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人身轉折點 祖父在光緒年間的科場舞弊案

光緒十九年(公元1893年)是江南鄉試之年。京官殷某出任江南鄉試正考官,南下蘇州。紹興城丁憂在家的內閣中書周介孚派家人前來拜託殷某「關照」應試的周家子弟,包括長子和幾個侄子。

科舉舞弊是重罪,但到光緒年間早已流弊日廣。冒籍、夾帶、刺探試題、僱用槍手甚至行賄考官等等,無所不有。周介孚在北京做官多年,和同樣是京官的殷某相識,加上丁憂在身,就寫了一封信附上銀票讓家人送給老相識。這本是司空見慣、手到擒來的易事。可周家的下人實在不會辦事,把一件簡單的事情辦成了一樁大案。

殷主考停駐在官船上,正好有蘇州地方官上船拜訪。周家下人找到官船後,也不看合適不合適,就把信和銀票交給隨從,讓呈給殷主考。隨從見是內閣中書周介孚的來信,又有銀票,不敢怠慢,就拿進去遞給了主子。殷主考拿到信和銀票,看看在座的蘇州地方官,極為尷尬。蘇州地方官自然曉得是怎麼回事,趕緊端起茶杯喝茶,當作沒看到。這時的殷主考有兩個選擇,第一是退回銀票,大義凜然地將周介孚和下人報官(地方官就坐在對面);第二是找台階下,收下銀子幫忙辦事。他看看銀票,嚥了口水,裝進口袋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和客人閒談。

這件科場行賄案原本就此便可以結束了。

周家的下人見銀票送進去後,船裡的老爺都不給張收條或者回個話什麼的,著急了。等了好久後,他竟然在岸邊大喊:「老爺拿了銀子,怎麼也該給個話或者收條,小人好回紹興交差!」他還以為科場行賄像在早市買菜一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還要發票呢!船上的人見這個人的話越講越難聽,出面阻止他大喊大叫。越不讓叫,周家下人叫得越厲害,罵殷主考拿了銀子不辦事,引得岸邊百姓圍觀。這下,殷主考惱羞成怒,蘇州地方官的臉都掛不住了,嚴肅地走出來,下令將周家下人緝拿。殷主考還拿出周介孚的來信和銀票,交給蘇州府衙查辦。

周介孚行賄鄉試主考,人證物證俱在,而且是被抓了現行。案子很快就做成了鐵案,層層上報。下面是科舉舞弊司空見慣,最上面的光緒皇帝卻不知道。他還以為科舉是為帝國選才的根本制度,神聖而純潔,一見竟39 然有官員公然行賄,龍顏大怒,將周介孚從嚴處理。周介孚被判了個「斬監候」,相關考生革除功名。

這個周介孚是科場高手,曾高中一甲進士,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做了三年京官。其後當了三年江西金溪知縣,因脾氣太差大罵江西巡撫而被彈劾免職。此後受好友李慈銘指點,賣田捐官,補了內閣中書一職,長期在京為官。光緒皇帝欽定他斬監候,周家發動周介孚的科舉舊交、京官同僚,又賣了家族的良田和店舖,疏通上下環節。他的案子由浙江省負責,時任浙江按察使是趙舒翹。所謂的「斬監候」類似於死刑緩期執行,要等到「秋後處決」。趙舒翹覺得周介孚的運氣太背了,大家舞弊都沒事,就他被攤上了,對他很同情,加上各種各樣的招呼,就把周介孚的死刑給押了下來,秋後並未處決。周介孚保住了一命,殺也不是放也不行,在杭州的監獄裡呆了八年。鬧八國聯軍時,京城監獄中犯人紛紛逃離監獄,事後又自動回來歸案。刑部因此奏請赦免所有犯人,得到慈禧的批准。刑部尚書薛允升援引此例,將遠在杭州的周介孚也列入赦免名單,得到慈禧同意釋放。薛尚書是周介孚的同年進士,很同情周介孚在科舉舞弊相當普遍的情況下獲罪,就稀里糊塗地把周介孚釋放了。

周介孚回家閒居了三年後,死了。他是一個規範的封建士大夫,但科場行賄給讀書人丟了臉,江南讀書人都不願意提起。一旦提起,就可能被人舉一反三,牽涉出更多的類似案件來。所以這件案子很快被刻意淡忘了。半個多世紀後,此案才重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因為案犯周介孚的孫子大紫大紅了。他就是魯迅。爺爺入獄讓周家家道中落,很多魯迅研究者認為,如果沒有此案,魯迅繼續生活在安逸奢華的家族中就不會成為本階級的「叛徒」,中國現代文學也就少了一個領軍人物。而周介孚拜託殷主考關照的長子在案發後,被朝廷革去秀才功名。年輕人本來身體就弱,受案子一嚇第二年就一命嗚呼了。周介孚死去的這個長子就是魯迅的父親周伯宜。

整個案子背後最值得挖掘的是:為什麼科場行賄司空見慣,讓讀書人和官員都對因此被抓的人表示同情?

任何行賄都有腐敗官員的責任。如果官員不需要錢,行賄案就不會發生。殷主考如果不是因為周家的下人不通人情、亂喊亂叫,也不會把他和老相識周介孚報官。他是看中周介孚送來的錢了,他需要這筆錢。主考官都是京官充任的,一般都是翰林院等冷衙門中的官員外放地方鄉試主考。科舉被京官看作是撈錢致富的重要門路。這也是為什麼科場舞弊案層出不窮,大家見怪不怪的原因。

京官們實在太窮了,太需要利用外放賺錢養家餬口了。

咸豐二年(公元1852年),中興名臣曾國藩出任江西鄉試正考官,赴任途中接到了母親病逝的訃聞,竟然沒錢回家奔喪。曾國藩當時42歲,歷任朝廷各部侍郎,依然窮得丁當響。出京前,北京家裡已經一個銅板都沒有了,全靠友人資助勉強支撐。江西官員和各地朋友湊了一千兩份兒錢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久旱逢甘霖,曾國藩趕緊拿出三百兩托人捎回京城還債,又拿出二百多兩送到省城還債,拿著剩下不到四百兩銀子回家給母親操辦喪事。

朝廷的在京官員高高在上,怎麼會過這樣的苦日子呢?難以置信。試舉一個中級官員、七品的翰林院編修的收支情況。翰林院編修可是無數讀書人夢想的崗位,一年的俸祿是45兩俸祿再加幾斤祿米。京城消費成本高,這樣的收入根本就不能支持一個七品官體面的生活。明清兩代俸祿奇低,有京官寫曲抱怨說:「淡飯兒才一飽,破被兒將一覺,奈有個枕邊人卻把家常道。道只道,非嘮叨,你清俸無多用度饒,房主的租銀促早,家人的工錢怪少,這一隻空鍋兒等米淘,那一座冷爐兒待炭燒,且莫管小兒索食傍門號,眼看這啞巴牲口無麩草,況明朝幾家分子,典當沒分毫。」41 一句「一隻空鍋等米淘」說出了多少京官的心酸,他們每月月底發愁房租,店舖裡賒了許多賬卻又不得不經常應酬隨份子,為此不知多少官員低頭遮臉跑當鋪。明清時期,許多京官外放外地的知府、藩臬甚至巡撫,第一件事情就是籌錢去當鋪贖出家當。

京官的支出有多少呢?第一筆支出是生活消費,包括正常的吃穿住行。北京本地的官員還好,如果是外地來京為官的,怎麼也得租個像樣的房子住,怎麼也得養一兩個傭人。那每個月起碼要二三兩銀子,大半的月薪就沒有。這還不算吃飯、穿衣、坐轎的錢。

第二筆支出是家庭支出,父母需要供養、弟弟需要資助、老婆要買胭脂、兒子要上私塾,處處都得花錢。一個家族出一個在北京當官的人不容易啊,親戚們都指望著他接濟呢。如果再納幾房小妾,每個月剩餘的那一小半收入不管怎麼掰成兩半兒花都是不夠的。

第三筆支出是應酬支出。官場講的就是人脈,不去衙門坐班沒關係,不去應酬卻是萬萬不能的。你不應哪部分人的約,你就被排除在哪個圈子之外了。隨著人脈越來越廣,應酬也越來越多。這些應酬可都是自掏腰包的。即使快成乞丐了,朋友、同僚有難或者邀請,再困難也不能落他人之後。

有人說,哪個當官的靠俸祿生活?他們有工資外收入,有灰色收入。但是工資外收入也好,灰色收入也好,是和你掌握的實權聯繫在一起的。中級官員的實權有限,而翰林院編修更沒有一丁點實權,實際收入還比不上一些經手瑣事、管手續後勤的胥吏呢。一方面是僧多粥少、競爭激烈,另一方面是待遇低微、生活艱難。要平步青雲,要熬出頭,自古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說有外快,也就是業餘兼職打工賺辛苦錢。民國大總統徐世昌就做過晚清的翰林院編修。徐世昌家境普通,科舉費用還是妻家資助的,好在他教過私塾,以翰林編修之尊「重操舊業」,在北京城裡給達官貴人當家庭教師,補貼家用。老母和妻兒則長期留在河南老家,沒錢接到北京來團聚。徐世昌就這樣一個人在北京苦苦熬了10年。多數京官的情況和徐世昌相似,一些年紀大的連到有錢人家當家庭教師的工作機會都得不到。

京官普遍有的一項收入是「打秋風」。「法定」的打秋風收入在夏天有「冰敬」,冬天有「炭敬」,過年過節的時候還會有零散收入,都是下屬衙門和地方官府「孝敬」的。如果運氣好,交際面足夠廣,地方官員來京都會拉你去赴宴。大快朵頤之餘,京官們少不了拿點土特產和紅包。另外,商業發達的地區在京城裡建有會館,比如湖廣會館、紹興會館等等。會館由商人修建並運轉,卻和商業關係不大。會館主要目的是為本地舉子和單身官員提供免費食宿,也任由囊中羞澀的京官來蹭吃蹭喝。窮京官可以解決部分應酬壓力,討得回鄉的盤纏,想發財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就是等著外放或者主持鄉試的時候,貪贓舞弊,狠賺一筆,改善財政窘境了。

許多京官四五十歲了,比如曾國藩、徐世昌,還在北京四九城裡過著既要體面(當官的必需)又缺錢少糧(客觀情況使然)的窘迫生活,做著陞官掌權、封疆治國的美夢。絕大多數人不像曾、徐那麼幸運,做了一輩子夢也沒能美夢成真。

日後因為簽訂《南京條約》而名聲在外的伊裡布,當年在雲南當中等品級的地方官,去求見撫台大人。沒名沒錢,他只好在撫台衙門外面的廂房裡候著,等了好幾天也沒人搭理他。伊裡布倒沒閒著,把廂房屋頂上掾木的長短和多少都記得清清楚楚。若干年後,伊裡布風風光光回到昆明,主政雲南,上任初又見衙門口的廂房,不禁感慨萬分。

周介孚最有名的朋友是學問家李慈銘。科場案發生後,李慈銘曾為周介孚疏通。李慈銘也是進士出身的京官,也是紹興人,也喜歡罵人。他常常和周介孚一起在京城裡罵人,罵官場陋習,罵俸祿太少。除了罵人,李慈銘就寫書信、日記,喋喋不休地訴說生活的困窘。

李慈銘的財政情況比周介孚要好很多,他有戶部江南司郎中的實職,享受著戶部的灰色收入。即便如此,即便李慈銘並不是太會交際的人,他每年支付給各個酒店的飯錢也達到一百六十兩。清朝末期,北京飯館一頓上等酒席的價格不過二三兩銀子。照此算來,李慈銘平均五天要自掏腰包應酬一次。光緒十一年(公元1885年),李慈銘應酬的資金達到頂峰:六百八十一兩八錢。而在光緒初年,李慈銘的親弟弟在老家去世。李慈銘大為悲痛,他認為弟弟是「饑寒而死」的。自己這個哥哥當官後累計才寄給弟弟不到十兩銀子,連自己一年在京城的「酒食聲色之費」的零頭都不43 到。不是他不想接濟弟弟,而是實在手頭拮据,拿不出再多的錢了。

李慈銘免不了又一次罵娘,罵官場,罵自己。

《光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