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退位詔並沒有發出去。當時公佈的只有裹夾在大總統命令中的一個內務府的聲明。大總統令
據內務部呈稱:准清室內務府函稱:本日內務府奉諭:前於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欽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因全國人民傾心共和,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民國共和,並議定優待皇室條件,永資遵守等因。六載以來,備極優待。本無私政之心,豈有食言之理。不意七月一號張勳率領軍隊,入宮盤踞,矯發諭旨,擅更國體,違背先朝懿訓。沖人深居宮禁,莫可如何。此中情形,當為天下所共諒者。著內務府咨請民國政府,宣佈中外,一體聞知,等因。函知到部,理合據情轉呈等情。此次張勳叛國矯挾,肇亂天下,本共有見聞。茲據呈明咨達各情,合亟明白佈告,
鹹使聞知。
此令!
中華民國六年七月十七日
國務總理段祺瑞 由自認「臨朝聽政」的退位詔,一變為「張勳盤踞,沖人莫可如何」的內務府聲明,這是北洋系三位元老與紫禁城合作的結果。想出這個妙計的是徐世昌 太傅,執行的是馮國璋總統和段祺瑞總理。
紫禁城在這次復辟中的作為,被輕輕掩蓋過去了。紫禁城從復辟敗局既定那天所展開的新活動,不再為外界所注意了。這是醇親王記在自己日記中的(括弧內是我注的):二十日。上門。張紹軒(勳)辭職,王士珍代之。質徐菊人(世昌)。往見皇帝,告知外邊情形……
二十一日。上門。現擬採用虛下漸停之法。回府。已有表示密電出發,以明態度云云。蔭兄(載澤)來談。
二十二日。上門住宿。近日七弟屢來電話信札及晤談云云。張紹軒來函強硬云云。
二十三日。上門。回府……聞馮(國璋)已於南京繼任(代理大總統)云云。張紹軒遣傅民傑來謁。六弟來函……
二十四日。由寅正余起,南河沿張宅一帶開戰,槍炮互放,至未正余始止射擊。張紹軒已往使館避居。
二十五日。丙辰。上門。始明白(這三個字是後加)宣佈取消五月十三日以後辦法(指宣佈退位)。
二十八日。上門。差片代候徐太傅、段總理兩處。
二十九日。初伏。差人贈於徐太傅洗塵餚饌。大雨。世相(續)來談,據雲已晤徐太傅,竭力維持關於優待條件。惟二十五日所宣佈之件(指「退位詔」)須另繕改正,今日送交雲。徐太傅差人來謁。申刻親往訪問徐太傅晤談刻許。
六月初一日。壬戍。朔。上門。偕詣長春宮(敬懿太妃)行千秋賀祝(這後面貼著大總統令,將內務府的卸復辟之責的公函佈告周知)。
初四日。徐太傅來答拜,晤談甚詳,並代段總理致意阻輿雲。
十二日。小雨。民國於六月以來關於應籌皇室經費及旗餉仍如例撥給云云。
十四日。遣派皇室代表潤貝勒往迎馮總統,甚妥洽。
十五日。差人持片代候馮總統,並贈餚饌。
十六日。上門。紹宮保(英)來談……
十七日。上門。民國代表湯總長化龍覲見,答禮畢仍舊例周旋之……
十八日親往訪徐太傅,晤譚甚詳,尚無大礙。
二十一日。上門……收六弟自津寓今早所發來函,略同18日所晤徐太傅之意,尚好尚好……
二十一日。七弟自津回京來談。閱報民國竟於今日與德奧兩國宣戰了。由紹宮保送來五月二十二日之強硬函件,存以備考。
二十九日。親訪世太傅致囑托之意。
七月初一日。壬辰。朔。上門偕見四宮皇貴妃前云云……接七弟電語,暢談許久。
初四日。七弟來談,已見馮總統,意思尚好……在日記最末一頁上,可以看出了紫禁城重新取得了穩定,有了順心的新環境,用金蟬脫殼之計溜出了社會的視線,而紫禁城外的那些失敗者則成了揭露和抨擊的目標。因此,我從報上的文章和師傅們的議論中,很快地得到了互相印證的消息,明白了這次復辟的內情真相。
參加洪憲帝制的孫毓筠在上海《中華新報》上發表的一篇文字和《上海新聞報》署名「指迷」的寫的一篇通訊,是大致和師傅們的消息相符。復辟的醞釀,早發生在洪憲帝制失敗,袁世凱 的北洋系陷於四面楚歌的時候。袁的「軍師」,是一度出任國務卿,後又因反對袁世凱「僭越」稱帝引退的徐世昌 。這時他用密電和張勳、倪嗣沖商議說:「民黨煎迫至此,不如以大政歸還清室,項城仍居總理大臣之職,領握軍權。」這個主意得到早有此心的張、倪二人同意,因後來沒有得到駐北京的外國公使方面的支持,未敢行動。袁死後,徐州南京 都開過北洋系軍人首腦的會議,一再討論過復辟的問題;袁的輿櫬移到彰德,北洋系的首腦、督軍們齊往致祭,在徐世昌的主持下取得了一致同意復辟的決議。
取得一致同意之後,復辟的組織實際卻分為了兩個中心。一個是徐州的張勳,另一個是天津的徐世昌。張勳由彰德回徐州,把督軍們邀集一起(所謂第二次徐州會議)開會,決意先找外國人的支持,目標是日本。張經過天津的朱家寶(直隸省長)的關係和天津日本駐屯軍的一個少將發生了接觸,得到了贊助。又經過日本少將的關係,與在滿蒙活動的善耆和蒙古匪首巴布扎布、徐蚌的張、倪、天津的雷震春、朱家寶等發生了關係,共同約定:俟巴布扎布的軍隊打到張家口,雷震春策動張家口方面響應,張、倪借口防衛京師發兵北上,如此便一舉而成復辟之「大業」。這個計劃後來因為巴布扎布的軍隊被奉軍抵住,以巴布扎布被部下刺殺而流於失敗。在另一個復辟活動中心徐世昌這裡,他派了陸宗輿東渡日本,試探日本政界的態度。日本當時的內閣與軍部並非完全一致,採取了和天津駐屯軍少將相反的態度,不表示興趣。陸宗輿的失敗,曾引起津滬兩地遺老普遍的埋怨,怪徐世昌用人失當。陸宗輿不但外交失敗,內交弄得也很糟。他東渡之前先到徐州訪問了張勳,把徐世昌和日方協商的條件拿給張勳看,想先取得張的首肯。張對於徐答應日本方面的條件倒不覺得怎樣,唯有徐世昌要日方諒解和支持他當議政王,這一條把張勳惹惱了。他對陸說,原來復辟大業只成全了徐某一人?難道我張某就不配做這個議政王嗎?從此,張徐二人之間有了猜忌,兩個復辟中心開始分道揚鑣。
過了不久,協約國拉段內閣參加已打了三年的歐戰。徐世昌看出了一步好棋,認為以參戰換得協約國的支持,大可鞏固北洋系的地位,便慫恿段祺瑞去進行。段一心想以武力實現他的統一,參戰即可換得日本貸款,以充其內戰經費,因此也認為得計,於是提交國會。但國會的多數反對參戰,正想奪取實權的黎元洪總統和國會聯合一起反對段祺瑞,所謂府院之爭發展到白熱化,結果,國務總理被免職,跑到了天津。段到了天津暗地策動北洋系的督軍們對黎元洪的中央鬧獨立,要求解散國會,同時發兵威脅京師。這又給張勳看成了好機會。他在第四次徐州會議上取得各省督軍和北洋系馮、段等人的代表們一致的支持,認為自己確實做了督軍們的盟主和復辟的領袖,於是騙得黎元洪把他認做是個和事老,請他到北京擔任調解。陽曆的六月下旬,他率領軍隊到了天津,先和北洋系的首領們做過接觸,再迫黎元洪以解散國會為條件,然後進京,七月一日就演出了復辟那一幕。
許多報紙都分析張勳失敗是由於獨攬大權,造成了自己的孤立,首先他錯在對於威名高於他的徐世昌,只給了一個弼德院長的空銜頭,這就注定了敗局。更重要的是,他當時竟忽略了既有野心又擁有「研究系」謀士的段祺瑞。他認為段早已附議復辟,在他過津時,段也沒表示過任何不贊成復辟的意思,因此,他心裡認為北洋的元老徐、馮、段已無問題,只差一個王士珍態度不明。最後在北京他把王士珍也拉到了手,即認為任何問題沒有了,不料他剛發動了復辟,天津的段祺瑞就在馬廠誓師討逆,各地的督軍們也變了卦,由擁護復辟一變而為「保衛共和」。結果是這一場復辟成全了段祺瑞,重新當上了國務總理,馮國璋也成了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