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岡崎木綿子

岡崎木綿子從早報裡取出宣傳單,在餐桌上攤開,對照著不同超市的宣傳單,手拿紅筆,比較特價商品的價格。窗戶敞開,但一絲微風都沒吹進來。飛舞在空氣中的塵埃,因光線的強弱變化若隱若現。不知何處傳來孩子的哭鬧聲,接著是母親的呵斥聲。

車站對面的超市金槍魚罐頭和切片麵包便宜。車站這邊的超市速凍食品打六折。鄰鎮的超市肉類全部七折優惠。先去鄰鎮的湯澤屋買布料,再去超市把肉一起買了,回到附近的超市買速凍食品。騎自行車轉一圈的話一個小時都用不了。木綿子把裝著每週花銷的信封拿在手上站起身,關上窗戶。

蹬著自行車,木綿子想起了梅澤梨花。不過木綿子認識的梨花,還是垣本梨花。

垣本梨花是木綿子初中、高中時的同學。說是同學卻也算不上密友。連能否稱為朋友也說不準。當梅澤梨花這個名字躍上報紙時,木綿子沒能馬上想到那就是垣本梨花。就連看到公佈的模糊照片時也沒想到。令木綿子在心裡把梅澤梨花和垣本梨花聯繫到一起的,是已多年沒聯繫的高中同學打來的一通電話。

「梅澤梨花就是那個梨花哦,那個垣本梨花。」只能依稀回憶起一個輪廓的老同學說道,「我接到小幸的電話嚇了一跳,她說,沒想到是那個梨花啊……」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聯繫方式?」木綿子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問了這個問題。

「七年前的同學會小田你不也來了嗎?喏,那次梨花也難得地來了不是嗎?喂,現在想想,那時候梨花已經染指那事了吧……真是難以置信,那次她完全沒有不對勁的地方啊對吧?感覺是位挺漂亮的太太。啊,這件事先不說,那次做了大家的通訊錄你忘了嗎?我本來還想,也許你這個電話打不通呢……我打電話啊,不是為梨花的事,是又要開同學會了。邀請函應該不久就會寄到你那裡……」

木綿子聽著老同學的聲音,想到的不是垣本梨花,而是自己曾叫小田木綿子,還有,住在這裡已經十年了。

「我說,太讓人吃驚了,竟然是那個梨花啊……」老同學似乎想引出木綿子震驚的聲音,又重提此事,但木綿子只是應道「是啊」。「你的反應只有『是啊』?」同學又說道。木綿子喃喃自語道,「這電話,我是不是也要轉給誰呢?」老同學一時語塞。「真是的,又不是緊急聯絡。同學會上應該還會見到吧,到時候聊……」老同學說完掛斷了電話。

這條新聞被播出來,是春天的事。若葉銀行位於郊區的一家分行,有位四十一歲的合同工盜用了約一億日元公款。通過老同學的一通電話,那位不知所終的犯人,和木綿子認識的垣本梨花,終於重疊到了一起,但是重疊到一起後卻愈加失去了真實感。就像一億這個金額一樣,毫無真實感。

嫌疑人梅澤梨花還未被逮捕歸案。不過最近彷彿整個世界都忘記了曾有過那條新聞,電視也好,報紙也好,都只報道新消息。與那些報道對梨花的日漸淡忘相反,隨著時日流逝,梨花的事在木綿子心中漸漸盤踞。

梨花也曾這樣騎自行車去買特價商品嗎?梨花的消息見諸報端後不久發行的女性週刊上說,梨花結婚之初是全職主婦。那時,她是否也像一般主婦那樣,把日子過得精打細算?還是,因為沒孩子,所以一開始就花錢花得隨心所欲呢?

木綿子發現,自己不經意間總像這樣想著梨花的事。

木綿子把自行車停在地下的停放處,走向食品賣場。她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向精肉櫃檯。去超市的話不要到處瞎逛,直奔目標貨架。這是不亂花錢的竅門,木綿子最近在書店裡讀完的主婦雜誌上這樣寫的。

木綿子把盒裝雞翅、豬五花還有豬肉餡放進購物筐,刻意不看其他商品貨架,快步走向收銀台。收銀台排著長隊。木綿子無意識地盯著前面那位年輕女孩的購物筐。意大利面、炒麵、兩種即食的意面醬汁、葡萄乾麵包、銅鑼燒、布丁、圓蔥、咖喱塊、香腸,還有碗麵。「這是典型的例子,」木綿子思忖,「確實,在超市裡左顧右盼就會變成這樣」。想是這麼想,卻也一閃念地想起了什麼都往購物筐裡放的近似於解放的快感。

一億元。

這一金額又浮現在腦海裡。那究竟是多大一筆錢呢?木綿子的目光依然怔怔落在前面女人的購物筐裡,如此思索起來。房貸可以馬上全部還清。把丈夫每月一萬日元的零花錢漲個五倍還有富餘。能讓女兒千景學她想學的鋼琴,再給她買架三角鋼琴,給老公換輛車,兩年後讓千景升學時轉到私立學校,為了上私立現在送她去補習班,這樣也一定還有富餘。如果梅澤梨花的的確確是我所知道的那個梨花,那她究竟把那麼大一筆錢都用到哪兒去了呢?

木綿子就讀於橫濱一所距川崎較近的初高中直升女子學校,學校位於田園都市線沿線,和垣本梨花在初中三年以及高二、高三都同班。因為點名簿按照五十音圖排序,所以垣本梨花總在小田木綿子後面一個。

中學時起木綿子就覺得梨花的美不是那種嬌艷的美,而是如新拆封的香皂般的美麗。她並不像一部分學生那樣塗抹唇彩或者偷偷打耳洞,梳流行的髮式,但是十幾歲的梨花卻有著格外引人注目的美。她成績優秀,但又不是乏味無趣的所謂優等生,穿起毫無改動的制服,看起來依然優雅脫俗。中學時發生的欺凌事件她也從不摻和,對誰都能一視同仁,大方爽朗地搭話,連面對老師也是如此。上了高中,比起炫耀性體驗的女生來,不可思議的是梨花看起來更成熟。

木綿子考上了東京市內的大學。她以為成績比自己好的梨花一定也會上四年制大學,但梨花卻進了東京某所兩年制短期大學。不過,升入東京學校的同學全班還不到十個人,因此木綿子期待著借此與梨花熟絡起來,但梨花讀的那所短大在神奈川縣邊上,而木綿子就讀的那所大學在東京市區的飯田橋,別說熟絡了,兩人甚至沒在街上偶遇過。

高中畢業後,木綿子見過梨花兩次。第一次是木綿子還在讀大學的時候,那是八十年代前半。M女子學園舉辦了首次同學會,雖然惴惴不安,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自己,但木綿子還是精心打扮,去了安排在澀谷一家酒店的同學會會場。一個學年的一百六十人中,有超過一百人都參加了,是相當盛大的同學會。梨花也來了。

木綿子步入會場,環視一周,立刻就看到了梨花。梨花依然很美。並非盛裝,但顯得清新時尚。看起來幾乎沒化妝,卻有種讓人不禁側目的高貴。梨花看起來比其他任何同學都多了一份成熟的美。

也許和很多同學一樣,木綿子也想和梨花成為朋友。不僅是朋友,而且是梨花能傾吐煩惱和不安的密友。

木綿子記得,初中高中時,也曾和梨花親密地聊過幾次。有一次是高二那年的夏令營,還有那次在冬日的露天咖啡座。並且冬日裡的那天,回去時一起走到了車站。但是在木綿子看來,梨花總給人一種疏離感。無論多麼親密地聊過天,或者有過讓人產生那種錯覺的時刻,她也散發著一種下一瞬間就會倏然遠離,令人難以捉摸的氣場。所以,也不過就是屈指可數的幾次聊天而已,木綿子不會因此主動接近梨花,兩人之間也沒能產生可以稱之為朋友的關係。

所以,同學會上的梨花,依舊宛若新拆封的香皂般成熟的梨花,看到木綿子後向她走來,木綿子很開心,甚至心跳加速。

「好緊張,大家看起來都這麼成熟。」梨花說。

「梨花你看起來也很成熟啊。」木綿子一說,梨花露齒笑了。

「那個,你有信用卡嗎?」梨花唐突地問道。

「沒有啊。我還是學生……」

「啊,你進的是四年制的大學呢。太厲害了。學生的話多半通不過審查吧。不過要是想辦的話聯繫我。有種叫『愛與地球』的卡,刷卡金額的一部分會捐給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我雖然反對使用信用卡,不過像這樣刷著卡還能一併做公益,我覺得還不錯。」

梨花從小包裡拿出皮製名片夾,從裡面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木綿子。名片上印有信用卡公司的名字,還印著「銷售三部垣本梨花」。木綿子直到那時才想起來,梨花上的是短大,現在已經步入社會了。

「我不是在沖什麼業績指標。只是我們學校的人都很熱心公益吧?所以反正要辦卡的話,辦張對公益更有用處的卡,豈不更好嗎?對了,能把你的聯繫方式也留一個給我嗎?」

木綿子沒有名片,慌忙從包裡取出便箋紙。

「我住家裡,所以都和以前一樣,不過先寫給你吧。」

木綿子說著寫下電話號碼、住址和名字,遞給梨花。

「謝謝。那一會兒再聊。」

梨花離開後,空氣中隱約漂浮著鈴蘭似的香氣。怪不得看起來這麼成熟呢,木綿子的視線落在梨花的名片上,恍然大悟。如果她已經工作了,那麼我這樣還在讀書的,在她看來根本就像孩子吧。因為梨花說了「一會兒再聊」,所以木綿子在整場同學會期間,都期待著梨花向自己走來,可結果梨花只是一個勁兒地和其他女同學聊天。同學會快要結束時,木綿子甚至想到,梨花一直都沒喊出我的名字,說不定已經不記得我了。

對於梨花會不會打電話來勸自己辦信用卡,木綿子半是覺得麻煩,半是滿心期待,不過也許正如梨花當時說的,她不是在沖業績指標,所以也沒打來電話。

回想起這些往事,木綿子驀地詫異起來。高中畢業至今,再過幾年就滿二十五年了。最後一次見到梨花——也就是畢業後第二次見到——是七年前的同學會。那時兩人未曾聊過隻言片語,而且木綿子的目光也沒有追隨著梨花,所以她想不起梨花當時的樣子。畢竟這二十年裡,自己還有梨花,以及其他同學都變化巨大。然而想到「梨花」時,浮現在木綿子腦海中的,依然是那個宛如香皂般美麗的少女。因此,木綿子總會想成,是那位美麗的少女把一億日元花在了什麼地方了吧?不,不是這樣。事實上,梅澤梨花早已不是我認識的女人了。就像自己的這種生活狀態,梨花也不會知曉一樣。

前面的女人結完賬離開了收銀台,木綿子慌忙把自己的購物筐放到收銀台上。自帶購物袋的話就可以便宜五日元。木綿子從只裝著兩千日元的錢包裡拿出錢來付完賬,多拿了些自行取用的保鮮袋,把筐子裡的東西塞進自備的購物袋——錢包裡只放兩千日元,是因為放了多餘的錢就會一個不小心花在沒用的事上。

朝自行車停放處走去的路上,木綿子想起忘了順便去湯澤屋。但現在去的話,剛買的肉就會變得不新鮮了。無奈木綿子只得放棄布料,取出自行車,把超市的袋子放進車筐,罩上防盜網,蹬起了自行車。艷陽高照,只蹬了一會兒,襯衫的腋下就被汗水打濕了,遠處的天空卻一片灰濛濛的。該不是要下雨了吧?木綿子用力蹬起踏板。

梅澤梨花

抵達曼谷後的數日,梨花都住在機場客服中心介紹的距離暹羅廣場不遠的酒店。一晚一萬日元都用不上,不過似乎已經屬於高級酒店了。下榻此處的旅客以韓國人居多,酒店大堂隱約飄著韓式泡菜的味道。從酒店走上一小段路,便林立著現代化的購物商場,在梨花看來,那是近未來的光景。嶄新的購物商場內有香奈兒、古馳等熟悉的品牌店。街市一隅還有崇光百貨。梨花在崇光樓上一家經營很多日本書籍的書店購買了導遊手冊和地圖,確認了自己下榻的酒店的位置,然後手拿地圖徜徉在奢華的購物廣場,流連於周邊熙熙攘攘的小攤。櫥窗、商品還有當地遊客,一切都吸引著她的目光。在炎炎烈日下,梨花驀地回過神來,一陣驚慌失措。我為何能夠儼然遊客般這麼遊蕩呢?我竟然是那種人嗎?犯下了滔天大罪卻還能若無其事地悠閒觀光,我是那種人嗎?

梨花急忙回到酒店,之後盡可能足不出戶地待在房間裡度過每一天。餐飲就叫客房服務,必需品就趁日落後再去附近的便利店購買。酒店裡的賣品部幾乎每天都去,買一份只有一種,還晚了數日的日本報紙回房間,地毯式搜遍每一個角落確認是否有自己的名字。但梨花最後找到自己的名字,卻不是在商店買的報紙上,而是恰巧經過星巴克時,遺留在露天座上的那份報紙。在位於商場一樓的星巴克,也許正有位日本遊客或商務人士剛從那個座位離去未久,丟在煙灰缸裡的煙蒂還冒著細細的輕煙,壓在報紙上的透明玻璃杯裡,冰塊還未徹底融化。梨花並非一眼看到了隨手亂折的報紙上印著自己的名字,她只是對那份報紙特別在意,於是做賊似的靠近桌子,抓過報紙小跑著回到酒店。報紙的日期是前一天的。梨花在社會版找到自己的名字時,不禁莫名感慨,第六感這東西真的有啊。梨花沒意識到,發現自己的名字在報紙上這事,令她內心動搖得對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都感慨起來。

那天梨花退了酒店的房間,走向一條名叫考山的道路,因為導遊手冊上寫那裡中檔酒店和廉價酒店鱗次櫛比,各國遊客熙熙攘攘,感覺似乎去那裡就能安心。但實際到了那條路上一看,簡直就像澀谷的繁華街道,眾多日本遊客昂首闊步在街頭。年輕人很多,也有看起來和梨花年歲相近的男男女女,甚至年紀更大的高齡遊客,梨花匆忙離開了那裡。

啊,現在日本正值黃金周,梨花想道。令人翹首以盼的黃金周,讓人心醉神迷的連休,自己再也無緣享受了吧。

梨花沒打開導遊手冊,跟隨自己的直覺在考山路的盡頭乘上了水上公交。沿著湄南河的支流向內陸不斷前進深入,漸漸地,同近未來風格的暹羅廣場彷彿並非同一時代的景像在眼前蔓延鋪展。小吃攤的兩輪手推車旁邊擺著水桶,裡面髒兮兮的盤子漂浮在污水上;樹蔭下躺著條掉了毛的狗,用尾巴驅趕著成群的蒼蠅;人行道上瀝青處處剝落,剝落的部分淤積著污水形成水坑,映出小小的彩虹。客棧的招牌隨處可見。梨花入住的是家一晚房費不到一千日元的旅館。

這樣的房間竟然也能租給遊客,梨花對此驚訝萬分。說到旅途中的住宿,梨花迄今為止只知道酒店。有前台有門童,洗漱用具一應俱全,有客房服務,午後有人來清潔整理房間的那種酒店。旅店分配給梨花的房間裡,沒有桌子,也沒有毛巾。四四方方的空間裡就一張木板床,床上鋪著薄薄的床墊。沒有空調,屋頂掛著的風扇一邊旋轉一邊落下灰塵。雖然有窗,但吹不進一絲風,也透不進一縷陽光。能見到的只有旁邊建築物那發黑的灰色牆壁。貼在窗邊側著頭,才終於能看到油漆畫般的藍天。

身上還有錢,可以住再稍稍像樣點的旅館。不過,梨花雖然對房間的簡陋程度目瞪口呆,但同時放了心。感覺這樣的房間最適合現在的自己。也就是說,最適合隱遁。

不知道這旅館是不是還兼做妓院,白天一派閒散,冷清得似乎只有梨花一個人,但到了夜裡卻充滿了濃厚的情慾氣息。透過走廊和牆壁傳來男女的喘息聲,而且即便在房間裡閉門不出也能感覺到那股氣息。

梨花在那間旅館待了三天就見怪不怪了。就連夜晚隔壁房間傳來的男女交合聲,她也泰然待之。

梨花知道這裡並非只有她一人,還有其他投宿者。比起投宿者這個稱呼,梨花覺得「流落至此」這種表達更貼切。雖然不知道是哪個房間,但有個雙臂上文滿刺青的歐美人,白天常坐在旅館樓梯上發呆。梨花也曾幾次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西歐男子,和貌似才二十幾歲的亞洲青年依偎在一起出門。也有背包客,來到這裡只住一兩晚。

梨花覺得,出入這間旅館的人,有著某種相近的氛圍。無論是娼妓,還是遊客,都透著點骯髒污穢,不是指身上的穿戴,而是他們散發的整體氛圍,如同穿著薄外套一般裹著疲憊,即便身上的衣服色澤華麗,整個人看起來依然暗淡無光。梨花盡可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但因為三餐還有買些零碎東西,一天必須出入幾次旅館,梨花曾擔心,只因自己與他們散發著不同的氛圍,會不會在進出這樣的旅館時引人側目。然而昨天,梨花看到旅館隔壁的雜貨店那佈滿塵埃、模糊不清的玻璃門上映現的自己,啞然失笑。不知何時,自己的模樣也和進出旅館的那些人相差無幾。骯髒,疲憊,暗淡。

如此一來,說不定誰都不認識我了。梅澤梨花也許可以無聲無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在廉價旅館裡住了十天時,梨花發現自己開始萌生這樣的想法。對自己竟是那種人,已經不覺得深受打擊。

山田和貴

東京近郊的一家銀行有個女人盜用了巨額公款,而她的身份向普通民眾公開時,一開始,山田和貴並沒想到,通緝犯梅澤梨花就是自己認識的垣本梨花。某天去小飯店吃午飯時,偶然映入眼簾的電視畫面上出現了梅澤梨花的名字和照片,「咦?」山田和貴的內心這才生出了疑問。電視上的照片和垣本梨花很像,但怎麼可能是她呢?隔周,在上班搭乘電車時,山田和貴發現週刊雜誌的標題裡有梅澤梨花的名字,便去車站的售貨亭買了那本雜誌,在正式上班前的片刻,順路去咖啡店匆匆閱讀了那篇報道。和貴這才知道,梅澤梨花似乎就是自己認識的垣本梨花。

他既驚訝,又興奮。你知道嗎,那個梅澤梨花我認識,其實我們還交往過,不過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啊,頭一次遇到認識的人像這樣上電視和雜誌。抵達位於西新宿的工作單位後,他油然而生一股衝動,想隨便逮住誰就說上這番話。實際上,平時總走得拖拖拉拉,今天卻小跑著奔向公司,可一旦和同事、下屬面對面時又說不出口。不知道為什麼。並非出於明哲保身的想法,不想令人覺得自己和盜用公款案的嫌疑人曾在某個時期有過瓜葛;也不是對梨花存有盲目的信任,認為她不可能幹出那種無法無天的事。只是說不出口而已。

但和貴對木崎睦實說了這件事。兩天後兩人一起吃了飯,飯後去酒吧小酌,並不是醉意使然,和貴回過神來時,已經和盤托出。睦實出人意料地對這個話題興趣十足。

你們是什麼時候交往的?她是什麼樣的人啊?你們還有聯繫嗎?她現在是畏罪潛逃吧?她會不會突然聯繫你啊?大家都說那筆錢是花在男人身上了,她果真是那種人嗎?是隨叫隨到的女人嗎?是對男人言聽計從的人嗎?

一開始,和貴對睦實超出預期地表現出興趣感到高興,也跟著興致勃勃起來,把自己所瞭解的梨花一五一十坦誠相告,但隨著睦實接連不斷地拋出問題,和貴卻漸漸厭倦了。早知如此就不說了,和貴暗想。但和貴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最後,和貴敷衍道:「這個,我也不清楚啊。」睦實終於不再發問,僅僅闡述了感想:「總覺得好勁爆啊。」

山田和貴漸漸害怕起來。梅澤梨花至今行蹤不明。他想著警察會不會也找上門來問話。當然梨花並沒有聯繫過自己,所以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但自己和她確實短暫交往過,雖然時間並不長,要是被世人——不,被妻子知道了就麻煩了。對睦實,也要求她守口如瓶。可和貴依然惴惴不安,擔心警察會不會找上門來,這反倒令他生出一種錯覺,似乎自己同梨花度過了一段比和任何人都親密的時光。彷彿親密到了行蹤不明的梨花會投靠自己,偷偷聯繫自己。但是到目前為止,梨花沒聯繫過他,警察也沒找過他。

出租車行駛在居民區,經過一所高中。與校門相連的操場淹沒在黑暗中。放在胸前口袋裡的手機短促地響了幾聲,和貴拿出來一看,是剛剛與他分別的睦實發來的短信。

晚安。今天很開心,謝謝啦!

和貴敲了相似的內容回復後,刪除了收到的短信。手機屏幕上出現「確定要刪除該信息嗎」,按下「是的」時,出租車剛好開到公寓大樓前。和貴把收據塞進錢包,抬頭仰望聳立在夜色裡的公寓。還有幾扇窗戶亮著燈。和貴邁向入口,隨即改變主意來到街上。幾步路遠的地方有家便利店。

和貴身處沉睡般的街道上,一邊整理著錢包,一邊向便利店走去。意大利餐廳的收據上沒寫人數不要緊。之後酒吧的收銀條雖然沒寫店名,只寫著「收據」二字,但下方的明細欄卻不僅寫了人數,連喝了什麼都印在上面。還有特意記錄了布丁、啤酒、罐裝咖啡這些商品名的便利店收據,以及酒店的優惠券,和貴把它們一起抽出來,在手心裡揉成一團。

街上明明人跡全無,可便利店裡卻有好幾位客人。一對穿著運動服的情侶目不轉睛地望著點心貨架;一個比自己年輕的上班族打扮的男人挑選著便當;一個金髮女郎衣著暴露,近乎半裸;一位母親懷裡抱著睡著了的孩子。和貴買了運動飲料、增強體質的功能飲料和一個飯團,把剛才團成一團的收銀條丟進便利店的垃圾箱,喝著運動飲料,走回公寓。

和貴到了三樓,先在大門前確認時間。已經兩點多了。他小心謹慎地開門進家,盡量不發出響聲。看到在漆黑走廊的盡頭,餐、客廳一體的房間還亮著燈,他輕歎一口氣,邁上門廳。和貴沒去客廳,而是走進走廊右手邊的臥室,脫下襯衫脫掉長褲,換上今早脫下的T恤和短褲,輕輕打開對面房間的門。從走廊透進白色的燈光,照著床上孩子們的臉。他們睡在有上下鋪的雙層床上,上層睡的是將滿八歲的由真,像布娃娃一樣雙手雙腳規規矩矩地併攏著。和貴輕輕摸了下由真微微出汗的額頭,又瞅了眼下鋪。快滿五歲的賢人和由真正相反,把毛巾被踢到了床角,右腿搭在枕頭上斜躺著睡得正香。和貴把枕頭塞到他的腦袋下,輕輕地給他重新蓋好毛巾被,出了房間。

來到客廳,牧子一如既往坐在餐桌前。放在牧子面前的杯子裡盛著透明液體。真是夠了。但和貴強忍著不動聲色。

「我回來了。加班加晚了。後來上原又說要請客,實在推不掉。」

和貴走到關著燈的開放式廚房,連便利店的袋子一起塞進冰箱。

「知道了。你不是發短信了嗎?」

牧子的聲音聽不出抑揚頓挫。

「你可以不用等我先睡的。」

和貴按下廚房角落裡的加熱鍵,給洗澡水重新加熱。

「我不是等你。只是睡不著而已。」

牧子心不在焉地說道,啜飲著杯子裡的東西。

和貴把喝了一半的運動飲料和放在報架的晚報拿在手裡,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調低音量。牧子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但窗簾拉著,所以她是看著窗簾。快點開,快點開,和貴朝著水溫加熱器暗暗祈求。自己的妻子沒在看電視,也沒翻開雜誌,更不是在記賬,僅僅只是坐著喝酒,看著這樣的她,對和貴來說不是多麼愉悅的事。

和貴翻著報紙,讀著標題為「今夏流行亞洲風」的無關緊要的時尚報道。專注得幾乎覺得自己要不正常了。

「賢人的英語老師換了。」

牧子驀地開口。和貴吃了一驚,停下手裡的動作,等著她往下說。

「但我還是覺得之前的老師好,想給賢人換回來。但是,剛請學校換了時間段,現在很難開口啊。」

該回答些什麼呢?和貴抖落依稀殘存的醉意,拚命思考。

「直接說出來不就行了。我們這邊每月付著錢,也有選老師的權利吧。」深思熟慮後,和貴說道,但這個回應卻被牧子乾脆利落地無視了。

「由真在林間夏令營要穿的衣服,我本來想買,不過不行吧。」牧子又嘟囔起另一件事。

是要好好跟我說話,還是要自言自語,你能不能選一個?和貴心裡這樣想,但依然盡可能擠出笑臉問:「是什麼衣服?確實需要的嗎?」

「她不是要帶衣服去參加夏令營嗎?聽說會安排她們去湖邊玩和郊遊,所以想買件適合她做這些戶外運動的衣服。但是不行啊。」

「為什麼不行?買不就好了?」

和貴壓抑著焦躁說道。

由真的衣服要多少有多少。因為她平時穿校服,所以甚至讓人覺得要那麼多衣服有什麼用。無論是去外面玩的衣服,還是在鬧市區逛街的衣服,或者在家裡玩的衣服,應有盡有。和貴不明白,為什麼去林間夏令營就必須新購置外出遊玩的衣服呢?或者覺得需要的話買不就行了。他們的經濟還沒窘迫到連一兩件孩子的衣服都買不起的地步。因此,牧子想說的不是這些。她想說的,是別的什麼事。所以一會兒提到賢人的英語,一會兒提到由真的衣服。快點開,快點開,和貴又一次祈禱般在心裡念叨。在牧子說出那個「別的什麼事」之前,洗澡水快燒開吧。

「我以前上的小學,」牧子還是開始說了,和貴胡亂疊起報紙,「夏天去輕井澤避暑,冬天去長野滑雪,秋天有禮儀課,每到那些時候都買新衣服。我認為這些都很尋常,所以也想讓由真和我小時候一樣。」

如同打斷牧子的話一般,嗶嗶嗶嗶嗶嗶,和貴帶著獲救般的心情聽到了洗澡水重新加熱完畢的蜂鳴聲。他站起身,不等牧子說下去。

「洗澡水好了,我去洗澡了。」

留下坐在餐桌前的牧子,和貴出了房間。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歎,如同演戲。

牧子似乎曾家境殷實。之所以說「似乎」,是因為牧子同和貴相識時,牧子經營公司的父親已經去世了,那家公司也早已不復存在,牧子的母親住在東京世田谷的公寓。和貴曾登門拜訪過這棟屋齡三十年的公寓,兩室一廳的房型,雜亂無章的傢俱擺設,無論怎麼看都不適用「富裕」這個詞。但是聽牧子和岳母說,就在十年前她們還住在大田區的一等地,房子自帶六百多平方米的院子,在輕井澤和伊豆高原都有別墅。因為父親去世和公司破產,才弄得「如此落魄」。的確,她們二人給自己看的影集裡,貼著好幾張似乎春風得意的家庭照,而且牧子的服裝品位和無意間的舉手投足,都能令人感到品位不凡。和貴也正是被她的這種地方所吸引。

由真即將升入小學的時候,牧子有了變化。那時候起,牧子開始執拗地把自己的過去同孩子們的現在相比。

父母曾給了自己那樣的生活,如今自己卻無力為孩子們提供相同的生活。自己曾體驗過衣食無缺甚至是優渥豐厚的生活,卻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體驗。每每遇到相似的事,牧子就這般歎起氣來,歸根結底,和貴感覺這都是在說就因為你掙的錢比以前父親掙的少,他的心裡怎麼可能痛快。

牧子從前不像是會說這種話,或者想這種事的女人。她曾是個開開心心接受現實的女性,至少和貴是這麼想的。

十年前買房子的時候,牧子曾執拗地要買東京市內的房子,但因為資金原因定下這裡的時候,和貴覺得她也欣然接納了,還露出笑臉說:「虧得有你,我才能搬到這麼漂亮的房子裡。」和貴還覺得,牧子和在兒童中心、圖書館遇到的同齡主婦們,交流得也很愉快。

因此,當牧子說出「就不該搬到這麼不方便的地方」時,和貴很詫異。那時由真正讀幼兒園大班。牧子說,好學校都在東京市內,由真上學太辛苦。

和貴覺得,就讀附近的公立小學足夠了,但牧子堅稱無論如何都要讓她上私立小學。順著牧子的心意,由真參加了幾所私立小學的入學考試。

由真考上東京市內的一所從小學到短大的直升制私立學校時,和貴不禁也很高興。他們說好,由真上學時,和貴可以送她一段路。為了慶祝由真考上私立,他們去了附近的餐廳吃飯。牧子吃飯時明明心情大好,但僅僅一個月後卻抱怨起那家餐廳。她突然說,如果是在大酒店的餐廳或者市內的高級餐廳倒還說得過去,由真竟然就在這麼個小地方,在跟家庭餐館沒什麼兩樣的店裡由大家為她慶祝考上私立,真是可憐。這話讓和貴目瞪口呆。

打那以後,牧子一直是這個樣子。而且,在和貴看來一天比一天嚴重。一逮到機會,牧子就會將自己的童年同由真他們的相比較,然後「好可憐啊」地越說越起勁。和貴主動說,你有什麼想說的就直說,如果能做到,我會竭盡全力;如果做不到,咱們就一起想辦法解決。但牧子的回答卻是:「我並不是要說什麼。我不是想要你怎樣。只是把自己心裡想的說出來而已。父母曾為我做的事,我卻無法為那兩個孩子做相同的,我只是覺得自己沒出息而已。」和貴對牧子的回答愕然,便說,「你說的沒有辦法,如果只是指物質方面的東西,那你也可以出去工作啊,怎麼樣?」聽到這話,牧子卻哭了。她反覆地說,你還真能滿不在乎地說出這種話啊,讓我也出去幹活,你還真說得出口啊。

自從牧子那次哭過後,和貴盡可能不讓牧子的話往心裡去。牧子的話沒有出口,似乎單純在指責自己沒能耐掙錢,讓人既生氣又鬱悶。

牧子最近張口閉口就在哀歎孩子們的事,和貴不想聽到那些話,於是要麼有意延長加班時間,要麼就出去喝酒,故意很晚才回家,近些日子以來,牧子說睡不著,開始自斟自飲。和貴覺得,這也是對自己刻意晚歸的譏諷吧。

和貴進了浴缸。水面漂浮著數根毛髮。纖細的褐色短髮是由真的。黝黑的直髮是賢人的。由真像牧子,賢人像和貴,大家都這麼說。和貴把漂浮在浴缸裡的細發捏起來仔細端詳著。

驀地想起了梨花。垣本梨花。和貴在學生時代,曾經短暫交往過的女性。謹慎而耿直,絕不會突破自身的藩籬,做出出格行為的類型。在和貴眼裡,梨花就是這樣的人。因為直到最後,他們也沒發生性關係。

和牧子結婚的時候,牧子的上司在婚宴上對牧子讚不絕口,「美麗聰慧、具有獻身精神而又無慾無求的優秀女性。」當時和貴有些驚訝地得知,無慾無求原來是種讚揚,不過聽到這個詞的時候,他一閃念想起了曾經交往過的梨花。要說無慾無求,和貴想不出比梨花更無慾無求的女人了。

兩人交往時,和貴曾隱約考慮過和梨花結婚的事。但當時還是學生,所以對婚姻完全沒有現實感,假如那時自己不是學生,而是二十五歲左右,那麼兩個人會不會就直接走向婚姻了呢?和貴和一般人一樣,自然而然地想結婚,而且那時他也真的很喜歡梨花。

和貴泡在浴缸裡思索著。假如那時同梨花結了婚,現在會是什麼樣呢?生活會更快樂嗎?「無慾無求」的梨花,是否就不會挖苦或者諷刺自己薪水少?而自己也不會故意直到深夜才回家吧?還有,梨花就不會犯罪了吧?

電視媒體彷彿已經徹底遺忘了下落不明的公款盜用者,每天播放著不同的新聞,可隨著時間流逝,和貴對梨花的回憶卻與日俱增。週刊雜誌上說,梨花把盜用的公款都花在一個年輕男人身上了。和貴覺得,事實並非如此。梨花即便為愛瘋狂也不會受男人教唆,她僅僅是想從圍著自己的安全牢籠中輕盈躍出吧;僅僅是想將構成自己這個人的框架徹底砸爛吧。和貴認識的梨花,待在比誰都高峻而堅硬的罩子裡,所以他才會這麼想。只有這樣想,他才能想通梨花的所作所為。

和貴麻利地洗了頭,沖了澡,又一次泡進浴缸裡。他抬頭看著水滴凝結的天花板,聽到了臥室門關上的「啪嗒」聲。和貴想像著,牧子大概是去拿自己的包吧。牧子每晚都會趁和貴洗澡時,檢查他包裡的東西。從手機、記事本、會議資料,甚至到錢包。和貴想,如果牧子是現在才去拿包的話,那就再多泡一會兒吧。檢查大概得花二十分鐘才會結束。

牧子不想被丈夫看到自己兩眼放光檢查東西的樣子吧,和貴也是,不想看到這樣的妻子。

梅澤梨花

根據在商場樓上的書店購買的導遊手冊,梨花得知泰國馬上就要進入雨季了。沒有空調,也沒有像樣的傢俱的廉價旅館,住了一陣很快就適應了,梨花開始覺得,隱匿在這裡,或許真能逃出法網,但為了保險起見,梨花依然決定每週都要換家旅店。這座小城上究竟有多少旅館呢,彷彿都不用仔細找,沒走多遠就能發現一家相似的廉價旅館。不需要出示護照也不需要填寫表格。僅僅需要大約50泰銖的押金就能換把鑰匙。離開日本時帶著的旅行箱,梨花留在了最初入住的旅館。她在市場一隅的包店買了簡易背包,盡可能地減少行李,把它們都背在身上。

「你是住在薩瓦蒂旅店的吧?」在一家賣湯麵的小店,梨花正對著牆吃加了肉丸的蕎麥面,有人向她搭話。梨花驚得差點跳起來,輕輕回過頭。後面的桌子上坐著同行的三個人,就是他們在向自己搭訕。兩男一女,都很年輕,穿著泰國扎染T恤,以及柔軟布料做的簡易褲子,一副嬉皮風打扮。梨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對方似乎擔心是不是語言不通,戴眼鏡的男人不安地問:

「你是日本人吧?」

嗯,梨花簡短答道。

「你是住在薩瓦蒂旅店吧?」最初向梨花打招呼的圓臉男人,問了和剛才一樣的問題。梨花沒仔細記旅店的名字。她露出和藹的笑容,模稜兩可地點了下頭。

「我們也是。就感覺好像在前台見過你。」圓臉男人露出笑臉,看起來更稚氣了。

「那家房費便宜又很寬敞,不過是不是有虱子啊?我總覺得癢。」把頭髮束成髮髻的女孩語氣親切地說道。

「那個,清萊的那家也絕對有。我們都不在乎。」眼鏡男說道。

「啊?說什麼呢,是你們的肉難吃得連虱子都不想理而已。」

趁他們自顧自聊起來,梨花又面朝牆壁吸溜起蕎麥面。也許是出於禮貌,他們不再與梨花攀談,梨花急忙吃完麵條喝光了湯,站起身,沖三個人笑著點頭說「我先走了」,便出了店。

梨花一心想著必須換家旅館,快步走在小巷裡,但是驀地想到,那麼做不是更讓人生疑嗎?怎麼看他們都不過是無憂無慮的遊客。從打扮上看,一定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日本了。不可能知道我的事。

梨花走出小巷,來到與其垂直交叉的大路上。說是大路,但寬度也僅能容一輛車勉強通過。摩托車從旁經過。梨花進了家路邊的土特產店。因為從陽光下進入昏暗的店內,一切看起來都黑乎乎的。商品一個挨一個擠滿貨架,梨花的視線在其間遊走。我想買什麼來著?視野漸漸地明亮起來。一對年長的歐美夫婦,穿著T恤加短褲的便裝,在調料貨架前高聲地你一言我一語。店舖後方年輕的女店員在收銀台上攤開雜誌,邊吃便當邊讀得入迷。

編造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的經歷吧。編好後再徹底變成她。我不像剛才那幾個人那麼年輕,所以到這裡做長期旅行顯得不太自然吧。不過,一般的短期旅行卻住在廉價旅館不也顯得很奇怪嗎?要不,就定為一個月左右的旅行吧。工作呢?有能請出一個月假期的工作嗎?全職主婦,剛離婚怎麼樣?那這就是趟傷心之旅。到學生時代曾旅行過的地方故地重遊。再體驗一次那個時候的窮游。因為想要改變,所以才踏上這種不羈之旅的女人。

不僅是剛才的年輕人們,在曼谷也常有遊客來攀談。梨花思忖,也許因為這裡氣候溫暖,而且人在旅途有些輕微的興奮,就很容易消除戒心,也難以察覺別人的戒心吧。就算心裡祈禱著「別和我搭話」,行為舉止也表現出生人勿近的態度,但在旅館大堂、飯館、市場,有時甚至在路邊,依然會有各種年齡的遊客來搭話。有問路的,也有人問你是一個人旅行嗎,有時僅僅是為了想和人說說話而前來攀談。這樣的搭訕,今後也還會有吧,為了應付攀談,梨花在昏暗的土特產店裡一心一意地思考著和自己擁有不同經歷的女人。不知不覺想得入了迷,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翌日傍晚,梨花在附近的雜貨店買了水、晚飯要吃的碗麵,還有早晨用完了的牙膏後回到旅館。一樓的門四敞大開,裡面有前台。前台前面放著台14英吋的彩電和幾把椅子。梨花很快發現坐在椅子上的,就是昨天在飯館同自己搭話的三個人裡的一個。圓臉,一笑像個孩子的男人。他在專心地看著留言本,發覺有人進來,抬起了頭,「啊,你好。」他笑著對梨花說。

「你好。」梨花也笑了。平靜了許多。因為我現在不是正被通緝的梅澤梨花,梨花一邊說給自己聽,一邊打算走過去,這時他又開口了。

「在這兒之前你住在哪兒?」

梨花停下腳步,擠出笑容,「在考山。」謊言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常聽人說起考山,所以我就去看了看,不過那兒淨是年輕人,我給嚇到了,所以換了家旅館。」

「不介意的話,請坐。」男人指著自己面前的椅子。其實梨花也可以說自己正在趕時間而婉拒離開,但她稍稍猶豫了下,還是坐下了。也許,是想驗證一下,新裹到身上的「自己的一部分」是否真的行得通。我只是想驗證一下而已,並非被年輕遊客的爽朗笑容喚醒了值得懷念的過往。梨花和年輕遊客面對面,如同告訴自己一般想道。

「你是在獨自旅行嗎?」

他把手裡的留言本丟到桌子上,問道。

「嗯,是啊,因為種種原因。」

一上來就提起離婚云云反而更像撒謊吧,梨花故意含糊其詞,不經意地掃了眼他放下的留言本。

「這上面是其他遊客的旅遊信息交換哦。」他說。梨花前天入住後,經過前台好幾次了,但壓根沒注意放著這樣一本留言本。梨花把它拿在手上,啪啦啪啦地翻閱著。

「韓日世界盃足球賽,不知道日本隊怎麼樣了啊?」他像是自言自語,所以梨花沒回他的話,而是說道:「今天沒和另外兩個人在一起啊?」

留言本裡,有英語、日語、德語、法語、韓語還有漢語等,排列著多姿多彩的語言。梨花的眼睛追逐著日語,看到有人建議,「東線巴士總站的女廁所壞了。要乘坐長途巴士的人最好上完廁所再出發。」還有警告,「暹羅廣場附近叫『箭』的那家旅行代理店很黑,小心!」也有徵募同游者的,「我在這待了正好半年了。之後要去湄賽,緬甸國門開的話就去那裡。有同樣計劃的人,要不要從湄賽一起打車?」

「啊,偶爾也得讓人家兩口子單獨相處嘛。」

圓臉男人露出犯愁的表情,壞笑著說。也就是說,是一對情侶和一位朋友在旅行嗎?

「你們是學生?一個大學的還是?」

梨花繼續翻著留言本問道。

「不是學生。我們因種種原因,沒法在日本待下去了。」

男生這麼說著,梨花抬起了頭。在日本待不下去,是幹了什麼呢?

「方便的話,要不要去喝個茶?河邊有一家店。不過那家的咖啡只有雀巢。」他笑著說。

在僅僅用柱子和屋頂搭成的路邊攤一樣的店裡,梨花眺望著呈現出咖啡牛奶顏色的河流,和那個男生喝著啤酒。一條毛色如烤米餅的狗睡在餐桌下,不知是野狗還是這家店養著的。

「能冒昧問問,在日本待不下去,是怎麼回事?」啤酒剛端上來,梨花便開口問道。問完就忍不住想笑。不可能是什麼大事。要麼是買賣毒品,要麼是和黑社會的人結下樑子了,再者出賣了朋友,僅此而已吧。不管怎樣,一定不會像我的事情那麼無法無天。梨花直接用嘴對著瓶子喝著啤酒。

「哎呀,這個嘛……不好說。可不是鬧著玩的。」男人笑了,「啊,我叫羽山。」他規規矩矩地報上名字。

「我叫垣本。」梨花說出舊姓。

進來了一家人,佔據著角落裡的桌子吵吵嚷嚷地點著餐。啪嗒啪嗒,剛意識到頭頂傳來不小的響聲就突然下起傾盆大雨。走在附近的男女慌忙跑進店裡,找空位坐下。

「我們來的時機正好。」羽山說。

「不等雨停出不去了啊。」梨花注視著外面模糊的景色說道。

羽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他們的旅行。兩個月前買到特價機票來到曼谷,迄今為止已走過了北部和中部,之後要去小島。說三個人商量好在島上逍遙自在地過一段時間後,途經老撾、緬甸,前往孟加拉國和印度。

「那會是相當長的旅程啊。」

「我們也許不回去了。」羽山若無其事般說道。那種若無其事的口吻,聽起來像個逞強的孩子。對不再回去的國家,卻關心它的足球隊是輸是贏,總感覺奇怪。

「那種事,可能嗎?」

「哎呀,總會有辦法吧。泰國有的是這種人啊。免簽的一個月滯留期限快到了的話,就到馬來西亞之類的國家去。等那邊免簽期限近了,再回到泰國。我們見過一個六十多歲的人,就是這麼生活的。」

梨花看向在雨中一片朦朧的河流,發現自己心情躁動。梨花想,我沒法按照這個做法活著吧。在免簽的一個月到期時前去鄰國的話,出關時一定會被查護照,然後暴露身份被逮捕。自己是否受到國際通緝,還有國際的警察組織有什麼行動,梨花一無所知,但即便如此,她也能很容易地想像自己無法輕易出入國境,又不是討厭日本才跑出來的失蹤者。

梨花一邊想,自己無法那樣,不會被允許,不可能,一邊又懷著隱約期待,說不定呢。說不定,也並非完全沒可能?總會有什麼辦法吧。若有1%的可能性,自己是否想憑借這個辦法一直逃下去呢?梨花不是很清楚。但是六十多歲了不回國,在泰國和馬來西亞間遊走的那個男人的故事莫名讓她心情躁動。類似一種輕微的興奮。

「也有那種活法啊。」梨花幾乎自言自語般說道,「有人能做到啊。」

「沒有什麼不可能啊。」羽山斷言。在他臉上,梨花看到了年輕人特有的自信和微妙的傲慢。他大約二十一二歲嗎?他說自己不是學生,那還要再年長些?但心理年齡還停留在學生層面吧。回憶噴湧而出,為了把它們強塞回去,梨花大口喝著啤酒。

「垣本小姐,你這之後要去哪兒嗎?還是就停留在泰國?」

「是啊,我也有些緣由暫時回不去。」

梨花半開玩笑地說道,對自己的話暗暗吃了一驚。昨天剛決定要徹底變成離婚的家庭主婦,為再次體驗年輕歲月的窮遊歷程而來到此處,我現在到底在說什麼呢。但是這麼說出來後,彷彿迄今為止一直覆蓋著全身的薄膜猛地脫落了般,把自己解放了出來。對面的羽山沒細問,他一股腦說了起來:

「這樣的話,最好不要在曼谷長時間逗留啊。去內地更好些。但是太內地的話日本人又會很引人注目,所以最好去沒那麼引人注目的鄉村。人很多,有很多人沉沒的地方,比如說清邁。」

「沉沒?」

「啊,就是不回去,在旅途長住下來的人,就叫沉沒。你去過考山的話,應該見過很多這種人吧?」

「你是指年輕人嗎?」

「也不一定啊。像剛才說的六十多歲的人我們也見過,還見過一個大叔,說是以前搞過學生運動。歐美人的話就更多種多樣了。」

「你瞭解得真多。」

「那是,在這裡待兩個月的話,會見到形形色色的人,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

梨花點頭,眺望著河流。雨勢弱了些,但還在下。河上泛著白色的水花。看看手錶,快五點了。梨花發現已經很久沒和誰聊這麼長時間了。她還想再多聊一會兒。

「這裡好像還提供餐點,要吃點嗎?」

「垣本小姐你吃的話我也吃。」

「那,就吃吧。」梨花笑了下,羽山喊來店員。穿著T恤梳著辮子的女孩走過來。羽山比畫著,說著像是泰語的單詞,混雜了隻言片語的英語,又伸出兩根手指。女孩子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朝像是廚房的簡易房走去。

上來的是雞肉炒羅勒,加蓋著煎蛋的米飯。梨花加點了自己和羽山兩人份的啤酒後,吃了起來。入口時有淡淡的清甜,可嚥下去卻驚人地辣。梨花輕聲說了句「好辣」,羽山笑了。梨花驀地想哭,慌忙把啤酒灌進喉嚨,接著吃起來。很久沒有像這樣和人聊天,與人用餐,一起說笑了。心情一鬆懈,記憶便會噴湧而出,剛才本該蓋緊了蓋子,可回憶卻像漏出的水流一般徐徐地在心裡蔓延開。

要是能說出來該有多好啊。梨花一邊把勺子送進嘴裡,一邊這麼想著。告訴你哦,雖然不知道你們在日本待不下去的理由是什麼,不過我啊,其實真的是幹了件驚天動地的事,再也無法回去了。

「啊,彩虹。」羽山說,用勺子指著前方。梨花抬起頭。雨小了很多,依然不停,卻有陽光從雲縫間流瀉下來。遠在褐色河流另一頭的空中,高高地掛著條淺淺的彩虹。羽山就這麼抬頭看著彩虹,拿著啤酒瓶湊近嘴邊。梨花直視著他凸出的喉結上上下下,心想,即便對這孩子說了我的事,他也不會太驚訝吧。說不定還會幫我一把。覺察到梨花的視線,羽山看向她,梨花這才慌忙移開視線,毫無意義地注視著粘在盤子上的細長米粒。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梨花說。若繼續待在這裡,自己可能真的會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可能真的會全心全意地去依賴這個只知道姓氏的男孩,「這頓我請。」梨花說,正要從包裡拿出錢包的手卻停下了。似曾相識,梨花瞬間想道,不過接著意識到,那當然不是似曾相識的幻視感,不過是回憶而已。在梨花的腦海中,鮮明地回憶起截至數月前的事,回憶起來到這裡之前的每一天。朝店員抬起的手微微顫抖。為了不讓羽山察覺,梨花用力揮了揮手。梳著辮子的女孩用手指比畫出了價格。

「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嗎?不過真是幫了我大忙。」

羽山似乎很抱歉地說著,梨花什麼都沒說,微笑著遞過錢去。女孩退到裡面,手拿找零回來了。梨花接過來收到錢包裡。

「這邊的錢,像玩具紙鈔一樣啊。」梨花低語道。

「不過,沒看慣的鈔票,不管什麼國家的,一開始看起來都像玩具鈔票啊。」羽山說,「等看起來越來越像錢後,就算丟了10泰銖都會大吵大鬧呢,窮游的話。」

「畢竟是錢啊。」梨花笑著說道,站起身,「考昆卡1。」梨花用記得的泰語對女孩說道,走到店外。

畢竟是錢啊,梨花默默地反芻著自己的話。羽山也跟了上來。道路全濕了,建築物的屋簷垂下水滴,不過雨已經停了。梨花和羽山肩並肩走在回旅館的路上。

「如果你還待在這兒的話,下次再一起吃個飯吧。那兩個人也很好相處,他們會很高興的。」

「好啊。」梨花答道,又無意識地思索,這是說想找個人聊天呢,還是想三個人都讓我請客呢,然後對思索這種事的自己厭惡起來。

「我順便去便利店,先再見啦。謝謝你請客。」羽山在旅館前朝梨花點了下頭,直接轉過身,在到處都是水塘、沒鋪修的路上跳著跑遠了。雖然還想和羽山多聊一些,但是他的離開倒也讓梨花鬆了口氣。

平林光太。梨花喃喃說出這個努力不去想的名字。光太現在怎麼樣了呢?警察已經找上光太了嗎?他能照我說的,堅稱什麼都不知道嗎?儘管這般思索著,但在梨花的內心,平林光太的輪廓已經變得模糊,沒有明確的焦點了。想要強行回憶起來的話,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剛剛就在身邊喝著啤酒的羽山,那鮮明的喉結和黝黑的手背,還有皴裂的嘴唇、乾燥的皮膚。當初還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如此喜歡一個人了,但記憶卻急速遠去,梨花對此感覺匪夷所思。

喃喃說出的光太的名字如同引子一般,令梨花一個接一個地,回憶起了丈夫正文,還有父親、母親。梨花對他們充滿歉意。他們也許很生氣吧,也許在歎息吧。梨花希望他們把自己忘了,拋棄了,那樣就好了。

梨花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失神凝望著的小巷裡,羽山的身影已經消失。狂風驟雨中瞬間下降的溫度又開始回升。清邁。去清邁吧。在回到旅館之前,梨花已經下定了決心。

中條亞紀

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半小時。中條亞紀一邊想著要不先去咖啡店吧,一邊卻邁步走向了商場。雖然已經過了六點,但現在白天較長,天空依然是淡淡的藍色。甲州街道上人潮湧動。有一群似乎要去喝一杯的年輕人,有像是下班回家的男男女女,有大聲聊天的中年女性,有發傳單的打工者,還有勸人入教的樸素年輕人。

亞紀想著就看看而已,跑進了商場一樓的品牌店。看著陳列疏朗的鞋子和包,然後一雙皮涼鞋映入眼簾。亞紀把它拿在手上細細端詳,矮跟、深綠色的別緻涼鞋。您要試穿嗎?店員問道,亞紀瞅了一眼表,確認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十七分鐘。

「那我試一下。」亞紀笑容滿面地回答。

僅僅穿上腳確認了尺碼,亞紀就決定買了。78000日元加消費稅,用信用卡分期付款。從錢包裡取出卡的時候,梅澤梨花的事一閃掠過腦海。

本來沒打算買啊。亞紀到底想起了自己的本意。正想著「這下可糟了」時,店員已經拿著亞紀的卡去結賬了。

今年4月,梅澤梨花在供職銀行盜用公款的事曝光,現在正被通緝。亞紀認識她。雖然這幾年彼此都沒聯繫,但亞紀認為,她是自己同工作無關的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因此,亞紀對這起案件深感震驚,她實在無法相信是梨花干的。直到現在也難以置信。亞紀有時會想,是不是別人幹的,然後栽贓陷害梨花呢?

最近亞紀常想起梨花。而且一定是當她買什麼東西,在付款階段掠過腦海。如果自己繼續像這樣隨心所欲地購物,嘩啦嘩啦地花錢,有一天會不會也伸手挪用公司的錢呢,亞紀這樣想著。然後又慌忙抹去這個想法。我既沒有購物癖,經濟觀念也不反常。我只是隨心所欲地花自己掙的錢而已。雖然有少量欠債,但從來沒拖欠過還款。公司的錢和自己的錢,還是能分清的。

想到這裡,亞紀隱約感到有些自我厭惡。因為,她在下意識裡認為,犯下那起案件的人,果然就是梨花。

店員端著卡和消費明細的托盤回來了。簽上自己的名字,正要接過遞來的袋子,亞紀想起接下來還要和人談公事。屆時又不能拎著名牌的袋子。於是亞紀告訴店員把東西寄到家裡,一邊匆忙確認時間,一邊在配送單上寫下自己的住址。

亞紀跑去約好的咖啡店。暮色終於降臨,霓虹燈的色彩變得鮮明起來。亞紀到達地下通道直通的咖啡店時,比約好的時間晚了兩分鐘。在店內環視一周,發現約好的人在裡面的座位上,面前擺著冰咖啡,攤著一本文庫本。亞紀坐到那個人的對面。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亞紀低頭致歉。

「沒關係,讀了會兒書。」

亞紀點了咖啡,從包裡取出資料放到桌上。「吃飯前,先把工作談完吧。」向對方知會後就談起了具體的事。

亞紀在一家主要出版料理書的出版社工作。兩年前,該社創刊了以年輕主婦為目標讀者的雜誌,她作為編輯人員參與其中。雜誌以室內裝飾、小旅行、電影和美容等專題報道為主,對一家沒出版過料理相關內容以外雜誌的公司來說,這是頭一次嘗試,不過目前大致頗受好評。

會面對象是頗受女性歡迎的專欄作家前田曜子,亞紀曾與其共事多次,所以狀態放鬆。同專欄中表現出來的毒舌辛辣相反,曜子是位落落大方的三十二歲女性。把工作大致解釋完後,曜子笑著說:「中條小姐,我肚子餓了。」

「那快走吧,我已經預約了一家韓式烤肉。要稍微走點路,不要緊吧?總編也說要和我們在那裡會合。」亞紀手拿賬單站起身。

「聽說,那家銀行的盜用公款嫌疑人,現在正在逃的那個,是你朋友啊。」

兩人正走在歌舞伎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曜子提起了這事。亞紀「咦?」地反問了句。

「我是聽巖田先生說的。好可怕啊。」

曜子閒閒地說道。亞紀的腦海中浮現出總編巖田的臉,心裡暗想,那個大嘴巴。

梨花的名字和照片第一次出現在報紙上時,因為太震驚了,所以亞紀對一起加班的巖田坦承「她是我以前就認識的朋友」。

「果真是揮金如土的人嗎?」曜子問。

「能說揮金如土嗎……」

亞紀含糊其詞,結果曜子又說:「因為我看雜誌上說,她是位超愛名牌的太太,去便利店也穿著吉爾·桑達的衣服。」

亞紀心裡一驚。因為自己本身也是,即便去步行兩分鐘的便利店也要特地換身衣服。

「她感覺上不是那種愛慕名牌的女人啊。是不是雜誌啊八卦新聞啊,都故意誇大其詞啊。」

「這麼說來也是。有的沒的都寫,這就是工作。我也是。」曜子笑了,「不過,太可怕了。電視上說是位美女太太,可看照片不覺得有那麼漂亮啊,她本人怎樣?是美女嗎?」

「本人很漂亮啊。」亞紀回憶著梨花回答道,「但是,該說她平實呢,還是正派呢,反正就是那種類型的,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漂亮吧。」

「咦,那就是媒體故意用上奇怪的照片啦。照片看起來打扮得很華麗呢。所以她其實正相反,是個賢淑的妻子?」

亞紀詞窮。梨花很正派。但是正派和賢淑等同嗎?而且這幾年,她們真的沒有任何聯絡。

「賢淑這種詞,難得你這麼年輕也知道啊。」

亞紀敷衍地笑笑。曜子沒笑,繼續提問:「最近都沒有聯絡嗎?」

「大約有五年彼此不聯繫了。所以我知道這事也很吃驚。」

「說到五年前,犯人那會兒正在作案呢是吧,那時候,你覺得她有什麼異樣嗎?」

曜子變成一副採訪的口吻,亞紀對此隱約感覺不快,不過笑著說:「正在作案?」

「你覺得她那時花錢很大手大腳嗎?」曜子追問不捨,亞紀無奈答道:「沒有,很正常啊。正常得幾乎讓人掃興。啊,綠燈了,過去吧。」亞紀敷衍般快步跑出。

沿職安大道往裡走有一家韓國料理店,總編巖田已經到了。店內人滿為患,窗戶和門都四敞大開,喧囂嘈雜。他們用啤酒乾了杯,看著店員把肉鋪在先前拿來的鐵板上。巖田和曜子聊著什麼地方有什麼好吃的,對美食話題的談性正濃,亞紀鬆了口氣。曜子暫時不會談起梨花了。

正當亞紀把烤好的豬肉和蔥夾在生菜裡,澆上大醬調的醬汁大快朵頤時,曜子竟又一次回到了之前的話題:「剛才,那個犯人的事,我問了中條小姐呢。」

「啊,那事太可怕了啊。通緝犯竟然是自己認識的人。」巖田附和著,「她本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果真是男女關係很混亂的那種?」他把包著肉的生菜塞進嘴裡,問亞紀。

「就說她很普通啊,反正不是揮金如土的那種。啊,前田小姐,要不要再來杯啤酒?好像也有別的酒呢。」

翻開亞紀遞過來的菜單,曜子說:「這種普通類型最可怕呀。我們不是老聽到人們說什麼『平時都會規規矩矩打招呼的人,想不到會犯事』。那個,要不要來個米酒呢?」

「那我也要。」巖田說。

亞紀喊來店員,要了米酒和三個杯子。不久,盛在壺中的米酒端了上來,亞紀用類似於調羹的勺子舀出來,在二人面前放好杯子。

「你們什麼關係來著?大學同屆?」巖田問亞紀。

「同齡,但不是一屆。算是一所學校的吧,不過她念的是短大,我是四年制的,而且,我們也不是在學校認識的。」

「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亞紀不想說出實情,卻想不出其他更巧妙的回答。二人注視著亞紀。迫於無奈,亞紀只得說道:「是在烹飪班。」

「啊?烹飪?你還去上過那種課啊。說來,中條你離過婚是吧?」

巖田突然沒頭沒腦一問。

「啊?中條小姐,你結過婚?」

曜子也瞪大眼睛,身體探到餐桌上。

「我是二次就業呢。大學畢業後就職於編輯工作室,結婚後我也繼續工作來著,不過身體不好辭了職,有段時間是當全職主婦,所以呢,去上過烹飪班。婚姻很快就不行了,我又出來找工作,把我撿回去的就是現在這家公司。」

亞紀自我調侃著,衝著曜子流利地解釋道。他們要是對自己的事——婚姻生活和離婚的原委——再追問下去的話該如何搪塞呢,亞紀迅速思考起來。

「那麼那個犯人,真是個正經人啊。還去上過烹飪班。雜誌說她崇尚名牌啦,一定是把錢花在男人身上啦,淨寫這種不經大腦的故事,其實她是個特別認真的人,也許只是一時短路了而已。」

曜子又把話題繞回來了。

「一時短路了,你沒用錯詞嗎?」

「沒關係啊,意思明白吧?特別認真的人會突然讓人大跌眼鏡是吧?她也許是這種情況吧。」

亞紀一言不發,小口啜飲米酒,偷瞄著對面的曜子和身邊的巖田。

這兩個人說不定上過床了?

再怎麼說有了醉意,但曜子對巖田的說話方式,巖田對待曜子的態度,都令人感到莫名地親暱。但與此同時,亞紀發覺自己最近想什麼事都要扯上男女關係,對自己生出一絲隱約的厭惡。

曜子攤開菜單,又點了蔬菜餅和炒雜菜,巖田又要了一壺米酒。曜子和巖田的話題,從梨花換到了最近的少年犯罪,熱火朝天地聊著。亞紀偷瞄著他們,總覺這兩個人親密得超乎尋常,但也因為他們對自己對梨花都已意興闌珊,暫且鬆了口氣。

「去續攤嘍!」

巖田把賬單遞給亞紀,站起身。亞紀前去結賬,費了好大的勁才讓日語不熟練的店員開好發票。亞紀終於接過發票和零錢,出了店門。在霓虹燈亮晃晃地閃爍著的步道上,曜子依偎在巖田身旁。覺察出亞紀走近,曜子迅速離開了巖田。

「謝謝請客!」她衝著亞紀露出笑臉。

三人轉移到附近的酒吧喝酒,散伙時已將近半夜一點了。

「我們一個方向,我送她。」巖田說,和曜子一同坐上出租車走了。

那兩個人肯定上過床了。站在深夜的馬路上,亞紀暈乎乎地思考著。巖田已經結婚了,所以這之後兩個人會去曜子的住處嗎?還是去哪兒的酒店呢?

想到這裡,亞紀發現湧現在自己內心的,不是自我厭惡也不是厭惡他們,而是接近於羨慕的情感,她吃了一驚。並非感覺巖田多有魅力,但是竟然羨慕這之後也許會和巖田上床的曜子,這太不正常了。亞紀慌忙抹去這念頭。或者,自己羨慕的並非曜子,而是兩個人之間潮濕的空氣?

路上有數輛出租車經過,卻沒有一輛空車。回到家得快兩點了吧。一想到回家還要卸妝、洗澡,就渾身無力。不,僅僅想到打開空無一人的黑漆漆的屋子的房門,所有力氣就都沒了。

終於來了空車,亞紀抬起手。坐上停下的出租車,亞紀把地址告知司機。本想小睡一會兒,閉起雙眼,司機卻拉著她東拉西扯說個不停。聊最近的經濟,聊施工,聊生病。亞紀不禁笑著附和。

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卻很充實,想要的東西可以自己裁度購買,並不後悔離婚,獨生女雖然和前夫及其父母一起生活,兩人卻相處甚好,現在不找男朋友也是出於自己的意願。再過幾個月,亞紀就要四十一歲了,但她對此並不特別焦慮。只是,自從一年半前同男友分手後,亞紀有時會陷入過分的消沉。不經常,一個月一次或者兩次。無論是回到住處還是去單位,都讓她感覺頹廢,感覺今後就算活著也不會有一件好事。原本對離婚毫不後悔,那時卻會覺得是慘敗,開始幽幽地自責。如此一來,就會完全打不起精神,還曾在電車裡或者單位的辦公桌前,毫無徵兆地流下眼淚。有一次,在談合作的客人面前流淚,讓對方錯愕不已。亞紀有種預感,今天也會那樣。她自身的經驗清楚明白地告訴她,一旦陷入消沉,就很難從裡面走出來。因為是無緣無故的消沉,所以也找不到方法擺脫。

必須想辦法讓情緒興奮起來。亞紀一邊附和著喋喋不休的司機,一邊拚命尋找著能夠重振心情的事情。

說來不是買鞋了嗎,亞紀想起來。那雙涼鞋明天就會裝在快遞箱中送到家裡。亞紀心裡痛快了些。她在心裡描繪著穿上新涼鞋的自己,描繪著該搭配的衣服。要不要買件無袖的黑襯衫呢?還想買條白色或者黑色的到腳踝的九分褲。明天過了七點工作就能結束吧,到時順便去趟商場再回家吧。買一兩件夏天的衣服,再去地下買葡萄酒和小菜。亞紀漸漸地興奮起來。她鬆了口氣。心想自己還不要緊。

在昏暗的出租車後座上,亞紀驀地又一次想起了梨花。梨花到底把巨款花在哪兒了呢?她買了什麼,又獲得了什麼?還是想要買什麼,想要獲得什麼呢?在梨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直以來,她都看到了什麼?現在,梨花人在何處?在想些什麼?疑問如同碳酸飲料的氣泡般,接連不斷地湧出來。當然,亞紀無從揣測那些問題的答案,僅僅被不停湧現的疑問包圍著。

《紙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