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捨廁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歎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司馬遷何等人物?玩古往今來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於股掌之上,秤他們的斤兩,論他們的貨色,一言而九鼎,蓋棺而論定。第一等人物也!《李斯列傳》寫李斯,寫這千古一相,一開篇,即墨毫輕掃,如灶婦掃塵,李斯就入了另冊,成了鼠類,在歷史的長廊中,畫定了他賊眉鼠眼的形象。司馬遷寫人物,往往在開頭寫一兩件不太起眼的小事,似乎寫的僅是人物的小節,卻往往借此給人物定性,並暗示將來之命運。上引《李斯列傳》的開頭一節,即是典型的例子。
在寫韓非時,我提到,先秦諸子,寫到韓非,結束了。哲人的時代過去了,而政客則亢奮起來。這「亢奮的政客」,我隱隱指的就是李斯。他既是韓非的同窗,又是韓非的嫉妒者和謀殺者。在先秦,有著作有學問而在一般場合不被人以「子」相稱的,只有商鞅和李斯。這好像不僅因為他們是官僚,那齊國國相矮腳佬晏嬰,不也稱「晏子」麼?連蘇秦、張儀這樣的人也偶有稱他們為蘇子、張子的。「子」是尊稱,必須兼具道德學問兩方面的優長才行。大約是商鞅和李斯在當時人及後人的眼裡,道德上的污點太大吧。
李斯做出了驚天動地改天換地的大事,但他自己卻一直沒能大起來。他好像永遠是上蔡小吏,永遠擺不脫那種小人物小人格的心態。小氣小器小心翼翼,永遠蛻不出那種委瑣細屑,患得患失,首鼠兩端。他既不及商鞅的一意孤行一往無前,更不及後來王安石的坦蕩磊落忘懷得失。是的,他終身受控於他皮袍下的那個「小」字。他絕頂聰明,但心智有限,德不勝才。我這裡講的「德」,不光指「道德倫理」之「德」,更是指一個人的定性,一個人面對世界時的那種自大自信,超然豁然,那種把握自己,不被世界左右的定性,在誘惑或在壓力面前保全正常理智,不被其淹沒或誤導的心力。在這一點上,李斯顯然有些弱不禁風。他的老師荀子是知道他的缺點的,所以,當李斯做了秦丞相的消息傳到他老人家耳朵後,這位世故的學者和地方老吏(他長期做楚蘭陵令),不僅不為他高興,反而憂愁得吃不下飯了。他已預見到這位不能把握自己的學生將要自蹈不測之禍了(見《鹽鐵論·毀學》)。
李斯一生孜孜矻矻,機關算盡,他好像總是皺著眉頭,心事重重。他是一個典型的以聰明處世的人。我以為,就處世而言,最高境界是以赤子之心待人接物,超越利己利他;其次是以正常理性處世,摒棄大費周章的一切人生戒律和道德教條;再次就如芸芸眾生,隨自己的喜怒哀樂待人接物,不求活得高尚,只求活得真實,不求有理有據,只求隨性適意。而最差也最危險的處世方式就是以一己的聰明來對付世界的萬千世相及其不可窮盡的變化。人之聰明有限,而世途之險暗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以有限去應付無限,危險啊!這是莊子的告誡。
說這些,我是想說,李斯是一個典型的機會主義者—一切以聰明來處世的人無一不是機會主義者。但李斯仍有他別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他是一個鼠,但卻似乎並不全是「鼠目寸光」,他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富有遠見的大政治家。他兩次力排眾議,頂住壓力,反對分封而倡立郡縣,其中第一次他所頂住的還是來自他上司—丞相王綰的壓力,其時的李斯還只是一個廷尉。如果我們細心留意一下歷史,我們會發現,三代遞代,及更早的黃帝殺蚩尤,炎黃大戰,乃氏族部落戰爭。周代立國,廣封天下諸侯,在最初分封的諸侯中,「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荀子·君道》),以一家血脈涵蓋天下,一舉消除了氏族戰爭的隱患。這是周公的大功德。而周王朝的滅亡,則又是由於諸侯兼併。秦立郡縣,又一舉消除了地方諸侯對中央挑戰的危險。自此以後,於秦,則是「有叛人而無叛吏」;於漢,則是「有叛國而無叛郡」;於唐,則是「有叛將而無叛州」(柳宗元《封建論》),從體制上徹底解決了地方利益集團威脅中央的問題(漢代的「有叛國而無叛郡」更是從正反兩面驗證了李斯的論斷),李斯之功大哉,李斯之見遠哉!難怪司馬遷要在事功這一點上把他和周公旦相提並論!
其實,指責李斯是機會主義者,也完全是道德主義的立場。如果李斯不善於發現機會,抓住機會,他也就不會成功。當他在荀子那裡學「帝王之術」時,他就在做「十年磨一劍」的功夫。他對學問本身的興趣遠在韓非之下:當韓非在思辯的玄想中完善自己的理論體系時,李斯卻是一邊聽荀老師講課,一邊是心有旁騖,很像是孟子指責過的那種不專心,「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不,一心想著自己將如鴻鵠,志向遠大,羽翼已就,一飛沖天。他的眼角不時地掃向書室之外,窺測方向,以求一逞。他匣中的寶劍時時作鳴,要揚眉出鞘。在紛爭的七國之中,他也早瞅準了遠在西北的秦,那是一顆杲杲躍起的天狼星,將要吞食崤山以東死到臨頭還吵吵嚷嚷、睚眥相向的六國昏蛋。他對自己的祖國—楚國,簡直不屑一顧:一個逼死屈原的祖國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孟子就說過,若無故而殺士,連大夫都可以叛逃他國。況且,連貴族出身的屈原都無能作為,他這樣的一介上蔡布衣還能有什麼指望?他對荀子說,當此「遊說者之秋」,如不抓住時機,為自己掙得富貴,就不合乎正常人性。而秦國無疑是最有希望也最有接納天下人才雅量的大國。於是他打點行裝,告別恩師,向西一路逶迤而去。按荀子晚年對秦國的好感,他定不會阻攔,甚至會鼓勵自己野心勃勃而又才幹出眾的弟子去秦國實現理想,也使自己嘔心瀝血的理論化為政治現實。
待價而沽的李斯顯然比屈原、韓非自由。屈原、韓非是有負擔和拖累的,這拖累就是他們出身所繫的祖宗之國。「畢業」以後,李斯可以毫無拖累地根據自己審時度勢的判斷來決定自己的去向,而韓非則必須回到韓國,如同今日的定向委培。問題是,韓國並不需要他,更不需要他的理論。這就讓天縱聰明的韓子被人約束住了。天雖縱之,無奈有人束之!在這一點上,擁有人身支配權的專制社會,永遠是「人定勝天」的。韓非回韓國以後的境況,很像計劃分配時代的無後台無後門、晦氣重重可憐兮兮的大學畢業生。他只好退回內心,繼續他的紙上談兵式的理論研究。而此時的李斯,在秦國的事業和個人的前途都已一片光明了。可憐的韓非只能成為黑格爾,而李斯則成了羅伯斯庇爾。假如德國的黑格爾到了法國,並要取代羅伯斯庇爾,羅伯斯庇爾也會殺掉黑格爾吧。
到了秦國的李斯很見機很乖巧地先投靠左右秦國實際權力的呂不韋,並取得了他的信任,被任命為郎官。這樣他就有了遊說秦王的機會。李斯非池中之魚,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借秦王的軍隊、財富、權勢、國土及國土上的人力,來實現自己的偉大抱負。在與年輕的秦王談論中,他又一次提到了「時」—時機。他極具煽動性地說,當前是「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的「萬世之一時」。而且這個「時」,稍縱即逝:等到山東諸侯再次恢復元氣,也恢復他們的理智—再次聯合起來時,即使黃帝再世,也無法一統天下了。天祐暴秦!在天才商人呂不韋垂暮,進取銳氣漸失的時候,又為秦國送來了一個精通「帝王之術」的李斯,在秦國的肌體上,又補充了新鮮的血液!而這血液,又是何等活躍,騷動,充滿毒素,富於攻擊性!
但李斯的到來,終斷了秦國改善自己形象的機會。呂不韋晚年召集門客著《呂氏春秋》,並懸之國門,我以為這是他試圖引進百家思想,填充秦人一張白紙似的腦瓜。是的,秦是公認的「虎狼之國」,它在當時各國中幾無信任度。一直以來,它只有策略、權術及攻殺手段,而並無理論,並無任何價值取向與價值堅持。政策和策略是秦的生命。藺相如曾一針見血地總括秦的不光彩的外交史:「秦自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為什麼不能「堅明約束」?就是因為沒有價值約束,沒有人文取向。可憐可敬的呂不韋,他定是預見到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即將隨著據說是他自造的那個孽種的逐漸長大而終結,於是,他想在他被徹底清除之前再做一件大事,那就是,為秦國,為這一必將統一天下的新王朝找到一種統治理論。而他在《呂氏春秋》中雜取百家,雖然不能說他完成了新理論的構想,但也顯然是在試圖改變秦人一直以來的殘暴不文的形象—可怕的是,這一國家形象,是如此富有戲劇性地集中體現在新秦王嬴政的身上—他鼻如黃蜂,胸如鷙鳥,聲如豺狼,眼睛細長,令人不寒而慄,一望而知是個陰險毒辣、刻薄寡恩、心似虎狼、貪殘好殺的人物。這簡直就是秦國國家形象的象徵。這形象直接嚇跑了大梁人尉繚。秦國太需要把自己文明化了!太需要改變以往的形象了!作為邊鄙小國,它可以以無賴的面孔佔得一些便宜,但要走向政治中心,它難道不需要哪怕是偽裝的文明與禮儀麼?但李斯的到來,使呂不韋的一片苦心付之渭水東流。秦以後即便在武力上統一了中國,但它自身仍是無賴。它完全不能勝任新的角色:在二世胡亥的身上,我們可以充分領略到這代代血脈相傳的無賴本質,以及握有權力之後,更無以復加的醜陋。班固很粗野地罵二世是「人頭畜鳴」。是的,一個肉體骨骼像人,而精神還停留在野獸階段的怪物—他的祖先一直不願在這方面有所進化。在冷兵器時代,文明與野蠻的衝突中,野蠻總佔著莫大的優勢的。
李斯帶來的是一套可以立竿見影的計策。其中包括對六國人士的賄賂和暗殺。他是國家恐怖主義活動的倡導者。我以為與其說李斯繼承了他老師的思想,倒不如說他撿起了他同學的理論;與其說他在秦國推行他同學的理論,又不如說他只是支離破碎地從《韓非子》中隨機地抽出一些有臨場用途的東西,來為他的行為找註腳。我們讀他的大作《諫逐客書》可以發現,和先秦諸子相比,除了抄自他老師荀子的「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幾句外,這篇鴻文中根本沒有任何人文背景和道德根基!它只是相當聰明的滅六國強秦國的策略而已!先秦諸子大多只講道,而不屑於或羞於談權,商鞅、李斯等法家則正相反:棄道用權!只講權術,不講道義!沒有道的約束,權術會演變成何等恐怖模樣?
在大學課堂講司馬遷的《項羽本紀》時,我對學生說,項羽是有愛憎而無策略的;劉邦則是只有策略而無愛憎。所以,一個可愛可惜,一個可憎可懼。那麼,李斯怎樣呢?他只有策略而無原則!甚至一些最基本的、為先秦諸子各家各派所堅守的人道原則他都沒有!他在荀子那裡真是白學了!那麼偉大的老師和那麼傑出的同學,對他都是浪費了。他只是一架追名逐利的功利機器,難怪他永遠那麼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