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年少時挺恨張作霖。從記事起,張作霖就很少回家,偶爾回來,也像傳說中的鬼似的,天黑進門,雞叫了就走,兩頭不見亮。最急的一次,把褲帶都落在了家裡。張學良對這件事始終想不明白。那時候人們都穿抿襠褲,褲腰一般都有三尺半到四尺,穿褲子時,把多出來的部分一折一抿,再用腰帶一系就成了。張學良想不明白的是,沒有腰帶,自己那個鬼一樣的爸是怎麼上的路。張學良背著人在茅房裡試了幾次,不系褲帶,手一鬆,褲子直接就掉到了腳面,一覽無餘。張學良問過媽媽,爸為什麼總也不著家,他在外邊忙什麼?媽媽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爸擔著朝廷的大事,領著幾百號人,又要管吃,又要管住,還得東征西討,能隔三差五地回來看看咱們娘幾個,就算不錯了。崔先生沒跟你講過嗎?擔大事者就不能顧小家,古往今來都是這個理。崔先生叫崔駿聲,是遼西名流,也是張學良的第一個老師。此人自視甚高,尋常人不放在眼裡,唯獨對張作霖欽佩至極。他不只一次跟張學良說,你爸是個大英雄,大英雄你明白不?往遠了說,劉邦、項羽、朱元璋都是大英雄;往近了說,左寶貴、鄧世昌也是大英雄。張學良一聽這話就想笑,就想起了抿襠褲,想起了褲腰帶,世上難道還有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拿槍的大英雄? 十二歲前,張學良一直跟母親趙春桂生活一起,先在台安,後在新民杏核店胡同。張作霖官越當越大,媳婦也不斷地更新換代,先是二姨太,繼而又是三姨太、四姨太,可他和媽還住在狹小的土屋裡。一鋪小炕,炕頭是媽媽,炕梢是姐姐。他和弟弟張學銘睡在中間。挨擠得緊緊的,把炕尿了,都說不清楚是誰尿的。張學良晚年回憶童年生活時,說,我小時候總挨打。至於總挨誰的打,沒有說,分析一下,應該是母親趙春桂。因為十二歲之前,張學良與張作霖在一起的機會很少。 張學良印象中的母親可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母親青春韶秀,臉上總是笑意盈盈,性情像一隻沒有脾氣的老花貓。那時候,張學良最喜歡躺靠在媽媽懷裡,聽媽媽唱「風兒靜,月兒明,樹葉遮窗欞」。聽著聽著,他就幸福地閉上了眼睛。隨之,七仙女、蟠桃會、白麵饃饃、四喜丸子就接二連三地進入夢裡,吃得他連咬了舌頭都不覺疼。媽媽的變化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張學良說不清楚。反正感覺媽媽好像突然間就變了,變得喜怒無常,變得不講道理。笑容少了,歌也不唱了,動不動就掄起巴掌,得著腦袋打腦袋,得著屁股打屁股,一邊打一邊說,跟你那死爹一個熊樣!於是,張學良模模糊糊地懂了,媽媽的變化好像跟爸爸有關,跟爸爸總也不回家有關。 張學良七八歲的時候,趙春桂提起張作霖,還總是帶有一種諒解。總是說,你爸在吉林剿匪,隔山跨水的,回來一趟不容易。咱也別太指望他,他能隔個仨月倆月地捎錢回來,就是說他心裡還有咱娘們,還沒忘了咱們。可自打張作霖進了奉天後,趙春桂再也不說這樣的話了。有一次,張學良聽見媽媽跟姥姥抱怨,媽你說,奉天離新民,也就一胯子遠的路,趕上好晴天,站在奉天城樓上,不用望遠鏡都看得見新民的土城牆。可他還是不回來。媽,他是不是看我老了,不想要我啦?張學良記得,媽說著說著就哭了。
張學良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爸」,張作霖猛地回過身,一指門外,滾!都給我滾!張學良嚇得心裡一激靈,鼓了鼓勇氣,說,爸,媽病了,病得不行了,你去看看她吧。張作霖掃了張學良一眼,皺了皺眉頭,又來煩我!你們能不能不來煩我!啊?去吧,家去吧。張學良哭著離開了張作霖,那一刻,他恨死了張作霖,如果手裡有槍,他會毫不猶豫地給這個無情無義的父親一槍。
張學良蠟像這話說過不久,趙春桂就病倒了。湯兒藥的喝了幾個月,眼見著人越來越瘦,氣也越喘越粗,最後,連炕都下不來了。張冠英哭著對張學良說,弟,媽不行了,你趕緊進城去找爸,讓爸來見媽最後一面。張學良看看躺在炕上的媽媽,趙春桂點點頭,眼中又有了淚水。張學良馬上換了衣服,匆匆進城。 在此之前,張學良只去過一次奉天。是媽媽讓他去的,說是家裡快斷頓了,讓他找爸要錢。他隨著一輛拉糞的馬車進的城,初冬的早晨,寒凝大地,張學良的臉凍得像個青蘿蔔,狗皮帽子的帽耳上全是白花花的清霜。那糞車污穢不堪,雖說天冷,逛蕩不出湯水,張學良還是弄了一身大糞味。按照媽媽的講述,張學良找到了張作霖的住處。門口兩個高大的衛兵,挺著兩把上了刺刀的長槍,往裡看,還有機槍對著門口。張學良把袖著的兩手拿出來,挺挺胸,逕直向門裡走去。衛兵把刺刀一橫,攔住張學良的去路,站住!幹什麼的?像聽到一聲炸雷,張學良嚇了一跳,怯聲說,我找我爸。衛兵歪著嘴笑了,你看我像不像你爸?張學良生氣了,我真是找我爸,我爸叫張作霖。兩個衛兵互相看了看,一齊大笑,一個說,這是第幾個認爹的了?另一個說,滾!小叫花子!說著,刺刀衝著張學良的腦袋就刺過來,把張學良的狗皮帽子挑出有一丈多遠。張學良哭著回了新民,一路上把張作霖罵了有幾十遍。 有了那次的教訓,張學良離家前,把最好的衣服穿上,還帶了一塊銀元,準備關鍵時候使用。媽媽總說,閻王好見,小鬼難搪,給你爸看門的都是小鬼。 張作霖此時已租下榮厚的公館,社會形勢也不像剛入奉天時那麼緊張。門口的衛兵只有一個,盒子槍裝在槍套裡,在屁股後邊顛了顛地悠晃著。張學良此次沒費什麼周折就見到了張作霖,張作霖正在房間裡大發脾氣,杯子碟子的碎片撒了一地。湯玉麟幾個人低眉順目地站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張學良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爸」,張作霖猛地回過身,一指門外,滾!都給我滾!張學良嚇得心裡一激靈,鼓了鼓勇氣,說,爸,媽病了,病得不行了,你去看看她吧。張作霖掃了張學良一眼,皺了皺眉頭,又來煩我!你們能不能不來煩我!啊?去吧,家去吧。 張學良哭著離開了張作霖,那一刻,他恨死了張作霖,如果手裡有槍,他會毫不猶豫地給這個無情無義的父親一槍。 張學良走後,張作霖突覺有些鬧心,他讓人喊來包瞎子。包瞎子名包秀峰,是張作霖的軍師,也是他的算命先生。遇有什麼把不准的事,他都讓包瞎子先給算算。包瞎子知道張學良來過,他猜想,如果不是趙春桂病危,張學良不會急急地跑來省城。包瞎子翻了翻白眼,很專業地掐算一番,說,大帥,卦相不吉,嫂夫人怕是不久於人世矣。聽了這話,張作霖嚇了一跳,不能吧,她才三十八歲,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哪能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四個月前,張作霖在奉天見過趙春桂。趙春桂帶著六歲的張學銘來找他,爬冰踏雪的,整整走了一天才到奉天。進城門時,天已經全黑了,模模糊糊地看見城門上好像吊著些東西。趙春桂湊近一看,原來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瞪著黑森森的眼睛,獰笑地看著她。趙春桂嚇得一聲驚叫,幾乎跌坐在地,抱著張學銘就往城裡跑。到了張作霖住的地方,張作霖沒露面,卻讓衛隊長祁老號把她們領到大南門裡的一家客棧住下。祁老號告訴她,城裡在鬧革命黨,天天死人,不是革命黨把清兵殺了,就是清兵把革命黨殺了。祁老號說,大嫂你千萬不能說是來找張作霖的,現在想殺他的人多了去了。趙春桂心懸起來,那他不要緊吧?祁老號說,那就要看是誰坐天下了,要是革命黨,咱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大哥說了,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了,反正不是他通吃咱,就是咱通吃他!
趙春桂的出殯在新民縣可稱空前絕後,奉天各督撫衙門的大小官員,張作霖七個把兄弟及所部連以上軍官,日本、俄國、美國、英國、意大利的駐奉領事、商務代辦都趕到了新民。杏核店胡同前車水馬龍,人潮洶湧,看得附近的居民都傻了眼。有的說,趙氏雖說走得早了點,可這番風光也足夠她受用了;也有的說,這張作霖官當大了,死個媳婦都這麼驚天動地的,份子錢怕也是收了老了鼻子了。偏巧這話讓張作霖聽見了,張作霖走過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手不是很重。說,你這人應該是個人才,能比別人想的多,等事情辦完了,你去奉天找我,給我記賬,我收一筆你記一筆。張作霖一臉正經,話也說得和和善善的,可那人聽了頓時尿了褲子,磕頭如搗蒜。 這件事傳到張學良耳裡時完全變了樣,說張作霖聽了這話後,把那多事多嘴的人一腳踹進下屋,拿他的腦袋當靶子,用收來的銀錢一塊一塊地砸過去,直到把那人活活砸死。張學良把這事跟盧壽萱說了,盧壽萱說,道上傳你爸的事多了去了,真的假的都有,你別信。張學良固執地一搖頭,堅定不移地說,我信! 趙春桂被葬在了錦縣東北距縣城78里的驛馬坊。抬棺進墓地時,張景惠、張作相、湯玉麟幾人換下了腳夫。在八角台干保險隊時,他們就認識了趙春桂。那時候的趙春桂,還是一個羞澀的小媳婦,見人話不多,總是先笑後說話。哪個兄弟有了頭疼腦熱,她湯了面的像伺候張作霖一樣盡心。湯玉麟脾氣不好,每次與張作霖有了口角,都是趙春桂來調解,來陪不是。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看弟妹面子,別跟那活驢一般見識。抬棺下墓後,湯玉麟又想起了這句話,他捧起一把土,揚在趙春桂的棺上,聲音哽咽,弟妹啊,咱兄弟現在混好了,有前程了,你倒走了,苦命的弟妹,你連一天福也沒享上啊!墓地裡一片哭聲,張冠英、張學良已哭成了淚人。趙春桂的母親哭著哭著,突然一頭向張作霖撞來。張冠英和張學良忙將老太太拉住,老太太指著張作霖就罵,你稱心如意了吧?沒有礙眼的了是吧?我早知道閨女跟了你,沒個好!怪我沒攔住她啊!閨女啊,你把媽一塊帶著去了吧!張作霖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張學良扶著姥姥,看著張作霖,毫不掩飾目光中的怨恨。 安葬完趙春桂,張作霖在墓地的門房住了一天一夜。張學良想知道他在裡邊搗什麼鬼,可見不到他的人影,也聽不到他的聲音,門和窗都關得緊緊的。衛隊長祁老號守在門前,像一尊門神。第二天早上,張作霖走出門房,眼睛裡佈滿血絲,一隻腿好像瘸了。他走到張學良身邊,一邊揉著那條腿,一邊說,小六子,你記住,我死後,你就把我埋在這裡。 聽了這話,張學良感覺一痛,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心裡半苦半酸地喊了一句:你媽拉巴子的,你總算說了句有人味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