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三國演義》中這位最後的勝利者,這最終統一了天下的西晉王朝的奠基人,留給我的竟然是這樣一種感覺。
儘管史書上清清楚楚地記載著他的外表:鷹視狼顧,非人臣之相也,但在我心中,他的面目卻如此模糊。我怎麼也沒法相信這個表面上渾渾噩噩的老者,能有著一雙鷹的眼睛、狼的耳朵。我沒法想像那雙混沌的老眼也能暴射出犀利的凶光,我更沒法想像那副「面正向後而身不動」的「狼顧」模樣。
我知道這對他不公平。一個能讓曹操視為最大隱患、能成為諸葛亮最強勁敵手的人,一個集厚黑學之大成的陰謀家,一個為自己的子孫奪得了天下的准竊國大盜,無論如何都應該帶著些陰沉詭譎的氣質,或多或少。可是他展現在我面前的,卻只是一次次的裝聾作啞,假癡不癲。以至於每次讀到這個永遠沉默寡言、不動聲色的老者出場,我總是會習慣性地和他那些政敵一樣,撇撇嘴,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
是啊,這是個索然無味的人物。與那些燦若群星的謀臣勇將相比,他沒有任何閃光之處:沒有曹操的霸氣張狂,沒有諸葛亮的揮灑自如,沒有周瑜的風流倜儻,沒有呂布的睥睨天下,沒有孫策的激情飛揚……翻遍全書,最乏味、最沒有英雄氣概也最不討人喜歡的兩個主要人物,一個是畢生都窩窩囊囊的劉皇叔,另一個便是這位司馬宣王。
結果,偏偏是這個最乏味、最沒有英雄氣概也最不討人喜歡的司馬懿,笑到了最後。也許真是君子不敵小人、英雄不敵無賴,曹操、劉備、諸葛亮、孫權……無數當世人傑近百年的逐鹿問鼎,卻徒為司馬氏作了嫁衣,上天總是這樣愚弄著我們的感情,我只能無可奈何地發出「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慨歎。
盤點司馬懿成功的資本,我感到的是一種啼笑皆非的荒謬。誠然他有自己的真才實幹,可比起其他人,終究還是遜色了一籌:打仗不如曹操,治國不如諸葛亮,識人不如劉備,謀略不如郭嘉、賈詡,勇武不如關羽、張飛,魅力不如孫策、周瑜……之所以能成為最後的贏家,首要原因居然是——長壽。他比66歲的曹操晚死31年,比63歲的劉備晚死28年,比40歲的曹丕晚死25年,比54歲的諸葛亮晚死17年,比34歲的曹叡晚死12年,只比72歲的孫權早死1年,竟一直活到了73歲,居然是曹丕、曹叡父子二人壽命的總和。在人才凋零的三國後期,閱盡魏蜀吳,能出其右者竟都已相繼作古,上天為司馬懿帶走了所有強悍的對手,給他剩下的不過是一個可以玩弄於股掌之上的7歲小皇帝,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政敵,兩個一天天走向腐朽沒落的敵國,至於孟達、公孫淵、王凌之流,更是碌碌之輩,不足掛齒。於是我從他身上總結出的最大經驗便是——即使你不如對手強,至少也要比他們活得長。
然而有得必有失,在這場遙遙無期的長壽競賽中取得勝利,司馬懿同樣也付出了驚人的代價。他那漫長的人生頗為坎坷,論命運的多舛,恐怕僅次於一生都鬱鬱不得志的劉備:《三國演義》群星璀璨的前半部,這個人物一直默默無聞地隱藏在曹操身後的陰影中,從29歲出仕到曹丕稱帝,被壓制了整整10餘年;曹操、曹丕相繼亡故,他嶄露頭角沒多久便被朝廷貶黜;雖然後來得以官復原職,但緊接著又被(演義中的)半仙諸葛亮一次次打得左支右絀;好不容易拖死諸葛亮,卻被政敵曹爽再次排擠出權力中心,又是長達10年之久……73年的生命,44年的仕途,居然絕大部分歲月都在不如意中度過,這樣的人生,是怎樣的晦暗壓抑?
面對著如此不公甚至殘酷的命運,換成其它任何人恐怕都會心灰意冷,然而司馬懿卻偏偏是個例外:數十年如一日地蟄伏隱忍著,藏匿自己的鋒芒,掩飾自己的光彩,甚至泯滅自己的人格,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始終是這樣堅忍不拔地一次次承受住了來自對手,也來自命運的各種各樣的打擊與考驗。割草餵馬的生活沒能磨滅他出人頭地的野心;曹氏祖孫整整三朝四代的猜疑冷淡沒能瓦解他的力量;宦海的潮起潮落沒能淹沒他;疆場的屢戰屢敗沒能擊垮他;政敵的排擠打壓更是沒能動他分毫……
他的那些對手,在性格上各自都有著強大的優勢,同時卻也各自有著致命的弱點。曹操敗於貪,過分的自我膨脹使他太盲目輕敵,結果導致了赤壁的慘敗;(演義中的)周瑜敗於嗔,過分的嫉妒使他盛年夭亡,飲恨千古;諸葛亮敗於癡,對信念的過分追求使他耗盡了自己的生命之火,最終燈盡油枯。狂放的曹操敗於狂放,激情的周瑜敗於激情,執著的諸葛亮敗於執著,他們各自鮮明的性格成就了他們,也毀滅了他們。唯有司馬懿,性格上幾乎沒有任何亮點,然而與之對應的,便是沒有任何破綻缺陷。這是司馬懿的乏味之處,也是高明之處,更是可怕之處。
在旁人,在我們這些讀者眼中,喜怒哀樂憂悲驚恐,能干擾常人的一切情緒,到他這裡竟完全不起作用:
他沒有恐懼,刺客的利刃架在脖子上,他還能繼續假寐;
他沒有沮喪,一次次地被貶黜、一次次地吃敗仗,他都沒有灰心喪氣、一蹶不振;
他沒有快樂,無論取得了什麼樣的成就,他都沒有長久沉醉在勝利的喜悅中,而是繼續殫精竭慮,苦心孤詣地盤算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當然,和古往今來所有成功的政治家一樣,他也沒有憐憫,擊敗曹爽後不為任何哀求所動,充分發揚了「對敵需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的精神,冷酷無情地滅掉了對方的三族;
最後,還有最重要的,他沒有憤怒,面對著諸葛亮的羞辱,他居然能坦然穿上女人的衣服,面對著曹爽的驕橫跋扈,他寧可躺在病榻上裝瘋癱;
……
最為可怕的是,這種隱忍的功夫彷彿已臻化境,他的情感幾乎完全可以做到收放自如,徹底服從於理智。在這點上,與司馬懿對比最鮮明的還是劉備。整部《三國演義》中最能忍的兩個人,仍然非他倆莫屬。兩人同樣野心勃勃,同樣忍辱負重,同樣壓抑自我,但二者之間最大的區別,卻使得他倆形似而神非。來自北地邊陲的劉備,身上多少流淌著些胡人剽悍的熱血,他終究還是個性情中人,否則關張相繼殞命後,他不會那樣悲痛欲絕,不會不計後果地攻打東吳,為此付出一切代價也在所不惜。他的壓抑自我與自身的天性完全相悖,所以他的忍耐也就充滿了被動的痛苦。然而司馬懿卻迥然不同,不同於劉備的矛盾掙扎,他的忍耐完完全全是出於清醒冷靜的主動選擇,那樣安之若素,那樣自然而然。我懷疑這人性格中是否天生就帶著那麼一股冷漠涼薄,或許正如呂布純粹是為戰鬥而生一樣,他也純粹是為玩弄權術而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一個冷酷的人,一個陰狠的人,一個不擇手段的人,一個很難稱之為人的人,簡直是一架冷冰冰的機器,只有對形勢和利益的縝密算計,沒有任何常人的情感。
不知為什麼,這人居然令我想到了關漢卿的自我表白: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
司馬懿實在是一隻龜,萬年龜,龜雖壽;更是縮頭龜,忍者龜,龜仙人。
可他是一味的隱忍麼?絕非如此!光靠著隱忍能實現自己的野心麼?決不可能!後退是為了更大步的前進,防守是為了更好的進攻,拳頭收回來是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司馬懿數十年如一日的忍耐,也同樣是為了積蓄力量,為了時機成熟後的爆發。旬月內剿滅孟達、百日內平定遼東、數日內完成高平陵事變,這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這樣摧枯拉朽的威力,能是一個只會唯唯諾諾的糟老頭做得到的麼?
「凡攻敵,必先扼其喉而搗其心。」司馬懿的手段,真可謂不發則已,一發必中。
金庸曾為中國歷史上成功的政治領袖列出了幾項要求,排在最前邊的第一個條件便是「忍」,這裡又包含三個層次,一是克制自己之忍,二是容人之忍,三是對付政敵的殘忍。司馬懿完完全全符合這些:數十年的蟄伏是為克己之忍;詐中空城計、死諸葛走生仲達是為容人之忍;南平孟達、北破公孫淵、內摧曹爽是為對敵殘忍。李宗吾曾曰,劉備皮厚,曹操心黑,孫權厚黑皆不夠,司馬懿卻是皮既厚心且黑,其人理論是否正確姑且不論,對仲達的斷言卻還算精準。
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位有著重大篡位嫌疑的陰謀家,原來還飽受儒家思想熏陶——出身於「傳禮來久」的士族大家,與崔琰等名士交好,《晉書宣帝紀》更是記載他「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實在出人意料。然而仔細想想,卻也在情理之中,有人說宿儒未必都是大奸大惡之輩,可大奸大惡之輩卻多是宿儒,話雖刻薄,但未必沒有道理:最鍥而不捨追求貞節牌坊的,恰恰是婊子;越是一肚男盜女娼的,越是要滿嘴仁義道德。既然如此,司馬懿成得了例外麼?這或許可以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皮厚」吧?
根據司馬懿自幼所信奉的儒家學說,他的人生其實是最成功的,整個三國時代,只有他一個人完全做到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麼多年的隱忍韜晦,能說他沒修身麼?教出了司馬師、司馬昭這心思能路人皆知的兩個「德才兼備」的兒子,能說他沒齊家麼?位極人臣、權傾朝野,能說他沒治國麼?給子孫們打下了統一的基礎,能說他沒平天下麼?再看《三國演義》中被立為道德標桿的劉備、諸葛亮、關羽,至多做到了前兩層,諸葛亮勉強達到了第三層,與司馬懿相比,實在是螢火與日月爭輝,「猶駑馬並麒麟、寒鴉配鸞鳳耳」。
可縱然如此,對這位內聖外王的三國第一人,我還是沒有多少好感;對他建立的那不世功業,我也同樣提不起多大興趣。恐怕自己真不是做政客的料,捫心自問我學不了司馬懿。我實在難以想像,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個人竟能如此無所不用其極:每天都要壓抑自己的情感,掩飾自己的本心,揣摩別人的心思,孜孜不倦地去策劃如何算計別人和防備別人算計,就這樣度過自己大半生的時光,還要賠上一輩子的幸福和快樂,賠上自己的一切人格甚至人性……而在《三國誌》中讀到他的謝幕演出,我更是深感匪夷所思:當司馬懿忍耐了最後一個10年,徹底剷除了曹爽、一朝鹹魚翻身時,他已年屆古稀,離人生的終點只有區區3年。即使是這樣,時日無多的他仍然沒有告老還鄉、頤養天年,居然還在自己生命的最後關頭迴光返照了一把,剷除了最後一個政敵王凌。好個戰鬥的一生,好個「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好個「與人鬥,其樂無窮」!
可是,有這個必要嗎?他這樣一生營營役役,又換回了怎樣的成功?那個目標真的偉大到值得他做出這樣的犧牲嗎?惡的手段能換來善的結果嗎?
而對我的這些疑問,歷史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公元262年,魏將鄧艾偷渡陰平、奇襲成都得手。
公元263年,蜀後主劉禪降魏,蜀漢率先滅亡,共歷備、禪二帝,前後42年。
公元265年,司馬懿之孫司馬炎逼魏主曹奐禪讓,廢其為陳留王,曹魏滅亡,歷丕、叡、芳、髦、奐五帝,前後45年;司馬炎登基,改國號晉,改元泰始,是為晉武帝。追諡司馬懿為宣帝,其叔父司馬師為景帝,其父司馬昭為文帝。
公元279年,晉大舉伐吳,步騎二十餘萬分五路直指建業、夏口、江陵等地。晉將王浚率水軍自巴蜀順江而下,直逼建業。
公元280年,晉將王濬破建業,吳主孫皓降晉,孫吳滅亡,共歷權、亮、休、皓四帝,前後58年。華夏歷經將近一個世紀的分裂混戰,至此重歸統一,史稱三分歸晉。
然而,故事卻並未就此結束,這個結束了長年戰亂的新朝代竟然毫無任何新氣象,反而從頭到腳浸透著史上罕見的腐朽黑暗。統一天下後,整個朝廷便由上至下沉浸在一片醉生夢死中,皇帝過著荒淫無恥的生活,大臣們以奢侈浪費為能事,黎民百姓繼續朝不保夕。中央朝廷與各地藩王的矛盾、各地藩王彼此之間的矛盾、漢族與少數民族的矛盾、士族與庶族的矛盾、民間知識分子與官方意識形態的矛盾,各種各樣的矛盾都在表面的繁榮下不斷激化。隨著八王之亂、五胡亂華,這個糜爛透頂的王朝急速滑向了衰落,僅僅維持了52年便壽終正寢。它所經歷的五位皇帝,同時也是司馬懿的後代們,一個病死,兩個被毒死,另兩個因國破被殺,幾乎皆未得善終。
而晉之後的中國,更是開啟了長達數百年的真正亂世。
有破,無立。司馬懿打碎了舊世界,他的子孫們卻沒能建立新世界,於是他打出的天下,終究還是亂世中城頭不斷變換的大王旗之一而已。這個純純粹粹的目的論者,這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從來只會關心能否實現目標、能否取得勝利,除此以外的一切他全都漠不關心。最後他成功了,可事實卻偏偏證明,他以獻祭般的犧牲換回的所謂成功,竟是何等的蒼白,何等的單薄,何等的慘淡,不過又是一場清秋大夢而已,轉瞬之間便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還是被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一個又一個亂世所取代。這些,九泉之下的司馬懿若是知曉,不知該作何想?
這是我關於三國的這組文字中最後的一篇,之所以選取司馬懿作為最後一個登場的人物,正是因為這個人物的性格,浸透著濃濃的時代特徵。歷史上的亂世,有時是勇士與貴族之間的堂堂戰陣,如春秋戰國;有時卻是流氓對潑皮的市井械鬥,如五胡亂華、五代十國。三國演義的前半段屬於前者,後半段卻屬於後者,它以最浪漫的桃園三結義為開始,卻以最現實的三分歸晉為結束。於是相應地,關於三國的這組文字,也就應該以劉備為開頭,以司馬懿為結尾。前者雖然本人並無太多英雄氣概,但卻有著眾多充滿英雄氣概的兄弟和部下們,而後者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離「英雄」這個字眼相去甚遠。他開始活躍的時代,正是一個後英雄時代,遠大的志向不見了,雄渾的戰爭不見了,激動人心的傳奇不見了,就連慷慨悲壯的死亡都不見了,只剩下明爭暗鬥、投機取巧、爾虞我詐、蠅營狗苟,手段性的一切成為了主題,在歷史舞台上賣力演出的,全是一群粉墨登場的跳樑小丑。縱然這是時代的選擇,但無可置疑的是,其中卻也浸透著命運對人世濃重的嘲諷與感傷。
還是用《三國演義》開頭的那首《臨江仙》作為結束吧: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司馬懿權謀之術不下於曹操,用兵之道不輸於諸葛亮,但他的歷史傳說和一般人眼中的地位卻遠遜於兩者。究其原因,是因為他的陰柔和隱忍之術往往被中國人認為不夠光明正大,他缺乏曹操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氣概,也缺乏諸葛亮那樣的忠貞與悲劇氣質。然而,他混合儒、道、權謀家的多元氣質也許正是三國時代精神的典型代表。或者可以說,真正能夠代表三國時代精神的,是曹操,是諸葛亮,更是司馬懿。
司馬懿同志太能忍了,活活把諸葛亮耗死了。
"於是我從他身上總結出的最大經驗便是——即使你不如對手強,至少也要比他們活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