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十七歲的男孩,大抵每個人想到的都是陽光下的單車、閃著汗珠的籃球和牛仔褲吧,也許還有一個夢裡常出現的漂亮姑娘——
十七歲,真是人生最美的年齡。
每當我看到對面附中的學生揚著的年輕笑臉發出這樣的感歎時,卻總忍不住會想起他,那年,他也是十七歲,然而他是不可能擁有那樣無憂無慮笑臉的,因為他有一個沉重的名字,叫作朱由檢,還因為他的哥哥馬上要駕崩了,他即將成為大明王朝最後一任皇帝。
當朱由檢跪在天啟彌留的病榻前時,他的哥哥伸出枯槁的手抓住他,說:「吾弟當為堯舜。」年僅十七歲的他無疑是相當緊張的,那是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驚恐,沒有君臨天下的興奮,他只是不知所措地趴在地上口稱「臣死罪。」因為天啟給他留下的「天下」這池水太深,也太渾了。這些年,朱由檢都在他「信王」的封號下低調地生存著,外傳信王「衣冠不整、不見內侍、坐不倚側、目不旁視、不疾首、不苟笑」,就像一個木頭人,才勉強躲去紛亂危險的政治漩渦。而今,沒有子嗣的天啟駕崩,要他即位,實在是把他苦心經營的安穩日子推向了風口浪尖。
朱由檢的惶恐不是多餘的,因為有人看不慣他。誰呢?那就是天啟倚仗的「九千歲」大人——魏忠賢。魏公公在天啟的默許下混得可謂風生水起,擊敗了東林黨,整個人在朝堂上牛到不行,他也知道他自己有多囂張,天啟一死,新上來的他弟弟可不一定也能由著他翻天覆地,所以他打的主意是,秘不發喪,然後找一個他親手扶植的傀儡上台,再宣佈這就是法定繼承人,至於朱由檢,滾還是砍不一定。總之,小朱很危險。
這麼一個定時炸彈,天啟似乎沒為兄弟考慮到,甚至諄諄叮囑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忠賢宜委任」。委任你個大頭,小朱肯定這麼想,準備幹掉我呀!不過還好,天啟還說了一句話:「善視中宮(即皇后)。」
這句話看似無奇,不過是把妻子托兄弟照管,但是對於朱由檢卻至關重要。因為天啟的皇后張氏和魏忠賢是死對頭,她曾向天啟暗喻魏忠賢是趙高,魏公公對此十分懷恨,所以天啟臨終對小朱的要求基本是個矛盾的命題。為防止魏忠賢從中搗鬼,天啟一歸西,張皇后就發佈了遺詔,召英國公入宮聽令,迎信王朱由檢登基。這下,魏公公沒轍了,他還沒本事在這個節骨眼上狸貓換太子。天啟七年八月二十二日,朱由檢在群臣的恭迎下邁進象徵大明王朝最高統治的紫禁城,帶著未知的恐懼,十七歲的稚氣,當然,還有朱家祖傳的智慧、腹黑。他沒有忘記,入宮之際他的皇嫂張皇后在他耳邊的告誡:「勿食宮中食。」他沒有喝水也沒有進食,有史料說朱由檢入宮時是自帶伙食的,將家裡的大餅塞在袖子裡,畢竟大內險象環生,也許一個不小心就成了魏公公的刀下鬼了。就這樣,他戰戰兢兢地度過了幾個難以入眠的夜晚,終於熬到了二十四日,登基大典。
紫禁城的皇極殿,是大明舉行盛大儀式的主殿,在這裡,他的父祖登基、祭典、受賀,記錄了朱明王朝一頁頁歷史。此時也是在這個承載了無數歲月的老地方,朱由檢接受了群臣朝拜,正式即位,年號崇禎。那個老地方記錄的大明最後一個年號。這兩個字將是大明甚至中華歷史上一個難以磨滅的悲劇——當然,那時的他並不知道。
剛上台的崇禎皇帝只知道,不能掉以輕心,那個姓魏的死宦官還對他屁股下沒熱乎的龍椅有非分之意。事實上呢,魏忠賢還沒有謀逆的出息,他只不過是想控制這個新皇帝,就像東林黨當年折騰出「三案」一樣,扶植一個信賴自己的保護傘,以便繼續胡作非為。但是這個大字不識兩個的太監大概從來都沒意識到,他是且只是天啟的一條狗,天啟利用他對抗東林黨的擴張,他能組織一支閹黨緊密團結都是狐假虎威而已,一旦坐大,必死無疑。不久,還幻想著換取崇禎同樣待遇的他開始行動了。
國喪剛結束的那天,崇禎收到了一份大禮,來自魏忠賢。禮物是四位絕色美女,個個都能輕易喚起男性最迫切、最原始的衝動。在魏公公看來,這份禮物對於青春勃勃的崇禎來說是致命的,看看他爺爺萬曆,就這個年紀一個衝動有了他老子,再看看他老子泰昌,連縱慾帶嗑藥三十天直接累死,按照遺傳學原理和慣性思維,崇禎在這方面應該也免疫不到哪裡去。結果和魏忠賢料想的一樣,十七歲的崇禎同學爽快地接受了,然而這個聰明的孩子可沒有像他爹見了美女一樣不管不顧地「一夜連幸七人」,而是將四個女子仔細搜身,結果在她們的裙帶裡各發現了一顆迷魂香,說白了就是迷情的春藥。崇禎邪邪地一笑,把魏老大這些體貼之舉通通扔了出去,那幾個火辣美女他也目不斜視地趕走了。
臥槽!——魏公公大概驚得下巴都掉了,完了之後便是無盡的恐懼,他沒想到崇禎居然能抵擋住美女的誘惑,更沒想到崇禎搜出了他下的迷魂藥卻不動聲色,這個少年對他是什麼態度,他沒底。於是魏公公換了一種辦法,他開始讓自己那些十孩兒五虎什麼的閹黨黨羽為他寫好話,辭藻華美極盡褒揚。當他拿著這些文字給皇帝看時,崇禎認真拜讀了,讀完後說:「呵呵。」這下魏公公徹底瘋了,他不知道那些文人寫了什麼,有沒有說服力,但他感覺得到崇禎的潛台詞肯定不怎麼陽光,這少年這種不溫不火的態度就像懸在他脖子上的斧子,比直接砍下來更讓人害怕。
九月,魏忠賢忍不住了,他開始拋出第一隻探路標,以年老力衰為由向崇禎提出辭呈。崇禎自然是拒絕了。這位年僅十七歲的少年,卻有著高度的冷靜和心智,他不是要魏忠賢滾蛋,也不是要他聽話,而是要閹黨「子孫」都去死!現在時機顯然還不成熟,魏忠賢權傾朝野,要扳倒他,崇禎需要用文火慢燉的方式,一點一點把他燉爛。
所以,魏公公接到的是皇帝誠懇的挽留。崇禎笑著跟他說,皇兄臨終前說,要我重用您,您要是走了,我還真的應付不了啊!魏公公一聽高興了,自己人啊原來!他感動地走了,一直擔心的撕逼大戰終於沒有發生。
但是魏忠賢畢竟是魏忠賢,他在朝廷混了這麼多年,沒那麼容易就完全放心,他很快拋出了第二隻探路標,他的姘頭,客氏。客氏也向崇禎提出了辭呈,說天啟都走了,她留在宮裡也沒什麼用了。結果,崇禎批了。這一舉動讓魏公公再次警覺,他的一支得力羽翼就這樣被剪去,不得不讓他懷疑崇禎是假好意的。但是崇禎很無辜地說,她一個奶媽,連她喂的孩子都給她熬死了,她還留在這幹嗎?理由很充分,魏公公無言以對。
接下來的故事更加詭異,也相當精彩,魏公公開始試探,讓閹黨骨幹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也提出辭呈,如果崇禎不是故意弄走客氏的,一定會留下王體乾。結果讓魏公公很滿意,崇禎駁回了王的退休申請。是我想多了,魏忠賢這樣安慰自己。
然而不久後,又一個重磅炸彈下來,都御使楊所修突然上書彈劾了以崔呈秀為代表的幾名閹黨高官。多年以來,魏公公一手遮天,是沒有人敢這樣明目張膽跟他的爪牙對著干的,在這個時候楊所修如此上書,只可能是一個人指使的,崇禎。魏忠賢基本肯定了這位小皇帝肚子裡的壞水了,而正當他準備下手整這小破孩時,崇禎卻對楊所修的彈劾疏嚴肅批駁了一番,說他詆毀忠臣,居心不良,然後和顏悅色地對閹黨高官說,沒事沒事,不怕不怕。魏公公又愣了,難道不是他預謀的?他看見崇禎年輕無害的笑臉,還是確信了這件事應該是個誤會,天啟的弟弟是不會反他的。
接著,崇禎一系列的舉動讓魏公公愈發放下警惕,他大規模封賞了閹黨成員,還有魏忠賢全家上下,壞人彈冠相慶,認為崇禎是個好人。好人崇禎微笑地坐在暗處,看著魏忠賢疲憊地猜測他的心思,他卻悠哉游哉跟這個人妖打著太極,我就是要玩死你拖死你,九千歲。
終於,日子到了十月。崇禎慢慢地從陰影裡站起來,他要出手了。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陸澄源上書彈劾閹黨高員崔呈秀及其領袖魏忠賢。崔大人自上任以來受到的彈劾不勝枚舉,他只當這次和以前一樣,所以裝模作樣地遞了一份自我批評書兼辭職報告,他知道皇帝一定會拒絕,最多提點兩句。
但是這次,崇禎批了。讓無惡不作的崔呈秀滾蛋了。
這下閹黨上下一片慌張,他們最牛逼的大咖突然滾蛋,是不是意味著要變天了?這群烏合之眾在大難臨頭之時立刻顯出了真實嘴臉,他們為求自保,開始互掐、內鬥。崇禎滿意地看著這般如火如荼的景象,卻依然沒動魏忠賢,他還是親切地跟魏公公說,你是哥哥留給我的最寶貴的財富。魏忠賢在驚恐中好歹有了一絲安慰,他覺得崇禎還是沒多大狠意的,崔呈秀滾蛋就當犧牲了一條狗,他是安全的就行了。於是他放任那幫兒孫內鬥得死去活來,他覺得那只是他可以繼續逍遙的「費用」。
他又錯了。幾天後,皇帝就又收到了兵部主事的奏疏,彈劾魏忠賢數條罪名;緊接著,刑部員外上書,斥罵魏忠賢禍國殃民。崇禎陰笑著,繼續等。見皇帝沒有反應,閹黨的子孫終於嗅到了變天的味道,大批大批的奏疏送上來,紛紛為自己洗白,踩踏昔日的同志。真是牆倒眾人推啊,崇禎耐著性子晃鬆了閹黨牢固的根基,要的就是看到他們土崩瓦解的那一剎那。眾叛親離的魏公公徹底傻了,眼前這位十七歲的少年依舊那樣溫和地笑著,第一次,他在這笑容的背後感到了政治黑幕的陰冷,他低估了崇禎,也低估了他自己對皇帝權力的威脅,這個權傾朝野的老頭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看這個龍椅上的少年了,他用那雙飽經滄桑的手充滿誠意和畏懼地遞上了辭呈。之後只聽到崇禎漠然的聲音,滾。滾去鳳陽看墳。
這個處分還算不錯,魏忠賢帶著他醒來的大夢蹣跚在最後的路上。到了阜城縣的一個小旅館時,他聽到了一段小曲,就著冬日裡淒寒的冷風,唱曲人的聲音清晰得瘆人:
「……夢才成,又驚覺,無限嗟呀;……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魏忠賢聽得毛骨悚然,他在旅館四下疾走了一番,悲從中來,也許是猛然大徹大悟,也許是明白崇禎不可能就此放過他,這個一生傳奇的老太監,終究用一根繩子將自己吊死在房樑上。
聽這一段因為它巧合得太像藝術虛構了,所以真假還有爭議,我們不去計較了,總之,魏公公是掛了,他的閹黨餘孽被剷除殆盡,當年被迫害的東林黨人被重新任用,人們口耳相傳著這年輕的皇帝大快人心的舉措,似乎大明又迎來了新的春天。
事實上呢?事實是,崇禎的行為並稱不得高明,雖然他斗魏忠賢的過程很漂亮,但長遠看,除掉閹黨依然加速了他亡國的步伐。我們分析過,東林和閹黨沒有誰是誰非,他們所做的不過就是一件事——黨爭分權。天啟是在利用閹黨打擊過分膨脹的東林以保證集權,崇禎倒魏也不過是壓下又過於旺盛的閹黨尋求他的高度專制,在大明那個封建君主制鼎盛的時代,這並不稀奇。只不過他的倒閹計劃不是拯救國家的良藥,此時的大明,已成為一間搖搖欲墜的房屋,每一根殘破的椽木卻也同時是支撐它的力量,無論是閹黨還是魏忠賢,雖然不是什麼好鳥,但彼時的存在卻讓整個烏七八糟的王朝達到一種詭異的平衡,崇禎滅掉閹黨,讓東林黨再次輝煌,實質上沒什麼區別,就像把左手的刺球換到了右手。不久之後,他就為解決東林黨的黨爭分權問題,又不得不啟用內臣了。
眼前的形勢一片混亂,大明,好像真的氣數將近,日薄西山了啊。這一切令人束手無策的末代場景,都鑲嵌在屬於崇禎的新一頁劇目中,這位站在舞台中央的導演,仰起年華尚淺的臉孔,要正式開始了。
那年,他十七歲。沒有陽光和單車,只有一個臨近崩潰的天下。(原文來自有漾兒的頭條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