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史料裡,朱棣被形容為一個常年來處心積慮,企圖謀奪皇位的野心家。但是不容否認的是,在當時,他卻是諸藩王中令朱元璋最放心的人。
朱棣篡位成功後,為其篡位尋找「合法性」,對史料大加篡改,比如加上了如「皇太孫」陷害燕王,「燕王」屢受「太祖褒獎」之類的虛假情節。但有一條是可信的,朱元璋生前確對朱棣之器重,皇子中僅次於太子朱標,比如朱元璋那句知名的讚譽朱棣的話語「棣兒類我」,實出自洪武朝末期兵部尚書魯思俊的個人筆記。
具體情節是洪武二十一年(公元1390年)明軍北征蒙古,朱棣率燕軍深入不毛之地,大破蒙古軍,迫降北元大將乃爾不花,招降五萬人。捷報傳到京城,朱元璋喜不自勝,對兵部尚書魯思俊讚道:「棣兒類我」。這段典故也就被魯思俊收錄在其個人文集《西子叢話》中。靖難之役時,魯思俊已然作古。聯想到其曾身為太子朱標以及皇太孫朱允文講師的身份,可見這段記錄的可信性是極高的。而朱棣也再接再厲,兩年後的三月,朱棣再次受命出師北征,先破元將索林帖木兒的大軍,再乘勝追擊,打敗當時北元「柱石」哈刺兀。在彼時明朝功勳宿將紛紛遭到屠戮的情形下,橫空出世的朱棣,實為大明九邊最卓越的「將星」。時人「燕王善戰」的評語,誠為實情。
而戰功冠絕諸兄弟之上的朱棣,在當時的諸藩王裡,卻是個口碑甚好的人,既無秦王的驕橫,更無晉王的奢靡腐化,早在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隨朱元璋巡視老家鳳陽時,就留心民間疾苦,史載「民間細事,無不究知」。
自就藩以來,在其屬地愛惜民力,鞏固軍屯,協助地方官員發展生產,在洪武十八年,二十年兩次調撥軍隊,協助地方府衙興修白溝河,灤河水利,多次親臨工地「帶頭示範」,終使當地「灌溉千里」。營建北平城時,動民夫數萬,「補恤甚厚」。邊境操練演軍時,但凡有踐踏民田,毀壞百姓財物的行為,一律重金補償。劃定軍隊屯田範圍時,強調「不與民爭利」,曾將懷來附近千畝良田讓與附近農戶,「另擇低窪貧瘠之地屯耕」。對待麾下兵將以及地方官員的貪污行為,也毫不手軟,多次接受鄉民訴狀,上書朱元璋揭發當地府衙的不法行為,懲治多名貪官污吏。對其軍中兵將的擾民行為也毫不姑息,先後重辦數名曾追隨其出生入死的親兵。
特別是洪武二十二年(1391年),掌管北平軍械錢糧的司谷(後勤部長)劉通貪墨事發,朱棣令劉通持刀,與麾下遭剋扣的三十名士兵相搏,頃刻間劉通就被剁成肉醬。甚至就在多年後朱棣起兵造反,建文帝派大軍徵繳前,國公徐輝祖就建言:燕王「深得民望,軍紀嚴明,冠於九邊,不可輕視也。」
在洪武朝時代,不僅朱棣屬地的官民對朱棣稱譽有加,甚至連當時朝中以「忠直敢言」著稱的幾位「直臣」,對他也讚不絕口。敢於糾劾權貴的監察御史韓宜可,一生揭發權貴重臣無數,卻惟獨對朱棣推崇不已,其彈劾晉王的奏章裡寫道:「若諸王以燕王(朱棣)為楷模,凡事以安民儉省為首任,實為大明之福」。太子朱標巡視北方,歸來後在位晉王,秦王開脫的同時,也稱讚朱棣「四弟(朱棣)安民營邊,仁勇兼有,為邊陲柱石也」。對於素來痛恨貪官污吏,崇尚簡樸,重農愛民的朱元璋來說,這一切自然增加了不少「印象分」。
但朱棣的目標顯然不是做「柱石」,而心懷大志的他,能讓朱元璋徹底放心的,卻是他的「不爭」。洪武二十一年,二十三年,朱棣兩次北徵得勝,卓越戰功,卻只得到朱元璋「寶鈔十萬貫」的封賞,與他的那位臨陣脫逃的三哥晉王無二,然而晉王得賞後卻尤嫌不足,時常牢騷滿腹,朱棣卻毫無怨言,相反屢屢上書,坦言自己「功不及賞」。如此「謙虛謹慎」,自然讓朱元璋心中的天平傾斜。
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太子朱標病逝,朱標之子朱允文被立為皇太孫,朱棣偵得朱元璋對藍玉日生不滿,遂向朱元璋進言:藍玉是「跋扈將軍,日久將尾大不掉,恐禍及太孫(朱允文)」。終令朱元璋殺心頓起,次年大興「藍玉案」,株連數萬人。而朱棣卻憑此舉,既向朱元璋表明了「立場」,徹底打消了朱元璋對他的懷疑。又除掉了日後自己起兵奪權的最主要對手(藍玉是太子朱標的舅舅,也就是未來建文帝朱允文的舅爺)可謂一舉多得。
但縱使朱棣巧妙「表現」,朱元璋也對他器重有加,但在朱元璋眼裡,朱棣最終只是個「柱石」,卻做不得「天子」,原因正在「棣兒類我」的一句話上,朱元璋對接班人的要求,是一個寬容的「仁君」。而不是自己「剛猛治天下」的翻版。「類我」的朱棣自然是不符合要求的。而就實力而言,朱棣儘管權鎮一方,在當地「深得民望」,其軍隊也「驍勇冠九邊」。但若對照一下孟森在前文關於朱元璋中央與藩王的關係論述,我們不難看到,朱棣的邊上,是兩個已被「治服帖」的哥哥秦王和晉王。且不說中央以全國治一隅的優勢,單是這兩個已對朝廷忠心耿耿的藩鎮對他的牽制,就令他難有動作。這個「權力的平衡」,若無意外,朱棣是無法打破的。
但意外偏偏發生了,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秦王朱樉病逝,洪武三十一年晉王朱綱病逝,在令朱棣這個中央的「最大威脅」扶出水面的同時,卻也掃清了朱棣起兵的障礙。秦,晉兩王的繼任者朱尚炳和朱延喜年紀尚輕,防衛蒙古勉強可以勝任,出兵與朱棣爭鋒卻並非對手。兩大藩鎮對朱棣的牽制不復存在,最終有了「靖難之役」三年的戰火連天。清趙翼就曾為此感慨:天祐燕王,禍及蒼生。
但對蒼生來說,這樣的「天意」究竟是「福」還是「禍」,清大儒谷應泰對此卻有另類的看法:「靖難三載,雖殺戮甚重,藩鎮之患卻終消解,倘無此役,任諸侯尾大不掉,唐末割據恐重演也。」此言確有道理,因洪武末年的奪嫡之爭而造成的「靖難之役」,其結局雖令建文帝丟失寶座,但篡逆成功的朱棣此後厲行「削藩」,不斷解除藩鎮的權力,終建成了大明朝的「中央集權」,保持了國家的穩定。否則,若干年之後,明朝很可能演變出唐末五代十國的亂象。靖難之禍的結局,確實是「福所依」。
但這場變亂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靖難之役後,登上龍位的朱棣為防諸藩王「有樣學樣」,下詔將九邊「藩王」逐一內遷,導致北方防務大損,長城以南明朝防衛蒙古的各類「緩衝地帶」逐漸淪陷,蒙古部落日益南下,肆虐大明邊關。「土木堡之敗」的伏筆即由此而種下。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朱棣將駐紮在開原的韓王朱松及其屬下「三萬精兵護衛」,盡數南遷至福建,在當地任命部落首領猛哥帖木兒為大明「建州衛指揮使」,世襲鎮守。二百多年後,這個世襲鎮守的家族,崛起了一個大明王朝的掘墓人:清太祖努爾哈赤。福兮,實為禍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