規模社會危機的源頭。所以說,僅僅從富人兜裡掏出錢來給窮人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他們無所事事的生活仍然是社會潛在的危機,誰也不知道會爆發成多大的一個危機。
微觀角度,解決這種問題的傳統方法是,我們每個人都往高處爬,很多傳統的工作不是被替代掉了嗎?那我們就往高處爬,去做機器做不了的事,我們靠自己的努力去當人上人,這行不行呢?現在看來也不行。為什麼?因為這一輪機器對人工的替代是不局限於哪個領域的。你說往高處爬,什麼叫高?比方說美國,一個放射科醫師大概需要學習十幾年,然後他就可以拿到30萬美元的高額年薪。可是現在這份工作,基本上被模糊識別的計算機技術替代掉了,而且所花費用是原來的幾十分之一乃至幾百分之一。
再比如說,美國有一個非常掙錢的職業——律師。美國有一個笑話,說有一個恐怖分子劫持了一架飛機,上面全是律師,他就給美國政府打電話,說你們趕緊拿10億美元贖金來,否則每隔一個小時我就釋放一名律師。可見律師這個職業多有錢,在美國有多招人恨。但是現在又如何?在互聯網的衝擊下,有一種工具已經可以代替律師去分析各種商業文件。要知道,要打一個大型的商業官司,經常要分析幾百萬份文件。現在用這種軟件來模糊識別,一個律師就可以輕鬆做好過去五六百名律師才能做到的事情。
有一個案子,講的是一個公司打官司就花了10萬美元,這對於美國的訴訟花費來說,是一個非常小的數字。這個案子分析了150萬份文件,而且,人工分析的準確率只有機器的60%。所以說在美國,如果你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通過自己的奮鬥當上了律師,開始往律師界的山頂去爬,爬到半途仍然會被這個趨勢的浪潮給衝下去。
幾乎沒有什麼領域是安全的,那怎麼辦?如果社會再分配不起作用,如果個人向高處的奮鬥也不起作用,那我們怎樣抵擋這次浪潮?說實話,《與機器賽跑》這本書的最後一章也講了一些抵禦的方法,但是我看得雲裡霧裡,不知道作者到底想說什麼。
下面我想談談我的理解,就是怎麼破這個局。我整合了我看到的一些周邊材料,給各位提出兩點建議。
放棄追求地位,轉而追求聯繫
第一點建議,我稱之為「放棄追求地位,轉而追求聯繫」。
我們先來熟悉一個概念,叫「莫拉維克悖論」。莫拉維克是美國一個研究人工智能的學者。他發現,人工智能和人類之間的關係真的好奇怪,人類覺得特別難的事,比如說複雜的邏輯推理,對計算機來說就不叫事,10分鐘內就能搞定。可是人類覺得簡單得都不叫事的事,比如說人臉的模式識別,對於機器來說就很難解決。普通嬰兒長到七八個月的時候就會認生了。到了一兩歲的時候,他就能爬、能跑了。像把一個人推倒,對他說「你爬起來」這麼簡單的動作,機器人卻不會做,這對一個人類的孩子來說太簡單了。複雜的模式識別對於機器人來說,仍然是一個難題。
這就引出了我們的結論,未來你要找工作往哪兒找?不要按照工業社會給我們劃定的那個社會金字塔的結構去找,試圖爬到更高處,那裡也許會被大水沖掉的,比如工程師。
微信後台有人跟我講了一件事,說他有個侄女考的是理工科,成績不是很好,家裡就逼著她去上一個二本學機械製造。我就跟他說,將來3D打印機一普及,機械製造專業會被淘汰掉的。他說,那學什麼呢?我就問他,這個孩子對什麼感興趣?他說就愛吃。我說,那就讓她學大廚嘛。他說家裡人可能接受不了。大家都覺得廚師好像在社會上地位比較低,這樣的工作怎麼能讓孩子在起跑線上就選擇呢?這不叫輸在起跑線上嗎?
恰恰相反,比如說大廚,尤其是中餐大廚,經常說什麼「醬油少許」,這個「少許」就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模式識別的工作。再比如說花匠,你看著好像是很低端的工作,但是這麼多花草、這麼多形狀,不同的病變、不同的生長週期,花匠的模式識別是極其複雜的,這恰恰是機器暫時替代不了的。
還有一些工作,就是那些需要與人交流的工作,也是機器替代不了的。比如說有一個機器可以給我們理髮,把所有人的頭型都理成一樣的。這個沒問題,就算我審美觀粗糙,不挑這個髮型,但是我們平常坐在那兒理髮,可以跟理髮師聊天,他會給我們一些髮型上、化妝品上的建議,這是很好的一種感受。而一個機器在你頭上弄幾個小時,那種感受是很差的。也許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這種工作是無法讓機器替代掉的。
再比如說護士,我剛做完手術,被推到病房裡,你弄個機器人在我身上亂摸亂碰,這算什麼?我需要的是一個穿護士制服的、長相美麗娟秀的女護士進來對我噓寒問暖,這樣我才會感覺到我的病痛減輕了一點兒。
所以,人和人之間聯繫的工作,未來恰恰可能是無法被替代掉的,而那些在原來的工業社會當中社會地位比護士要高得多的醫生,卻很可能要被取代掉。從追求地位到追求連接,這是在未來職場中求生的一條路。
放棄追求效率,轉而追求趣味
第二點建議,我稱為「放棄追求效率,轉而追求趣味」。
這又得說到一個專有名詞,叫「冪律」。冪律是什麼意思?就是只要一個系統,所有的因素都在追求效率的時候,這個系統就會呈現出一種非常不均衡的分佈狀態。比如微博為什麼會出現大V?就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想要跟他聯繫,當所有人都願意加他關注的時候,其他新進來的人會覺得,這麼多人都關注了他,我為了獲得收集信息的最高的效率,也不得不關注他。所以你看,現在微博就呈現出這樣一種生態,越大的V,上千萬粉絲的大V們,他們的粉絲就會越來越多。而當這個生態固化之後,如果我是一個小人物,沒有幾個人關注我,就會一直沒有人關注我。我在新浪微博上現在有20多萬粉絲,想再往上漲那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但是像潘石屹、薛蠻子,他們的粉絲漲得就非常快,這就叫冪律。
冪律是人人都在追求效率之後自然形成的一種結果。經濟就是這樣,為什麼一旦出現太平盛世,漸漸地就會出現貧富分化?就會「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是因為在安定的狀態下,當每個人都在追求效率的時候,冪律就會出現,不均衡分佈就會出現,這是一個經濟學上的鐵律,不是哪個富人心黑導致的結果。
而互聯網時代讓冪律這個歷朝歷代、古往今來都在起作用,導致社會不公平的魔鬼的作用力更大。100多年前,一個唱歌唱得好的人很受歡迎,無非也就是搞幾場全國巡迴演唱會,對吧?可是現在,一個歌星一旦爆紅,比如說Lady Gaga,她就會成為全球巨星,她的收入就會比稍差她一號的明星多幾倍,這就是冪律的作用再一次顯靈了。
那怎麼對抗冪律?很簡單,就是從冪律產生的根源上去剷除它,不追求效率就好了。前不久,我們《羅輯思維》的微信公眾平台上有一個小姑娘,她遇到了這樣一個煩惱。她是做麻辣燙的,她希望做成中國最著名的麻辣燙品牌,但她家裡人不支持。她家人說:「你回來吧,我們找關係把你送到銀行裡去,收入又高,夏天還有空調吹,搞什麼麻辣燙啊?」因為家人不理解,所以她跟父母關係鬧得很僵。
如果我給這位朋友和她的父母提意見,我也覺得做麻辣燙比去銀行上班有前途。為什麼?如今滿大街都是ATM機,銀行底層的櫃員們天天在那兒做簡單的收付工作,這部分工作很快就要被互聯網浪潮淹沒,很快就不存在了,連銀行所在的金融系統都面臨著脫媒等一系列重大的轉型危機。
可是麻辣燙這件事就不一樣了,麻辣燙跟效率沒有關係,它有的就是趣味。無論到哪朝哪代,至少幾萬年之內愛吃一口麻辣燙的中國人總歸是有的。這種跟效率無關,僅僅跟個人口味、個人興趣、個人的一種特定領域的取向有關的生意,就可以永遠做下去。更何況這個姑娘對麻辣燙這麼癡迷,可以放棄銀行的工作來做麻辣燙,沒準兒真的就做成了,咱不說全國第一,做成區域知名的麻辣燙品牌還是很有可能的。你不覺得她這一生將既有榮譽感,也會有社會地位,而且也不缺財富嗎?
沒錯,對付冪律,就是要對付效率,讓每一個小群體靠興趣、價值觀、心靈的追求、趣味的表達整合起來,形成一個個小而美的商業形式,這就是那些未來人不會被機器替代的崗位群聚的選擇。
其實,我既是在說國家宏觀層面的選擇,也在說最具體的每一個人的選擇。這個急風暴雨般的趨勢總是會撲面而來,說一句冷酷的話,總有人會被這個趨勢淹沒。所以,我們這一代人會迎來財富的海量增長,不會面臨凍餓而死的危險,但是人生變得灰敗的悲劇,對某些人來講、對某些無法選擇新的機會的人來講,也許真的是無法避免的。
說到這兒,我想起了王國維先生講的悲劇的三種類型。他說,這三種類型境界是不一樣的。第一種類型,故事裡面有一個窮凶極惡的大壞蛋,這種悲劇水平最低。第二種類型,是天命所定,比如說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但是無法跟天命抗衡,最後自刎烏江。這還不是最高級的悲劇。
王國維這段話是在他的《紅樓夢評論》一書中說的,他說最高級的悲劇就是《紅樓夢》這種。《紅樓夢》裡誰是壞人?誰都不是,沒有壞人,甚至沒有什麼命運的問題,都是普通人、平凡人,甚至都是好人,但是因為這些人在一起創造的格局,導致了一種巨大的悲劇。王國維先生說,這才叫悲劇中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