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們讀一本架構非常恢宏的書,讀完之後對整體架構沒什麼印象,反而是其中某一個章節的某一個故事或者情境,會帶給我們特別多的啟發。比如說《飢餓的盛世》,它的作者是中國當代著名的民間歷史學家張宏傑先生。這本書寫的是有清一代乾隆朝的整個政局,但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卻是其中一個小故事。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叫張廷玉,安徽桐城人,字衡臣,號澄懷居士,29歲就中了進士,他老爹是康熙朝的大學士張英。
在他小時候,有家學淵源;當了官之後,還有老爹天天指點朝堂政治怎麼玩;他自己稟賦又很好,氣度沉穩,一看就有人臣之相,幾乎就是給大清王朝量身定制的一個宰相種子,好機會就是給這種人留著的。
張廷玉33歲時,被康熙皇帝賞識,「奉旨侍直南書房」。
其實張廷玉在康熙這一朝當的官並不大,最高只到侍郎一職,相當於現在的副部級官員,他真正飛黃騰達是在雍正爺當政的時候。
雍正一朝,「配享太廟」的榮譽
雍正即位元年,發現張廷玉這個人很能幹,就提拔他當了正部級的禮部尚書,但是又不讓他去禮部上班,而是留在自己身邊「暫襄政務」。所以,張廷玉在雍正朝的13年,一直是雍正的大秘書。
後來張廷玉的官就當得很大了,比如說首席軍機大臣、保和殿大學士,官前又掛了太子太保,還分管吏部和戶部。吏部和戶部在六部當中地位最高——吏部管官,掌人事權;戶部管財,掌財權。也就是說,人和錢這兩個最核心的權力都掌握在張廷玉的手裡。
張廷玉和雍正的私交也非常好。當然,清代皇帝有喜歡作秀的傳統,雍正就經常製造出一些非常戲劇化的情景,讓史官、近臣們傳揚出去,造就一段又一段的「佳話」。
雍正五年(1727年),有一次張廷玉生病請了幾天假。雍正皇帝就對身邊的侍從說:「我這兩天胳膊疼。」侍從驚問其故,雍正皇帝說:「我為什麼胳膊疼呢?因為張廷玉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他現在生病了,所以我才會覺得胳膊疼。」這件事就誕生了一個劇本,被四處傳揚,意思是君臣相得。
雍正十一年(1733年),張廷玉請假回老家省親,從北京到安徽桐城路上一來一去得走幾個月。雍正皇帝想他想得不得了,就用寫情書的筆法給他下了道聖旨:
朕即位十一年來,在廷近內大臣一日不曾相離者,惟卿一人,義固君臣,情同契友。今相隔月餘,未免每每思念,然於本分說話又何嘗暫離寸步也。
大概意思是,我們君臣相守這11年,不曾有一日分離,現在卿家走得遠了,朕心裡思念得緊啊!
這也是皇帝製造給外廷看的一段君臣佳話。
雍正這個人雖然在歷史上是有名的殘忍、不好伺候,但是他確實還有一點性情,喜歡把事做盡做絕,好要好盡好絕,壞就恨不得一刀一刀把你剮掉。終雍正一朝,碩果僅存的大臣只有兩位,一位是鄂爾泰,一位就是張廷玉。
雍正皇帝跟鄂爾泰之間也是如此。有一次他跟別人說:「朕有時自信不如信鄂爾泰之專。」意思是說,我相信他,比相信我自己還厲害。雍正皇帝就是這樣的性格。他臨死的時候,扶著床邊看著這倆寶貝,怎麼看怎麼愛,都說好基友一輩子,可這一輩子也到頭兒了,怎麼能永生永世呢?他就想了一招,臨死前下了一道遺旨,說鄂爾泰、張廷玉這兩個人死後「配享太廟」。
「配享太廟」可是當時為人臣者的最高榮譽,就是死了以後也可以做一個牌位,放在太廟裡皇帝列祖列宗的神主牌的旁邊。這意味著,後世皇帝到太廟給自己的列祖列宗磕頭的時候,順便給他倆也跪了。一個人臣能夠享受到這樣的榮譽,那還了得?
聖眷不衰,看真本事
張廷玉能夠得到十幾年不衰的聖眷,還是有點兒真本事的。他為人比較清廉,不亂收錢財,不養小三。更重要的一點是,張廷玉這個人非常勤奮而且能幹。給皇帝當秘書很不容易,皇上滔滔不絕說一層意思,你就得馬上趴在地上把它寫成文字呈給皇帝。皇帝一看,這正是我的意思,然後下發給群臣。
普通人別說理解別人的話了,就是自己想好的話,把它寫成文字,可能也得斟酌再三。而張廷玉就有這個本事,只要皇帝說完一段話,他就立即能把它落在紙上,並得到皇帝的認可。皇帝每天往往有十幾道詔旨要下發,所以他的文筆和才思,可以說相當不簡單。
張廷玉也很勤奮,他當了50年官,執掌軍機處24年,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去上朝,「朝臣待漏五更寒」;他的記憶力也特別好,不管是封疆大吏還是底下的小官僚,每一個人的籍貫、出身、履歷、政績他都瞭如指掌,儼然一部活字典。可以說,他就是雍正皇帝的「度娘」(對百度的戲稱),皇帝想知道什麼找他一問,馬上就能知道,所以皇帝怎麼離得開他呢?怎麼能不視他為左膀右臂呢?
在封建王朝你要當一個名臣,光有這些本事還不夠,最關鍵的還有一條,就是不能跟皇帝爭他最重視的一樣東西——後世之名。這一條太難了,但張廷玉也做到了。
眾所周知,很多名臣都沒有好下場,比如說魏徵。唐太宗和魏徵這兩個人看起來君臣相得,魏徵死的時候,唐太宗還跑到宮廷最高的樓上望著遠處為他送葬。
但是後來唐太宗聽說,魏徵經常把寫給自己的那些諫諍奏疏拿給史官看,當時的史官是著名的大書法家褚遂良。皇帝心說,你來諫諍我,這是讓我留下千古佳話,可你拿去給史官看是什麼意思?你自己想留下千古佳話嗎?你的所有後世之名還不都是老子我賞給你的?
這件事情觸怒了唐太宗,再加上一些關於魏徵結黨營私的傳言,使得唐太宗原來說好要把自己的閨女嫁給魏徵的兒子,現在不嫁了;有一次甚至怒髮衝冠,還跑去把魏徵的墓碑給推翻了,就是所謂的「親撲其碑」。
雍正爺也是如此。雍正朝有一個人叫楊名時,也是著名的政治家,他是一個好大臣,但就是太愛名。雍正皇帝最煩臣下這個毛病。你正直,你不貪,不還是為了你自己?這名兒憑什麼歸你呢?應該歸我才對。
而張廷玉這一點就做得特別好,正史裡提及他的功績只有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其中一件是張廷玉給皇上上表,說咱們是不是要給守節15年的婦女立個牌坊?史官居然把這件小事寫到了一個在朝幾十年的大臣的傳記當中,說明他真的很少與人提起自己的功勞。
其實在雍正朝和乾隆朝的前半截,幾乎所有的重大決策裡都有張廷玉的影子,但是沒人知道他到底起了什麼作用。說得不好聽一點,張廷玉真的是一隻「老狐狸」,讓皇帝一點兒把柄都抓不到,什麼都不爭,就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給皇帝家幹活,看皇帝還有什麼說的。
乾隆爺的「移動說明書」
雍正爺死後,乾隆爺登台。一朝天子一朝臣,張廷玉該倒霉了吧?沒有。因為乾隆爺登基的時候還很年輕,面對大清王朝這麼一架大機器,什麼零件使用說明都沒有,只能倚重鄂爾泰和張廷玉。
尤其是張廷玉。他歲數大了,乾隆爺一看他走到大殿門口,就趕緊吩咐人去把老先生攙進來。乾隆皇帝甚至在「出差」的時候都會把朝廷的事丟給他們倆,這就是乾隆皇帝前期對他們的態度。
可是有一件事情是遲早要發生的,就是張廷玉已老,總有一天要退出歷史舞台;而乾隆皇帝還年輕,總要扶持自己的班底。所以在乾隆朝的前十年,張廷玉心中一直記掛著這件事。這一天什麼時候到來呢?他不知道。但是該來的總會來,這一天終於在乾隆十年(1745年)一步一步地逼近了。
乾隆十年,鄂爾泰病死了。鄂爾泰性格比較張揚,乾隆皇帝早期的主要打擊對象就是他;張廷玉性格比較隨和,所以還沒輪到他。鄂爾泰死後,乾隆就要起用自己的人,他起用了一個三十多歲的訥親當首席軍機大臣。
張廷玉雖然當了這麼多年首席軍機大臣,但如今也只能退後。乾隆十一年(1746年)的時候,給張廷玉下了一道詔旨,說老先生你身體不好,我很心疼你,你就不必這麼早來上早朝了,可以在家多睡一會兒。這道詔旨一下,張廷玉心裡就明白七八分了,這是多麼清晰的政治信號。再加上張廷玉的大兒子也在這一年離世,老爺子經此巨大打擊也倦勤了,想退休了。像一架理性的政治機器一樣運作了近50年的張廷玉,現在心頭只有一個任務:怎麼才能平安降落呢?
想退休怎麼就這麼難
在中國古代的政治生態當中,人臣一旦到了權臣的位置,後半段的政治生活就很麻煩,要想安全降落,難度係數實在太高。現在張廷玉面對的就是這種困境。遍翻史冊,這方面做得比較好的,只有唐代的郭子儀一人。曾國藩對他評價說:「立不世之勳而終保令名者,千古唯郭汾陽一人而已。」郭汾陽就是郭子儀。
但是郭子儀到晚年位極人臣的時候,也是機關算盡。舉一個例子,唐代宗李豫當朝時,有一個叫盧杞的官員到郭子儀家拜見他。盧杞時任御史大夫,一看就是將來的政治明星。郭子儀趕緊吩咐家裡的女眷,讓她們躲起來。他的夫人、小姐就問:「我們為什麼要躲他呢?」郭子儀說:「你們有所不知,盧杞此人長得醜,心眼又小,他來的時候萬一哪個丫鬟婢女沒忍住一笑,他就會記恨在心。等他以後掌了權,我們郭家子孫一個都活不下來。」郭子儀為了能夠「軟著陸」,真是用盡心思。
乾隆十三年(1748年)正月,皇帝大擺筵席,請朝臣來吃飯。吃完飯之後,張廷玉看皇帝心情不錯,就藉著跟皇帝私下交談的機會,說自己歲數大了,腿腳不靈便了,記憶力也不行了,兒子也死了,現在能不能告老還鄉。
乾隆一聽,心說:「你是在埋怨我嗎?雖然我把你這本『說明書』收起來了,可萬一有什麼不懂我還得問呢。再說你是先帝下旨『配享太廟』的人,是死後有無上榮光的人,生前能偷懶嗎?」因此就沒同意。
但張廷玉不知趣,還跟皇帝辯論,說死後「配享太廟」、生前告老還鄉的,也不是沒有先例,明代的劉伯溫不就告老還鄉了嗎?
皇帝說:「你跟我辯論,那我就跟你辯辯。劉伯溫哪裡是告老還鄉的?他是被皇帝罷黜的,你要學他嗎?你怎麼就不學學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呢?」
張廷玉說:「諸葛亮那時候天天打仗;我命多好,遇到太平盛世,又遇到您這樣賢明的君主,所以我可以歇著了。」
兩人越辯,乾隆皇帝就越來勁,最後說:「看來你是對我沒感情了,古時候的忠臣是不會這麼幹的,你看哪個忠臣不是至死方休?所以你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
張廷玉沒辦法了,因為話講到這個份兒上,已經上升到對皇家、對皇帝本人是否忠誠的高度了,所以他只好叩頭免冠,嗚咽不能自制。乾隆皇帝說別哭了,讓人送你回家吧。
乾隆皇帝第二天就在朝堂上跟百官說了這件事,說的時候很留餘地,不明說張先生這個事,只是說這個理。他說一個朝臣是不是要像張先生這樣,到老了就覺得我們皇家對他沒什麼用了,就把我們一腳踢開?不該吧?
這件事發生在乾隆十三年(1748年)正月,張廷玉從此就嚇壞了,哪裡還敢再提。乾隆十三年的政局,不能說血雨腥風,變局的確是非常大的。
首先,乾隆皇帝的原配皇后孝賢皇后死了,他心情不太好;其次,他掌握這個國家已有些時日,也有了基本的自信,所以他從前期比較寬仁的統治政策,變成了中後期比較嚴厲的統治政策。
這一年張廷玉的政治待遇也發生了兩次改變。第一次是出版《御制詩集》。乾隆皇帝雖然詩寫得臭,但是愛寫,一天能寫好多首,於是就要出版《御制詩集》,讓張廷玉來監製。後來,乾隆皇帝拿到印出來的書一看,竟然有錯別字!當然就要給他處分,「交部議處」。後來一次是因為張廷玉在給乾隆最珍愛的原配皇后寫的祭文裡用到了一個詞,讓皇帝很不滿意,所以將他罰俸一年。
這兩件事對張廷玉來說,都是非常明顯的政治信號,就是說你失寵了,皇帝現在要給你點顏色看看。張廷玉當官四十多年,從來沒有受過處分,突然在一年裡連續被處分兩次,心理上真的是受不了。可是他又不敢提,怎麼辦呢?只能忍著。這一忍,張廷玉的身體就更加不好了,牙也掉完了,腿也不行了,沒人攙扶已經走不動路了,說話也開始顛三倒四。
乾隆十四年(1749年)臘月,皇帝有一次溫語問詢:「老先生你最近身體怎麼樣?」張廷玉一聽機會來了,趕緊說還是想退休。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這麼著吧,別著急,你先回家,容我想想。」
第二天,乾隆皇帝就給張廷玉下了一道諭旨,說張老愛卿服侍我們祖孫三代,功勞是有的,雖說歲數大了,但是我真捨不得你,怎麼辦呢?這麼著,你自己決定,你要是下定決心了就走,你要是改主意了就別走。
其實從乾隆皇帝的性格當中,可以分析得出,他是想演一齣戲——我告訴你,你功勞很大,我捨不得你,但是你老了,我又想照顧你,怎麼辦呢?你自己做決定。最好你明天就上表說自己雖然歲數大了,走不動道了,但想了想還是捨不得皇帝,留下算了。那皇帝就可以再下道諭旨說,算了,你還是回老家吧。
但萬萬沒想到,張廷玉真是老了,他的政治智慧已經不夠用了,他覺得這是皇上默許他走了,然後就上表謝恩。乾隆拿到這份奏折一看,說算了,我好人做到底,也不跟你為難了,走了就走了吧,就批准了。最後還加了幾句話,這幾句話意味深長,他說今年我四十多歲,等我五十大壽那一年,你就九十歲了,你要扶鳩進京,就是拄著你的枴杖再進京,我們君臣再聚。那意思就是,我們還要留一段佳話。你要離婚,要分床睡,那咱們就好合好散,你走吧。
一時糊塗,丟了伯爵
張廷玉回到家之後,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念頭——人走茶涼,破鼓萬人捶,牆倒眾人推,朝廷中我也不是沒對頭,我走了之後,他們要是天天在皇帝面前說我壞話,萬一「配享太廟」的榮譽不給我了怎麼辦?那我損失可就大了。這是我最後的哀榮,我能不能跟皇帝要一份保證書呢?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好幾天,終於鼓起勇氣跑到宮裡去見乾隆皇帝,說了一大堆,最後有一句話是「請一辭以為券」,就是請您說句話給我當個憑證,口頭的也行。
乾隆皇帝看著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你的意思是,你對我爹放心,對我就不放心了?」乾隆皇帝壓了壓火,說:「我答應你了,就給你這券,給你這辭。」張廷玉前腳回了家,乾隆皇帝後腳就給他寫了一首詩送家去了。乾隆皇帝的詩實在太臭,就不引了,意思就是,我也不是什麼堯舜之君,不知道能不能配得上你這麼好的臣子;但你是不是好臣子,將來我們倆這關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也不知道,讓後世去評價吧。這首詩裡面雖未暗含殺機,但至少皇帝是不高興了。
張廷玉做完這件事情,緊接著又出了一個昏招。按照當時的君臣禮節,皇帝賞賜臣子一件東西或者應允你一件事情後,臣子第二天要到宮門前叩頭謝恩。可張廷玉覺得,好不容易提著一口氣把話說出來了,也得到想要的結果了,天氣這麼冷,我還是繼續睡,讓兒子進宮代為謝恩吧。
乾隆皇帝這下就暴怒了,你張廷玉果然對我沒有感情,你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居然都不來謝恩!乾隆皇帝就讓軍機大臣給他下旨,讓他「明白回奏」,到底是怎麼想的,是什麼心理動機。
當時的軍機大臣裡有一個人叫汪由敦,後來也是清代的名臣。此人是張廷玉的弟子,他一看皇帝臉色不對,就趕緊寫了張小紙條讓小廝送到張廷玉家,提醒老師小心點兒。
可張廷玉真的是老了,他做了一件糊塗得不能再糊塗的事——第二天天不亮就跑到宮門前去請罪。要知道,這時候皇帝的諭旨還沒到張家呢,這不是明擺著告訴皇帝有人給他通風報信嗎?張廷玉年輕時絕對不會犯這種錯誤,但他這時真的是方寸大亂,神智已昏。
這讓乾隆皇帝怎麼想?謝恩的時候你說有病來不了,一聽說我發火了,就立即跑來請罪,還有人給你通風報信,在我這兒搞「潛伏」?乾隆皇帝就下了道諭旨把他一通大罵,意思是,鄂爾泰好歹還平定了苗疆有點軍功,你一個秘書有什麼功勞?最後的處理意見是,我老爹說要讓你「配享太廟」,這我不管,就給你了;但是你的伯爵是我封的,這東西你得給我留下。反正咱倆沒感情了,你就走吧。
這下張廷玉可就沒招了,把伯爵這份不世出的恩寵生生地丟掉了。但是他也認了,準備來年三月賣賣東西,賣賣房產,然後就回老家。
難關徹底結束,落寞而死
乾隆十五年(1750年)三月春風一起,正當張廷玉要南下的時候,又出事了。乾隆皇帝的長子永璜死了,這是乾隆皇帝最鍾愛的一個兒子,而張廷玉是他的老師。按照情分,葬禮是不能不參加的,所以張廷玉又以老邁的身軀參加了永璜的葬禮。初祭剛完,張廷玉又上表說要走。你想想看,還沉浸於喪子之痛中的乾隆皇帝,面對這麼一個沒心沒肺的老東西,還能饒得了他?
不過乾隆皇帝的手段還是比較高明的,他下了一道諭旨,問張廷玉:「你自己說,你還配不配『配享太廟』的榮譽?」這讓張廷玉怎麼說?張廷玉只好叩頭免冠,說自己死罪,說自己不配。乾隆皇帝就順水推舟,說既然你說不配,那就不給你了,你可以走了。
所以在乾隆十五年(1750年)春天,張廷玉回到安徽桐城老家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了,伯爵的名分沒了,「配享太廟」的榮譽也沒了。當地的地方官誰還敢接待他?大家都得避嫌,只有他的幾個侄子把他接回了老宅。他「吱呀呀」推開大門,然後默坐半晌,從此就病了。
按說張廷玉被追奪了爵位,又被追奪了「配享太廟」的榮譽,落寞地回到了安徽老家,故事就應該結束了吧?沒完。因為乾隆皇帝心裡的惡氣壓根兒就沒出來。
終於,機會來了。有一個叫朱荃的人,是張廷玉的兒女親家,翰林學士出身,當時放了一任四川學政。放一任學政就是到一個省主持當地鄉試之前的科考,很多想參加鄉試的學生就會給他送拜師禮,這樣就能攬一大筆銀子回到京城。
清朝時,在京城當翰林是非常窮的,那幾兩銀子的俸祿根本養不活家裡,只能借債度日;怎麼還債呢?就得跟債主、當鋪說,將來我放一任學政就還你錢。
朱荃剛放了四川學政,就接到家報說老娘死了,於是他心裡就糾結起來,到底是要銀子還是回家奔喪呢?最後他做了一個決定:匿喪不報,直奔四川掙錢去。此事後來被人告發了,在當時的倫理環境中,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就是禽獸不如,是典型的小人。
於是乾隆皇帝又來勁了,下了一道諭旨:張廷玉你和這樣的小人結為姻親,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回奏」。
說實話,乾隆皇帝這道諭旨有點兒不講理。張廷玉怎麼知道他的親家會做這種事呢?所以張廷玉寫的回奏也特別有意思,他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跟他結姻親的時候,也是稀里糊塗的,要不是皇帝您點醒,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現在才如夢方醒。就是說,我實在沒招了,我就承認我老糊塗了,您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乾隆皇帝一想,張廷玉伯爵的身份沒了,「配享太廟」的榮譽也沒了,還要怎麼懲罰他呢?這樣吧,讓他把我們家三代皇帝賞賜的所有東西,什麼字畫、小扇子等,都給我還回來。
皇帝派了內務府大臣德保去追奪這些東西。德保在臨行的時候,乾隆皇帝密授了他一段話。德保到桐城找當地官府要了兩百兵丁,直接就把張廷玉的家給抄了。
乾隆皇帝囑咐了他什麼?說你一定要看清楚,第一,他有沒有貪財,幾十年的宦海生涯,我就不相信他沒有積攢大財,你挖地三尺,只要挖出銀子我就辦他。第二,看看他回家之後幹了什麼,他參與了朝廷這麼多年的機密,有沒有片紙隻字誹謗朝廷。在乾隆朝,誹謗朝廷那就是殺頭的大禍。說白了,這次乾隆皇帝已經動了殺機,只要德保找到任何東西,甭管是張廷玉貪財的證據,還是稍微透露一點兒不該被外界知道的信息,張廷玉就活不成了。
我們不得不佩服張廷玉老人家的功夫,居然什麼把柄都沒被皇帝拿到,家裡不算窮,但肯定也不是貪官式的生活。所以後來德保回京覆命的時候,講了張廷玉的很多好話。
但是後來皇帝不承認這件事,還解釋說我沒讓德保抄家,是他理解我的意思有點兒偏差。但是皇帝心裡清楚,這事他還得收口子。怎麼收口子?他又下了一道諭旨,把張廷玉痛罵一通,然後說念在三朝老臣的分兒上,朕不跟你一般見識,讓你這老東西自生自滅,然後免予處分。
這道詔旨下了之後,張廷玉的難關才算是徹底結束。但是他此時已經一無所有了,生前的所有榮譽、身後的所有念想都已經被追奪得乾乾淨淨了。就這樣,他又活了五年,終日默坐,不發一語,最終帶著完全落寞的心態死掉了。就像《紅樓夢》裡那句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張廷玉為皇家死活打拼了50年,就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卿不死,孤不安」
張廷玉死了之後,乾隆皇帝來勁了,說你還是不錯的,我還是很想念你的,我這人特別宅心仁厚,賜你個謚號吧:「文和」,「配享太廟」那是我老爹允下的,我哪能不給你?以前都是逗你玩呢。
乾隆皇帝這一套八卦拳打完了,他覺得自己仁至義盡,最後什麼都給張廷玉了,自己絕對是一個仁君。
這就是張廷玉的故事。這裡面誰是悲劇角色?乾隆皇帝壞嗎?乾隆皇帝才不壞,他一生只有一個目標,就是鞏固、加強屬於愛新覺羅家族的皇權。你以為他跟張廷玉玩心眼,就是貓逗老鼠逗著玩?不。他作為一個皇帝,他要當家做主。
我們要知道,一個皇帝最大的敵人不是什麼農民起義軍,那要好幾百年才出一回,他最大的敵人是官僚集團。他是孤家寡人,臣子都是職業經理人,天天想著佔他們家便宜,所以他最怕的就是大臣結黨。可是雍正留給他的班底,一個是鄂爾泰,一個是張廷玉,所有的滿人都阿附鄂爾泰,所有的漢人都攀緣張廷玉。即使他們倆沒有結黨的心思,也不能排除其他人要借他們的意思跟他玩博弈。怎麼辦?得把他們倆一手一個敲掉。
所以乾隆皇帝前十年敲掉了鄂爾泰,後十年又有意無意地挖一條溝,讓張廷玉這股水順著他挖的那條溝淌,一定要淌到他滿意的地方。什麼地方?就是你名譽掃地的境地,讓一切想阿附、攀緣你的人發現,你這棵樹已經倒了。還是那句話,既生瑜何生亮,卿不死孤不安。你不倒台,乾隆皇帝的位子怎麼能坐得安穩呢?所以這件事看似有很多偶然,包括張廷玉使的昏招,最後自己作的這個下場。但是實際上從乾隆上台那一天起,張廷玉的命運基本上已經定下來了。
自由主義的反面
當然,我們不是要批判皇權社會的黑暗,這個故事給了我兩個啟發。很多朋友都問我,說《羅輯思維》一直在提倡自由主義,那什麼是自由主義?
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我可以寫好多條標準。因為按照自由主義的生活方式活著的人,千姿百態,每個人的活法都不一樣。能總結出一個共同的標準嗎?太難了。但是在張廷玉身上,我找到了自由主義的反面。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如果沒法說清楚一件事物的定義,你就找到它的反面,說清楚它不是什麼。
在張廷玉晚年的官場經歷當中,我們能夠得到兩點啟發。第一點,張廷玉身處一樁完全沒法離婚的婚姻之中。張廷玉最後跟乾隆皇帝分手,說白了也不是離婚,只是分床睡。「我老了,陪不動你了,我能不能到那屋待著去?」但是在傳統的社會結構中,臣子所有的東西都是皇帝的,乾隆皇帝跟張廷玉博弈的內容是什麼?不是你能不能幹,不是你是不是清廉,而是你愛不愛我。當君權和臣子之間的博弈到了這一層的時候,皇權的鞏固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清朝以前,大臣和皇帝多少還有一層師友的關係,可是到了清朝,臣子就是奴才。什麼叫奴才?臣子的一切都是皇帝的,身體是皇帝的,體力是皇帝的,時間是皇帝的,包括情感都是皇帝的。所以乾隆皇帝非常在意的就是一點,張廷玉好像不太愛我,這也是他要搞張廷玉的一個原因。這是一樁沒法分解的婚姻,張廷玉和乾隆皇帝有點兒像兩個因為各種原因不能離婚的怨偶。我們都知道,無論是愛還是被愛都無度的時候,都是對愛最大的毀傷,這是最敗壞愛情的一種方式。
但是沒辦法,傳統社會就是這樣,你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你所有的東西都是皇家給的,你們是完全在一起的,他就是正面,你就是反面,掰不開。當兩個人的生命掰不開的時候,這段婚姻就了結不了,想擁有幸福生活就是不可能的。
所以很多女人在丈夫出軌之後,心裡不舒服,就跟丈夫鬧。她們為什麼要鬧?因為她們沒有獨立的生活,覺得男人負了自己。很多女孩子在論壇裡都問,什麼時候跟男朋友上床合適?因為她覺得,我跟你做了這一步,這輩子都是你的了,而你就是欠我的,我就不是我了,我們倆就是一體了。
用這種方式去看待愛情、婚姻和生活,是最為糟糕的一種方式。在你放棄自己立身的根基,將自己的生存依附於他人賞賜的時候,就沒有自由主義了,有沒有皇帝都一樣。
第二點,就是人不能有妄念。專欄作家馮唐曾經給妄念下過一個定義:妄念就是一個自己揮之不去,但又必須靠他人才能夠實現的願望。我在微博上轉發過這個定義,《21世紀商業評論》執行主編吳伯凡老師回復說:「這是我見過對『妄念』最好的定義。」
張廷玉一輩子不求身外之物,不要名,不要利,最後毀在哪兒?毀在「配享太廟」。他還是沒想到,千秋萬代之後,溥儀都不能住在紫禁城裡了,自己憑什麼「配享太廟」?他一生都在追求一個身外的目標,並且用這個目標來殘害著自己的生命,像個雜技演員戰戰兢兢走鋼絲一樣平穩度過了一生,最後卻被這個妄念給害死了。
這讓我想起了中國武術當中的一個基本動作,就是扎馬步。扎馬步只有兩個動作要領,第一,紮穩底盤。你得有自己的生活和價值源頭,自己要有和他人協作產生財富的方式。第二,意守丹田。所有的東西都不在身外,身外之物沒什麼可追求的,我一切的行為、一切奮勇的追求都是為了我自己的成長,為了自己的人格健全。
所以,什麼是自由主義?從張廷玉這個反面案例中,我們可以得出兩個結論:第一,根底紮實,有自己的立命之處;第二,意守丹田,永遠不向外追逐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