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8月1日,溥儀與其他滿洲國263名「戰犯」,在綏芬河由蘇聯政府移交給中國政府,送撫順戰犯管理所受到約十年的思想再教育與勞動改造。此時,他的編號是981。
程遠行是老一代外交家王炳南、喬冠華的秘書。他經歷了許多鮮為人知的風雲變幻的歷史事件。當年「末代皇帝」溥儀是怎樣被引渡回國的?他在火車上究竟有沒有自殺?當時真有群眾在火車站批鬥溥儀?近日,博主看到程遠行將這些歷史謎團著寫成書《中國涉外事件秘聞》(作家出版社出版),本文摘自該書。
關於末代皇帝溥儀等人被引渡回國的這段歷史,特別是溥儀在引渡入境前後和火車上的表現和言論,知道的當事人極少極少。
20世紀80年代初,我因工作關係,在全國人大常委會開會的時候,和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溥傑(溥儀的胞弟)常常見面。我們經常議論這段引渡溥儀的歷史。當時,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想法,認為這段歷史非寫不可,一是為了歷史的需要,二是我們的年齡已不年輕。寫出這段引渡事件,也已經是一件事不宜遲的急案了。特別是在80年代,社會上有關皇上的宣傳熱,有些過頭,有些失真。為此,我們很有必要,將溥儀這段被引渡回國的歷史寫出來,真實地向讀者作個介紹,以免再以訛傳訛。
偽大臣被嚇得尿褲子?
偽滿洲國各大臣和將領在被引渡回國過程中,精神上是有些緊張、有些害怕。據某大臣事後說,當時他們也不知道中國共產黨會怎麼處理他們,是像對待地主那樣,先批鬥、後槍斃,還是被發配到邊陲流放,心裡都沒有底。他們帶著重重疑慮,從蘇聯火車下來後,就四處觀察,走了一百多米的步行路程,並沒有看出有什麼異常,反而在心裡增加了幾分安全感。他們看到的是,在車軌之外20多米外,站了幾個人,有一個蘇聯押送代表蘇軍中校,有兩個穿中山裝的中共人員,還有在中國列車車廂門前的一個列車員。所見到的中國人,都看不出有什麼敵意。這和當年日本關東軍押送犯人的情景完全不同。
然而,在某電視劇裡,卻把這些偽大臣、偽將領們描寫得像膽小如鼠的草包。其中還傳說有這麼一段故事:有一個偽滿大臣一登上中國的火車,就嚇得直哆嗦,還沒等找到座位,就嚇得尿了褲子,還大聲地向持槍的解放軍報告說,他尿褲子了!
編製這類聳人聽聞的所謂歷史故事,無非是要博得觀眾一笑。可作者想沒想到,活著的那些當事人,看了這一電視,會有什麼反應。有一位改造好的偽大臣說:「我們是有罪,應以法論處,何必如此醜化我們呢?與其這樣醜化我們,還不如一槍崩了我們,不更痛快!」
其實,這些人當中有文有武,雖說他們並不都是有覺悟的人,但也都不是一群大字不識的草包。雖說他們在懵懵懂懂地摸著石頭過河,但他們都不是一群一文不值的傻瓜,其中有的人也很有學問。因此,還不至於在吉凶未卜的情況下,先嚇得尿了褲子。
再者,這些偽大臣、偽將領雖然在偽滿時代,做了多年養尊處優的高官,養成了驕奢淫逸的習氣,但他們大都是些經過風浪、碰過驚險的綠林好漢。他們有的人出身行武,有的人出身土匪、紅鬍子,有的人本身就是老一代東北軍的軍閥。他們都是些不怕死、玩過命的深山大王。這些人怕什麼?什麼也不怕!什麼死亡風險啦,什麼萬炮齊轟啦,這些玩意兒對這些人來說,是小菜一碟,有何可懼!他們有的人雖然沒有動過刀,沒有動過槍,也沒有什麼「轟轟烈烈」歷史經歷,但他們都不是一些省油的燈,而是一些出賣過老祖宗、出賣過人格靈魂、出賣過國家資源的老油子。他們都是一些遇事不慌、老謀深算的「老狐狸」。就是這一類的人物怎能在被移交回國的過程中,會流露出窩窩囊囊、貪生怕死的樣子呢?
我和溥傑均在現場,都沒看到、也沒聽到有誰受嚇而尿褲子的事,所以那些人純粹是瞎掰。
溥儀在廁所上吊自殺?
尤其是在一部電影裡,虛構了末代皇帝廁所自殺的場景,讓人無法忍受。
所虛構的故事是這樣:時間是這批俘虜被引渡的路上,溥儀戴著一副深色眼鏡,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手裡提著一個中型皮箱,步調沉重地走進了一個寬大的廁所。當溥儀走進去時,廁所裡傳出了一聲喊叫:「皇上上吊自殺了!」接著有幾個偽滿大臣,也陸續走進廁所,有些人也慌慌忙忙地在廁所門前進進出出,一場混亂。在這一片混亂的氣氛中,有個大臣說出了皇上自殺的原因,說什麼「皇上本想留在蘇聯,不想回國。今天既然已經被押了回來,他就以死不從」。
這個故事弄得很玄虛。究竟溥儀上吊了沒有?自殺身亡了沒有?是怎麼又活了過來?誰也弄不明白;各偽大臣在廁所跑進跑出,是在幹什麼?是進去看熱鬧?還是去救人?誰也弄不清楚。
這故事給人一個總的印象是,溥儀出自對新中國不瞭解、不放心,對蘇聯把他引渡回國不滿,而走進廁所上吊自殺的。換句話說,新中國這場引渡,把溥儀的小命差點給斷送了。
這種推斷式的故事,對執行引渡使命的人來說,頗有壓力。
事實上,根本就沒發生過溥儀上吊自殺的事情。
溥儀這個人不是一個有膽量、有勇氣、敢於自殺的人。如果他因為皇位旁落,或是皇座完蛋了而感到前景無望,就想自殺的話,那麼,他這一生恐怕早就死過幾次了。他在年近半百的時候,又被虜到了蘇聯,一些不如意的事情,接連發生,一些自殺的理由,不斷出現,可他都挺了過來。這次被押送回國,誰也沒逼他,誰也沒惹他。他卻要上吊自殺。誰相信?這位末代皇帝也是經歷過風雨的頂尖人物。他面對這一嶄新的客觀形勢,情況還沒弄清楚,就先步入黃泉,用意何在?
如果說溥儀出自「怕」或出自「懼」,而想了斷自己,這也太低估了這位敢於出賣老祖宗,敢於向日本軍國主義集團投靠,敢於坐上偽滿皇帝寶座的溥儀了。
溥儀此人的思想,在改造之前,就其根源和體系說來,是屬於帝王將相、唯我獨尊的範疇。他自認為是神仙下凡,是真龍天子,他的話就是法律,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天意。天下人誰也不能傷害他,誰也不敢傷害他。他本人也不容許受人欺辱,更不會遇到一點點挫折就想駕崩歸天的人。
假如溥儀真要自殺,他也下不了這個手。他沒有這個勇氣,因為他連個蒼蠅都不敢打。既不敢殺生,何敢滅己呢?況且,他要自殺,也對不住他愛新覺羅的老祖宗啊。因為愛氏老祖宗給他的使命是,要支撐住老祖宗給他留下的江山——大清國家。祖傳的「家業」被推翻的大趨勢,他也奈何不得,但這好端端地「家業」落到人家手裡,他怎麼會甘心呢?怎麼會俯首聽命呢?因此,他不管處在何時何地,他滿腦子裡想的是「復辟」,想的是收回失去的江山,想的是恢復他的王位。有人硬說,溥儀在引渡過程中絕望了,想上吊自殺。這不是他當時的思想,不是他的本意。因為他真的就這樣窩窩囊囊地一死,還有什麼臉面,歸天去見他的列祖列宗。
如果溥儀上吊發生在蘇聯境內廁所裡,但蘇聯押送代表就根本沒談及此事;如果是發生在綏芬河車站廁所裡,那就更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因為,在綏芬河火車站裡,還沒有一個像樣的廁所,更沒有像故事裡描寫的那種高水準的、規格高的大廁所。況且,在蘇中雙方移交戰俘的時候,我們已明確下令限制:這批戰俘從蘇聯火車下來,嚴格按照指定路線,步行200米的路程,直上中國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在這中間,不准許任何俘虜去火車站上廁所。
溥儀剛坐上中國火車時,急切想摸摸車上的情況,以窺測火車的去向。他曾問過廁所是在前邊,還是在後邊。實際上,他是以上廁所為名,走過去看看有什麼反應,車廂裡有什麼「動靜」。他走到這節車廂的前頭,轉了一陣,也沒上廁所,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一兩天的旅途,溥儀也去過幾次廁所,卻沒出現有任何找機會自殺的跡象。
溥儀怕死,他不想死是一貫的。不想死對他來說,不難。只要不自殺就不會死的。但是,如果軍事法庭一旦判他死刑,或者是把他交給農民批鬥,就難逃一死。這兩種死,都是他無法抗拒的,無法挽救的。這也是溥儀最擔心最關心的事。於是,溥儀在登上中國火車之後,就千方百計地想從各方面瞭解中共對他的態度,是把他先送進法庭,或是先交給農民批鬥,還是網開一面。他希望從押送人員嘴裡得到的是,可以不死的信息。因為他不想死,他要力爭活著。
火車離開綏芬河不久,溥儀在車廂裡轉悠的時候,偶爾聽到有人低聲說:「上邊來了!」他很高興,似乎回到中國,又有人稱他「皇上」了。同時,他看到幾個大臣們又說又笑,嘻嘻哈哈,還和中共的押運兵(小王)拉得很熟。當小王走開之後,這幾個大臣更是談笑風生,比在蘇聯打麻將的時候還坦然、還自在。這一氣氛對溥儀的影響不小,好像他和死神也拉開了不少距離。接著,他的情緒也有了變化,膽子也壯了起來。
溥儀從車廂廁所回來之後,主動找陸曦談了一次話。這次談話,使溥儀多少也摸到了一點底。至少他知道,在火車上會平安無事。於是他便採取了走一步、看一步的辦法,先吃好、再睡好,醒了以後再說。因此,溥儀被押送到撫順的路上,連想自殺的念頭,都不會有的。
農民集體批鬥溥儀?
某電視劇裡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在靠近火車的一個大站台上,有一大群農民,有的手持鋤頭,有的拿著扁擔、鐵鍬,還有的拿著紅纓槍,呼呼啦啦地擁了上來。為首的農民頭目,還哇啦哇啦地嚷著什麼,農民們也在喊些什麼。
當火車進站之後,農民們頓時靜了下來,似乎要看看火車裡都是些什麼人?
火車門一開,下來的竟是溥儀和幾個偽滿洲國的大臣。這時,就在這一片寂靜的火車站上,突然爆發出一陣農民們的吼喊聲。為首的農民大叫一聲:「他就是皇帝,他就是康德,就是他!」他這麼一叫,農民們跟著就七嘴八舌地喊了起來。有人喊:「就是他!沒錯,就是他!」有人喊:「打死他!打死他!」
還有幾個手持鐵鍬的農民擠到了火車門口,大喊大叫:「我要殺了這個狗皇帝!」
溥儀面對這種鬥爭場面,很害怕,似乎死期已經來臨,有些不知所措。有的偽大臣被嚇得直哆嗦。火車門口,已有持槍大兵在把持,沒有退路。兩旁的軍警虎視眈眈地在盯著他們。怎麼辦?想逃無處逃,想躲無處躲。對面的這些手持農具的貧雇農,似乎真的要把溥儀等人就地正法。
以上這段驚心動魄批鬥溥儀的故事,是援引溥儀擔心自己會被農民批鬥致死的心態編出來的。其目的是讓人們看到,溥儀在農民面前是個罪人;也可看到農民的覺悟高,有一種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革命氣概,有一種要把這真龍天子批倒批臭、再踏上幾千隻腳的造反精神。同時也是為了嚇唬嚇唬溥儀。似乎將「文革」時的批鬥場面,搬到了五十年代。
我們認為編此故事的上述兩個目的,已經達到了「效果不錯」。
溥傑和我作為這段歷史的當事人、見證人,只能提供一些歷史事實和有關情況來說明上述批鬥溥儀的故事是假的、是編出來的。
新中國剛剛成立,全國各大行政區還沒撤銷。東北人民政府在中央人民政府領導下,負責處理引渡這批戰俘的工作。對這批戰俘的移交和押送工作,東北人民政府公安部、鐵道部作出了專門部署。從綏芬河到瀋陽沿線各大火車站,對這一特殊專列,必須提供方便,保證順利通過。各站內的治安必須做到外鬆內緊、絕對保密、不讓群眾知道情況。因此,這列戰俘車所通過的各火車站,不僅農民、群眾不知道火車裡坐的是什麼人,就連許多車站的工作人員、包括車站負責人也都不知道溥儀就在這列火車上。
既然沿途各站沒有什麼人知道這列火車裡有溥儀,那麼火車站台上批鬥溥儀的故事,只能是子虛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