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儀回憶父親載灃 最根本的失敗是沒殺掉袁世凱

對他說來,最根本的失敗是沒有能除掉袁世凱。有一個傳說,光緒臨終時向攝政王托付過心事,並且留下了「殺袁世凱」四字朱諭。據我所知,這場兄弟會見是沒有的。攝政王要殺袁世凱為兄報仇,雖確有其事,但是被奕劻為首的一班軍機大臣給攔阻住了。詳情無從得知,只知道最讓父親洩氣的是奕劻的一番話:「殺袁世凱不難,不過北洋軍如果造起反來怎麼辦?」結果是隆裕太后聽從了張之洞等人的主意,叫袁世凱回家去養「足疾」,把他放走了。

本文摘自:《我的前半生》 作者:溥儀 出版:群眾出版社

我做皇帝、我父親做攝政王的這三年間,我是在最後一年才認識自己的父親的。那是我剛在毓慶宮讀書不久,他第一次照章來查看功課的時候。有個太監進來稟報說:「王爺來了。」老師立刻緊張起來,趕忙把書桌整理一下,並且把見王爺時該做什麼,指點了給我,然後告訴我站立等候。過了一會,一個頭戴花翎、嘴上沒鬍鬚的陌生人出現在書房門口,挺直地立在我的面前,這就是我的父親。我按家禮給他請了安,然後一同落坐。坐好,我拿起書按老師的指示念起來: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王立於沼上……」

不知怎的,我心慌得很,再也念不下去。梁惠王立於沼上是下不來了。幸好我的父親原來比我還慌張,他連忙點頭,聲音含混地說:

「好,好,皇帝好,好好地念,唸書吧!」說完,又點了一陣頭,然後站起來走了。他在我這裡一共呆了不過兩分鐘。

從這天起,我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不像老師,他沒鬍子,臉上沒皺紋,他腦後的花翎子總是跳動。以後他每隔一個月來一次,每次呆的時間也都不過兩分鐘。我又知道了他說話有點結巴,明白了他的花翎子之所以跳動,是由於他一說話就點頭。他說話很少,除了幾個「好,好,好」以外,別的話也很難聽清楚。

我的弟弟曾聽母親說過,辛亥那年父親辭了攝政王位,從宮裡一回來便對母親說:「從今天起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母親被他那副輕鬆神氣氣得痛哭了一場,後來告誡弟弟:「長大了萬不可學阿瑪(滿族語父親)那樣!」這段故事和父親自書的對聯「有書真富貴,無事小神仙」,雖都不足以證明什麼真正的「退隱」之志,但也可以看出他對那三年監國是夠傷腦筋的。那三年可以說是他一生最失敗的三年。

載灃與溥儀(右立)

對他說來,最根本的失敗是沒有能除掉袁世凱。有一個傳說,光緒臨終時向攝政王托付過心事,並且留下了「殺袁世凱」四字朱諭。據我所知,這場兄弟會見是沒有的。攝政王要殺袁世凱為兄報仇,雖確有其事,但是被奕劻為首的一班軍機大臣給攔阻住了。詳情無從得知,只知道最讓父親洩氣的是奕劻的一番話:「殺袁世凱不難,不過北洋軍如果造起反來怎麼辦?」結果是隆裕太后聽從了張之洞等人的主意,叫袁世凱回家去養「足疾」,把他放走了。有位在內務府幹過差使的「遺少」給我說過,當時攝政王為了殺袁世凱,曾想照學一下康熙皇帝殺大臣鰲拜的辦法。康熙的辦法是把鰲拜召來,賜給他一個座位,那座位是一個只有三條好腿的椅子,鰲拜坐在上面不提防給問了一下,因此構成了「君前失禮」的死罪。和攝政王一起制定這個計劃的是小恭親王溥偉。溥偉有一柄咸豐皇帝賜給他祖父奕訢的白虹刀,他們把它看成太上寶劍一樣的聖物,決定由溥偉帶著這把刀,做殺袁之用。一切計議停當了,結果被張之洞等人攔住了。這件未可置信的故事至少有一點是真的,這就是那時有人極力保護袁世凱,也有人企圖消滅袁世凱,給我父親出謀劃策的也大有人在。袁世凱在戊戌後雖然用大量銀子到處送禮拉攏,但畢竟還有用銀子消除不了的敵對勢力。這些敵對勢力,並不全是過去的維新派和帝黨人物,其中有和奕劻爭地位的,有不把所有兵權拿到手誓不甘休的,也有為了其他目的而把希望寄托在倒袁上面的。因此殺袁世凱和保袁世凱的問題,早已不是什麼維新與守舊、帝黨與後黨之爭,也不是什麼滿漢顯貴之爭了,而是這一夥親貴顯要和那一夥親貴顯要間的奪權之爭。以當時的親貴內閣來說,就分成慶親王奕劻等人的一夥和公爵載澤等人的一夥。給我父親出謀劃策以及要權力地位的,主要是後面這一夥。

無論是哪一夥,都有一群宗室覺羅、八旗世家、漢族大臣、南北謀士;這些人之間又都互有分歧,各有打算。比如載字輩的澤公,一心一意想把堂叔慶王的總揆奪過來,而醇王府的兄弟們首先所矚目的,則是袁世凱等漢人的軍權。就是向英國學海軍的兄弟和向德國學陸軍的兄弟,所好也各有不同。攝政王處於各伙人句心斗角之間,一會兒聽這邊的話,一會兒又信另一邊的主意,一會對兩邊全說「好,好」,過一會又全辦不了。弄得各伙人都不滿意他。

其中最難對付的是奕劻和載澤。奕劻在西太后死前是領銜軍機,太后死後改革內閣官制,他又當了內閣總理大臣,這是叫度支部尚書載澤最為忿忿不平的。載澤一有機會就找攝政王,天天向攝政王揭奕劻的短。西太后既搬不倒奕劻,攝政王又怎能搬得倒他?如果攝政王支持了載澤,或者攝政王自己採取了和奕劻相對立的態度,奕劻只要稱老辭職,躲在家裡不出來,攝政王立刻就慌了手腳。所以在澤公和慶王間的爭吵,失敗的總是載澤。醇王府的人經常可以聽見他和攝政王嚷:「老大哥這是為你打算,再不聽我老大哥的,老慶就把大清斷送啦!」攝政王總是半晌不出聲,最後說了一句:「好,好,明兒跟老慶再說……」到第二天,還是老樣子:奕劻照他自己的主意去辦事,載澤又算白費一次力氣。

載澤的失敗,往往就是載灃的失敗,奕劻的勝利,則意味著洹上垂釣的袁世凱的勝利。攝政王明白這個道理,也未嘗不想加以抵制,可是他毫無辦法。

後來武昌起義的風暴襲來了,前去討伐的清軍,在滿族陸軍大臣蔭昌的統率下,作戰不利,告急文書紛紛飛來。袁世凱的「軍師」徐世昌看出了時機已至,就運動奕劻、那桐幾個軍機一齊向攝政王保舉袁世凱。這回攝政王自己拿主意了,向「願以身家性命」為袁做擔保的那桐發了脾氣,嚴肅地申斥了一頓。但他忘了那桐既然敢出頭保袁世凱,必然有恃無恐。攝政王發完了威風,那桐便告老辭職,奕劻不上朝應班,前線緊急軍情電報一封接一封送到攝政工面前,攝政王沒了主意,只好趕緊賞那桐「乘坐二人肩輿」,挽請奕劻「體念時艱」,最後乖乖地簽發了諭旨:授袁世凱欽差大臣節制各軍並委袁的親信馮國璋、段祺瑞為兩軍統領。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府邸後,另一夥王公們包圍了他,埋怨他先是放虎歸山,這回又引狼入室。他後悔起來,就請這一夥王公們出主意。這夥人說,讓袁世凱出來也還可以,但要限制他的兵權,不能委派他的舊部馮國璋、段祺瑞為前線軍統。經過一番爭論之後,有人認為馮國璋還有交情,可以保留,於是載洵貝勒也要求,用跟他有交情的姜桂題來頂替段祺瑞。王公們給攝政王重新擬了電報,攝政王派人連夜把電報送到慶王府,叫奕劻換發一下。慶王府回答說,慶王正歇覺,公事等明天上朝再說。第二天攝政王上朝,不等他拿出這一個上諭,奕劻就告訴他,頭一個上諭當夜就發出去了。

我父親並非是個完全沒有主意的人。他的主意便是為了維持皇族的統治,首先把兵權抓過來。這是他那次出使德國從德國皇室學到的一條:軍隊一定要放在皇室手裡,皇族子弟要當軍官。他做得更徹底,不但抓到皇室手裡,而且還必須抓在自己家裡。在我即位後不多天,他就派自己的兄弟載濤做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建立皇家軍隊。袁世凱開缺後,他代替皇帝為大元帥,統率全國軍隊,派兄弟載洵為籌辦海軍大臣,另一個兄弟載濤管軍諮處(等於參謀總部的機構),後來我這兩位叔叔就成了正式的海軍部大臣和軍諮府大臣。

據說,當時我父親曾跟王公們計議過,無論袁世凱鎮壓革命成功與失敗,最後都要消滅掉他。如果他失敗了,就借口失敗誅殺之,如果把革命鎮壓下去了,也要找借口解除他的軍權,然後設法除掉他。總之,軍隊決不留在漢人手裡,尤其不能留在袁世凱手裡。措施的背後還有一套實際掌握全國軍隊的打算。假定這些打算是我父親自己想得出的,不說外界阻力,只說他實現它的才能,也和他的打算太不相稱了。因此,不但跟著袁世凱跑的人不滿意他,就連自己的兄弟也常為他搖頭歎息。

李鴻章的兒子李經邁出使德國赴任之前,到攝政王這裡請示機宜,我七叔載濤陪他進宮,托付他在攝政王面前替他說一件關於禁衛軍的事,大概他怕自己說還沒用,所以要借重一下李經邁的面子。李經邁答應了他,進殿去了。過了不大功夫,在外邊等候著的載濤看見李經邁又出來了,大為奇怪,料想他托付的事必定沒辦,就問李經邁是怎麼回事。李經邁苦笑著說:「王爺見了我一共就說了三句話:『你哪天來的?』我說了,他接著就問:『你哪天走?』我剛答完,不等說下去,王爺就說:『好好,好好地幹,下去吧!』——連我自己的事情都沒說,怎麼還能說得上你的事?」

我祖母患乳瘡時,請中醫總不見好,父親聽從了叔叔們的意見,請來了一位法國醫生。醫生打算開刀,遭到了醇王全家的反對,只好採取敷藥的辦法。敷藥之前,醫生點上了酒精燈準備給用具消毒,父親嚇壞了,忙問翻譯道:

「這這這幹麼?燒老太太?」

我六叔看他這樣外行,在他身後對翻譯直搖頭咧嘴,不讓翻給洋醫生聽。

醫生留下藥走了。後來醫生發現老太太病情毫無好轉,覺得十分奇怪,就叫把用過的藥膏盒子拿來看看。父親親自把藥盒都拿來了,一看,原來一律原封未動。叔叔們又不禁搖頭歎息一番。

醇王府的大管事張文治是最愛議論「王爺」的。有一回他說,在王府附近有一座小廟,供著一口井,傳說那裡住著一位「仙家」。「銀錠橋案件」敗露後,王爺有一次經過那個小廟,要拜一拜仙家,感謝對他的庇佑。他剛跪下去,忽然從供桌後面跳出個黃鼠狼來。這件事叫巡警知道了,報了上去,於是大臣們就傳說王爺命大,連仙家都受不了他這一拜。張文治說完了故事就揭穿了底細,原來這是王爺叫廟裡人準備好的。

醇王府的人在慈禧死後都喜歡自稱是維新派,我父親也不例外。提起父親的生活瑣事,頗有不少反對迷信和趨向時新風氣的舉動。我還聽人說過,「老佛爺並不是反對維新的,戊戌以後辦的那些事不都是光緒要辦的嗎?醇親王也是位時新人物,老佛爺後來不是也讓他當了軍機嗎?」慈禧的維新和洋務,辦的是什麼,不必說了。關於父親的維新,我略知一些。他對那些曾被「老臣」們稱為奇技淫巧的東西,倒是不採取排斥的態度。醇王府是清朝第一個備汽車、裝電話的王府,他們的辮子剪得最早,在王公中首先穿上西服的也有他一個。但是他對於西洋事物真正的瞭解,就以穿西服為例,可見一斑。他穿了許多天西服後,有一次很納悶地問我傑二弟:「為什麼你們的襯衫那麼合適,我的襯衫總是比外衣長一塊呢?」經傑二弟一檢查,原來他一直是把襯衫放在褲子外面的,已經忍著這股彆扭勁好些日子了。

此外,他曾經把給祖母治病的巫婆趕出了大門,曾經把僕役們不敢碰的刺蝟一腳踢到溝裡去,不過踢完之後,臉上卻一陣煞白。他反對敬神念佛,但是逢年過節燒香上供卻非常認真。他的生日是正月初五,北京的風俗把這天叫做「破五」,他不許人說這兩個字,並在日曆的這一頁上貼上紅條,寫上壽宇,把堅筆拉得很長。傑二弟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這叫長壽嘛!」

為了瞭解攝政王監國三年的情況,我曾看過父親那個時候的日記。在日記裡沒找到多少材料,卻發現過兩類很有趣的記載。一類是屬於例行事項的,如每逢立夏,必「依例剪平頭」,每逢立秋,則「依例因分發」;此外還有依例換什麼衣服,吃什麼時鮮,等等。另一類,是關於天象觀察的詳細記載和報上登載的這類消息的摘要,有時還有很用心畫下的示意圖。可以看出,一方面是內容十分貧乏的生活,一方面又有一種對天文的熱烈愛好。如果他生在今天,說不定他可以學成一名天文學家。但可惜的是他生在那樣的社會和那樣的家庭,而且從九歲起便成了皇族中的一位親王。

《溥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