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讀過一本書,叫《戰天京》。天京是太平天國的首都,也就是如今的南京。是誰在戰天京呢?是以曾國藩為首的一幫晚清中興名臣。
這本書替我打通了對那個時代的感覺。我個人對太平天國史包括晚清史感興趣,是大學時候的事情。但是,自從十年前讀完了這本書之後,我突然對那個時代以及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有了一種親近感。
這本書將正史和野史雜糅在一起,引用了大量的奏章、書信,用一種非常輕鬆的筆調,來描寫當時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非常好看。
而這本書裡的靈魂人物就是曾國藩。曾國藩作為一個中興名臣,就是把大清王朝從生死線上拉回來的那個人。
中興這件事,是歷朝歷代都曾夢想過的,因為王二小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誰不想有個人給自己打一針雞血,讓這個王朝又興奮起來呢?
但是中國古代每一次王朝中興,都不是特別理想。比如說著名的光武中興,光武帝就是東漢的開國皇帝劉秀。但是這算中興嗎?劉秀基本上就是重新建立了一個王朝。南宋也號稱中興,但事實上只是在南方站穩了腳跟而已。
中國歷史上唯一一次真正的中興,其實就是晚清這一次。當時清朝就快要滅亡了,內憂外患,兩次鴉片戰爭加上太平天國、捻軍以及西北的大規模叛亂,都讓帝國元氣大傷。
可是,以曾國藩為首的一幫人突然天神般出現,不僅拯救朝廷於水火,後來又讓這個國家硬硬朗朗地活了好幾十年。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太平天國是如何滾雪球的
太平天國運動是中國古代最重要也最典型的一次農民戰爭。我們通常看農民戰爭,都覺得大概是這樣一個過程:地主階級殘酷壓迫,農民階級實在吃不飽飯了,有人振臂一呼,於是大家揭竿而起,然後蔓延至全國。
但是,如果僅僅是因為飢餓而引發的民變,就很容易被鎮壓下去。因為老百姓畢竟不是職業軍人,怎麼能對抗得了朝廷的軍隊呢?所以,要想達到太平天國那樣的水準,至少需要兩個要件。
第一個要件,就是組織化資源。因為中國是農耕社會,大家住得很分散。如果有人想要登高一呼聚集一支隊伍,會選擇站在哪兒呢?總不能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招呼吧?那又能呼出幾個人呢?
組織化資源中最厲害的一種就是宗教。東漢末年的黃巾軍大起義,就是借助了太平道這種宗教的力量,所以才能聚集那麼多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然後在甲子年(184年)爆發了起義。太平天國也是一樣,洪秀全就是掌握了拜上帝會這個組織化工具。
當然,僅有這個要件是不夠的,因為如果僅僅是把縣城打下來,把府庫裡的糧食分掉,那吃飽了以後,誰還有動力繼續造反呢?
所以,第二個要件就是流動化的作戰。曾國藩講過一句話:「軍無糧則必擾民,民無糧則必從賊,賊無糧則必變流賊,而天下無了日矣。」
意思就是,一支軍隊沒有糧食供給,就會向百姓徵糧,把當地的糧征完以後,老百姓吃什麼?沒辦法,只好跟著義軍走,去搶下一個地方的糧。下一個地方的糧食也被搶光了,怎麼辦?只好去搶下下個地方。所以這就演變成了流動作戰,從而導致天下糜爛。
無論是黃巾軍大起義、黃巢起義、明末農民戰爭,還是太平天國運動,都有這個特徵。
1851年1月11日,這一天是洪秀全的生日,當時他38歲,藉著自己做壽聚起了拜上帝會會眾兩萬人,然後揭竿而起,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金田起義」。
起義軍雖然只有兩萬人,而廣西當時大概有三萬綠營兵,從鄰省又借來幾萬人,但還是迅速就被打敗了。起義軍一路北上,等把武昌拿下來的時候,已經有50萬人了。洪秀全從武昌打到南京用了多長時間呢?一個多月。這就是連續的滾雪球效應,就是我們剛才講的那個機理帶來的效果。這種勢如破竹的勢頭實在是太可怕了。
曾國藩復出後的困境
1853年3月,洪秀全打下南京之後,已經有實力北伐,往北一直打到了直隸,距離北京城其實已經不遠了。太平軍不僅北伐,還要西征,洪秀全派兵往長江上游打,先後攻下安慶、九江、武昌等地。清王朝此時實在是應對乏術。
但是後來太平天國自亂陣腳,給了清王朝喘息的機會。這就是「天京事變」,洪秀全、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等人發生內訌,打成了一團。清政府趁著這個機會,立即重建江北大營和江南大營。
但讓清政府萬萬沒想到的是,太平天國後期湧現出來的將領,如李秀成、陳玉成、楊輔清、李世賢這些人更厲害,打運動戰的時候,經常取得大捷,太平天國一點衰敗的趨勢都看不出來。當然,太平天國在戰略上是有問題的,其中死守天京就是一個致命的問題。但是從戰場上的趨勢來看,太平天國一點都沒慫。
當時的兩江總督何桂清縮在常州一地,江南大營被擊破後,馬上一溜煙奔到上海,躲進租界。當時有些常州士紳抱著他的大腿不讓他走,他還派衛隊開槍打死了19個人。
清朝從建立起就有一個規矩,地方官守土有責,如果地方丟了,你還活著,那就是抄家滅門的罪。所以何桂清明知道自己走也是死,留也是死,他依然選擇了走,這說明什麼?說明當時清廷的主流官員已經沒有鬥志了。
這大概是1860年前後的事情,曾國藩在這時第二次出山。此次出山,他重新調整了心態,心量變大了許多,待人接物也和善了很多。但問題是,光心量大有什麼用?戰場上都是一刀一槍的事情。
曾國藩復出之後,面臨的處境十分艱難。一般來說,打仗至少需要三樣東西,第一得有權,第二得有錢,第三得有人。這都是資源,是在戰場上必須要用到的東西。
在權力這方面,曾國藩要來要去,終於要到了一個兩江總督,就是去接替何桂清,但是他這個兩江總督比較可憐。
歷朝歷代的中興名臣往往都是被國家賦予了大權的,比如說郭子儀,他是唐代的中興名臣,安史之亂就是他平定的。他的官當得有多大呢?司徒、尚書右僕射、中書門下平章事。相當於既是軍隊的最高總司令,又是宰相。
可是曾國藩呢?他表面上是一個兩江總督,可以節制四個省的軍事,實際上誰聽他的呢?連他自己培養出來的人都不怎麼聽他的。比如說,他舉薦左宗棠到浙江當巡撫,可是左宗棠去了浙江之後,立即翻臉不認人,要錢要餉,門兒都沒有,我要一心搞我自己的那一套。
曾國藩還大力提攜了一個叫沈葆楨的人,把他安排到江西巡撫的位置。在當時兩江的轄區內,江蘇和安徽基本上都是戰區,所以這兩地的稅收是指望不上的。唯一能徵稅的就是江西。但沈葆楨到了江西之後,就翻臉不認曾國藩了,他不僅截留湘軍的餉銀,還總是跟皇上講:「能不能不支持曾國藩?」
所以,當時曾國藩沒有太大的權力。
曾國藩在錢的方面也是非常侷促。通常的中興名臣在錢上是不用太操心的,比如說南宋的岳飛,宋高宗當時就對其許下一條:甭管多難,就算皇帝勒緊褲腰帶,也一定要保證岳飛的軍餉。
但是,清朝的財富體制決定了曾國藩得不到這樣的支持。清朝有一項規矩,叫「永不加賦」,所以國家的財政收入相對比較固定,每年就那麼多。道光末年的時候,國庫裡面還有800萬兩,到了咸豐年間,只剩20萬兩。用20萬兩紋銀維持這麼大一個國家,已是不易,再給前線撥軍餉幾乎毫無可能。
那怎麼辦呢?只能允許捐官,也就是賣官鬻爵。可是天下的紅頂子總是有限的,實在沒辦法,清朝就讓各地開放釐金。釐金簡單地說就是收商業稅。商人送一擔貨要過某個關卡,對不起,抽1%的稅。曾國藩後來就是靠收一點釐金來過日子,經常捉襟見肘。
最後一個因素,就是人。曾國藩作為中興名臣,總得有自己的一套班底吧?可是曾國藩在這方面也遇到了困境。他原來的老班底已經凋零殆盡,塔齊布、羅澤南,包括他的親弟弟曾國華,這時候都已經戰死了。原來對他支持力度最大的胡林翼這個時候也死了,所以他幾乎是舉目無助。
我們再來看曾國藩這個人,他年輕的時候,是以理學自命的,在北京城當京官,天天跟倭仁這些晚清著名的保守派混在一起,談心性之道,搞經史子集,根本沒有搞過什麼兵書戰策。
晚清最會帶兵打仗的左宗棠是看不上他的軍事才能的。《戰天京》寫到一個故事,有一次左宗棠給自己的兒子寫信,說我跟曾國藩關係特別好,但是這個人沒什麼本事,終非戡亂之人。
曾國藩自己也講:「我有滅賊之志,但無用兵之才。」
當時著名的文人王闓運,寫了一本書,叫《湘軍志》,就是把曾國藩帶兵打仗這些事寫成了一本書。這本書寫出來之後,湘軍的將領都不幹了,因為在這本書裡面,湘軍幾乎沒打過漂亮仗。哪個中興名臣沒有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可是在曾國藩剿滅太平天國的過程當中,還真的沒有能夠擺得上桌面的戰例,這也好奇怪。
所以民國時期著名的史學家蕭一山就說,曾國藩一生的事業成功完全來自於學問。這句話就大有文章,就是說曾國藩的成功不是來自於他的才情,不是來自於他臨場發揮的智慧,而是來自於他的學問。那他到底有什麼學問呢?
六字心法打天下:「結硬寨、打呆仗」
曾國藩一生打仗講六個字,叫「結硬寨、打呆仗」,就是把軍營扎得非常硬,打仗時要擺出一副堅若磐石的姿態。
曾國藩帶兵打仗有一個規矩,他到任何地方安營紮寨之後,不管當時是颳風、下雨,首先命令士兵們挖掘戰壕。這壕要挖多深?大概兩米,比一個人還要高。而且要築牆,牆要築到八尺高,牆外還要再挖一道溝,保證把這個營盤護住不失。
曾國藩包圍城池的時候用的也是這一招,動不動就挖幾十里長的戰壕。而且一道不夠,通常是六道,就像北京城一樣,一環、二環、三環、四環、五環、六環。所以湘軍簡直就不像一支戰鬥部隊,更像是一支工兵部隊。
一般打仗,講究的是運動戰,不爭一城一池之得失。但湘軍不是這樣,就是一個城池一個城池往下打,這就導致行軍速度特別慢,因為他們要挖溝、築牆。這種打法顯得特別笨,要不怎麼叫「結硬寨、打呆仗」呢?
左宗棠有的時候就說曾國藩用兵「每苦鈍滯」,就是說他經常苦於遲鈍和不靈活,明明有戰機他不抓,就在那兒挖溝築牆。曾國藩也有自己的道理:我承認我笨,我承認我不會用兵,但是我用這種方法也沒有什麼錯誤。而且曾國藩特別討厭他手下的將領「浪戰」,就是動不動就出去跟人打仗。
曾國藩有一個好基友叫李元度,這個人跟他是老鄉,他一開始出山的時候就陪著他。有一次曾國藩戰敗要跳水自殺,就是李元度拚命將他抱住,然後還費盡唇舌平復他的心情,勸解他要禁得起敗仗。曾國藩第二次出山的時候,李元度繼續跟著他。兩個人平時還以詩文相會,後來甚至結成了兒女親家。
有一次曾國藩派李元度去徽州守城。李元度去之前,曾國藩就反覆告誡他,不要打仗,你給我死死把城守住就好。李元度去了之後,一看局勢,覺得跟太平軍打仗還是有幾分勝算的,就開打了,結果大敗,然後死守徽州城。
這個時候曾國藩給他寫信說:「你給我守上六天,六天後援兵就到。」李元度又不聽,出城跟侍王李世賢大戰了一場,結果把徽州給丟了。
曾國藩氣得要死,要彈劾他,要把他一擼到底。曾國藩周圍所有的人都來勸他,說不要彈劾,這是自己人。李鴻章也因為這件事情跟曾國藩翻了臉。可曾國藩還是堅持要彈劾。
由此可見,曾國藩對他的戰略是如何地堅持。雖說我不會打仗,那我就先確保自己不會輸,這在兵法上叫「以己之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反正你打不贏我,你輸不輸,咱倆再找機會對決。
民間有一個傳說,說曾國藩是一個蟒蛇精。這話是怎麼來的呢?因為曾國藩小時候得了一種皮膚病,經常撓得皮屑撒一地。所以有人就說他是蟒蛇精轉世,這是在蛻皮。
我覺得,蟒蛇精這個比喻用在曾國藩的身上,也真是不冤枉他。他從不跟敵人搞什麼精彩的決鬥技法,他就像一條蟒蛇一樣,一點一點地把敵人給箍死。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有一個外號,叫曾鐵桶,就是形容他總把城圍得像鐵桶一般。而曾國藩最後真的就把太平天國給箍死了。
處理人際關係:就事論事
曾國藩處理人際關係的邏輯和他打仗的邏輯是一樣的,也是「結硬寨,打呆仗」。
一個人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他面對的對手又何止是敵人呢?其實很多表面上跟你在同一個陣線裡的隊友,有豬一般的隊友,有狼一般的隊友,有隨時準備給你捅刀子的隊友,還有隨時準備防著你的隊友,這些人都是你成就大事過程當中的對手。
按照常理,曾國藩在前線打仗,慈禧太后應該支持他吧?支持沒問題。問題是,當天京打下來之後,曾國藩手握幾十萬湘軍,而且全是他的子弟兵,只認曾大帥,不認朝廷,朝廷能放心嗎?
原來咸豐皇帝曾說過,誰打下太平天國,我就封他一個王爵。後來沒有兌現,就是為了防範曾國藩,只封了他一個一等毅勇侯,連公爵都沒有給他。
曾國藩身邊的戰友,左宗棠、沈葆楨、李鴻章,甚至包括他的親弟弟曾國荃,都經常在他背後捅刀子。
再比如說他迎聘的幕僚們,按說應該跟自己同生共死,但現實往往是大難來時,樹倒猢猻散。《戰天京》裡面就講到一個細節,曾國藩在祁門設立大營的時候,《湘軍志》的作者王闓運就在營中。當時太平天國的軍隊將祁門大營四面圍住,猛烈攻打,情況非常之危急。
有一天晚上,曾國藩派僕人去看王闓運在幹什麼。僕人回來說,老人家在讀《漢書》,夜半時分,點燈熬油,繼續用功。
曾國藩說,你再去看看他的僕人在幹什麼。一會兒僕人回報說,他的僕人正在收拾行李。曾國藩說,我就說嘛,像王闓運這樣的經學大家,《漢書》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怎麼還會在這麼緊急的時候讀《漢書》呢?他這是假裝鎮定,等著僕人收拾好行李好開溜呢。
歷史上很多成就了一番事業的大人物,在本質上都是孤獨的,誰都靠不住,即便是那些親如手足的人。
歐洲的拿破侖也是如此,在他稱霸歐洲的時候,把自己的兄弟一一分封在各個國家當國王,以至於荷蘭、西班牙、意大利國王都是他的兄弟,遍及歐洲。可是等到拿破侖和英國人、俄國人對決的時候,這幫兄弟幫他了嗎?沒有。他們不僅袖手旁觀,甚至還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繼續跟英國人做生意。
當一個人要做大事,而身邊所有人都要對付時,那該怎麼辦呢?在讀完《戰天京》這本書之後,我覺得曾國藩的心法仍然是剛才講的那六個字:「結硬寨,打呆仗。」
曾國藩剿滅了太平天國,然後又忙著跟捻軍作戰。緊接著在1870年,天津出了一件特別棘手的事情。
當時很多外國傳教士到中國傳教,他們也會做一些慈善工作,比如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兒童。很多地痞流氓聽說外國人收留兒童,就到處拐孩子,然後賣給教堂,這也是一樁發財的生意。
當時國人普遍具有排外情緒,再加上民智未開,很多老百姓就不理解傳教士的做法,傳言西洋人是要用幼兒的眼珠子、腦子做藥引子。當時教堂還有一個職能,就是給人看病,但西醫跟中國人的觀念差距太大,所以很多人就衝到教堂裡,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時法國駐天津的領事叫豐大業,這個人的脾氣特別暴躁。他聽說這件事後,就去找天津的知縣算賬,然後一言不合,就掏槍把知縣的一個隨從(也有人說是知縣的兒子)給打傷了。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生的事情,老百姓不幹了,當場就把豐大業給打死了,然後衝到教堂裡見人就殺。一些法國的外交官,包括一些神父、修女都被殺害,這次事件還波及其他國家,比如有幾個俄羅斯人也被殺害。最後老百姓一把火將教堂和法國領事館都給燒了。
從國際外交的道理上講,這是中國人的不對。但是當時的輿論認為,我們這些子民還是挺棒的,老外欺負我們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出口惡氣了。
所以,怎麼處理這樁天津教案,就成了一個天大的難題。當時朝廷把曾國藩調任直隸總督,要讓他處理天津教案。
一方面是國內的輿論壓力,誰要是偏向洋人,誰就是漢奸,肯定會遺臭萬年。另一方面洋人也不是吃素的,當時法國人已經把軍艦開到大沽口了。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臣,如果不跟洋人妥協,不做出適當的處理,就是對國家的一種不負責任。這道難題就擺在了曾國藩的面前。
曾國藩是怎麼處理的呢?我們今天再來看,會發現他其實處理得很簡單,分三步。
第一步,誰殺的人?誰殺人就是誰犯法,抓起來就得殺頭。後來一調查,有十幾個人衝進教堂裡殺了人,全部抓起來砍了。
第二步,這次事件不是波及其他國家嗎?其他國家的大使、領事、外交官也別圍著我鬧,你們說我們賠多少,我們就賠多少,最後總共賠了45萬兩銀子。
最後輪到了苦最深、仇最大的法國人。中國人不是把他們的領事豐大業給殺了嗎?我們單獨再跟法國談判。這就到了第三步。
你們說殺了外交官是有辱國體,那麼我們道歉。是誰縱容這些人殺的外交官呢?當時在天津的通商大臣崇厚。既然崇厚沒處理好這件事,就要代表中國政府到法國去賠禮道歉。當時在法國當政的也是一個著名的政治人物,叫梯也爾。梯也爾接見了崇厚,只講了一句話:「既然你們處理成這樣,我們也交個底牌,我們並不是要中國人的頭顱,我們只是要相應的秩序和國家之間交往的正常禮節。」
處理這次事件的過程其實就體現了四個字:就事論事。你不要以為這個事情很簡單,我們一般人處理不好人際關係,往往就是因為欠缺就事論事的能力。
總防範別人,自己先犯錯
清代歷史上,誅殺顧命大臣的事件只有兩次,第一次是清初康熙爺擒鰲拜,第二次是慈安、慈禧串通恭親王奕訢,誅殺肅順,發動辛酉政變。
咸豐皇帝死的時候,小皇帝同治尚且年幼,慈安、慈禧倆太后年紀輕輕,又是婦道人家,所以咸豐皇帝事先把身後的政局安排得非常好。他安排了以載垣、端華、肅順等人為首的八個顧命大臣,將朝廷所有的日常行政事務都交給他們處理,但是皇家也保留最後的否決權。咸豐皇帝把自己的兩枚印章分別給了兩個太后,一枚叫御賞印,給了慈安;另一枚叫同道堂印,給了慈禧。
當時朝廷的公文下發流程是這樣的:所有要下發的諭旨最後都要讓太后過目,太后覺得不行就行使否決權;如果覺得沒問題,慈安太后就在諭旨開頭蓋下御賞印,慈禧太后在諭旨末尾蓋下同道堂印。這樣一頭一尾,就算是皇家同意了。
按說這個體制沒有問題,可以照此運行。但是肅順不這樣想,他一直擔心這倆太后要奪他的權,甚至在咸豐皇帝還沒死的時候,他就建議:「你把這倆寡婦留在世上,恐怕對國家不利,你要不要學學漢武帝,行鉤弋之事?」
什麼叫鉤弋之事?漢武帝臨死的時候,覺得兒子年幼,他媽媽鉤弋夫人還很年輕,萬一將來勾搭上外面的男人,那劉家的江山不就完了?所以就把小皇帝的媽媽鉤弋夫人給殺了。
肅順一開始就對慈禧相當顧忌,也想讓咸豐皇帝把慈禧宰了算了,可惜沒能如願。咸豐皇帝死後,他越來越擔心。
當時有一個叫董元醇的御史,上了一道折子,提議請太后出來垂簾聽政,並且讓恭親王也加入執政隊伍。
這時候肅順如果心裡沒什麼的話,其實完全不用搭理他,把他當個屁給放了就算了。
但是肅順如臨大敵,他擔心這個人萬一挑動了太后們的心思,真要垂簾聽政怎麼辦?所以他草擬了一道諭旨,用非常嚴厲的話批判了董元醇,然後拿到太后那兒蓋章。
但兩宮太后拒絕蓋章,她們覺得在沒有回北京之前就把這樣的矛盾暴露出來,沒有必要。這道折子就不要發了,按照當時的術語,叫「淹了」或者「留中不發」。肅順當然不幹了,他的小狗腿子、另外一個顧命大臣端華,就跑到太后那兒去吵,聲震屋宇,把小皇帝都給嚇哭了,而且還尿了。即便如此,兩宮太后依然堅持不能發。於是八大顧命大臣就「罷職擱車」,意思是只要你們不發這道諭旨,我們就罷工,愛咋咋地。
太后們一看,也沒辦法,只好同意了。但問題是,這個仇就此結下了。
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哥哥死了,作為弟弟,於情於理,恭親王奕訢都該到避暑山莊去奔個喪。可是八大顧命大臣特別緊張,擔心他和兩宮太后串通密謀,一直不讓他們見面。後來據宣統皇帝溥儀講,當時恭親王奕訢扮成薩滿,見了兩宮太后,密謀如何把這八個人幹掉。所以,在兩宮太后扶著咸豐皇帝的靈柩回京的路上,奕訢就派兵把八大臣給抓了。
回到北京之後,兩宮太后當著所有大臣的面一通大哭,聲淚俱下地說:「我們孤兒寡母,受了這幫奸賊的逼害,大家說應該怎麼辦?」大家都說宰了他們,於是慈禧太后就把這幫人給宰了。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辛酉政變」。
我們仔細分析一下這個過程,就會發現肅順也是作死。因為肅順這個人是一個能臣,他經常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就是:「我們旗人都是渾蛋,一定要重用漢人。像曾國藩這種人,一定要重用。」有一次咸豐皇帝要殺左宗棠,肅順還設法營救,可見他是一個明白人。
明白人為什麼會犯下這樣的大錯呢?很簡單,不會就事論事。他總是在想,別人會對我怎麼看?兩宮太后會不會奪我的權?如果要奪我的權,我應該怎麼防範?說白了,就是他想多了。
一想多,他的行為就會變形;行為一變形,對方心裡就會結疙瘩;對方心裡結了疙瘩,對方的行為也會變形,最後雙方自然而然就產生了衝突。
如果肅順能夠學學曾國藩就好了,「結硬寨,打呆仗,」遇到什麼事都不管周邊的因素,先看這事該怎麼處理。董元醇上折子不對,把他駁了就完了,跟太后較什麼勁呢?奕訢跑來奔喪,就讓他見,你攔什麼呢?正是因為肅順在防範別人的時候,自己掉到了一個大坑裡,最後才會身家性命不保。
其實,我們普通人處理人際關係的時候,也經常會犯這樣的錯誤。還記得俄國作家契訶夫寫的那篇著名的小說《小公務員之死》嗎?主人公是怎麼死的?被將軍嚇死的。將軍真要處理他嗎?沒有,他不就是在戲院看戲的時候,把唾沫星子濺到了將軍的光頭上嗎?他老是擔心將軍要對他怎麼樣,最後把自己活活嚇死了。這就是一種糾結。
還有另外一種糾結:為了防範別人而做出過度的反應。《呂氏春秋》裡面就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越王有四個兒子,有個奸臣就陷害他們,說這個兒子要造反,那個兒子要造反。越王就先殺了一個,又殺了一個,然後再殺了一個。等到奸臣想要陷害第四個兒子的時候,越王已經不信了,自己只剩下這一個兒子了,他還能造反嗎?但是越王沒想到,他的兒子不這麼想。他的兒子想,奸臣一陷害,你就把我的三個哥哥砍了,這個時候我還能保得住命嗎?最後真的就造反,把越王給殺了。越王臨死的時候就後悔萬分,早知道把這最小的兒子也宰了。
這就是人際關係當中的互動博弈,當你總在防範別人會怎麼樣的時候,你的行為、你的判斷就一定是錯誤的。
破糾結最好的法門:專注於當下
我想通過《戰天京》這本書裡描述的故事,還有曾國藩這個人,來破解一個話題:兩難中的糾結。
很多人在日常生活當中都會遇到兩難。舉個例子,有朋友找你借錢,你捨不得,可是又怕得罪他,這不就糾結了嗎?在這種情況下,仔細分析一下你糾結的具體事情,馬上就能捕捉到原因——你是把未來可能發生的兩個矛盾的結果,放在了現在。其實,只要你往前走,你會發現根本沒有矛盾。這話怎麼理解?我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
有一個朋友在網上問我,說最近與一個女孩網戀,但是父母堅決反對。他要是跟女孩在一起,就是對父母不孝;要是跟父母在一起,又斷送了一段美好的愛情,所以很糾結,這該怎麼辦?
我說很簡單,該愛這個女孩你就去愛,該結婚就結婚;同時,該孝順父母,你就孝順父母,哪有父母會一輩子記恨子女的?只是你把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調到了現在,所以才讓它產生了矛盾。
因此,專注於當下,就是破糾結最好的法門。
我自己為人處世其實就是這樣。我這個人有點直,說得不好聽一點兒,就是個二桿子。二桿子一定不好嗎?不見得。比如說遇到事情的時候,我該發火就發火,然後該跟別人好就跟別人好。時間一長,別人就知道我是這樣的性格,誰也不會把我當壞人來看,會覺得我具有很大的確定性,跟我交往的時候不需要玩什麼心眼,這反而成了一件好事。
這套心法我是從哪兒學來的呢?我是通過觀察我一個同學認識到的。我這個同學在一個很大的機構裡工作,那裡面人際關係非常複雜。但是他有一個特點,就是他的政治敏感度幾乎為零,我總說他「政商」為零。他對很多人的陰謀詭計完全無感,看見就跟沒看見一樣。但是他專注於自己的業務,在業務上非常棒。這樣一個人,最後反而成了那個環境裡面的最後贏家,現在官還當得挺大。
從他的身上,我就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為人處世切忌「目光遠大」,一定要「鼠目寸光」,把眼下該辦的事辦好。這樣所有的矛盾,都會在你往前走的過程當中自然化解掉。
一個「誠」字走天下
曾國藩用的其實也是這樣一套心法。有個字在古代儒家的修身當中非常重要,就是誠懇的「誠」字。李鴻章在晚年回顧自己一生的時候,就說我的老師曾國藩,教我最重要的就是這個「誠」字,這真的是讓我受益無窮。
曾國藩曾經問李鴻章:「你跟外國人打交道,打算用什麼方法?」李鴻章說:「我跟他們打痞子腔,跟他們耍無賴。」曾國藩說:「不好,你要跟他們用一個『誠』字,不管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都是人,人都講道理。只要你用一個『誠』字,該怎樣就怎樣,對方就不會欺負你;即使他欺負你,那也只是實力差距帶來的正常結果,總比你耍無賴、使巧計,最後吃一個大大的暗虧要好得多,對誰我們都應該秉承一個『誠』字。」
在人際關係的處理過程當中,經常就是這樣的。《戰天京》這本書裡還寫到一個例子——同治九年(1870年),兩江總督馬新貽遇刺,這就是晚清史上著名的刺馬案。慈禧懷疑是曾國藩和他的湘軍干的,於是把他叫來,陰陽怪氣地問:「此事甚奇呀!」曾國藩回答得非常簡單:「我也覺得此事甚奇。」一個字也不多說,完全不跟老佛爺辯解。老佛爺拿他一點兒招都沒有。
另外一個例子,朝廷要封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一個官,曾國荃嫌小,就打算撂挑子,給朝廷上了一個表章,要求再給自己降級。曾國藩勸他不要這樣,說慈禧、恭親王奕訢都是明白人,千萬不要跟老中醫玩偏方。何必呢?跟明白人不要幹這種事。
再比如說,左宗棠經常在背後給曾國藩捅刀子,曾國藩的處理方式也非常簡單,該解釋這件事就解釋這件事,過後我全當沒發生過;該幫你左宗棠的時候,我還是要幫你。
這就是曾國藩為人處世的準則,這也就說回到了我前面講的那個貶義詞:鼠目寸光。我就處理眼下這一件事,處理好了,不考慮周邊的第二層、第三層博弈關係,這反而是在亂局中、變局中最最聰明的方法。
有一則禪宗故事,有個小和尚問老和尚:「師父,你年輕的時候都幹些什麼呀?」
師父說:「我就是砍柴、挑水、做飯。」
小和尚問:「那你得道開悟之後,你都幹些什麼呀?」
師父說:「我還是挑水、砍柴、做飯。」
小和尚問:「那有什麼區別呢?你活了一輩子也沒什麼進步啊?」
老和尚說:「不對,有進步。我年輕的時候是砍柴的時候想著挑水,挑水的時候想著做飯。現在呢,我開悟了,我現在砍柴的時候就砍柴,挑水的時候就挑水,做飯的時候就做飯。」
人的境界差距就是這麼一點兒。我們如果在地上畫一道半米寬、5米長的通道,你走過去完全沒有問題。可是如果這條通道兩旁是懸崖,你還能走過去嗎?你就會肝兒顫。
為什麼會肝兒顫?因為你會想到未來,向左一步會掉下去,向右一步也會掉下去。其實是你想多了,如果你沒想兩邊,半米的寬度足夠你走很長的距離,完全不會掉下去。
為什麼有的人做事那麼順呢?往往就是他專注於當下,沒想太多。
最後,我再給大家講兩句我聽來的話。
第一句,仍然來自於曾國藩:「未來不迎,當時不雜,過往不戀。」這就是說,未來發生的事情,我根本就不迎上去想它;當下正在做的事情,不讓它雜亂,要做什麼就專心做什麼;當這件事情過去了,我絕不留戀它。
第二句,來自於我師兄劉春,就是微博上非常著名的劉春。他曾經也在一個人際關係非常複雜的大機構中工作,我就問他怎麼處理這些複雜的關係。當時劉春師兄跟我講了十六個字的箴言,我一直記到了今天。哪十六個字?「不問是非,埋頭業務,屁股乾淨,盡力協調。」
如果一個人真能做到這一點,不管他處於什麼樣的處境,幹什麼樣的工作,即使做不出像曾國藩那樣的事業,我想他的人生也一定會立於不敗之地。
不知道讀完這些故事以後,你會得出什麼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