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聖雄甘地,有一點兒歷史知識的人都會想起一個詞,「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在20世紀40年代,甘地憑藉著這一整套思想和行為方式,不費一槍一彈,就把偌大的英帝國給趕跑了,這在人類歷史上也是從來沒有過的,非常了不起。
我們先簡單介紹一下甘地的履歷。他於1869年出生在印度的古吉拉特邦,古吉拉特邦相當於中國的上海,是西方文明最先抵達東方文明古國的港口,到今天為止仍然是印度經濟最發達的一個邦。
甘地是印度種姓的第三等級出身,叫吠捨。印度種姓的第一等級是婆羅門,第二等級是剎帝利,第三等級就是這個吠捨,商人、公務員通常都是這個級別的人。他家非常有錢,要不然他也不會有錢到英國留學。
甘地19歲的時候乘船到了英國,在英國倫敦大學法律系讀了三年書。我們現在瞭解的甘地通常是這樣的形象:一個典型的東方老頭兒,瘦骨嶙峋,身上披著一件很簡單的衣服,手裡拿著一根枴杖。實際上甘地年輕的時候,可是一個翩翩佳公子,來自大英帝國殖民地,然後又跑去倫敦鍍金。
他在倫敦的三年,十分嚮往當時的西方文明,穿西服、打領結、抹美發油、學跳交誼舞、學當時時髦的法語,等等。他的成績非常優秀,畢業之後成為了一個很好的律師。後來又在南非待過一段時間,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甘地再次回到印度。
但是當他回到印度之後,整個人的精神氣質就全變了,他突然變成一個捍衛印度的東方傳統、向整個西方文明開戰的民族英雄的形象。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甘地的形象。
甘地在印度的地位到底有多高?給大家舉個例子,印度這幾十年歷史上有兩個叫甘地的總理:英迪拉·甘地和拉吉夫·甘地。這兩個甘地跟聖雄甘地有什麼關係?完全沒有血緣關係,他們都是尼赫魯的子孫。
尼赫魯雖然以甘地的學生自居,但畢竟不是親兒子,甚至這兩個甘地的英文拼法都不一樣。尼赫魯-甘地家族的甘地是Gandhy,而聖雄甘地是Gandhi,根本就是兩個姓。只不過英迪拉·甘地嫁給了一個叫甘地的年輕人——費羅茲·加汗吉爾·甘地(Feroze Jehangir Gandhy),所以就獲得了甘地這個姓,僅此而已。
但是尼赫魯家族對此從來是諱莫如深,至少不會去主動澄清。在印度那麼大一個國家,一個人口上了10億規模的國家,很多貧苦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政治人物、選舉、投票,他們沒有起碼的政治常識。但一聽說是甘地,馬上就投票給他,這就是甘地在印度民間的真實威望所在。
僅僅是「甘地」這兩個字就留下了一種魔力,可以穿越四五十年的時光,在印度的政治生態中發揮作用,可見甘地的威望有多高。
道德的高峰
甘地這個人最了不起的,是他的道德力量,這已經跨越國界,成為人類歷史上的一座很罕見的豐碑。他往往是用折磨自己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政治訴求。甘地有一個方式,就是絕食。翻開他的傳記,我們會發現他一生絕食了無數次。
有一次他在坐牢,午夜12點的時候突然覺得內心裡有一個聲音,讓他絕食。所以他就寫一個紙條給他的助理,說我要開始絕食,絕食20多天。
英政府就擔心,他名聲那麼大,死在監牢裡怎麼辦,最後只好把他放出去了。甘地就跟英國人解釋,這次絕食跟你們沒關係,我什麼政治目的都沒有,只是聽從內心的聲音而已。出獄之後,他仍然把這次絕食堅持到底了。
甘地這個絕食的方式一旦用於政治目的,影響力真的很嚇人。
1918年,阿赫邁達巴德(今印度古吉拉特邦)的工人為反抗資本家的壓搾與剝削開始舉行大規模罷工。資本家不讓步,工人也不讓步,雙方眼瞅著就要發生暴力衝突了。甘地宣佈開始絕食,一直絕食到他們達成和平決議為止,只要他們還在用暴力對抗,他就一口飯都不吃。最後把工人給感動了,把資本家也給感動了,老爺子趕緊吃飯,說我們來談判,我們會達成協議。他就有這樣的號召力。
最典型的一次是1947年,當時印度的穆斯林和印度教教徒發生了劇烈的衝突,正好是印巴分治那個階段。當時甘地正在加爾各答,他說你們不是打嗎?不是殺嗎?我也沒辦法阻止你們,這樣,我宣佈絕食。然後整個加爾各答城議論紛紛,說那個老頭到底怎麼樣了,身體狀況是不是每況愈下,我們是不是不要再衝突了?
最後的結果就是很多暴力分子都跑到甘地的公寓面前,跪在那兒請求老先生不要再絕食了,他們不再暴力衝突了。民族的血海深仇,就這樣被他用絕食的方法給化解了。
一個人的道德力量竟然可以達到這樣的高峰。在人類歷史上,我們真還沒看見過哪個政治人物,用這樣的方式達到過他的目的。
「非暴力不合作運動」
甘地最牛的還是他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是他1914年返回印度之後,才開始玩得爐火純青的。我們普通人對他其實有一個誤解,以為他就是簡單的忍辱負重,你打我的左臉,我把右臉伸過去。哪有這麼簡單?
「非暴力不合作」是兩個詞,「不合作」好理解,就是我們的娃娃不上你們英國人的學校,我們的律師不上你們英國人的法庭,我們的工人不進你們英國人的工廠,甚至連你們英國人那麼好的洋布我們也不穿,我們就穿印度的土棉布。甘地有一張經典的照片,就是坐在那兒紡紗。他的後半生每天堅持紡半個小時以上的紗,以此號召印度人穿印度的土布。
可是「非暴力」一詞,我們通常都理解錯了。你以為他就是趴在地下,讓英國殖民者殘暴地打嗎?不是。他是用主動的方式去挑起對方的暴力行為,而我們不用暴力去還擊。
給大家舉個例子,1930年甘地領導過一場2500人的叫「向鹽庫進軍」的運動。就是說我們窮人也要吃食鹽,鹽都在你們英國人的鹽庫裡,我們沒錢買,但我們就是要拿。警察當然要維護秩序,當然要捍衛私有財產。但是我們不管,我們2500個人排好隊就到鹽庫裡去扛。你們可以把我們打倒在地,我們不還手,但是鹽我們就是要拿。他是用這種非法的行為,逼迫對方不得不做出一種暴力保護行為。
可是事實也不是這麼簡單,其實甘地事先找了很多外國記者在旁邊參觀,這是一次有組織的行動,包括醫療救護隊,早準備好了繃帶。你們不是打得我們的人頭破血流嗎?沒關係,我們繼續往前走。
世界上很多國家也想看英國人的笑話,當時的外國記者濃墨重彩地寫道:「那些人穿過鐵絲網,用堅定的目光看著鹽庫的大門,就這樣堅定地往前走。」
英國警察用包著鐵的木棍摟頭打下,像中國人講的那句話,「你有狼牙棒,我只有天靈蓋」,沒有一個人試圖拿手去擋。被打倒在地以後,擔架隊上去把人抬過來,現場給包紮好,剩下的人接著往前走。
當然,今天我們必須肯定,作為一個被統治的殖民地國家的人民,想要反抗英國,這似乎也是最有效的一個方法。甘地就給印度人算過一筆賬,說拿機槍干,我們幹得過英國人嗎?那是他們的強項。我們得用我們的強項跟他們干,就是用我們的肉體。他有狼牙棒,我們有天靈蓋,我們湊上去,然後我們就獲得了世界輿論的支持。
所以,甘地為印度這個民族量身定制的這套方法,確實也是有用的,只不過我要告訴大家,它的邏輯到底是什麼樣的。
拚命向全世界推廣「非暴力不合作」
不得不說,甘地對他這套方法是過度地迷信了。甘地一生留下了大量的書信、言論和演講詞,他對很多人都推廣過這套理論,而且是在全世界範圍內推廣。
他曾經跟英國人講,說墨索里尼、希特勒不是要打你們嗎?讓他打好了,讓他把整個英國侵佔掉好了,把你們的古建築都佔領,把你們的文化付之一炬。只要你們學我這套方法,「非暴力不合作」,你看最後希特勒是不是只好臊眉耷眼地離開?
英國首相丘吉爾在回憶錄當中對甘地的評價極低,英國人覺得他的這種思維太奇葩了。
甘地跟猶太人也這麼講,說希特勒不是欺負你們嗎?不要反抗,要學我,你看我最後就成功了。所以很多猶太社群領袖就給甘地寫信,指責他:你見過集中營嗎?你知道希特勒是怎麼對付我們的嗎?
甘地還見過一個中國人,就是蔣介石。蔣介石當時是跑到印度去勸甘地共同抗日。但甘地說不抗日,「非暴力不合作」就挺好。蔣介石問他:如果德國人打來,你也不抵抗嗎?甘地說:不抵抗啊,我就是不合作,這就挺好。
甘地還挑撥蔣介石跟美國人的關係,說什麼英美中同盟,他們那個總參謀部裡用你們中國人了嗎?你跟我都一樣,都是東方弱小民族,你得學我這一套。
甘地也不光是向這些人推廣,他還向希特勒推廣。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一觸即發的時候,他給希特勒寫了封信,大概意思就是,你要學我,我是你的榜樣,要達成政治目的不需要使用暴力,搞什麼戰爭呢?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希特勒當年收到這封信時那種啼笑皆非的表情。
甘地在歷史上就留下了這兩種形象:在本土印度,他是一個大神級的人物,因為他發明的這套方法真的是行之有效;而在世界舞台上,甘地拚命推廣他的這套做法,卻屢次碰壁。
當時甘地有一個旁觀者,就是著名的作家喬治·奧威爾。奧威爾是生於印度的英國人,所以他返回英國受教育,成年之後又回到印度就業,是印度的警察。奧威爾就說,甘地這套玩法只能適用於大英帝國統治下的印度。
這句話其實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說首先你得看看對手是誰,必須是英國這種有起碼的文明底線的國家才行。比如說英國人在南非打布爾戰爭的時候,包括在印度殖民統治期間,如果軍紀稍微有點兒不好,英國人的暴行被批評得最激烈的是在英國本土。英國是現代化國家,民眾智識發達,有起碼的倫理底線。如果你的對手是希特勒,你再搞這套,那完全是不奏效的。
第二層意思,是說必須是印度這樣的民族,才有這種忍耐力。如果換成其他民族,你甘地這套玩法也一定是玩不轉的。
當然,今天我們要講甘地,可不是為了批評他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我們是想看看,甘地在這些偉大功績的背面,還有什麼東西。
聖徒甘地的道德觀:現代化很糟糕
大家讀到這裡可能會產生一個誤解,以為我是要去「黑」人家甘地,真的不是,因為甘地在私人道德品質上,幾乎是一個無可挑剔的聖徒。他一生走遍了印度大大小小幾千個貧苦的村莊,而且他隨身的物品只有兩樣,第一樣是他每天戴的那副圓框眼鏡,第二樣是他的手錶。
那塊手錶也真不是勞力士什麼的奢侈品,就是一塊普通的手錶。因為甘地對自己的作息時間要求極其嚴格,天一擦黑就睡覺,凌晨兩點就起床,然後就禱告,禱告完了就沉思,沉思完了就開始回復大量的信件,天一濛濛亮,立即出發到村莊去演講。他每天安排的行程大概是五到六個村莊,為了不耽誤時間,就看這塊手錶。所以這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必需品。
他死的時候留下的財產非常簡單,一塊破布做的衣服、一根枴杖、一個木製的紡車、一塊手錶、一本書、一個有三隻猴子的雕像,還有一個洗腳盆、一個痰盂。這就是他終身所有的財產,沒有房子,沒有奢華的衣物,沒有傢俱。
這樣的人老百姓能不愛戴嗎?尤其是他那個「非暴力不合作」的主張又獲得了如此輝煌的成功,所以甘地這個人我們是黑不得的。我們只能仔細地再去推敲,他一生真實的對立面到底是什麼。
因為甘地是作為印度的國父、解放者、擺脫殖民統治的最大的功臣被載入史冊的,所以經常會發生一個誤解,大家以為他的敵人就是大英帝國。哪裡有這麼簡單?甘地真實的敵人,其實是他心中那個魔鬼,是整個西方文明和現代化。
這就要回到甘地的內心來看,他是一個幾乎沒有什麼物慾的人,包括吃,他吃得極其簡單,不吃肉就不用說了,很多印度人都不吃肉;甘地也不喝牛奶,他認為那個東西會刺激性慾;他甚至連穀物都不吃,只是偶爾吃點兒像草一樣的蔬菜,還經常絕食。所以在物慾上,他完全排斥了一個人最起碼的需求。
他反對英國,反對的可不僅僅是這個政府,而是它帶來的所有的文明方式。他講過一句話:「使用曼徹斯特布,我們還只是損失了金錢,但如果在印度也產生了一個曼徹斯特,則我們雖留下了流出去的金錢,卻換去了我們的血肉,因為我們生存的道德基礎就要被摧毀了。」
意思就是說,我不是反對洋布,我寧可讓印度人花錢到你們英國的曼徹斯特去買洋布,但是我希望你們千萬不要把工廠開在我們印度,這會讓我們的道德墮落的。
今天在中國我們似乎能聽到這樣的聲音,一個人開始掙錢,他就是墮落;只要他搞商業,他就一定是個壞蛋;他營銷成功了,他肯定就是個大忽悠。這也是甘地當時的看法。
所以他講過一句話:「貧窮的印度尚可得到自由,但要使一個由不道德以致富的印度再獲得自由,那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了。」我們印度不能開展商業,因為我們貧窮,所以我們有自由。但如果我們在道德上墮落了,那個時候再想獲得自由,就太困難了。所以他認為,過去50年從英國帶來的一切現代化的東西全是壞東西,什麼鐵路、電報,這些東西都不能要。
當然,甘地也不是說印度就不要發展工業,他心中也有他的工業藍圖,比如說搾油、碾米、造紙、制糖、開染坊,他認為這些都挺好的。但任何需要用機器來生產的東西,甘地都認為那是墮落。
我不知道甘地的這個觀點你能不能接受,至少在印度他沒有被接受。在我看來,這是印度人民的萬幸。
甘地那個號稱對他極其忠誠、極其愛戴的學生尼赫魯,就是英迪拉·甘地的爸爸,一生追隨他,但是在這一點上,尼赫魯可沒聽甘地的。尤其是後來他跑到蘇聯,看到那種社會主義式的工業化,非常羨慕。所以在尼赫魯執政期間,印度走的其實是一條大工業化的路線,這個我們暫且不談。
甘地的基本道理是什麼?首先是我們剛才反覆強調的那句話:道德不能墮落。甘地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他有一次接受外國記者訪問的時候說,印度不需要現代化,我們永遠不會像美國那樣發達起來。
你算算賬嘛,如果印度人像美國人那樣去生活,這麼多人口湧出去,整個世界的資源就崩潰了。所以我們印度就當是為世界作貢獻了,我們就這麼窮,挺好的,我們有內心的道德。
我不知道如果你穿越回去成為一個當年的印度人,會不會同意甘地這個說法。但是我必須得說,任何一個人,只要他相信一個道理,而且終身用自己的行為去踐行,他就不是一個偽君子,這樣的道德選擇永遠值得我們尊敬。
其實19世紀後期,在全世界的範圍內有一輪叫「後發現代化」的運動,除了歐洲,剩下的就不是原發現代化,那他們是怎麼面對現代化的?
富國強兵、迎頭趕上,這是1840年以來中國人的歷史主題。可是在全世界範圍內,還有另外一種聲音,就是以甘地為代表發出的。
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現在還有一個叫阿米緒的部落。那個部落是蘇格蘭一個原教旨主義的新教的教派。他們講兩種語言,一種是英語,因為他們生活在美國。另一種是他們祖先留下來的高地日耳曼語,現在他們主要使用這種語言,不要求任何現代化。
那個部落是沒有電的,更不要說各種各樣的電器了。每天晚上,父親還會在火爐前給大家朗讀最古老版本的《聖經》,教堂修得也是非常之樸素。那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莊。但是說實話,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文化表演,因為大量像我這樣好奇的人會趕過去看,相應地也會給當地帶來一定的收入,所以他們可以以一定的物質條件,保持這種脫離現代化的生活。
其實全世界各個角落都有這種思潮。比如說環保主義,當你追究到最後,環保主義者一定會告訴你一個哲學:整個世界都不是以人類為中心的,而是Earth First,就是地球優先,我們只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一個寄生物而已,憑什麼要發展自己?應該地球優先,我們不應該破壞地球原生的那個系統。
從甘地到阿米緒部落,再到環保主義,其實都有一個核心,就是人的慾望是不重要的。而人的慾望一旦變得不重要,整個現代化文明的理論體系的基礎就不復存在了,因為現代化就是來服務於人的慾望的。
最典型的例子,其實發生在俄國。俄國的國徽上面是一隻雙頭鷹,一邊看著亞洲,一邊看著歐洲,所以這是一個非常糾結的民族。這個民族幾乎所有知識分子的心裡都有這樣的困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普希金、車爾尼雪夫斯基,他們的人生都經歷過這樣的思想轉折,年輕的時候特別崇拜西方、羨慕西方。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曾經到西方住了四年,結果失望透頂,覺得那麼墮落的生活怎麼能夠繼續呢?還是俄羅斯人傳統、樸素的生活最吸引他。於是這些知識分子到了中老年的時候,都變成了俄羅斯的民族主義者。
其中最典型的一個人叫索爾仁尼琴,這個人是俄國文學史上的一朵奇葩。很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得完獎之後就再也寫不出比較牛的著作了。但索爾仁尼琴則不然,他得完諾貝爾文學獎之後,還寫出了《古拉格群島》,晚年寫了《紅輪》,一本比一本牛。
當然,他在當時蘇聯的政治生態當中,是一個極端的反對派,要自由,反對政府。美國人太希望蘇聯出現這樣的人了,所以趕緊把他接到美國去,讓他做大量的演講。結果索爾仁尼琴下飛機後做的第一場演講,就把美國人痛斥了一通,說你們這幫資本家都是墮落的,什麼西方民主都是騙人的,等等。聽演講的人全都傻掉了。
他不光是跟美國這麼玩,跟自己的祖國也這麼玩。1994年,蘇聯已經解體,葉利欽把他請回去做演講。他老人家可威風了,從海參崴上車,橫跨歐亞大陸,坐著火車沿途一路演講過去。
演講的內容,第一,罵當時的蘇聯,已經倒掉了,不用說了;第二,罵西方的生活方式多麼不好;第三,罵葉利欽。總而言之,你把我們那種純樸的俄羅斯傳統生活全部給毀掉了,我這把老骨頭要跟你們拼了,我就是要罵你們。
所以索爾仁尼琴這個人在西方世界也變得不可理解,20世紀70年代初,當時的基辛格就給福特總統出主意,說你可千萬別接見他,這個傢伙表面上是一個反蘇聯的鬥士,可是他的很多觀點讓他的追隨者都覺得非常之難堪。你要接見他,不僅會把蘇聯給得罪了,連我們的一些盟友也都給得罪了。
索爾仁尼琴是2008年8月死的。他死之後,美國的《時代週刊》給他做了一個專題,裡面有這麼一段話:「對於西方世界來說,索爾仁尼琴是自由的象徵,但他並沒有回饋這些賦予其身的尊重。作為擁有強烈基督教信仰的人,他認為西方精神世界惡化,他對西方民主的極端批判有時候甚至讓他的支持者和反對者一樣感到困惑。」
這就是西方世界的看法,你不是反對蘇聯嗎?那你應該贊成我呀,這個世界不就是這麼二分的嗎?他們忘了,在現代化的過程當中,很多後進民族、後發現代化的國家,都會出現這樣的思潮,索爾仁尼琴、甘地,包括我們說的環保主義分子,他們都認為現代化是一個不好的東西。
那麼,我們今天應該怎麼去看待傳統?現代化真的這麼不好嗎?尤其是這些「道德高級之士」告訴我們,現代化很糟糕,我們應該聽他們的嗎?
道德是個人的選擇,不能綁架別人
很多中國人都學會了一套東西,叫辯證法。它總會告訴我們,現代化有好有壞。今天我們要為現代化這個「魔鬼」辯護,大聲疾呼——現代化遠沒有你們講的那麼不堪,而前現代化社會也遠沒有你們幻想的那麼美好。
很多讚美前現代化社會詩情畫意的人,往往都掩蓋了一部分事實。還記得2014年遼寧省高考語文試卷的作文題嗎?那是一道材料題:
夜晚,祖孫二人倚窗遠眺。
「瞧,萬家燈火,大街通明,霓虹閃耀,真美!」男孩說,「要是沒有電,沒有現代科技,沒有高樓林立,上哪兒看去?」
老人頷首,又沉思搖頭:「可惜滿天繁星沒有了。滄海桑田,轉眼之間啊!當年那些祖先,山洞邊點燃篝火,看月亮初升,星漢燦爛,他們欣賞的也許才是美景。」
我真是不知道,出這道題的人是何居心,要把我們的少年引導到什麼樣的方向上去。我現在先不說價值觀的分歧,但老人講的至少不是事實,他沒有常識。
原始人在山洞口點燃一堆篝火是幹什麼用的?那是防狼的,是驅逐野獸用的,他們凍得瑟瑟發抖圍在篝火前,唯一的心思就是現在餓得慌,明天早上那頓飯在哪裡還不知道,他們根本沒有工夫抬頭看星空,欣賞什麼美景。
《羅輯思維》曾經給大家介紹過一本書,叫《理性樂觀派》,那本書的作者馬特·裡德利用非常調侃的語氣,嘲笑了那些幻想前現代化田園生活的人。他說,你們不是說19世紀前的生活很美好嗎?1800年,英格蘭高地上一個住在用原生木材打造的房子裡的農夫家庭,你以為他們的生活很好嗎?你幻想出來的景像是這樣的:父親在壁爐前,對著火光給大家大聲朗讀著《聖經》;媽媽在廚房裡給大家做著晚餐,晚餐是好吃的洋蔥燉牛肉;大哥正往餐桌上的杯子裡倒水;大姐正在馬廄裡餵馬;二姐正在哄著最小的baby入睡;而小兒子,正托著腮趴在窗口聽著外面的鳥叫。這樣的生活多麼地美好啊。
你在撒謊!這根本就不是真實的境況,你掩蓋了很多事實。那個正在讀《聖經》的父親,被日常工作折磨得要死要活,馬上氣管炎就要發作了,活不到53歲,因為那個時候英格蘭男子的平均壽命只有40歲。
媽媽在廚房裡正被牙痛折磨著,她煮的飯是沒法吃的,牛肉她是嚼不動的,而且一年四季幾乎沒有機會吃上水果和蔬菜。
大姐是在馬廄裡餵馬,但是她已身懷六甲,她被隔壁鄰居家的房客強姦了,因為當時沒有避孕套,那個孩子一生下來就要被送到孤兒院去。大哥正在給大家倒的水裡充滿了奶牛的臊氣,因為人和奶牛喝的是同一條河流裡的水。
二姐正在哄的那個baby得了天花,馬上就要死了,那個時候嬰兒的夭折率非常高,二姐本人馬上就要嫁給鄰村的一個醉漢,成為他一生的奴隸。
趴在窗口聽鳥叫的小男孩,你知道他心裡在琢磨什麼嗎?他一定是在琢磨,怎麼把那隻鳥給抓住吃掉,因為他餓。這才是真實的境況。
很多人都看不到那個時候的社會全景,很多人的真實生活都被他們忽略掉了。
我再舉一個例子,仍然是2014年的高考語文作文題,是廣東省的。
黑白膠片的時代,照片很少,只記錄下人生的幾個瞬間,在家人一次次的翻看中,它能喚起許多永不褪色的記憶。但照片漸漸泛黃,日益模糊。
數碼科技的時代,照片很多,記錄著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可以隨時上傳到網絡與人分享。它從不泛黃,永不模糊,但在快速瀏覽與頻繁更新中,值得珍惜的「點滴」也可能被稀釋。
我小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的黑白照相機,很多人買不起,都是找朋友借的。洗一套照片,全家就要節衣縮食,因為好貴。而且我小時候是生活在城市裡,很多農村人甚至一輩子也沒有拍過照片,中國有不少人不知道自己的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奶奶是長什麼樣的,他們一生都沒有機會留下一張照片,因為從鄉村跑到鎮上去拍一張照片要跑好幾趟,很遠,而且很貴。
現在任何一個打工妹都可以拿出自己的手機,斜45度角,給自己來一個自拍,綻放自己青春的笑臉。
很多人反對現代化,讚美前現代化,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做過人群之間的對比。過去的前現代化社會,「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而現在,大不了你吃雕爺牛腩,我吃麥當勞的雙層牛肉漢堡,你吃得雖然比我吃得貴,但是我們倆的差距沒有那麼大。
過去的前現代化社會,你是看鶯歌燕舞,我只能看自家豬圈裡老母豬的雙眼皮;而現在,大不了你去看75英吋的三星液晶電視,我看40英吋的長虹液晶電視,跟你的區別也不是那麼大。
現在有很多人吐槽,說微博上太嘈雜了。你少關注幾個人不就完了嗎?過去只有高級知識分子、達官貴人可以發言,大家都聽他們的。現在屌絲們終於有了發言的機會,當然嘈雜了,你不愛聽可以不聽嘛。雖然屌絲們說的話可能也不著調,但是屌絲也有發言的權利啊,這正是這個世界美好的原因,而不應是你討厭它的理由。
我為現代化辯護的理由其實還有兩個:第一,人性的自由釋放是一股無法阻擋的潮流。你甘地可以那麼想、那麼做,但是你身邊那個你最得意的弟子尼赫魯,他就不這麼想,他要的是國家崛起和工業化。至少你在你最能影響的人這裡,你都沒擋住。你可以不吃肉,但我看見肉就忍不住;你可以去掃黃,有些人硬盤裡的片子就會變得越來越多。這就叫人性,是擋不住的。
第二,現代化往前走,往往就能解決現代化帶來的問題。比如說環保,難道退回到農耕社會才叫環保嗎?我們現在對比一下世界上的國家,是印度更環保、環境更美好,還是發達的美國和歐洲環境更美好呢?在一個城市裡,是富人區的環境更美好,還是貧民窟的環境更美好?只有人類更富足、更現代化,所有的問題、所有的缺陷、所有現代化帶來的煩惱,才能最終得以解決。
說到這兒,你可能又會說,我就是覺得甘地這個人在道德上很高尚,我很羨慕他,我很崇拜他。是的,我也羨慕他,我也尊重他,但我想說的是,任何道德都是個人的、自己的選擇,不可以用於綁架他人。
如果今天我有機會見到甘地的話,我仍然會對他生出一份敬意,向他深施一禮,然後說:「拜拜,我尊重你的道德選擇,但我深深地知道,你指引的方向不是人類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