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賈寶玉平生第一知己,自然是林黛玉了,他對她的愛是刻骨銘心的,正如他對鳳姐所言:「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裡頭。」他雖因失玉而變得神志失常,瘋瘋傻傻,但聞說林黛玉將成為他的妻子時,「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可見林黛玉在他心目中有著何等重要的位置!
然而在燈燭輝煌的新婚之夜,賈母、王夫人、鳳姐等人設置的「掉包計」,在賈寶玉急不可耐地揭開新人頭蓋時,一切都暴露無遺,原來聚的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寶釵。
眼看新婚「圓房」之事將要成為泡影時,薛寶釵為奪回「圓房」對像又用了那些心機呢?
賈寶玉先是「兩眼直視,半語全無」,接著「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直要找林妹妹去」。一種深重的失落感,化作無可計量的痛苦和憂慮煎灼著他,使他再也無法承受,終於瘋病重萌,鬧得賈府老大的沒趣。
作為新娘薛寶釵,這本是她人生中的頭等大事,然而卻因賈寶玉的瘋病發作,受到了難以明言的冷遇。沒有在新房與夫婿喝合巹酒,沒有對剪紅燭,沒有溫言暖語,沒有床第之樂,她孤獨地和衣而睡,度過了她新婚的第一個夜晚。
也就在這個夜晚,林黛玉以為賈寶玉負她,悲慟至極,焚詩稿,斷癡情。爾後,孱弱的身子終於經受不住這種毀滅性的打擊,氣絕身亡,魂歸離恨天。林黛玉死了,整個賈府盡人皆知,獨獨瞞了賈寶玉,以恐他病篤日甚,但賈寶玉的病依舊愈來愈重,鬧到起坐都不能,湯水亦不進了。於是遍尋名醫,皆不識病源。那位姓畢的窮醫生「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氣壅閉;此內傷外感之症」。雖岐黃高明,下藥準確,豈能醫得賈寶玉的心病!
賈寶玉的心病,是因林黛玉而生,也願意為林黛玉而死,他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裡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裡,活著也好一處醫治伏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
薛寶釵畢竟是個有膽有識的女子,在最初的怨悔之後,立即振作起來,木已成舟,成了人之妻,她豈能失去賈寶玉。她深知賈寶玉的心病是因林黛玉所引起,便開始一步一步施展她的才智,從精神上對賈寶玉進行有效的治療。
當薛寶釵聽到賈寶玉口口聲聲鬧著要死時,她是好言好語相勸,以斷絕賈寶玉荒誕的念頭。她說:「你放著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封誥,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樂一天,也不枉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樣呢。我雖是命薄,也不至如此。據此三件看來,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可說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字字肯切,句句揪心。「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
當薛寶釵將賈寶玉從「死」的念頭中,拖了出來時,又毅然決然向賈寶玉下了一劑「猛藥」:「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
這一著果真狠辣,目的在於使賈寶玉對林黛玉真正的絕望,以斬斷困擾他的萬縷情思,「使其一痛決絕,神魂歸一,庶可療治」。
這個方法果然有效,從昏死中甦醒過來的賈寶玉,大夫來診治時,驚奇地發現他「脈氣沉靜,神安郁散」。這是因為賈寶玉的理想世界被驟然砸碎,林黛玉的死去,使他於深度的絕望之後,不得不將視點集中到薛寶釵身上來,「不如憐取眼前人」。賈寶玉「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的人物,方信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另一個原因是賈寶玉的哀絕痛哭,使長久積壓在心頭的抑鬱和悲苦,得到一次徹底的通暢和倒洩,故病勢有所緩轉。
賈寶玉既病情已緩和,面對如花似玉的薛寶釵,便常生發出一種衝動,薛寶釵深知此時的交接,定會帶來不良的後果,「每以正言勸解,以養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之語安慰他」,賈寶玉心裡雖不順遂,無奈日間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夜間薛寶釵獨去安歇,另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靜養。賈寶玉「見寶釵舉止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林黛玉的心腸略移在薛寶釵的身上」。
請注意到「略移」這個分寸感很強的詞,但說明事情已很有轉機,聰明的薛寶釵自然是不會懈怠的。
當賈寶玉的病一天好似一天,但癡心總不能完全解脫,便提出要去瀟湘館哭木黛玉一場時,薛寶釵亦不勸阻,「索性叫他開散了,再用藥調理,倒可好得快些」。於是,賈寶玉在林黛玉靈前,思前想後,哭得「氣噎喉乾」,使賈寶玉又一次「開散」了心頭的積鬱,減輕了精神上對木黛玉的負疚感。
哭靈歸來,薛寶釵知賈寶玉對林黛玉一時必不能棄捨,也不相勸,,是用諷刺的話說他。說的什麼話,書中沒有說,但可猜測是一些自比林黛玉而覺不如之類的妒語,正話反說,以激起賈寶玉的羞愧之情,所以「寶玉倒恐寶釵多心,也便飲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穩。明日一早,眾人都來瞧他,但覺氣虛身弱,心病倒覺去了幾分。於是加意調養,漸漸地好起來」。
隨著賈寶玉身體漸漸康復,而薛寶釵思謀日深,她知道在賈寶玉的靈魂深處,林黛玉的影子仍在徘徊,這正是他們夫婦關係和諧的一個障礙,必將使他們的「性」與「愛」不能走向一種真正的統一。我們在書中看到賈寶玉對薛寶釵種種性愛的衝動,都被薛寶釵理智地制止與克服,她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來完成具有人生重大意義的「圓房」。
當賈寶玉癡情大發,企望一個人睡在外間,做一個與林黛玉相逢的美夢時,「寶釵也不強他」。「豈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寶玉醒來,拭眼坐起來想了一回,並無有夢,便歎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寶釵卻一夜反沒有睡著,聽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句又說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寶玉聽了,反不好意思……」
但賈寶玉仍不甘心,到第二天晚間,依舊要在外間睡,薛寶釵表現出一種大度,「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
誰知這一夜,賈寶玉將服侍他的丫鬟五兒幻作已經死去的晴雯,從而因人生情,對其進行語言和行為上的挑逗和撩撥,五兒出於少女的羞赧和對禮法的畏懼,加上並未睡著的薛寶釵蓄意發出的咳嗽聲的威懾,造成了這個情境不可完成。到了早上,薛寶釵又故意問賈寶玉「可真遇見仙了麼?」暗諷他是否在夢中與林黛玉相逢,又一次使賈寶玉對薛寶釵深感愧疚。
寶薛釵所要進行的工作,也就是說對賈寶玉的心理治療,至此已功德圓滿,「圓房」的時機已經成熟了!薛寶釵「因想著:他是個癡情人,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便問賈寶玉今夜是否仍睡外間,賈寶玉自覺不好意思,答說「裡間外間都是一樣的」。
這一夜,「一則寶玉負愧,欲安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郁成疾,不如假以詞色,使得稍覺親近」,二人心思接近,都有了相當的好感,「圓房」的樂事便得以勝利實施。「自過門至今日,方纔如魚得水,恩愛纏綿,所謂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