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財政崩潰,僅僅是打匈奴惹的禍?
作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大有為」之君,漢武帝劉徹確實是一個很「有為」的人,一輩子幹過的大事著實多,比如打的仗多,對匈奴的戰爭一打就是一輩子,從青年打到他過世都沒完。
對南越、西南部族的戰爭,一打更是曠日持久,連打帶拉,終把廣闊的西南、東南大地徹底納入中華治下。
外交活動也多,先有張騫通西域,又有大規模開發西域,連出使帶賞賜外國使者,同樣花費巨大,工程建設也搞的多,河西走廊還有河套草原,都設立了郡縣進行統治,在當地鑄城駐軍,不惜血本站住腳跟。
還有兩次大規模治理黃河,動用部隊十幾萬人,把黃河從東到西修繕了個遍。外加私生活也豐富,賞賜皇子,乃至求神拜佛,泰山封禪,樣樣都搞得轟轟烈烈,終其在位54年,始終「有為」的很。
既然「有為」,自然就要花錢。打仗不用說,得靠錢砸出來,通西域,發展友好關係,沒錢自然玩不轉。
至於私生活方面,更是揮金如土,幹工程修城池治黃河,樣樣也大把花費,偏偏漢武帝本人也是個很大方的人,只要活幹成了,封賞賜錢眼皮都不眨巴一下,打贏了仗的士兵要獎賞,軍官要獎賞,求神仙求的好的道士方士也要獎賞,來訪的各國使臣更要獎賞。
如此種種,都要錢,雖然西漢早年經過休養生息,積累了大筆財富,但到底也經不住他這種花法,文景時代積累的錢糧,早在公元前124年漢朝在河套鑄城屯軍時,就已經花費殆盡了,以漢朝當時的稅率和農業水平,是難以支撐起漢武帝這般「大有為」的。
秦始皇折騰了十幾年,就把秦朝折騰沒了,漢武帝折騰了54年,雖然晚年也鬧得積弊叢生,但西漢帝國終究挺過來了,原因很簡單,他有錢。
可是,漢武帝的錢從哪裡來的?
來錢的花樣當然也多,比如漢武帝時期開始賣官鬻爵,凡是出錢的,要爵位有爵位,要官有官,比如加重民間賦稅,提高農業稅率,稅賦最重的時候,把小股的農民起義都逼了出來。
當然也有發展生產之類的好事,比如在民間改良農具,推廣新型耕作方法,提高土地產量。但如上種種,皆只能算是來錢的小頭。
「大頭」的費用,都來自一個地方——經濟改革。
漢武帝在位時期,同樣是西漢經濟的重要轉型期,比起西漢早期的輕徭薄賦,與民休息,這時期整個西漢帝國的經濟形態乃至經濟模式,都發生了新變化,漢武帝適時而動的經濟大改革,才是他能夠獲得足夠金錢支持的關鍵。
至於經濟改革的成敗,身前身後更是評論不一。
【一】
漢武帝時期財政出現困難,是從公元前120年左右開始的。
那時正是西漢帝國對匈奴戰爭的白熱化時期,漢帝國從公元前129年開始,變被動防禦匈奴為主動出擊匈奴,之後相繼收復了河套草原和河西走廊,隨後又發生了匈奴渾邪王、休屠王歸順的事情。
打仗的軍費開支,賞賜將領的開支,乃至安置匈奴降軍的花費,樣樣都支出甚多。到公元前124年,西漢帝國就已經花光了文景時期積累下來的錢糧財富。比這個更嚴重的,是西漢帝國此時經濟政策出現的問題,簡單的一句話概括就是:經脈不通。
西漢立國初期,國家經濟凋敝,因此西漢王朝的主要政策有兩條,一是重農抑商,二是輕徭薄賦。
所謂的重農抑商,主要內容就是提高地主地位,極力打壓商人地位,壓制工商業者的生存空間,鼓勵墾荒與農業生產。
而輕徭薄賦這一條,卻讓重農抑商政策名存實亡,因為漢帝國早期的稅率低,不僅僅是農業稅低,商業稅同樣低,隨著農業生產的恢復與繁榮,商品經濟的蓬勃發展也就不可遏制。
漢文帝時期,還開放了原本的「關卡制度」,允許不同地區的商人自由流通,開放了原本不許老百姓進入的山澤叢林,如此一來,商品經濟的發展便沒有了障礙。到了漢武帝即位的早期,中國大地已經是豪強叢生,新富階層遍佈各地,商品經濟,呈現出勃勃繁榮之勢。
等到漢武帝即位才發現,所謂繁榮,其實多是表面繁榮。
因為這樣的繁榮,是和政府沒有關係的,大戶富了,政府的稅收增長速度卻沒有趕上民間財富的增長速度,論原因,還是漢帝國「無為而治」惹的禍。
所謂的「無為而治」,就是對民間經濟採取不干涉的政策,鼓勵其自由發展,但自由過了頭,就是政府失去了對民間經濟的控制。
以工商業為例,各地的勢豪大戶,大都是商人階層出身,發家之後繼續經商的同時,為了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開始買田置地,成為新興的地主階層,在「地主」身份的掩護下,他們獲得了作為商人所難以獲得的特權,更方便他們從經商中獲利。
甚至有許多人開始勾結官府,橫行地方。更嚴重的是國家很難從他們身上獲得稅收,因為西漢從建國後,執行的就是低稅率政策,巨大的工商業利潤,用在交稅上的只是九牛一毛。
在他們獲得地主身份之後,更藉著與官府的勾結,巧立各種名目逃避稅收,如此一來,財富更是滾雪球般增長起來。
而且,漢帝國對國民經濟太「無為」,以至於諸多關係國民經濟命脈的重要行業,其經營權都操縱到富商大賈的手裡,這就好比今天一個現代國家,把石油、衛星、航空等產業,都操縱在一兩個寡頭手中,國家既不收稅也不監管,完全放任自流任其發展,這樣做的後果無疑是非常可怕的。
更為嚴重的是,西漢帝國這時期也沒逃過封建社會的固有經濟規律——土地兼併問題。隨著經濟的發展,貧富差距不可避免,大量的新富階層開始兼併土地,無地農民日益增多。
世人都津津樂道漢武帝執政晚期的農民起義,實際上從漢景帝在位的晚期開始,就不斷發生無地佃農造反的事情。
與此同時,西漢特權階層過多,無論是地方諸侯還是功臣勳貴,都享有免稅的特權,更享有在地方上收稅的權力,國家每年的生產稅收,相當程度都落在了他們的手裡。
所以,在漢帝國府庫充盈的外表下,掩蓋的是稅收效率低下,國家稅收與貧富分佈嚴重脫節的現實,這些現實都是漢帝國的「內憂」,一旦爆發出來,就是國家尾大不掉的腫瘤問題。
比起後世的封建王朝,此時西漢帝國的貨幣政策相當不成熟。
西漢帝國的貨幣政策,從建國早期就制定得極其粗簡,即使是漢文帝這樣的明君,也做過允許寵臣鄧通私人鑄造貨幣的傻事,後來雖然被漢景帝叫停,但是此時西漢帝國流通的貨幣,可以說五花八門,既有中央發行的貨幣,也有地方諸侯國發行的貨幣。
從漢高祖劉邦在位開始,南方的吳國等諸侯國,就有私人鑄造貨幣的權力,後來雖然經過七國之亂,諸侯勢力遭到嚴厲打擊,諸侯的鑄幣權收歸中央,但是諸侯私自開採境內銅山,用以鑄造貨幣的事情屢禁不止。
到了漢武帝在位時期,國家貨幣的另一問題就是假幣氾濫。
漢朝早期的貨幣外形簡單,容易仿造,外加對山澤礦場限制比較少,不要說諸侯貴族們,就是普通的不法商人,也很容易仿造出以假亂真的錢幣。貨幣駁雜的結果,就是國家對國民經濟控制能力的下降。
所以,當我們說起漢武帝即位早期的政治局面時,必須看到,他繼承的,既有祖先留給他的豐厚遺產,也有一大堆麻煩,漢武帝即位早期的中國,是一個經濟繁榮,生活富庶的中國,同樣也是一個貧富分化日益嚴重,土地矛盾浮出水面,國家對國民經濟的控制力日益虛弱,經濟制度和稅收體系漏洞百出,混亂不堪的中國。
這樣的中國,在承平時代,或許還能維持一段時間的表面繁榮,但是如果國家稍有變故,就很可能是國民經濟體系的全面崩潰,漢武帝即位早期的國民經濟困局,其實正是為這一切買單。
所以擺在漢武帝面前的問題,不只是反擊匈奴的戰爭,一統國家的夢想,更重要的,是對國民經濟的全面整合,整合的辦法也只有一個——改革。
【二】
漢武帝的經濟改革,真正起於公元前120年,改革的動因,最初是為了給公元前119年那場對匈奴的大遠征籌款,屬於「救急」策略,既然要救急,自然就要對準利益最豐厚的部門:鹽鐵。
這場改革也有一個名字:鹽鐵官營。
在當時,鹽鐵行業就相當於今天的石油、礦產行業,屬於掌握國民經濟命脈的暴利行業。
冶鐵行業自不必說,需求量大,市場穩定,在漢朝休養生息下,完全可以謀取重利。
至於食鹽行業,在封建社會,這更是一本萬利的高利潤行業,煮鹽的成本極低,食鹽又是老百姓的日用品,屬於完全的賣方市場,甚至每年食鹽的「定價權」,也都操縱在富商大賈手裡。
對於這兩個暴利行業,先前政府所得的稅收極其有限,而且憑此行業致富的富商們,也早與官府甚至地方豪強勾連,有些人本身就是地方豪強,甚至中央的官員,也有人每年從中取得巨額利潤分成。
所以多年以來,政府基本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徹底「無為」而治。
到了這時候,「無為」是不行了。這時期漢帝國對匈奴的戰爭連年開支巨大,早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偏偏這一年禍不單行,黃河暴發了百年不遇的洪水,關中地區又遭到蝗災,政府連賑災的錢都拿不出來,甚至只能向長安當地的富戶告貸。
如此捉襟見肘的情況,自然要有所動作,利益巨大的鹽鐵業,就成了漢武帝開刀的對象。
開刀的決心好下,怎麼開刀是難題。鹽鐵業利益巨大,上上下下早成了一個利益集團,國家不是我的,可鹽鐵的利益是我的,現在讓我捨小家就大家,你憑什麼?所以上至中央官員,下至各地商人,一旦國家要開刀,肯定會立刻抱成團,誓把「自由經營」進行到底。
如此鐵板一塊,不講點方式方法肯定是不行的。
萬幸的是,漢武帝身邊,此時有一個會講方式方法的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桑弘羊。
作為名垂青史的改革家,桑弘羊在當時卻被看成「叛徒」,因為他本身就是商人家族出身。
作為從商人體系內走出來的人,他最清楚裡面的門道。早在13歲,桑弘羊就「入侍宮中」,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腦子管用,會算。
先是會算賬,大小的財政開支用度,他轉轉腦子就算得清清楚楚,記憶力也好得很,特別是跟數字有關的事物,給他說一遍就過目不忘。
漢武帝開始注意他,是在即位的早期,他作為宮中的「侍中」,即漢武帝的「秘書」,能夠清楚地推斷出國家每天各項活動的開支,甚至能夠指出哪些開支可以避免,哪些開支不可避免。
比如在閩越國侵擾東甌國,漢武帝發兵干涉的時候,桑弘羊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城,卻清楚地推算出前線軍隊每天的財物用度,以及最終的財政預算,事後與實際支出核對,竟然分毫不差,此時的桑弘羊年僅15歲,放在今天,也是一個絕對的數學神童。
不但能算,桑弘羊還能說,特別是說到財政問題,更是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滔滔不絕幾天幾夜都沒完。
後來衛青奪取河套地區,漢朝廷議是否要在當地鑄城守備,丞相公孫弘等人以花費巨大為由堅決反對,一番陳詞把年輕的漢武帝說得啞口無言,關鍵時刻又是桑弘羊挺身而出,一頓旁徵博引,竟然讓宦海老臣公孫弘張口結舌,最終不得不同意了這個建議。
有趣的是,這場廷議之後,原本是「反戰派」的公孫弘,此後變成了堅決的「主戰派」,積極支持漢武帝對匈奴的各類戰事。雖說他見風使舵,但也確實是被桑弘羊給說怕了。
又能算,又能說,這樣的人,自然成為這場至關重要的大改革的策動者。
當然桑弘羊不但能說能算,還很能躲,這麼大一件牽一髮動全身的事情,他並非是衝在前面的,當時他的職務依然只是「侍中」,負責落實改革政策的人,是當時的大農丞東郭咸陽和孔僅,桑弘羊,是那個躲在背後出主意的人。
桑弘羊的主意很簡單,卻樣樣擊中鹽鐵問題的要害。
「鹽鐵官營」的政策,在當時主要有簡單的四條:第一,將煮鹽、冶煉的營業收歸政府管理,所得收入補充賦稅。第二,由官府招募鹽戶,發給煮鹽器具和生活費用。第三,嚴查各地私自經營鹽鐵的事情,用鐵腕手段打擊。第四,國家在各地設立鐵官,管理鐵器專賣事務。
這四條內容看似平常,第一條是改革的目的與宗旨,後面三條是基本方式,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是第二與第四條。
第二條政府招募鹽戶,屬於釜底抽薪的缺德狠招,因為鹽商們之所以能夠形成獨大,關鍵在於對各地平民「鹽戶」的控制。
鹽戶們皆依附於各路鹽商存在,受其盤剝,食鹽的收購價格和最後賣出價格,早在漢景帝在位時期,就有了將近5倍的差價,然而改革之後,政府通過提供基本生活費和煮鹽器具的手段,等於拉住了比商人們更低一層的貧民階層,以更優惠的政策將食鹽牢牢地抓在自己手裡。
鹽業的源頭斷掉,鹽商們從此想翻天也難。而在各地設立鐵官,負責鐵器買賣事宜,更是不動聲色地盤剝了先前鐵器商人們的權益,將其原本獨大的特權牢牢抓在手裡。
沒有二、四兩條,所謂的鐵腕打擊私人經營鹽鐵,根本無從做起。而政府壟斷鹽鐵貿易,也只能是白日做夢。
桑弘羊的政策,既陰且狠,不招來反對是不可能的。
鹽鐵業的商人不必說,當時已經有商人收買殺手,準備要桑弘羊的命。
朝堂方面,同樣反對聲四起,先前在鹽鐵貿易中獲得利潤的官員們反對,那些從文景時代過來的老臣們也反對,因為這樣違反祖制,是與民爭利。
當然這一點漢武帝早就想到了,他的辦法也簡單——「殺雞給猴看」,找個狠人監督著,誰敢扎刺就收拾誰。
漢武帝找到的狠人,就是此時西漢帝國第一酷吏——張湯。
張湯這個人,後世一直眾說紛紜,有說是「廉政標兵」的,也有說是「劊子手」的,因為這個人確實為官清廉,死的時候家中都無餘財。
但他行事也著實凶狠。
他是西安人,父親是長安丞,受家庭影響從小喜歡法律。
他小時候,就曾因家裡的老鼠偷吃食物,一怒之下不但殺死老鼠,更依照大漢律法,給老鼠寫了一份條理清晰的判決書,其處死老鼠手段的陰毒,以及判決書之精彩,當時就讓其父瞠目結舌。
(張湯審鼠)
成年之後,張湯曾跟隨漢景帝時代著名酷吏寧成工作,寧成是當時頭號狠人,有「寧遇老虎,不遇寧成」之說。
受這位老領導的影響,張湯也養成了行事果斷,出手狠毒的風格。
他得到漢武帝的賞識,是因為漢武帝早期著名的「陳皇后巫蠱案」。
陳皇后因妒忌衛青的姐姐衛子夫得寵,在後宮裡用巫術詛咒衛子夫,事情敗露之後,張湯負責審理,他在短時間裡連續出手,處死涉案宮女多人,迅速審結了此案,漢武帝也因此認識到這個酷吏的能量,隨後官位節節攀升,到了經濟改革時期,已經是掌管全國司法大權的廷尉署御史(司法部長兼特務頭子)。
對這個人,漢武帝一度寵信到了極點,張湯每次覲見,漢武帝和他討論政事,經常從早侃到晚,甚至興奮得忘記吃飯。
之所以恩寵有加,一是張湯行動力極強,效率很快,今天能做完的事情絕不過夜。
二是他出手狠毒,但凡漢武帝要整治的人,必然要置其於死地,最重要的,是他聽話,他的聰明,往往用在曲解法律條文上,漢武帝要做的事情,哪怕再過分,他都能從法律上找到依據,而漢武帝交代的事情,哪怕再狠毒,他都能完成得極其漂亮。
且相當尊重領導,但凡是重大案子的處理,都是早請示晚匯報,且關鍵時刻敢為領導背黑鍋,如此能幹活又聽話的人才,自然是漢武帝眼裡最容易使喚的鷹犬。
所以在經濟改革早期,正是張湯這位「鷹犬」為漢武帝的改革保駕護航。
鹽鐵官營開始後沒多久,張湯就以極快的速度,搜集到上至中央高官,下至地方反對派的種種劣跡,尤其是他們與鹽鐵商人相互勾結,甚至收受賄賂的各種證據。
改革開始後,凡是不說話的,就暫且放一馬,敢說話反對的,就照著罪證抓人,還敢反對,就殺無赦,接連懲辦了數名官員後,大家都啞巴了。
大家啞巴了,事情就好辦了。
從公元前120年開始,鹽鐵官營在全國推廣開來,僅在當年,就迅速為國家積累了巨額財富,史載「以億萬計,皆鹽鐵之福也」。
需要注意的是,就在鹽鐵官營的第二年,漢武帝就取得了以傾國之力北伐漠北,斬殺匈奴近10萬人,迫使匈奴狼狽北躥的赫赫功業,這筆軍費開支的大頭,正是拜鹽鐵所賜。
【三】
隨著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戰的勝利,持續肆虐北中國百年的匈奴人消停了,漢帝國的邊境迎來了一段真正意義上的和平。而西漢帝國內部經濟改革的繼續動盪,卻從此越演越烈。
嘗到鹽鐵改革甜頭的漢武帝,決心要把全方位的經濟改革推行到底,原因很簡單——他需要錢。
匈奴雖然逃竄了,但要趕盡殺絕,需要錢,南方諸侯國的割據仍在,要統一南北,需要錢。
張騫從西域回來了,要再通西域,打通絲綢之路,拉攏西域國家,斷掉匈奴的生存空間,需要錢。
甚至,漢武帝很想再活500年,1000年更好,要求神拜仙,尋找長生之道,當然也要拿錢買。
更深層的原因卻不是錢,政府開支捉襟見肘,勢豪大戶富可敵國,不受政府節制,長此以往誰是皇帝?
要確立國家對財政的絕對控制權,掌控國民經濟的命脈,所以經濟改革,不只是錢的問題,更是權的問題。
為了錢權的問題,漢武帝持續推行了第二項改革:幣制改革。
比起幣制改革遭到的反擊,早先的鹽鐵官營,基本算是小兒科了。
因為鹽鐵官營最多不過得罪了那些從事這項行業的官商們,幣制改革得罪的,幾乎是全國的有錢人。
因為當時私自鑄造錢幣,不是違法行為,而是國民經濟的潛規則,是公開的秘密,但凡是有點錢的,有點關係渠道的,手頭緊了,都會想辦法鑄點錢花花。
那年頭沒有驗鈔機,更沒有防偽水印,做這事很方便很容易。
漢武帝容不下這樣的「很方便很容易」,一個國家,如果連鑄造貨幣的權力都長期放任自流,那恐怕不是皇帝有名無實的問題,估計連亡國也不遠了。
這一點卻是大臣甚至富人們所沒感覺的,反正國家不是我的,你做你的皇帝,我鑄我的錢,管這麼多幹嗎?
漢武帝決定管這個問題,辦法,是循序漸進的,還是陰壞。
公元前119年,漢武帝首先下詔,鑄造「鹿皮幣」,作為國家的通用貨幣。
所謂鹿皮幣,就是貨幣上有皇宮園林的白鹿皮,這種白鹿皮屬中央皇室專有,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偽造都沒地方。
特別是地方諸侯國要想鑄錢,就必須向中央購買白鹿皮,每塊白鹿皮明碼標價:40萬。
愛買不買,不買是不可能的,只能咬牙必須買。
如此一來,原本地方諸侯豐厚的金錢儲備,就這樣源源不斷流向中央,地方富人商人再想私自鑄造錢幣,也很難花得起這個本錢了。
白鹿皮幣自然引起了反對,且比上次更強烈,這次帶頭反對的,是大漢帝國的財政部長——顏異。
當然顏異本人並無惡意,只是認為定價40萬太高,屬於對諸侯的變相勒索。
此人是西漢時期著名的清官,擔任財政部長數年,以清正廉潔著稱,百分百的好幹部,不是「既得利益者」。
但漢武帝不管這個,經濟改革至關重要,誰擋我的路,我就要誰的命,況且而今反對聲本來就多,正要殺雞給猴看,正直的顏異,就這樣做了「雞」。
公元前117年,又是「鷹犬」張湯出面,經漢武帝授意將顏異關押,而後經過審理,想盡了辦法也沒找到顏異的罪名,最後乾脆給顏異定了個「腹誹」罪,即顏異雖然嘴上沒有謀反行動,但心裡反對經濟改革,就在這樣的「欲加之罪」下,顏異被處死了。
「殺雞」的效果是顯著的,「猴」們果然消停了,到了公元前113年,漢武帝設立「水衡都尉」,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專門負責貨幣鑄造的機構。
從此之後,地方諸侯國鑄造貨幣的特權被徹底取消,貨幣的發行與鑄造權,被牢牢掌控在政府的手中。這是中國封建社會「中央集權」制度的重要一步。
在改革貨幣制度的同時,已經是大漢帝國「農中丞」的桑弘羊又開始對既得利益者「陰壞」了,這次他的政策是「算緡」,附加政策是「告緡」,按照現代的意思說,就是對工商業者增加營業稅和個人所得稅。
所謂「算緡」,名義上說是針對天下百姓,但是看政策,卻主要針對工商業者。
算緡的意思,是要求工商業者將自己的財產上報,然後政府通過核算其財產,向其徵收個人所得稅。
在漢武帝時期的政策裡,大商人每4000錢財產作為「一算」,徵收賦稅,普通小商人和手工業者,以2000錢作為「一算」,徵收賦稅,甚至各地的車馬、船舶,也都要被看做財產,徵收個人所得稅。
從政策上可以看到,越窮的,交得越少,越富的,交得越多,收稅的主要對象,就是自文景之治以來西漢王朝的「新富階層」——商人階層。
桑弘羊當然也知道,指望著這些富豪們心憂國家,主動支援國家建設,這基本屬於癡人說夢,所以在算緡之外,桑弘羊還很「體貼」地為他們安排了附加政策——告緡。
所謂告緡,說白了就是鼓勵檢舉揭發,凡是有商人隱瞞財產的,逃避個人所得稅的,只要有人檢舉揭發,一經查實,不但犯法者要被沒收財產,處以重罪,告密者還可以得到被告發者一半的財產。
也就是說,在漢武帝時代,哪怕你是個窮光蛋,只要檢舉揭發告准了,一夜暴富絕不是天方夜譚。
有這樣的好政策,自然是不告白不告,外加許多人本身就有「仇富」心理,當然是聞風而動,一時間全國上下告狀成風。
對於遭揭發者,漢朝政府的態度也只有一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無風不起浪,有人告你,就說明你肯定有問題,有問題就要拿錢,不拿錢,把你搾乾了也要搞到錢。結果許多富可敵國的商人,就這樣被「搾乾」了。
而在「告緡」「算緡」政策中,桑弘羊還有一條不動聲色的政策:嚴禁圈占土地。
也就是說,對工商業者來說,土地是非法財產,手裡有土地的,也就兩條路,要麼被政府沒收,要麼你自己識相,低價處理掉賣給農民。
如此一來,自漢景帝時代開始的土地兼併之風開始緩解下來,土地矛盾有所緩和,大批無地農民得以安居。在當時漢帝國四面出擊的情況下,此舉無疑為漢武帝起到了穩定內部的作用。
隨著「算緡」「告緡」的全面推行,西漢帝國自文景時代開始形成的豪強階層遭到了沉重打擊,沒錢賺不說,財產更遭到政府盤剝,每天吃飯睡覺都要提心吊膽,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告發了。
那年頭做商人的,都低調的不能再低調,哪怕生意做得再好,卻是打死也不能讓人知道他家有錢。
與之對應的,是漢帝國隨後積累的巨大的財富,比如後來漢武帝北遊漠北,陳兵18萬在邊境挑釁匈奴,嚇得匈奴不敢應戰,外加求神求道,開通西域,千里遠征大宛,打通絲綢之路,這一切,都來自於諸項經濟改革的財政支持。
而漢武帝在位時期最後一項重大的財政改革,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均輸。
所謂均輸,在中國歷史上並不陌生,後來的歷代封建王朝也都搞過這個政策,比如宋朝著名的王安石變法裡,這也是重要一項。
均輸政策,開始於公元前115年,當時只是在長安地區進行試點,直到公元前110年,桑弘羊成為大漢帝國財政部長(大司農)之後,才真正開始全國推行。
均輸針對的,是不同地區物價不均衡,商人投機倒把謀取暴利的問題,政府在各地設立「均輸官」,命令農民把原本用來作為買賣的貨物,充做貨物上交,用以調劑各地需要的不同物品。
均輸的另一個附加政策是「平准」,即在中央設立「平准」機構,把各地交換的物品進行買賣,用來平抑物價。
這項政策的實施,終結了自文景時代以來,富豪商人對於重要貨物的「定價權」,平抑了物價,老百姓的負擔也因此得到減輕。
漢武帝時代的經濟改革,在當時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漢書》上記錄:「倉儲之積,戰士以俸,饑者以賑」,更稱讚說「民不益賦而國用饒足」。
也就是說,漢武帝時代的經濟改革,著眼於在不增加普通老百姓賦稅的情況下,盡可能地增加國家收入,並建立中央對國民經濟的絕對控制權。
從結果看,他做到了。
【四】
但是完成經濟改革的漢武帝,晚年卻不得不面臨一個殘破的局面:國家天災頻繁,起義四起,天下戶口減半,賦稅銳減。
對匈奴的戰爭,也出現了李廣利戰敗投敵的恥辱局面,為什麼?
原因自然很多,有人把原因歸結到打匈奴方面,但必須看到,漢朝經濟局面的真正惡化,是發生在與匈奴戰爭的「間歇期」,即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戰結束後的時期,所以對匈奴的戰爭,不能成為漢武帝后期統治失策的「替罪羊」。
之後漢朝雖然多次用兵,國家沒有得到休養生息,但戰爭的規模和花費,根本無法與公元前119年的歷次大規模戰鬥相比。
從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戰重創匈奴,到公元前100年李廣利再戰匈奴,這之間的19年間,是匈奴暫時遠退漠北,無力南下的19年,漢朝對外戰爭的主戰場——抗匈戰場,已經是暫時的和平。
這本應成為漢朝休養生息的一個機會,但是這19年裡,漢朝沒有一年是消停的,通西域自不用說,又打又拉,每次興師動眾花費巨大,遠征大宛損失兵馬六分之五,南平南越、東越、西南蠻夷的戰爭也曠日持久,而漢武帝本人也開始追求長生之術,大興土木,裡裡外外沒有一樣是省錢的。
經濟改革的高潮期也正是這個階段,每年靠著「民不加賦國繞足」,暫時支撐了漢帝國的財政。
但是一個國家的長治久安,和一個人的身體健康是一樣的,需要勞逸結合。
所謂的經濟改革,政策調整,好比是頻繁運動的間隙不斷進補藥,甚至是興奮劑。
熟悉醫學的朋友都明白,一個只靠補藥和興奮劑支撐,從來不休息的人,健康是注定要垮掉的。
19年裡從來沒有休息過的漢帝國,也注定是要出亂子的,漢武帝最大的失策,就是他錯失了最好的19年休養生息的機會,換來的結果是當對匈奴戰爭風雲再起的時候,漢王朝的國民經濟不但被拖到了崩潰的邊緣,內部矛盾更加叢生,連他的長子——太子劉據,也在宮廷的變亂中死在他自己手中。
而在漢武帝為了挽救財政,強化統治進行的諸多改革中,有一項改革卻不是補藥,而是興奮劑。
雖然暫時進補,對帝國的危害卻是雙刃劍——鹽鐵官營。
鹽鐵官營的初衷,是為了由國家掌握這個重大暴利行業,但到了後期,隨著漢武帝的好大喜功,盲目提高鐵器價格,其實成了對普通老百姓的盤剝,更要命的是壟斷行業沒競爭,鐵器質量大大下降,不但民間的鐵器用具質量下降,甚至連部隊用的武器質量也在下降。
而對整個西漢帝國命運影響最深的是之後的朝局中,掌握鹽鐵控制權者,即掌握了國家政治的控制權,西漢帝國的最後時期,鹽鐵控制權的掌握者,恰是西漢帝國的掘墓人——王莽。
這恐怕是一心建立大一統帝國的漢武帝劉徹,九泉之下做夢也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