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紀曉嵐為何被乾隆帝斥為「無用腐儒」

晚年的紀曉嵐,雖官高名顯,但在乾隆皇帝眼中始終是文學侍臣,形同俳優。1785年,員外郎海升毆死髮妻,身為左都御史的紀曉嵐參與審案,被乾隆皇帝斥為「無用腐儒」。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辛棄疾的這句詞道出的是傳統中國人心底的英雄夢:幫助君王一統天下,留下美名世代傳揚。到了清代中期,情況出現了變化——乾隆皇帝要一統天下思想文化,於是疆場廝殺轉為文化清理,風雲際會,紀曉嵐肩負起歷史的重任,成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四庫全書》」)的總纂官。此前,這位大名鼎鼎的學者曾點評過許多學術典籍與名家詩歌,也撰寫過家喻戶曉的《閱微草堂筆記》,然而這些都無法與《四庫全書》相媲美。《四庫全書》成為紀曉嵐一生最大的榮光。這榮光的背後,是一個學者型官員載浮載沉的人生道路。

記載自己的奇遇

1724年,紀曉嵐誕生於河間府獻縣(今河北滄縣)崔莊。他的出生被附會了種種神奇之說:祖父紀天申夢見一道火光閃入樓中,隨後紀曉嵐出生;還有人說紀曉嵐是火精轉世:獻縣自五代時期就有驅趕火精的習俗,相傳火精為女性,赤身出現在火光中。紀曉嵐出生前一天,當地又發現了火精,人們敲打銅器來驅趕,火精閃入紀家,這時紀曉嵐出生,耳垂有穿痕,腳白而尖,狀若纏足,像極了火精;除了火精轉世外,還有蟒精、猴精投胎的傳說:紀家附近有大蟒,紀曉嵐出生之後,大蟒消失;紀曉嵐從小喜歡吃榛栗梨棗,一吃就停不住口,性子又喜動,無事也不能安坐片刻。這種附會還聯繫上了紀曉嵐的名字,他名「紀昀」,字「曉嵐」,「昀」意為日光,以它為名就是和光怪有關。

在野史傳說中,名人的誕生常伴有異象發生,可是像紀曉嵐那樣出生之後還總是有神奇表現的就很少見了:兩三歲時,幾個身穿綵衣、佩戴金釧的泥娃娃和他一起玩耍,親切地叫他弟弟;四五歲時,紀曉嵐兩目如炬,在黑暗的地方看東西沒有絲毫障礙,七八歲後,視力才慢慢變得像普通人一樣;31歲考進士前問卦,測了一個「墨」字:「黑」部拆開是二甲第四名,下面四點是「庶」字腳,士為「吉」字頭,預示進翰林院作庶吉士,後來果然如此;不惑之年任福建學政時,試院裡唐柏的樹梢上夜現兩位紅衣人,向他拱手作揖,漸漸消失——這諸多奇景,並非坊間傳聞,乃是紀曉嵐自己說的,都可以在他撰寫的《閱微草堂筆記》裡找到。

不光紀曉嵐如此,據他講,他的一些親友也多有離奇經歷,如果把《閱微草堂筆記》裡面紀曉嵐及其家人朋友的種種離奇遭遇彙集起來,大概可以編作一部清人奇遇記。

容貌醜陋的近視眼

讀者一定很想知道,有著各種傳奇經歷的紀曉嵐到底是什麼樣子。根據清代人的描述,他「貌寢」、「短視」,也就是說,不光容貌醜陋,還是個近視眼,個子好像也不高。不過,紀曉嵐生性機敏,喜歡嘲謔,小時候一起讀書的同學,長大後同朝的官員,都沒少受他的戲弄。他的惡搞往往和文字有關,出人意表卻又在情理之中。

有一次,年幼的紀曉嵐和鄰家幾個小孩踢籐球,剛好踢中路過的知府轎子。知府拾起籐球,孩子們派紀曉嵐前去要。知府見其出眾,就出了一副對聯給他:「童子六七人,獨汝狡。」紀曉嵐說:「太守二千石,唯公……要是你把球還我,就是『唯公廉』;要不還便是『唯公貪』了。」知府歎其聰敏,於是把球還給他。

長大後的紀曉嵐,對文字更是機敏。一年夏天,宮中新添了不少扇子,乾隆皇帝命紀曉嵐為自己最喜歡的一把扇子題字,選的是唐代詩人王之渙的七絕詩《涼州詞》。這首詩的原文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在題寫中,紀曉嵐卻不慎把「黃河遠上白雲間」的「間」字漏掉了。乾隆皇帝看完後,很不高興地把扇子丟回給紀曉嵐,說他有欺君之罪!紀曉嵐一看才知道漏寫了一個字,他不慌不忙,緩緩地說:「啟稟聖上,這不是詩,而是一首詞,讓微臣吟誦給聖上聽:黃河遠上,白雲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經紀曉嵐這麼一斷句,一首《涼州詞》果然由詩變成了詞。乾隆皇帝哈哈大笑,連連誇讚紀曉嵐機敏過人。

紀曉嵐還是一個真性情的人,易喜易怒,喜歡道聽途說,到處講述自己的離奇經歷,甚至屢屢對好奇者脫下鞋襪,展示自己那宛若裹足的尖腳。他的日常生活也迥異於常人:不吃米面,飲食以肉為主,一頓兩三斤;雖喜食肉,卻絕不吃鴨肉,總覺得鴨肉腥穢,難以下嚥,一次不慎誤食,立刻大吐;善吸煙,用一支很大的煙鍋,人稱「紀大鍋」。

紀曉嵐確實是一個有趣的人,關於他的奇聞異事從乾隆時期就開始廣為傳播。人們欣賞和喜愛他的機智,又在流傳中添油加醋地加以演繹,甚至無中生有,把不相關的事,如與和珅的水火不容也附會在他身上。實際上,歷史上的紀曉嵐從來沒有戲弄過和珅,反而在好友曹錫寶上折彈劾和珅時從旁勸阻。紀曉嵐之所以被塑造成影視劇中不懼權威的理想人物,只是凝聚了民間對其幽默、正直、機智和才學的想像。

朝中寵臣變成階下囚

作為傳奇人物,紀曉嵐的幽默機智遮掩了他的真性情;作為官員,他的飛黃騰達掩蓋了他的坎坷與心酸。

紀曉嵐和其他人一樣,是通過科考進入仕途的。相比於屢試不第的蒲松齡,紀曉嵐幸運得多:17歲應童子試,成為秀才;24歲參加鄉試,名列第一;31歲高中進士,廷試二甲第四名,賜進士出身,選為翰林院的庶吉士,從此開始了他漫長的文學侍臣生涯。

紀曉嵐在翰林院期間一個主要任務就是扈從伴駕,寫作詞章。乾隆皇帝也是一位詩人,創作了大量詩歌,所以紀曉嵐寫作了不少恭維、唱和的詩作。這類詩歌往往四平八穩,以歌功頌德為主,現在看來無甚意味,但在當時對於紀曉嵐來說卻非同一般。它們為紀曉嵐贏得了乾隆皇帝的歡心,得到「天語嘉獎」,而乾隆皇帝的賞識,對紀曉嵐的一生都有決定性的影響。

從1756年進入翰林院,到1768年晉陞為侍讀學士,紀曉嵐度過了一段順利平靜的時光。因為乾隆皇帝的賞識,他得以步步高陞:1763年官任福建學政,升侍讀;1768年,按常規本來應該外出任職,準備補授貴州都勻府知府,但乾隆皇帝因為他學問素優,認為出任地方官員不能盡其所長,特命加四品銜,留任左春坊左庶子,提拔為翰林院侍讀學士。這種破例提拔在當時社會是很榮耀的。然而,就在紀曉嵐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這一年,人生出現戲劇性的逆轉,獲罪落馬,昔日朝中寵臣,今日階下罪囚,被發配到烏魯木齊。

導致紀曉嵐人生出現重大轉折的是盧見曾案。1768年,剛剛上任的兩淮鹽政尤拔世向鹽商索賄不成,上奏折揭發上一任鹽政普福,說他在任職期間營私舞弊、挪用公款,由此引發乾隆皇帝的震怒,下令徹查。因歷任鹽政均有營私侵蝕行為,已退休很久的兩淮鹽運史盧見曾也被捕入獄,乾隆皇帝下令「即行嚴密查封,無使少有隱匿寄頓」。然而查抄盧家時卻發現他家中沒有什麼值錢之物,乾隆皇帝很生氣,認為是有人通風報信,使得盧家轉移了財產。隨後,查明通風報信的人就是紀曉嵐。

紀曉嵐和盧見曾是什麼關係呢?紀曉嵐有3子3女,長女嫁給了舉人盧蔭文,而盧蔭文的祖父就是盧見曾。當時紀曉嵐已晉陞為侍讀學士,得以出入宮廷,聽到一絲風聲後就告訴女婿盧蔭文,朝廷正在查辦兩淮鹽務。盧蔭文隨後又見到了過從甚密的郎中王昶,王昶告訴他是歷年鹽引的積弊被揭發了,於是他趕緊送信回家。結果自然是悲慘的,紀曉嵐和王昶因洩密獲罪,主犯盧見曾則死在獄中。

紀曉嵐的這段經歷在史書上找不到什麼痕跡,民間的版本卻是生動有趣:紀曉嵐既擔心姻親,又顧慮惹禍,於是用空白信封密封了鹽和茶葉,命人連夜送往盧家。盧見曾最初不解,再三揣摩,悟出了其中的秘密:鹽案查(茶)封,於是馬上轉移資產。民間還流傳著紀曉嵐應對乾隆皇帝訊問的精彩回答:「皇上嚴於執法,合乎天理之大公;臣惓惓私情,猶蹈人倫之陋習。」乾隆皇帝聞言,為之一笑。

戲說雖然精彩,但是紀曉嵐的人生確實因此發生重大轉變。他被貶戍烏魯木齊約兩年半的時間,因其文采出眾,在戍所主要做文案工作,行動也比較自由,並未因此受多少苦,反而因為西域的風土人情開闊了視野,增長了見聞。

1770年,紀曉嵐47歲時,受乾隆皇帝恩命賜還,於次年6月長途跋涉回到北京,再入翰林。

做官做到死也是一種選擇

初入翰林,為新科進士;再入翰林,為赦罪犯人。當年揮斥方遒的青年,此時已深刻體會了世事無常和人生艱難,不復當年心態。「人生快意果有失,一蹶萬里隨戎旃」,這是對以前快意人生的後悔;「少年意氣已蕭索,傷禽寧望高飛翻」,這是對前途莫測的恐懼;「毋乃怪我趨營猛,諷我宴坐娛林泉。拈花微旨雖默契,拂衣未忍猶留連」,這是出世與入世的矛盾;「友朋知己尚必報,況乃聖主恩如天」,這是彷徨之後決意仕進的選擇——這些詩句都出自紀曉嵐剛從烏魯木齊返京後寫作的《幽篁獨坐圖》,非常真實地反映了他當時的心態。

雖然遭受挫折,紀曉嵐還是義無反顧地再次投身仕途。返京的當年10月,紀曉嵐迎鑾密雲,正值土爾扈特部歸順,龍顏大悅,紀曉嵐作了文章進獻,得乾隆皇帝嘉獎,復授翰林院編修。

1773年,朝廷開四庫全書館,紀曉嵐得大學士劉統勳的推薦,被乾隆皇帝任命為四庫全書館總纂修,這一年紀曉嵐剛好50歲。對他而言,總纂《四庫全書》是其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前後花費10年之功。

因整理《四庫全書》、纂修總目有功,紀曉嵐此後平步青云:被提拔為內閣學士;授兵部侍郎、御史、禮部尚書;又調任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少保。1805年2月,紀曉嵐離開人世,當時他已升任為協辦大學士18天。

晚年的紀曉嵐,雖官高名顯,但在乾隆皇帝眼中始終是文學侍臣,形同俳優。1785年,員外郎海升毆死髮妻,身為左都御史的紀曉嵐參與審案,被乾隆皇帝斥為「無用腐儒」;1786年,御史曹錫寶彈劾和珅家奴劉全仗勢招搖,此事與紀曉嵐無關,而乾隆皇帝在上諭中明確懷疑紀曉嵐,揣度他對和珅心懷不滿而暗中唆使,此事後來雖未牽扯到紀曉嵐,但紀曉嵐內心之恐慌可想而知,因此言行也愈發隱忍順從,閒居之時也只是獨坐焚香著述而已。至於乾隆皇帝駕崩之後,嘉慶皇帝即位,更是將紀曉嵐當做元老對待,有客氣而無實質上的任用,否則也不會到他行將就木才予其大學士之銜。

但是不管怎樣,紀曉嵐做官做到死,在學術盛興的乾嘉時期,這種選擇也是耐人尋味的。同時期的大詩人、思想家袁枚,年長紀曉嵐8歲,少年成名,高中進士並選為翰林院的庶吉士,但卻沒有留下來,而是外放知縣,仕途輾轉十幾年後歸隱隨園,寄情山水;同年進士錢大昕,和紀曉嵐齊名,人稱「南錢北紀」,亦在盛年辭官,致力於學術;同一時期在史學上有很高成就的章學誠,考中進士、外放官員之後選擇不去……對比這些學者,作為學者的紀曉嵐是世俗的,作為官員的紀曉嵐則是孤寂的、無奈的。

紀曉嵐集官員、學者、作家等多種身份於一身。若從價值角度論,他首先是一位學者,留下了《四庫全書》,在學術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這是紀曉嵐自作的輓聯,也是對他一生經歷的真實寫照。

《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