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為何要處死一向寵信的侍從學士宋濂

金華府浦江縣人宋濂是元末明初文壇翹楚,據說他「六歲能為詩歌」,先後遊學於吳萊、柳貫、黃溍,文名滿海內。元末,當局延聘他為翰林學士、國史館編修,他婉言謝絕,遁入仙華山當了道士,道號玄真子。至正二十年(1360),他接受正在打天下的朱元璋邀請,出山前往金陵。他是一個純儒,沒有劉基的謀略,甚至也提不出朱升那樣的「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政見,僅僅說了一句「願明公不嗜殺人」的建議。從此將近二十年,成為太祖高皇帝的侍從學士。朱元璋對他讚譽有加,稱為「開國文臣之首」,還說「朕自布衣為天子,卿自草萊列侍從」,這種榮譽幾乎無人能及。雖然榮譽極高,但他並沒有擔任重要的行政職務,除了為太子和諸王教授經學,為皇帝起草各種公文外,主要的工作就是主持編纂《元史》。

作為皇帝的侍從學士,隨侍左右,有很多當面進言的機會,而且「直諒不務文飾」—實話實說。朱元璋很喜歡他的這種風格,對他說「卿可參大政」,希望他擔任政務官。宋濂立即頓首力辭:臣沒有其他長處,只會用文墨議論服務皇上,一旦出任政務官,沒有功效,恐怕辜負皇上。所以一直到洪武十年退休,他仍然是侍從學士而已。他雖然「直諒不務文飾」,卻很注意保守宮禁機密,鄭曉《皇明名臣記》說:宋濂嚴守秘密,從不洩露和皇帝的談話,向皇帝提交書面意見之後,馬上焚燬底稿。為了防止官員向他打聽皇上旨意,他在辦公室懸掛「溫樹」二字,有人問道朝廷事宜,就指著「溫樹」二字,閉口不言。如此操守,朱元璋是很欣賞的,當面表揚他:「景濂(宋濂號景濂)事朕十九年,未嘗有一言之偽,誚一人之短,寵辱不驚,始終無異。」

宋濂退休時,一向吝於獎賞的皇上,特別賞賜《御制文集》和羅綺衣料,對六十八歲的宋濂說:「藏此綺三十二年,作百歲衣。」一生謹言慎行,俯仰無愧,被人們尊稱為「太史公」的宋濂,從此可以安度晚年,悠遊林下,消受御賜的「百歲衣」嗎?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對於洪武年間的官員來說,尤其是這樣,幾乎很少有人能夠逃脫政治風暴的席捲,正如萬斯同所說:「士大夫朝簪紱而暮累囚。」宋濂自然也不例外。

洪武十三年正月春節期間,朱元璋突然宣佈,以「擅權植黨」罪處死左丞相胡惟庸。對於胡惟庸而言,可謂咎由自取。問題在於,朱元璋要除掉的並非胡惟庸一個人,而是龐大的「胡黨」,因此受到牽連的「僚屬黨羽」成千上萬。沒有料到的是,宋濂的孫子宋慎也被誣陷為「胡黨」,一場大禍來臨了。當初,朱元璋為了感謝宋濂,主動提出任命他的兒子宋璲為中書舍人,孫子宋慎為禮部官員,並且親自調教他們,還笑嘻嘻地對宋濂說:卿為朕教導太子、諸王,朕也教導卿的子孫。每次上朝,見到步履艱難的宋濂,朱元璋總是叫宋璲、宋慎扶掖,一時傳為美談;「祖孫父子共官內庭,眾以為榮。」

然而好景不長,宋慎以莫須有的「胡黨」罪名被處死,宋璲受到「連坐」一併處死。被朱元璋譽為「純臣」的宋濂也難逃厄運,逮至京師判處死刑。馬皇后聽說此事,大為驚訝,勸諫道:老百姓家為子弟延請教師,尚且能夠以禮全始終,何況天子!而且宋先生早已回鄉家居,必不知情,希望手下留情。朱元璋根本不聽。次日,帝后二人一同就餐,馬皇后不碰酒肉,朱元璋詢問緣故,馬皇后回答:「妾為宋先生作福事。」一向尊敬皇后的朱元璋聽了為之惻然,投筷而起,決定把宋濂的死刑改為流放,發配四川茂州(今四川北川、汶川及茅汶羌族自治縣轄區)。雖然逃過一死,但是千里迢迢的流放,對於自詡為「俯仰無愧」的君子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他已年逾古稀了,還沒有到達目的地茂州,就死在了夔州(今重慶奉節,近巫山、雲陽)。那是洪武十四年五月,享年七十三歲。

關於他的死,一說病死,如《皇明名臣言行錄》說:「以疾卒於夔州,臨歿,端坐斂乎而逝。」一說自縊而死,如《名山藏》說:「至夔,宿野寺,侘傺(失意)語曰:『聞之佛書報應以類今爽濂也。』其夕,投繯死。」從門人方孝孺所說「不獲終於正寢」來推斷,似乎「投繯死」的可能性更大些。不管是哪種死法,他都是葬身千里之外的異鄉夔州了。他的大弟子方孝孺一生對他執弟子禮,每次路過夔州,必定前往掃墓,還恭恭敬敬地為老師撰寫了祭文:「公之量可以包天下,而天下不能容公之一身;公之識可以鑒一世,而舉世不能知公之為人。道可以陶冶造化,而不獲終於正寢;德可以涵濡萬類,而不獲蓋其後昆。」讀來令人潸然淚下,為何這樣一位正人君子,不能壽終正寢,不能庇蔭子孫?

他的後人每年都要長途跋涉前往異鄉上墳,內心可能會哀怨:當年先祖倘若始終隱居仙華山,不去投奔太祖高皇帝,恐怕不至於有這樣淒慘的下場吧?正如尹守衡《明史竊》所說:「太史公恂恂乎德言君子也,受知高皇,千載無兩,而夔州之行不免,何哉?」這樣的問題對於明朝文人而言是難以回答的,他只能隱晦曲折地點到為止:元末辭去翰林院的官職,入仙華山學道,朋友犁眉公表示願意一同前往。然而兩人都未能如願,終於入朝為官去了。尹守衡感歎道:「嗟夫,二公追誦乎斯言,其無遺憾於身後乎?」

《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