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澤梨花
1986年,垣本梨花二十五歲的時候,和比她年長兩歲的梅澤正文結婚。通過短大時的朋友介紹,梨花認識了在食品公司工作的正文,交往不到一年,兩人步入結婚殿堂。藉著結婚這個契機,梨花辭掉了之前工作的信用卡公司。當初就職於這家公司時,梨花對於自己將來想做什麼,想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根本沒有明確的意圖。那裡的工作雖然不辛苦,卻也沒有讓人感到特別愉快。梨花在工作期間就想,這工作我不喜歡。對於名片上印著的自己的名字,梨花一直覺得,那僅僅是垣本梨花的一部分。還感覺到一種模糊的恐懼,只有那一部分一年年成長,有一天自己的一部分會不會變成自身的全部呢?話雖如此,但梨花又沒有跳槽的勇氣,所以當正文流露結婚的意願時,梨花深深地放了心。因為她覺得,終於能夠把自己的一部分,只感覺是自己一部分的那部分徹底斬斷。梨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結婚辭職。
結婚最初,正文和梨花住在世田谷區租來的公寓裡。梨花覺得自己要當一段時間的全職主婦,於是為正文準備色彩豐富的便當,準備早餐,在正文去上班後,就打掃房間,傍晚去買東西,準備雖不豪華但豐盛的晚餐,等待丈夫回家。1989年,結婚第三年,正文在橫濱市綠區的長津田,買下了新建出售的住宅,4月,新房竣工,正文和梨花搬家入住。
梨花很喜歡新家。雖比娘家小很多,不過奶油色的外牆、藍色的屋頂、臥室的飄窗還有整體廚房,全是嶄新的,讓人愛不釋手。梨花在飄窗裝飾上半長的短簾,是用和沙發套一樣的布縫的,到了休息天,就和正文去家居用品賣場,買來露台木地板和花苗修整小院。
然而,隨著室內佈置一點一點完成,梨花開始不知道如何打發時間。梨花想要個孩子,這點正文也同意,但是儘管測量基礎體溫,在排卵日發生性行為,梨花依然沒有懷孕。梨花好幾次想去婦產科檢查,卻都沒去。一想到要是致命的問題出在自己身上,梨花就怕得要命。問題即便出在正文身上,梨花也害怕。當時才二十多歲的梨花,告訴自己不用急。這都是緣分,是命運,只能順其自然。
梨花努力不去想懷孕的事,上起了烹飪班。原本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和排遣心情,但實際上雖然每週只有一次課,上了之後卻意想不到地開心。她不再為了生孩子的事煩惱不已,而且在家附近不知道怎麼去交的朋友,也在這個烹飪班上交到了。幾個人借學習之名,在東京市內的餐廳遍嘗美食,梨花還受人之邀開始踏足美術館和音樂廳。之前還不知如何打發的時間一下子不夠用了。梨花漸漸開始覺得,這樣的生活也不壞。考慮當天的菜品和第二天的便當,總是把家裡收拾得整潔、舒適,上上烹飪班,在平日的白天和朋友們一同外出。就算和社會脫節,就算不要孩子,也能度過充實的每一天,梨花開始自我說服般地想道。
但是那種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原因是正文的一句話。烹飪班有位朋友邀請梨花夫婦週末到輕井澤的別墅一起烤肉,梨花將此事原封不動轉告了正文。正文說,那個週六要加班,所以去不了。但他笑瞇瞇地接著說,不過你去吧。跟著說,「帶500日元以內的零食對吧?那零用錢可以帶多少?」這是句玩笑話,梨花也明白,他是回想起了孩提時的遠足,想要逗自己笑呢,但梨花笑不出來。梨花一瞬間覺得,正文是特意指出,去輕井澤住一晚,必須花正文的錢,而花錢就必須徵得正文的同意。梨花沒有笑,正文似乎只是以為自己的玩笑對方沒聽出來,說道,「我記得自己那時只能帶300日元的零食啊。」誇張地放聲大笑起來。
梨花也感覺自己像有被害妄想症似的,卻無法阻止急遽索然的心情。一個人去烤肉派對也沒什麼意思,結果她也沒去。之後就連看舞台劇、上美術館、聽音樂會,無論朋友邀請她去做什麼,梨花都興趣寥寥。
準確地說不是沒了興致,而是開始覺得,要做那些事,都要取得丈夫的許可。關於這一點,到底是哪裡令自己不喜歡不痛快,梨花也說不好。只是聽到正文那句話之前和聽到之後,有什麼東西確實變了。
烹飪班本身也沒有以前那麼開心了,但梨花並沒有停止上課,因為害怕停了後,會明白自己其實一無所有。
生活又一天天乏味起來。做著色彩搭配漂亮的便當,準備早餐,目送正文出門上班,在空空蕩蕩的家裡打掃衛生。一周去一次烹飪班,學做了什麼菜,會在幾天內按原樣做出來。晾衣服,曬被子,看著電視吃午飯,考慮晚飯的菜單,騎自行車去超市。打開電視,柏林牆倒塌的畫面每天都在播。梨花對此全無興趣,只是看著而已。結婚當初她做得毫不猶豫的事,如今卻不斷褪去顏色,簡直就像鏡頭中的那道牆一樣遙遠。
作為家庭主婦的我,也只是我的一部分。和曾經在工作單位同樣的感受,又在梨花內心泛起。梅澤梨花,也只是我身體中的一部分。
至於正文,他每天一大早就帶著梨花做的便當離開家。晚上九點前後回家,邊看電視邊吃飯,緊接著晚酌,十一點睡覺。休息天經常睡到中午,有時還要去加班。梨花雖然知道把丈夫和自己比較是愚蠢的行為,但是看到似乎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的正文,梨花就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棄置不顧了。
「要不重返社會工作怎麼樣?」對梨花這麼說的不是正文,而是在烹飪班結識的朋友,中條亞紀。
亞紀和梨花同齡,而且畢業於同一所學校。不過梨花念的是那所大學的短期大學部,而亞紀是四年制。四年制大學校區在東京市內,短大校區則設立於離靜岡比較近的神奈川縣的山腳下。所以在學校時兩個人從沒碰過面。但如今這種巧合令兩個人興奮不已,很快熟稔起來。她們會在上完烹飪課後去喝喝茶,在沒有烹飪課的日子也會相約吃個飯。最近這一陣,亞紀沒來上烹飪課,不過她和梨花一直電話聯絡。不知是因為同齡,還是亞紀性格爽朗,梨花對亞紀什麼都能說。「花別人的錢到處玩樂,有種罪惡感。」梨花突然把對生活感到興致索然的原因按自己的想法對亞紀說道。
「那就工作,用自己掙的錢去玩樂,不就行了。難道你老公是那種覺得讓妻子出去工作太沒面子的類型?」
被亞紀一問,梨花無從回答。其實,正文是什麼「類型」的,梨花也不清楚。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啊。」
梨花老實回答後,亞紀笑了。
「梨花,你們真的是什麼都不聊啊。」
的確,如果亞紀每天都提不起精神,覺得儘是做家務無聊得很,她不會對我說,而是直接告訴丈夫吧。
「先找份工作怎麼樣?要是工作定下來了,他也就不會反對了吧?」亞紀說,「我也打算早晚都要復出。今後一直在家當主婦的女性越來越少了吧?而且梨花你啊,雖然看起來很文靜,但實際上是個特別有能力的人,所以在家一直待著,我覺得不適合你啊。」
實際上特別有能力,梨花在心裡反芻著這句話。梨花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對這個評價頗感意外。
「不過那樣的話,烹飪課就得停了啊。亞紀,你最近一直都沒來,該不是不上了吧?連亞紀你也見不到了呢。」
隔了一會兒,從聽筒裡傳來亞紀的聲音。
「對不起,我還沒告訴你,這個月我辦了手續不上了。但不會見不到啊,而且也可以像這樣打電話。」
為什麼不上了?梨花還沒問,亞紀接著說道:「我懷孕了。」
梨花是在掛上電話後,才發現自己忘了說恭喜。想著要不要再打個電話說一聲恭喜,但又感覺這樣太做作,結果還是沒打。梨花直接穿上外套出了門。買了幾本招聘雜誌,步履匆匆地回到家。我懷孕了。不知為何,亞紀的聲音一直在梨花的耳中盤桓不去。
能打工的地方數不勝數。服務業、清掃業、數據錄入、電話銷售、普通行政。梨花在午後的餐桌上,把覺得適合自己的招聘啟事用紅筆圈出,當天傍晚,給兩家公司打了電話,約好面試時間。一家是銷售進口餐具的公司,另一家是編輯都市雜誌的公司,兩家都招聘正式職員。
那天晚上,梨花跟正文提出想工作。正文沒反對,笑著說:「我覺得很好啊。」但是僅此而已。他沒問梨花做什麼工作,連兼職還是做正式職員都沒問。
他們之間沒有交流,讓亞紀一說,確實如此。不過梨花覺得這很正常。正文沉默寡言,但是個穩重體貼的男人。
梨花的父親經營傢俱店,在神奈川縣擁有幾十間店舖,以前幾乎總不在家。梨花從來沒見過父親和母親商量事,也沒見他們親密地交談過,而梨花自己和丈夫,也不曾有過這樣的交談。說我們交流少的亞紀是那種新新太太吧,對丈夫什麼都能夠直言不諱地說出來,什麼都憋不住,想到了就一定要說出來。
面試兩天後,進口餐具公司通知梨花未被錄用。梨花沒想到應聘會失敗,感到很吃驚。因為她沒想過,自己還存在讓人不錄用的減分點。恰好那天下午是都市雜誌的面試,梨花擔心這家公司的應聘也會失敗,感覺非常不安,連約好的面試也沒去。
那天順路去銀行,梨花拿了招聘兼職的小冊子。拿回家正看著的時候,亞紀打來了電話。
「你之前說的找工作的事,現在怎麼樣了?」
梨花坦承,一家落選,結果她失去了信心,另一家面試都沒去。
「幸好你沒去都市雜誌啊。而且還是正式職員是吧?梨花你可能不知道吧,那種工作真的很忙。那個世界是連軸加班,當天能回去就算好的了。」
亞紀說她大學畢業後在編輯工作室就職,結婚後也工作了一段時間,所以亞紀說的這番話,讓梨花鬆了口氣。
「還是兼職更好吧。」
「一開始慢慢來這樣好些吧。等到應付自如的時候再做正式職員可好?」
「其實銀行正在招聘兼職。銀行也很忙吧。你看,不是常聽人家講,就連一日元對不上,也會全體留下來數錢什麼的。」
「銀行不挺好的嗎?按小時打工的不用加班吧?不過我不是很清楚。再說了,梨花你以前是在信用卡公司工作過的吧?又不是完全沒有相關工作經驗,去應聘的話不會失敗的。而且我感覺這份工作幹起來,比在什麼都市雜誌要容易多了。」
亞紀語氣輕快地說著,被她這麼一說,梨花也感覺,比起現在就當正式職員,在銀行兼職似乎更不錯。而且,比起不知名的公司,不可能會倒閉的銀行,各種福利待遇也都更齊全吧。不會拖欠工資,休息天就能休息,也不會發生「當天能回去就算好的了」那種事態。
「那,我要不要再挑戰一次試試呢?」梨花說。
「在銀行工作說出去也好聽啊。你會穿著制服坐在窗口嗎?我會去看梨花你穿制服的樣子的。」
亞紀這麼說道,兩人一起笑起來。
「對了,恭喜你啊。上次太吃驚了都忘記說了。」
梨花終於說了。
「謝謝。等孕吐好些了再一起去吃飯吧。」
「是啊,我也想見見亞紀懷孕的樣子啊。」
梨花說完,兩人互道再見掛斷了電話。
銀行招聘的兼職人員,分為行政與業務兩種。工作分別是坐在窗口處理存款事務,和去客戶家拜訪,推銷理財產品以及交接文件。
同亞紀聊過後,梨花又猶豫了一段時間,只是看著小冊子,任時間流逝。過完黃金周,梨花終於付諸行動,重新讀了小冊子,卻又猶豫了。是做行政呢,還是跑業務?行政的話雖然每小時的工資更高,但是跑業務的工資在配偶免稅額度內,不用額外扣稅。跑業務的話,自己到底能行嗎,梨花有些不安,不過小冊子上寫著「歡迎無經驗者」這些文字,令梨花備受鼓舞,她決定申請業務人員。
經過簡單的適應性測試和技能測試、面試,正如亞紀所言,梨花順利被錄用,確定將於1990年6月起在若葉銀行鈴掛台分行工作。
「啊,到銀行上班嗎,聽起來感覺很酷啊。」聽了梨花的匯報,正文的這句話就是感想,「也許不能和以前一樣了吧,你不用每天都做便當。」平日裡寡言少語的正文,難得地說了些體恤貼心的話。
「或許連晚飯也會偷懶哦。」梨花開玩笑般說道。
「我很容易知足的,只要有鹹菜和醬湯就足夠了。」正文一臉得意地回道。
「兼職是按小時結算工資?」梨花正在洗晚餐的餐具,正文問道,視線依舊停留在電視上,問道。梨花給了肯定的答覆後,他再次問道,「一天的工資,大概多少?」
「想要控制在配偶免稅額度內,所以不會有多少的。6000日元左右吧。」
「嗯,正式職員的工資可能是那幾倍吧。」
梨花看了眼正文在看電視的側臉。她完全不懂正文想問什麼,想知道什麼。那話沒有特別的意義吧,梨花的注意力又回到洗碗上。
梨花深刻反省,要是再早些開始工作就好了。既然正文也這麼支持,當初為何獨自悶在家裡那麼消沉呢?當然,如正文所說,自己不可能有正式職員掙得多,和全日工2,以及不在乎超出配偶免稅額度的人相比,工資也算少的。不過即便如此,一個月也有十萬日元。扣去自己的零花錢還有剩餘。剩餘的部分可以拿去還貸款。如此一來,正文就不用在休息天還去加班了,而且,兩個人還能像婚前一樣,一起下下館子,甚至還能偶爾去國外旅行,也許這之後多少年都能一直愉快地生活,在這個每個角落都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可愛家裡。即便懷不上孩子。
梨花開始工作了。早上九點半去銀行,換上制服,去拜訪指定的客戶。主要工作是收取款項、遞送他們在銀行保管的存折或文件,有時還會被客戶主動叫去,收取他們要存在銀行的定期或活期存款現金。話雖如此,拜訪客戶時,有位比梨花稍稍年長的男行員同行,梨花也沒感覺太大的責任。而且,客戶裡年長的客人很多,他們簡直就像對待孩子或孫輩來訪一般,招待男行員和梨花。端出茶和茶點,正事草草結束就閒聊起來。
「這一帶賣了手上土地而大賺一筆的有錢人很多。」有一次,同行的行員悄悄告訴梨花,「俗話說,富人不同窮人吵是吧?所以,我們這邊沒有其他分行說的那種不講理的客人,他們孩子都自立門戶了,所以對我們很好。不過梅澤小姐你是特別受歡迎。」
梨花不瞭解其他分行的客戶,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聽同事這麼一說,也覺得果然是自己運氣好。還有些時候,客戶甚至拿出茶葉或西點,說是別人送的,讓梨花拿回去。
梨花四點半下班。她曾經真的擔心過,會不會僅僅一日元對不上,就折騰得人仰馬翻,全體工作人員包括兼職人員在內都不許回去,直到金額全部對上為止。但是並沒有這種事。梨花聽做行政的兼職主婦說,如果誤差金額達到十萬日元以上,全體人員才會被留下來,有人從總行迅速趕來開始調查。但這種騷亂很少會有。
進入7月,銀行在多摩廣場站的啤酒餐廳舉辦了新員工歡迎會,歡迎包括梨花在內的兼職人員及合同工。看似刻板的分行行長清唱了法國香頌,應屆畢業生的女行員向梨花這些主婦們傾訴戀愛煩惱,年輕的男行員一口氣幹掉了杯中的酒。梨花感覺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
我運氣真好啊。梨花過了十點回到家,藉著醉意心情大好地對正文說:「很久不工作了,本來還有些不安呢,不過那些人都非常好。客戶也都對我很好。很好的單位,我實在太幸運了。」
「太好了。」正文刷著牙,笑容溫和地說道。
「職場裡最麻煩的還是人際關係啊。但在那裡工作的話,我覺得可以工作得輕鬆愉快。」
「哎呀,正式職員可能不會那麼簡單吧,因為你是兼職,所以這種輕鬆些的更好呀。」
正文用毛巾擦了擦嘴角,透過鏡子看著梨花一臉笑容地說完,出了盥洗室。正文的話讓梨花感到一絲彆扭,卻不是很清楚對什麼感到彆扭。梨花沒特別放在心上,刷完牙回臥室,鑽到正文身旁。
開始工作快一年的時候,梨花向正文提議,週末要不要出去吃飯。梨花說,用我自己的工資請你吃點什麼。正文說,車站附近開的那家和風居酒屋就行。
梨花試著告訴正文,雖然不能請多麼豪華的大餐,但也不用是居酒屋啊,去橫濱或者櫻木町更好一些的餐廳吧,但正文說:「你好不容易掙的工資,別亂花。」
6月臨近結束的週六,梨花和正文一同去了那家居酒屋。酒類和飯菜的價錢非常便宜,店內裝潢一律用深棕色,格調灑脫,坐著很多年輕情侶和群體。很久沒像這樣在外面吃飯了,梨花還沒喝醉,就興奮不已。
「這樣生活也不錯啊。」梨花喝了平時很少喝的雞尾酒,注視著坐在對面的正文說道。因為興奮和昏暗的燈光,梨花覺得平時說不出來的話,現在都可以好好地傳達,「其實我一直在為了孩子的事煩惱。假如懷不上孩子,今後的人生要怎麼過呢,一直被這件事所困擾。我既沒有能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也沒有特別想做的事。但是現在,雖然是打工,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儘管微薄,卻能自己掙錢。我現在開始覺得,像這樣和你約會,然後偶爾去國外旅行,這樣生活也不錯啊。」
正文幾乎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梨花。他一言不發,梨花有些不安,擔心自己剛才說了什麼話惹他不悅。但是接下來的瞬間,正文垂下眼角,露出了笑容。
「出國旅行,你口氣可真大啊。」他說著笑起來。
「一個月的工資當然不行,不過慢慢存起來的話可以去啊。」
「很期待啊,你哪天帶我去旅行。」
「我可沒說帶你啊,各出各的錢。自己那份自己出。你也得拿錢出來。」梨花也笑著說道。
「是啊,一人一半的話在國內玩玩也許可以啊。」
「你可真是沒有夢想。」
正文朗聲笑了,補充說:「你可別為了海外旅行貪污公款。」
「什麼呀,貪污公款。」
「最近不是接連發生了幾起非法融資案嗎?像富士銀行、東海……還有哪兒來著?」
那段時間相繼發生的那些案件,梨花看了新聞略知一二,不過具體是什麼樣的案件卻不很清楚。就算有人告訴說金額是幾千億日元,一般人也反應不過來。
「那種事,一個打工的也不可能做到啊。」
「我當然是開玩笑啦。」
正文聲音裡帶著笑意地說完,驀地沉默不語,用筷子戳著剩在碟子裡干了的青菜,過了一會兒抬起頭。
「生孩子的事我想還不用放棄吧。你也還年輕呢,我認識的人裡面,有對夫婦結婚第七年突然懷上了。」
「是啊。」梨花心想,這人也在好好考慮這件事呢。亞紀說的沒錯,也許原本就是我們聊得太少。又不是父母親那代人,像這樣找些時間多聊聊天更好吧。
最後結賬時還不到一萬日元。在收銀台,沒等梨花拿出錢包,正文就掏出了一萬日元。
「都說我請客了。」出了店後梨花說道。
「在收銀台讓女人付錢,多丟人啊。現在你給我一萬日元的話,這些零錢直接給你。」正文拿著剛剛在收銀台接過來的零錢說。
梨花從錢包裡抽出一萬日元,從正文那裡接過零錢。雖然剛過十點,但大部分店舖都落下了鐵閘門,只有便利店和錄像店還向柏油路投射著光芒。梨花走在步道上挽著正文的胳膊。真開心啊,梨花說。是啊,正文也回答。
「我們都這麼容易滿足,真好。」
「是啊,都能為這種事感覺幸福。」梨花說。
一想到自己和丈夫是對知足常樂的夫婦,梨花的嘴角不由泛起笑意。
梨花是上了高中後,才意識到自己原來生活在富足優越的環境中。那之前,梨花從幼兒園開始,上的就是直升式私立學校,周圍全是家境相仿的女孩子,所以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否生活優越。
和梨花母親結婚當初,梨花的父親是在自家的傢俱店工作。20世紀50年代後半起到60年代,社區型住宅與和洋混搭的住宅成排地拔地而起,梨花家的傢俱店以低廉的價格出售適合那些住宅的傢俱,一舉擴大了生意規模。梨花上幼兒園時,祖父去世,梨花的父親繼承了傢俱店的經營。那時候,梨花學鋼琴、學芭蕾,都是由父親公司的員工接送到上課的地方。每到週末,梨花和母親就會穿著定制的衣服去市中心吃飯。冬天和朋友的家人去滑雪,夏天和母親、祖母去輕井澤的別墅避暑,度過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梨花上了高中,才發覺自己比一般人的生活優越得多。梨花就讀的直升制學校是所教會學校,對國內外的公益活動非常熱心。做禮拜也是,每天都在訴說不發達國家的人們多麼窮困,訴說戰爭和各種地區爭端帶來的生靈塗炭。梨花終於意識到,自己和周圍的同學生活很富裕,而意識到的同時又深覺可恥。梨花不禁覺得,自己所擁有的富裕生活,是建立在他人的犧牲上的。梨花甚至開始認為,當最後的審判來臨,自己也好,父母也好,朋友們也好,都不能進入神的國度。梨花無法原諒,教師在禮拜的布道中講因飢餓死去的孩子們,而自己卻開著嶄新的轎車;梨花覺得矛盾,學校鼓勵學生參加公益活動,同時卻在為了換管風琴進行募捐;梨花深感可恥,自己為了鋼琴演奏會定制禮服。
梨花上短大的時候,整個國家經濟形勢大好,但父親的傢俱店卻與之相反,日漸蕭條。傢俱店縮小了經營規模,梨花一家也無法再像以前一樣生活奢侈。長野的山莊、輕井澤的別墅還有車庫裡的數輛車,同幾個分店一起,都不得不放手了。梨花對此反而釋然。定下來和正文結婚的時候,梨花一心想要構築一個和自己的成長環境不同的家庭。比起過著奢侈的生活卻極少能見到過於忙碌的丈夫,梨花更憧憬和可以共度休息天的丈夫節儉度日,簡樸生活。希望丈夫能把工資都交給她打理,精打細算地生活。比起成為高級餐廳的座上賓,梨花更想尋覓又便宜又好吃的東西。正文所說的「容易滿足」的喜悅,恰恰是梨花在他們的生活中尋求的東西。
如此,和正文並肩走在夜晚悶熱的街道上,梨花發現,這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請誰吃飯。
她苦澀地回憶起工作的第一年,提出想請父母吃飯,卻令父親大為不悅。企業規模縮小後,父親變得有些神經質,他低聲丟下一句:我還沒落魄到要用你那點工資請吃飯。但梨花絕對沒有那種意思。
丈夫不是父親那樣的人,這一點讓梨花由衷地感覺安心。
那晚主動邀正文親熱,是因為在居酒屋裡的興奮和夜路上的安心感,還留存在梨花的身體裡。梨花在正文之後泡了澡,噴了淡淡的香水上床,告訴正文自己的排卵日馬上要到了。
然而,數小時前應該剛說過還沒有放棄要孩子這件事的正文卻回道:「總不能聽你這麼一說,我就說『好的』吧。」
他似乎心情不悅地說道,背過身去。
「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種話,讓我有點吃驚。」正文背對梨花,用受傷的口吻輕聲說道。
「對不起。」梨花不禁脫口而出,稍稍離開正文一些,用毛巾被蒙上頭。她知道自己臉都紅了。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種話,讓我有點吃驚。梨花反芻著正文說的話。沒想到你是會說這種話的女人。沒想到你是會說這種下流話的女人。正文的聲音,在梨花的心裡不斷變換著詞語。梨花心想,受傷的不是自己,而是正文。這也難怪,被妻子催促,男人也會心有不快吧。而且實際上,我也不是會說出這種話的女人。今天不過是得意忘形而已。不過是太得意忘形了。
蒙著的毛巾被裡,充滿了剛剛噴上的淡淡的香水味,令人懊惱。梨花背對正文,輕輕掀起毛巾被,祈禱這味道快點消散。
梨花你真是不會撒嬌啊,和梨花面對面的亞紀忍著笑說道。
和亞紀很久沒見,她一點都沒變,實在想像不到她已身為人母。亞紀之前聯繫自己,說丈夫願意幫忙照看孩子,約梨花出去吃個飯。澀谷近來新開了許多意大利餐廳,梨花和亞紀面對面坐在其中的一家。
梨花之前從電話裡就知道了,去年夏天出生的小嬰兒是女孩,名叫沙織。亞紀在電話裡說,孩子整晚哭鬧,自己夜不安眠,筋疲力盡。所以,梨花以為她倆暫時見不了面了。因此,當亞紀打來電話相約時,梨花很開心。那個小嬰兒,已經一歲了。
剛坐下,亞紀就伸展著雙臂說,啊,一個人真輕鬆。接著就接二連三抱怨起丈夫和婆婆,感歎育兒的辛苦,笑容滿面地說孩子長得太快,然後,似乎想起來般問梨花工作怎麼樣。對於幫人保管錢財這點,梨花不知道說到什麼程度合適,所以沒說工作內容,而是說起了丈夫。
「撒嬌要怎麼做?」梨花用叉子捲起意大利面問道。
「就是哄著他,讓他給你買這買那。比如誇他,你好厲害啊,我還是比不上你啦,老公,我想要個古馳的包包啊。」亞紀把紅酒杯貼在嘴邊,爽快地笑了。
和正文之間也並非鬧了什麼彆扭。雖然沒鬧彆扭,但開始工作一年後,梨花開始感覺兩人之間似乎有些話不投機。
最初讓梨花心生疑慮的,是在居酒屋請客後的次月。正文突然說他預約了壽司店的座位。兩人結婚後,這還是第一次,所以梨花很驚訝,但是非常開心,那天盡可能精心打扮出了門。梨花原以為是附近的壽司店,但正文帶她去的卻是位於青山的店。正文解釋說,這家店他接待客戶時去過。梨花終於意識到,他發獎金了。
壽司的確美味。在市中心的飯店和丈夫一起用餐,是他們結婚以來第一次。梨花心想,說不定他把我在居酒屋說的話記在心上了吧。像這樣可以和你約會、旅行,開心地生活下去。因為記得自己說過的那些話,而且發了獎金,所以策劃了這個豪華約會啊。
吃什麼全權交給主廚,當菜色從生魚片變成壽司時,梨花開始感覺有什麼不對勁。
正文這天心情大好,笑容滿面地說:「再怎麼說你請客,打工的也沒有獎金,又不能讓你拿一個月的工資帶我來這種店。」還有,「你說自己那份自己出,不過真那麼做,海外旅行可去不了。」心情大好的他究竟想說什麼,梨花想不明白。只看語言表面的話,正文是在反覆強調,梨花打工掙的錢趕不上自己的工資,但這種理所當然的事,照理不會念叨好多次。而且,正文迄今為止一次都沒說過「這個家是我在掙錢養著的,你得感恩戴德」這樣的話。梨花也想過,難道是不諳世事的自己,自以為是地說什麼拿自己掙的錢請客啦,去旅行啦,讓他不悅了嗎?但是正文心情很好。看起來很開心。不是不悅的人會表現出來的態度。梨花不明白正文話裡的真實意圖,不想惹丈夫不高興,為了不喝多,不因此得意忘形,她小心翼翼地喝著、吃著。
出了店,兩人朝地鐵站走去,正文依然帶著剛才的笑容對梨花說:「不對我說聲謝謝嗎?」梨花慌忙道謝,做是這麼做了,但她感受到某種無法釋然的東西。
那種「無法釋然」的心情現在也在繼續。與其說繼續,不如說在梨花的心裡變得越發強烈。不僅是「說謝謝」這一件事。一有機會,正文就會若無其事地言及,梨花一個月掙的數額是多麼微薄。別說出國旅行,就算貼補家用或者貼補還貸都不夠。這些話,正文都不是直截了當地說,而是拐彎抹角地說。梨花不明白他真正的意圖,所以無法轉換成可以說出口的語言,無法釋然的心情依舊無法釋然,變成輕微的不快黏在梨花的心裡。
「但是,我們家那位到底想表達什麼,我完全不明白。我還想過,難道他心裡頭是反對我工作的嗎?」梨花一說,亞紀愕然般靠在椅子上。
「傻瓜啊,是想讓你知道是他在養你吧?」
「這用不著刻意讓我知道,本來就是顯而易見的啊。我的工資最多不過十萬日元。小孩子也看得明白哪邊多不是嗎?」
「不是賺多賺少的問題,他是不願意讓人覺得,你要是不工作,這個家的開支就不夠。」
「讓人覺得,讓誰?讓公公婆婆?讓我父母?」
「不是的,是讓你和他自己本身啊。實際的家庭收支我不清楚,不過假如梨花你呢,拿工資去還貸款,那樣你老公要是說『啊,太好了,梨花你工作的話貸款也能早點還完』,那不就等於承認,要是你不工作,貸款就沒法早點還完。只靠老公的工資不夠用,那也就是說你老公沒出息。」
「啊?亞紀你說的這些,我完全不懂。」
「不懂吧,嗯,我想梨花你不會懂。」亞紀默默地笑著說,把意大利面捲到叉子上,「不懂的事情就放在一邊吧,總之,撒撒嬌就好了。想買什麼,就求他『我的工資不夠,你給我買吧』,想吃什麼,就拜託他『我沒有你掙得多,你請我吃啦』,然後多誇誇他就好了,『你太厲害了,和你這麼有出息的人結婚太好了』。」
意大利面的盤子被撤走,甜點端上來時,亞紀歡呼起來。「我第一次吃提拉米蘇!其實,我都好久沒在外面吃飯了。」
雖然已經吃飽了,但梨花還是拿起叉子把甜點送進嘴裡。亞紀說的自己還是不明白,不過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有種釋放了的感覺。雖然在銀行交到了不少能親密交談的同伴,但是對著他們,還無法露骨地說出這樣的話。
「話說回來,你老公不挺好嗎?他沒說不許你工作,也不要求你去工作。他只是覺得很寂寞吧,妻子不依靠自己。我認識的人裡,有個女人被丈夫說,你也不想想,是誰讓你有飯吃的。不過這樣看來,你們要孩子的事還早著吧,因為你工作得貌似很開心。」
「孩子……」梨花剛開口,又把話嚥了回去。再怎麼說和亞紀談得來,但是夫妻間的事情可以說到什麼程度,梨花難以判斷。
「我之前特別努力地造人,現在來說這種話不太合適,但說實話,我很想早點工作。整天和一個還無法溝通的嬰兒待在一起,有時真覺得自己快瘋了。梨花,你看起來很開心,真羨慕你。」
「啊?亞紀你為了造人努力過?」梨花問道,感覺很意外。她一直以為,亞紀是順其自然地很快就懷上了。
「最初一直懷不上,感到很驚訝,於是和老公兩個人去了醫院,雖然醫生說沒問題,可還是懷不上,於是就記錄基礎體溫,等排卵日近了就換成滋陰壯陽的菜,約好那天不加班,不去喝酒,下了班就直接回家。」
「那種事,是兩個人商量決定的?」
「當然了,因為那是兩個人的事。」
梨花無言以對。她想起了那個夜晚。主動邀請丈夫,卻被拒絕。他還說,沒想到你是會說出那種話的女人。那天以後,夫妻間就沒有那種事了。梨花想對亞紀全盤托出,但又覺得自己絕對說不出口。你們兩個人為什麼不能談談?亞紀一定會這麼說,她相信世間的夫妻全都應該無所顧忌地談論什麼排卵日,討論滋陰壯陽的菜。
「假如,那樣努力了也懷不上怎麼辦?」梨花問。
「這個啊,我想能試的法子都會試吧。雖說不知道原因,無計可施,不過你看,還有像體外受精這樣的辦法啊。」
梨花心想,把生孩子的事放在一邊閉口不談而去工作,亞紀那裡大概不會有這個選項。體外受精。自己沒想到這一步,果然,自己不如亞紀那麼認真地想要孩子。不知為何,梨花像給自己找借口一樣想道。
吃完甜點,梨花把放在餐桌上的賬單拿到手邊,說「我請客」。接著又找借口似的補充道,「亞紀你現在沒工作,我請吧。」
「哇,太棒了!」亞紀孩子似的雙手合在胸前說道,「好開心,沒想到你會請我。早知道意大利面就點那種加500日元的帝王蟹的了。」
出了店,亞紀孩子般緊貼過來說,「梨花,謝謝你請客!」
梨花驀地想起正文說的「我們都這麼容易滿足,真好」。那時,梨花為了那句話欣喜不已,甚至還贊同說真的太好了。但是現在想起來,那句話卻帶著苦澀在心裡蔓延開。彷彿他說了什麼特別讓人不舒服的話一般。是哪一點、哪裡不舒服?是什麼樣的「不舒服的話」?眼看著要陷入苦思冥想,梨花慌忙搖頭,感覺這件事不能通過反覆思量去弄明白。
「啊好開心,梨花,謝謝你啦,休息天還陪我。沒想到心情會變得這麼明快。」
混雜在年輕人中間走在去車站的路上,亞紀說。
「我也很開心啊。以後也時不時地見個面碰個頭吧。而且,我還想見見小沙織。」
「是啊,我也想讓你抱抱她呢。下次帶她一起出來。」
梨花和亞紀一起坐上了新玉川線。電車上擠滿了攜家帶口的乘客。
「今天你老公在幹什麼呢?」亞紀抓著吊環問道。
「啊,我想他在睡覺呢。」梨花笑了。
「聽說有的男人不喜歡妻子和女友出去吃飯呢,所以,梨花你老公不挺好嗎?你撒撒嬌就好了。」亞紀像是想起了剛才的事,這麼說道。
沒錯,他是個好丈夫。就算自己平日不打掃,休息天不準備午飯,他也不會生氣。今天也是,回到家他應該會問:「開心嗎?」他是個好丈夫。梨花反覆想著。
亞紀在高津站下車後,梨花抓著吊環,無意識地看著窗外流逝的景色。說想見亞紀孩子的是自己。但是,假如亞紀真的帶孩子來的話,那時我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梨花思索著。
梨花工作超過兩年半時,上司井上詢問梨花是否想做全日工。
井上問道,要不要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半的計時工,換成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全日工呢。雖然不能免稅了,但若有此意,全日工業務人員所需要的資格可以由銀行負責取得,每小時的工資和提成也會提高,而且有意願的話,還有可能成為和銀行直接簽約的員工。
「梅澤小姐,因為你在客戶那裡很受歡迎,業績也特別好。」
井上遊說般說道,梨花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客戶的臉龐,她苦笑起來。八成的客戶都是退休後的老人。他們特別想找人說一說,那些抱怨和流言,那些過去的壯舉和每天的所思所想,但聊這些的對象,不是住在市內或外地的孩子及其配偶,也不是在興趣班或社區之家碰到的友人,而是不太親近的某個人,也就是說,隨便聽聽就好,不會給出意見的人。梨花覺得傾聽那些話並不痛苦,只是專心地聆聽著。她既沒有想說的話,也不插話。沒有行員同行時,客戶要求的有些小事——換燈泡,給門上點油,打開瓶蓋——梨花也會欣然幫忙。不知有多少客戶對梨花說過,你要是單身的話,真想讓你來我們家做媳婦啊。所謂的「受歡迎」,說的就是這樣的「受歡迎」。
即便如此,梨花還是很開心。就像有人告訴她,「你還有價值」,梨花很開心。
梨花回復井上,自己得和丈夫商量商量,考慮一個晚上,不過梨花想,全日工的話自己做不到吧。開始工作後,雖然以前的空虛感緩和了,但她並沒有力爭上游的野心。那天晚上,梨花回家也沒對正文提起這件事。
不過幾天後,梨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順便去了書店。井上說的從業資格,是證券外勤特別會員第二種資格,或者第一種資格。要想更進一步,還有人壽保險代理人資格。梨花記下了從井上那裡聽來的這些詞語,在書架上按圖索驥。很快就找到了。梨花抽出兩本參考書,嘩啦嘩啦迅速翻了翻,不禁笑了。我不可能做到的,這次梨花相當現實地想。信託投資委託人?含選擇權債券買賣?信託理財?一口氣湧入眼簾的單詞,都是些假名很少的專有名詞,連字面意思都不懂。要把這麼難的詞語一個一個記住,怎麼可能?梨花面帶微笑把參考書放回書架,看了看烹飪雜誌的書架後出來了。
空氣中已全然帶上了春天的暖意,天邊還掛著一抹殘霞。梨花一邊在腦海中搭配著回家後要做的菜色,一邊朝家走去。一直在做計時工,那我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呢?梨花忽然閃念道。現在這樣的生活,未來五年、十年,不,二十年、三十年會一直持續下去嗎?
那不也是非常平和安穩的生活嗎?梨花的腦海中浮現出工作了很多年的年長的打工女性。但梨花與此同時卻感覺到一股和這想法截然相反的,令人想要大喊的焦灼感緩緩地向全身蔓延。梨花想起了那熟悉的感覺。自己彷彿是梅澤梨花的一部分的感覺。這感覺眼看著就要蔓延至全身,梨花好不容易止住了。
就算做了全日工,也不可能讓一部分的梅澤梨花,變成全部的梅澤梨花吧。只會變得和在信用卡公司工作的時候一樣罷了。只會對名片上印著的自己的名字,感覺隔膜而已。
好容易到了家。梨花目不轉睛地看著門旁嵌著的門牌上的「梅澤」那兩個字。然後打開門,輕聲說著「我回來了」,打開玄關。
這個時間打電話,會不會太缺乏常識?不過,還不到六點不是嗎?梨花手裡握著電話子機想著。這個時間打電話其實很正常,只是因為天這麼黑了,感覺像是要在深更半夜打電話呢。太暗的話,開燈就好了。梨花打開房間的燈。越過廚房吧檯,看到下班回家路上買的食材擺在那裡。盒裝香菇、捲心菜、金槍魚罐頭、豬五花,還有西藍花。但是,說不定在有小孩子的家裡,現在這時候,是最忙的。電話還是應該週末打吧?
結果,梨花把子機放回充電座上,走向廚房。
雖然想和亞紀聯繫,卻一直未曾聯繫。
新年亞紀寄來了賀年卡。這是梨花第一次收到亞紀寄來的賀卡。卡片的正面有照片。是沙織在七五三節3時拍的照片。
公婆堅持要按孩子的虛歲來慶祝節日,所以雖然早了點,但我們去年就給她慶祝了七五三節。長大了對吧?我還想再見到你。今年我也要復出工作!電話聯繫哦!
卡片上用小小的字寫著。
她倆以前沒互相寄過賀年卡,所以梨花沒寄給亞紀。梨花想早點回信,日子卻一天一天過去;想著也可以寄問候卡,卻又任由時間流逝,現在立春都過了,再回信本身就感覺微妙;想著打個電話也行吧,卻不知為何一拿起子機就躊躇不決。今天,還是沒能打出電話。
和亞紀在澀谷吃飯,已經是前年夏天的事了。她們之後在電話裡聊過幾次,但那頭常傳來孩子的哭聲,梨花覺得非常過意不去,漸漸地不再在平日的傍晚,自己下班後到丈夫回來之前的時間打電話給亞紀,這半年來明顯斷了聯繫。
七五三節的照片特別可愛。總覺得孩子好像才出生呢,都已經這麼大了。亞紀,你想做什麼工作,已經定了嗎?
雖然今天也沒打成電話,但是梨花一邊在心裡反覆演習著打算和亞紀說的話,一邊撕開了香菇盒上的保鮮膜。
我嗎?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起什麼都沒變。每天都如同在重複前一天。
實際上她也確實過著那樣的每一天。工作基本上手了,也開始指導新來的兼職人員和合同工了,熟悉的客戶也增加了許多。沒和正文吵過架,但正文的話依然在心裡留有疙瘩,只是梨花發覺自己已經習以為常了。還有,夫妻間「那種事」依然完全沒有。
從盒子裡取出香菇放到砧板上,梨花低頭看著操作台上放著的食材。金槍魚罐頭、捲心菜、豬五花和西藍花。我買了這些是想做什麼菜呢?梨花挨個注視著這些食材,思索著。
梨花想起,亞紀之前在電話裡說過自己早晚也打算回去工作;她還說過,要是沒懷上孩子,還會考慮體外受精。亞紀不僅描繪著自己的人生藍圖,而且腳踏實地一個一個去實現,梨花再次想到。工作也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吧。亞紀一定從來不曾有過那種感覺,感覺自己只是中條亞紀的一部分。
香菇、金槍魚罐頭、捲心菜、豬五花和西藍花。我原本打算做什麼來著?梨花打開冰箱的蔬菜格看了看。把蔥和三分之一的蘿蔔拿出來又放回去,再次站到操作台前。梨花覺得,要將這些東西搭配出一頓晚飯的菜單,實在太難了。
怎麼了,是正文的聲音,梨花終於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對著擺在操作台上的食材,已經發了一個多小時的呆。
「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沒準備晚飯。」
「啊,嚇死我了。就看到你呆呆地坐在那兒……要緊嗎?有食慾嗎?躺下來休息會兒?」
穿西裝的正文把裝肉的盒子和西藍花放進冰箱。他真的是個好人,梨花在心裡說道。我沒準備晚餐他也不會生氣,還會為我的身體著想,還幫我把菜和肉收起來……
「不用了。晚飯要怎麼辦呢?」
「叫個比薩吧,還是去站前哪家店吃點……」
「說來,我們還從來沒叫過比薩呢。叫個試試吧。」
這麼一說,梨花的心情稍稍興奮起來。信箱裡投進過好幾種宣傳單,梨花無意中留下了幾張,但一次都沒訂過。梨花取出收起來的宣傳單,打開看了看。「有好多種啊,看起來特別好吃的樣子。老公,太多了,我都不知道選什麼好了,你來決定點什麼吧。」梨花把宣傳單遞給正文。
正文打電話訂完後,梨花把宣傳單攤在餐桌上,目不轉睛地看得入迷。廣告上的注意事項標明,從訂餐到送達如超過三十分鐘,將退還一半的訂餐金額,這讓梨花感覺特別稀奇,稀奇的感覺變成了興奮的期待。梨花孩子似的抬頭看著鐘,脫口而出道,三十分鐘內真的會來嗎?正文去二樓臥室更衣了,當然沒有回答。
剛才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梨花現在覺得那太愚蠢了。想給亞紀打個電話為什麼都那麼猶豫呢?明天打吧。一定要打個電話,說說第一次點了比薩外賣。
就這樣過了二十幾分鐘後,門鈴響了。梨花小跑著去玄關,接過還熱乎乎的比薩盒。付了送貨員告訴她的金額,向少年般的送貨員道了謝關上門。
「我剛剛算時間呢。」梨花把比薩盒攤放到餐桌上,用手抓起比薩一邊吃一邊對正文笑道,「廣告單上寫著超過三十分鐘的話,就只要半價。如果剛好三十一分鐘送到,不覺得賺到了嗎?但是,他們只用了二十二分鐘就送到了。你掛了電話後,正好二十二分鐘。」
「別那麼小家子氣啊。一點比薩錢而已,沒什麼吧。」正文也笑著回答。但是梨花並不是這個意思,特意訂正:「不是小家子氣,是覺得這種規則有意思。心想他們真的會給半價嗎?」
「你那麼想要半價,那麼比薩的錢,我來付?」
正文在笑。梨花這才知道,對第一次外賣比薩,正文和自己一樣充滿期待。他流露的笑意,是那種笑意。「味道不壞,又方便,不過比照片遜色很多啊。照片上的蝦,都有龍蝦那麼大是吧?」正文還開心地這樣評論著。
的確,眼前的比薩,和宣傳單上的照片大相逕庭。西藍花變色成了棕色,洋蔥干了,香腸也大為縮水。
不久前還滿心期待的興奮,急劇萎縮。為什麼會對這種東西期待呢,梨花看著餐桌上的比薩。盒子上沾染著油漬,黏附著的芝士也干了。
梨花承認,無法給亞紀打電話,不是因為在意時間不妥,而是因為哪怕一件事,自己也無法像亞紀一樣,自己決定並付諸行動。也無法向正文確認,兩人是否已經放棄要孩子這件事了。一年、兩年過去了,雖然對丈夫的話感到心裡彆扭,卻無法詢問他的真實意圖,每天只是重複著前一天活著。梨花實在無法告訴亞紀,自己是這樣度過每一天的,也沒法聽一步一個腳印紮實走著自己的路的亞紀,說她自己的事。所以梨花既沒有回信,也打不了電話。
「怎麼了?還是不舒服?」
眼前是正文的臉,似乎擔心地望著自己。有水滴滴落在自己置於膝蓋的手背上,梨花這才發覺自己在哭。她像孩子似的用手背揉著雙眼。
我們這兩年究竟在幹什麼?我們真的不要孩子了嗎,就這樣兩個人一起生活下去嗎?為什麼我們不一起討論商量?不,不是這些。你不主動邀請我,對我的主動邀請又拒絕的話,我們以後要一直不碰對方地生活下去嗎?
千言萬語幾次都湧到了嗓子眼,卻終於沒說出口,又嚥了下去。
為什麼問不出口,為什麼說不出來呢,明明事關重大。梨花用力揉搓著雙眼,眼角都火辣辣地刺痛了。
「怎麼了?頭疼嗎?是不是吃了這個胃不舒服了?要不要躺下來休息會兒?能自己走嗎?」
正文用哄孩子般溫柔的聲音說道,摸著梨花的頭。他越是這樣做,梨花的眼淚越是洶湧而出,她抽泣著。正文扶著梨花站起來,手插進腋下扶著她上樓,讓梨花在臥室的床上躺下。僅僅是這些肢體接觸,梨花就開心得不禁瑟縮起來。梨花目送著正文離開臥室的身影,在黑暗中,戀戀不捨地繼續感受著留在頭上和腋下的體溫。
到了4月,梨花向井上傳達了她想做全日工的意願。
梨花不想在電話裡和亞紀聊的時候,說自己和兩年前的夏天一樣。雖然對亞紀來說,就算自己的工作從計時工變成了全日工,也沒什麼意義吧。但哪怕是這種變化也可以,她只想有話可說。梨花心想,為了不讓今天重複前一天,就必須做些和前一天不同的事情。
梨花把之前粗粗瀏覽就放回書架的參考書都買了回來,下班回到家晚飯也是草草準備,她開始為了取得資格學習。什麼受益證券、發行市場,還有企業信息公示制度、可轉換債券,這些名詞非但陌生而且全是冗長的漢字,實在讓人束手無策,但幾個月學下來,也漸漸看習慣了。梨花雖然覺得這很像世界史考試前死記硬背那些年號,但她還是把不認識的詞抄在筆記本上,努力去理解難懂的字面意思。
到了正文快回來的時候,梨花就把參考書和筆記本藏到書架裡,手忙腳亂地準備晚飯。相比以前,偷懶敷衍的菜多了,連買回來的熟食也開始濫竽充數,不知正文有沒有發現,但他對此沒抱怨過什麼。
不過,週六和週日的時間幾乎都花在了家務上,平日只能在準備晚飯前的有限時間裡學習,所以資格的取得比預想的更耗費時日,直到1994年,梨花好不容易取得了證券外勤特別會員第二種資格。那年的2月起,梨花開始以全日業務員的身份工作了。
早上八點四十五分去銀行,換上制服,參加五分鐘左右的早會。九點,銀行開始營業的同時動身拜訪客戶。工作內容和計時工的時候相同。拜訪客戶,按照指示送去利息或文件,把活期存款轉成定期存款,把客戶整筆的現金帶到銀行存起來,推銷新的理財產品。中午時回銀行一次,在地下的員工食堂吃午飯,下午再出門拜訪客戶。四點半返回,寫當天的工作日誌,五點下班。以前有年長的男性行員同行,但改做全日工後,與梨花同去拜訪客戶的,是一位名叫佐倉、與梨花年齡相差無幾的男性行員。每週有一兩次佐倉不跟來,梨花獨立承擔工作任務。這是唯一的不同。
若葉銀行鈴掛台分行這一帶,在二十年前還是個觸目所及只有田地和山巒的一望無際的大農村,但近十年來,因為宅地開發,山和田地被破壞,變成了公寓或建好待售的住宅。因此,銀行的客戶清晰地分為兩類,不是賣了山和田地的老資產家,就是新搬來的年輕夫婦及其家人。拜訪的客戶裡老年人居多這一點,不僅是梨花,其他業務員也大同小異,因此,梨花以為,無論哪位業務員得到的招待與自己都是一樣的。比如,客戶們買了蛋糕等著她的到訪,或者把燉菜裝進保鮮盒裡讓她帶回去,把似乎很寶貴的爵士唱片放給她聽。梨花以為這些都是稀鬆平常的事。
做了全日工後,梨花終於意識到,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和梅澤小姐一起拜訪客戶的話會變胖啊。」佐倉半開玩笑地說道。梨花問他是什麼意思,他笑著說:「因為大家知道梅澤小姐要來,都會端出點心來,又不能剩下。」梨花一問之下才知道,客戶給拜訪人員上茶的都不是很多,連茶都不給上的更普遍。梨花做了全日工後,客戶之一的平林孝三老人為祝賀她取得資格證,馬上送了條項鏈。當時,梨花單純地以為包著的東西是手帕或者毛巾之類的,就接了過來,但是回到家打開一看,露出來的竟是印著品牌名字的盒子,盒子裡裝的項鏈梨花無法猜想價格,不過一定很昂貴。第二天,她趁著外出拜訪客戶時順便去了平林家,說自己實在不能收這麼貴重的禮物,想把它還給老人。但是平林老人執意不肯收回。結果,梨花把那項鏈依然裝在盒子裡,原封不動地收在梳妝台的抽屜裡。
梨花提心吊膽地把這件事告訴了佐倉,和他商量該如何是好。
「那種東西最好別收,不過也沒有這方面的規章制度。如果他再送你東西,我來委婉地和他說。」
自己似乎比其他的全日工或者行員更討人喜歡,受到盛情款待。意識到這一點的梨花,就愈加不想辜負他們的期望。有客戶新換了一台洗衣機,梨花就幫著閱讀使用說明,向客戶解釋如何使用;客戶托梨花買五公斤裝的大米,梨花就去買了帶給客戶。他們總是在佐倉不在的日子拜託梨花做這些事,所以梨花也沒向佐倉匯報過這些。
梨花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討人喜歡。有時候,六七十歲的他們,會和自己年邁的父母重疊在一起,所以,他們一定也是如此,覺得自己像是他們極少回家探望的孩子吧。自己身上有什麼特點讓他們如此認為呢,梨花思索著。
自從在銀行工作後,梨花開始刻意迴避父母。以前每年的中元節和年終,梨花都會和正文一起回娘家,但最近,就算新年去正文家,也不回娘家。因為,她已經厭煩了父母對他倆是否要個孩子的追問,也厭煩了自己傷透腦筋不知如何回答。但是因為自己不怎麼去看望父母,內心常會有種淡淡的罪惡感。聽著客戶嘮嘮叨叨聊天,隨聲附和著,處理他們委託自己辦的事情,感激地收下燉菜或者茶點,這些對於梨花來說也是對父母的贖罪。
改做全日工一個月後,梨花望著遞過來的工資明細大吃一驚。工作內容明明沒怎麼變,工資卻幾乎翻倍了。梨花心中有種和短大畢業後第一次拿到工資時一樣的喜悅。不,說不定比那時更高興。具體的數字表明,自己能夠做到值得拿這些金額的事情。
五點下班出了銀行,梨花坐電車去青葉台。她不想如往常一般徑直回家準備晚飯。下了電車,梨花小跑著向百貨商場而去。其實她更想去澀谷或者新宿,只是這個點去市中心的話太花時間,但又等不及週末。今天就想買。買個什麼能作紀念的東西。
梨花心情愉悅地在百貨商場的每個角落走著看著。包、飾品、手錶、衣服。選什麼好呢?因為是紀念品,所以選個不容易被時尚潮流左右的東西更好吧。衣服和包很快就會過時,所以選飾品吧。還是選價格昂貴的外國鍋具或刀叉呢?梨花乘著電梯上上下下地反覆考慮著,最後決定買手錶。好一頓猶豫,一旦到了真要買的時候又覺得只買自己的太過意不去,梨花借口正文快過生日了,買了男女對表。梨花讓店員把兩塊表分別做了禮品包裝,又在地下買了熟食匆忙回家。
「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雖然有些早。」飯後,梨花說著,把用絲帶繫著的禮盒放到茶几上。正文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哦?」他驚訝得有些誇張,「可以打開嗎?」正文問過後解開絲帶,「噢,不錯啊。」說著,戴上了手錶。
「尺寸不合適的話,我可以拿回店裡去改。」
「稍微有點鬆,不過這樣正好。」
「其實我也買了塊一樣的。」梨花坐在正文身旁,伸出左手給他看。
「原來是對表啊。」正文靦腆地笑了,「太奢侈了吧?你是發獎金了嗎?」
「漲工資了。其實我一直沒和你說,不過由銀行出錢讓我考出了資格證,所以現在的工作也比以前更多。」
「哦?難道你參加了正式職員升格考試?」
「怎麼可能。我哪能當上正式職員啊。再怎麼努力,最多也只是個合同工。」
「也就是比較了不起的打工者?」
「是啊,就是那種感覺。不過漲了工資,終歸很高興。」
「漲了多少?」
「多少嘛,也就一點點啦。」
「哎呀,也是。畢竟還是打工的。不用買手錶這麼貴重的東西啊,再便宜些的多好。」
「我是覺得買能作紀念的東西更好吧。而且,這又不是多高級的表。」
「我之前就很想要一塊這樣的呢,陪客戶打高爾夫還有出差時能隨意佩戴的表。真是謝謝你,多虧有了這塊。」
又是一絲小小的彆扭感在梨花的身體裡蔓延開,但梨花無法將這種感覺付諸語言。她不知道自己對什麼不滿。只是感覺一直持續的興奮頓時萎縮了,和叫外賣比薩那次一樣。
「我這之後會更忙的。」正文摘下表放在茶几上說道,「最近有個幹部面試,上頭問我想去的部門,所以說不定我會有人事方面的調動。那樣的話,進修和出差會比現在更多。」
正文現在所屬的部門是促銷部,但梨花記得結婚當初就聽他說過,將來想去商品開發部。
「關於要孩子的事我也一直在認真考慮,也想過或許現在調動工作不合適吧,但是如果錯過這個機會,不知道還要等幾年呢,所以還是先把我想去的部門告訴了上頭。這關係到我的一生,也關係到你的生活。哎呀,不過還要看這半年我做出的成績,上面如何評價吧。」
這意思是說放棄要孩子這件事了嗎?梨花想道,忍不住想笑。放棄也好什麼也好,夫妻間那件事本身都不存在了。
「你忙你的,我完全不要緊啊。夫妻倆一起努力工作吧。」
「我可沒在徵求你的同意啊。」正文乾脆地說道,站起身,「好勒,去洗個澡吧。」
梨花不明白正文剛剛說了什麼,愣愣地抬起頭看著正文。正文小聲哼唱著什麼,出了連接走廊的那道門。
兩種心情湧了上來,一種是覺得哪裡不對勁,還有一種是覺得正文說的是對的。思忖了一下,梨花採用了後者。的確,這不是徵得我同意的事情。我沒立場說,我不介意調動工作。所以,等下得向正文道歉——要是剛才的話讓你聽起來太自以為,真是對不起。梨花看著扔在茶几上的手錶考慮著。想是想通了,但嗓子眼卻有點難受,像嚥了一個嗝下去。
送自己項鏈的平林孝三是位七十五歲上下的老人,對梨花來說是位很棘手的客戶。平林家位於月見野的居民區。佔地大概三百多平方米,有一棟瓦片屋頂的兩層樓住宅和一個蕪雜的小院。孝三一個人住在那裡。孝三的妻子大概十年前就過世了,夫妻倆膝下有一雙兒女,但也早已各自成家立業,住在外地。
梨花負責的大部分高齡客戶都很喜歡她,不僅喜歡和她談銀行事務方面的事情,還喜歡和她閒話家常。不過,銀行的工作人員和客戶之間畢竟界限分明,所以雖然會有人因為兩三萬日元的活期存款這種小事把梨花叫去,卻不會沒事請她去家裡喝茶;雖然有人拜託梨花幫忙更換壞了的燈泡,但不會在休息天把她約出去。可孝三不同。梨花曾接到孝三的電話,讓她馬上過去,結果跑去一看,也沒有特別的事,不過是讓梨花陪著聽他沒完沒了地閒聊。孝三在休息天約梨花出去吃飯,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孝三也曾糾纏不休地要在梨花生日送她連衣裙,約她去町田購物。梨花從沒見過他女兒和兒子的家人來訪,他和子女似乎沒什麼頻繁往來,所以一開始以為,他是沒個人說話,感覺寂寞吧。之前做計時工時,或許因為有同行的行員在,他沒直接這麼說過,但是會算準了梨花回到銀行的時間打電話來。當然,買東西、吃飯這種邀請梨花一直都在拒絕,最後甚至假裝不在。行員和打工的同伴把孝三稱作「小黑」,這是這家分行用來指代棘手客戶的隱語。梨花轉成全日工後,有時沒有佐倉同行也要去平林家,他更是肆無忌憚地邀請梨花。梨花原本還同情他也許很寂寞,後來也拒絕得不勝其煩。梨花向上司提出希望更換負責人,但被委婉地駁回。畢竟,孝三自從梨花負責他的業務後,把在其他銀行的存款全部轉到了若葉,而且他的名下有公寓和土地,並把每個月的租金都存成定期,所以對銀行來說他可是大客戶。
即便梨花拒絕了休息天和下班後的邀請,孝三也不會不悅。他只是笑著說,真遺憾啊,也不會揚言要把存款轉走。也就是說,雖然反覆拒絕不勝其煩,但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梨花決定這麼想。即便如此,梨花還是不太願意拜訪平林家。那天也是,孝三說有東西要存銀行把自己叫去,但估計又是僅僅陪他閒聊一個小時吧,心情鬱悶的梨花在月見野站下了車。
除了鐘點工一周去三次外,平林家其他時間都鴉雀無聲,可這天打開門,卻見玄關那裡脫著一雙從沒見過的運動鞋。梨花一如往常地被帶到了面朝庭院的日式房間,與孝三相對而坐,陪著他聊天氣、聊物價,這時二樓傳來響動。是來客嗎,梨花想,卻有所顧忌沒有多問。「梨花小姐,能幫我泡杯茶嗎?」鐘點工不在的時候,孝三總讓自己泡茶,於是,梨花熟門熟路地走進廚房,泡了日本茶。當她端著兩杯茶走出廚房時,正巧撞見二樓下來的年輕男子。梨花一驚,對方大約也是如此,雙方都像受驚的貓咪般身體緊繃地注視著對方。他穿著衣領鬆鬆垮垮的T恤和牛仔褲,是個隨處可見的年輕人,然而出現在總是鴉雀無聲的平林家,看起來卻像是外星人。
「啊,梨花小姐,我孫子、孫子。」從日式房間只探出頭來的孝三貌似開心地說道,「喂,你不自我介紹嗎?」
「啊,那個,我叫平林。」年輕男人點頭致意。
「我是若葉銀行的梅澤。平常總是承蒙你爺爺的關照。」梨花想著這還是第一次在這個家裡看到孝三的近親,也點了點頭。
「你也到這邊來喝杯茶!」
孝三大聲說道,但年輕男子卻沒出現在日式房間。孝三比平時心情更好,跟梨花說個不停。孫子名叫光太,別看他那副樣子,但比他父母有出息多了,成績很好,高中時在重點高中也名列前茅,可惜沒考上國立大學,不過應屆考上了東京的六大高校之一4,也很了不起了,孝三如此誇耀著孫子,說個沒完。一個小時後,梨花一邊想著今天大概也是僅僅陪他聊天吧,一邊準備起身說再不回去就該被領導批評了,這時孝三煞有介事地把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到矮飯桌上,說道,500萬,拿去存你最近說的美元理財產品吧。
回去的路上,梨花走在隨處都還留有農田的居民區,發現剛才的年輕男子就在不遠處。他似乎在看手中的紙片,因而步履緩慢,梨花若不放緩腳步就會追上。默默跟在後面走也不自然,所以雖然沒想到要說什麼,梨花還是追了上去,說「剛才不好意思」。
平林的孫子光太,再次像貓一樣停下不動看著梨花,口中小聲地「啊」了一聲,把手裡的紙片塞進牛仔褲的口袋裡。
「我都不知道平林先生有孫子。他說兒子和女兒全都住在外地。」
「那算外地嗎?」光太歪著嘴。是不是要對她笑呢,梨花不是很清楚。接著光太便沉默不語,所以,自己雖然沒什麼興趣深究,但梨花問道:「光太先生也住在外地嗎?」
「我在東京。」他嘰嘰咕咕地回答。
「啊,聽說你是大學生。你自己一個人住嗎?」
「嗯,是啊。」
「平林先生說你學習非常好呢,是他引以為豪的孫子。」
光太這次明顯笑了。但似乎不是因為愉快才笑的。那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輕蔑。
8月初,居民區的道路一端在熱浪蒸騰中搖曳扭曲。樹木輪廓分明的影子伴著和風輕搖。走在路上的,除了他倆沒有別人,四周安靜得彷彿時間靜止了。梨花瞥了眼身邊,看到汗珠從光太的太陽穴滴落。也許是沒帶手帕吧,光太沒去擦拭,任憑汗珠從下巴滴落。看到他鬢角的短髮被汗水濡濕,梨花很想像對小孩子那樣,用手帕給他擦把臉。梨花輕輕拿出手帕,卻沒那麼做,只是擦了自己的額頭。
「他有好大一筆的存款啊。」光太突然說道,「那裡面也裝著現金吧?」他指著梨花拎著的大包問道。
不知該如何回答,梨花只是曖昧地笑笑。模糊地想,看樣子這位孫子不喜歡平林孝三。那之後,光太便沉默不語了,所以梨花也默默地走著。想跟他說點什麼,可完全不清楚年輕人,或者說走在身邊的孝三的孫子,可以聊什麼不想聊什麼,於是一言未發。
「我覺得爺爺很討人厭,不過還是請你多多關照。」
在通往車站的人行橫道前,兩人因為紅燈停下腳步,光太突然說道。
「沒有的事。」梨花笑了。
「不,我知道。因為爺爺討人厭,所以大家都離得遠遠的。我父母打來電話,無動於衷地說,讓我去看看他死沒死。」光太在笑。這次是與年齡相應的天真的笑,梨花鬆了一口氣。
「所以,你來看看爺爺死沒死嗎?」梨花半開玩笑地問道。
「不是,想找點東西順路過來的,不過幸好梅田小姐你在。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的話,有些受不了。」
「我叫梅澤。」
「啊。對不起。梅澤小姐。」
信號燈綠了。天空清澈遼闊。梨花和光太肩並肩過了馬路。
「下次等梅澤小姐你來的時候我再來吧。單獨和那人相處,真的會產生殺意。」
不知什麼時候起,光太似乎輕鬆隨意了很多,他說著這番話,自己也笑了。光太說去澀谷,兩人僅僅一起坐了兩站。在空空蕩蕩的電車裡,光太問,你有名片嗎?梨花從包裡取出名片遞過去。
他問:「要是再有事去那個家,可以跟你聯繫嗎?」這次沒有笑。他該不會真對自己的祖父有殺意吧,梨花心裡生出淡淡的不安。
「我是跑業務的,所以很多時候不在單位。」
電車駛進車站。梨花站起身,光太也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鞠躬說道,「謝謝您了。」
現在的年輕人真讓人搞不懂,梨花在回銀行的路上思考著。光太看起來坦率淳樸,卻會突然冒出「殺意」這種詞。看起來像是在無憂無慮地聊天,但是講到不想說的事情會突然噤聲。啊,原來是這樣啊。今天,我們的「小黑」是想向我炫耀他引以為豪的孫子啊。關於光太,梨花思考的就是這些。兩人再也不會見面了吧,而且梨花絲毫不打算插手平林家的家務事。這天因為孫子在,孝三才沒有執拗地邀請她,梨花因此鬆了一口氣。
若葉銀行的鈴掛台分行除了基本的歡迎會、送別會和期末慶功會,還有聖誕聚餐以及消夏酒會。銀行會在町田或者澀谷的居酒屋、餐廳包場。梨花參加過歡迎會、送別會還有忘年會,不過其他宴會極少出席。那天,梨花決定參加在澀谷的啤酒大廳舉辦的酒會,是因為事先知道當天正文會晚歸。大家拿到了複印的地圖,工作結束後相繼趕往會場。梨花和數位打工同伴還有行員一起坐上了去澀谷的電車。梨花原以為每家分行都像這樣有很多聚會,但似乎並不是。梨花在電車裡聽一位才二十多歲的女行員說:「我們這兒,分行行長那人喜歡搞些熱鬧聚會,而且大家關係又都很好。」在窗口工作的她說道。
「也有關係不好的分行嗎?」梨花問。
「和我一起進來的女孩去了其他分行,跟她一聊才知道,好像我們行有點特殊啊。有很多地方氛圍更緊張,或者更刻板。」
「但是,聽說在這種聚會上也會被評估操行呢。」今年剛進公司的新行員說道。
「評估操行?」梨花驚訝地看著他。
「沒那麼緊張兮兮啦。不過,也許最好別太得意忘形,什麼都往外說。比如休息日去賭馬了,或者貸款買了勞力士之類。」在窗口工作的女生語氣揶揄地說道。
「真是的,只是說學生時去賭過馬而已啊,而且也沒買勞力士,只是說想要嘛。」還像學生一般的新人抗議道。
「不是單純的聚會嗎?」梨花詫異地問。
那個女生愉快地回答:「是單純的聚會啊。但是呢,我們這種單位啊,領導和下屬沒什麼時間或機會交流對吧?雖說大家感情融洽,而且氛圍像村委會一樣,但畢竟是個經手金錢的地方,所以,上頭還是會不動聲色地觀察大家的品行啊用錢方式啊之類的。」
「這麼說來,當初面試的時候,問我孩子的學校和補習班的情況,就是這個意思?」插話進來的是大概半年前進來的三十幾歲的打工女性。
「啊,他們問你什麼了?」梨花的視線轉移到她身上。
「我家,老大明年上中學,他們問我,是去私立嗎,平時在讓他學什麼啊,補習班每個月費用高嗎?」
在她向梨花說明期間,在窗口工作的女性同其他女行員聊起別的話題來,沒有回答之前的問題。
作為會場的啤酒大廳位於宮益坡的中間路段,是設於大樓地下層的一家德國啤酒屋,裡面的包間用經理的名字預訂了,最先到場的梨花一行人先互相幹了杯,喝了起來。不知不覺地,打工的和打工的坐到了一起,行員則是年齡相近的湊在一起坐下。梨花這桌坐的全是打工的女性,既有時常交談的熟人,也有印象淡薄的人,大家手拿啤酒,熱切地聊著化妝品、餐廳、電視劇這類跟誰都可以隨便聊幾句的話題。
從一起去跑客戶的佐倉那裡,梨花發覺銀行職員有特有的思慮方式。比如在信用卡公司工作的時候,說到品行就是工作態度問題。如不遲到、不穿奇裝異服、認真工作。但是銀行在此基礎上還會注重經濟方面的問題,不,或者說對經濟方面問題的重視,是第一位的。花錢是否大手大腳,有沒有為錢所困,生活作風是否檢點……自己這些打工者不是正式職員,所以也許沒有太大關係吧,不過行員竟然在這種聚會上也必須注意聊天的話題,真是一刻也不能鬆懈呢,梨花同情地想道。
七點半全體到齊,聚會變得熱鬧。座位漸漸打亂,在歡迎會和送別會上定會展示清唱才藝的分行行長照樣唱了一段,但和每次一樣沒人側耳傾聽,都沉浸在各自的談天說地中。啤酒壺一個接一個地空了,新的被陸續搬上來,年輕的行員到處遊走給空杯子斟滿。土豆和肉食的盤子在桌子上交錯傳遞,場內喧囂得不將耳朵貼近對方的嘴巴,就連說話聲都聽不到。梨花實在不覺得這像是在評估操行。那種熱鬧和歡快,讓梨花想起了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
酒會在九點後收場。接下來是去附近的卡拉OK續攤。梨花很少像這樣在外面吃飯,雖然她還想繼續沉浸在那熱鬧的歡聲笑語中,但不太想去卡拉OK。梨花和幾位說要回家的打工女伴一起,向留下的成員告別後,在宮益坡上向車站的方向走去。
「梅澤小姐,」正要走完宮益坡時,梨花聽到有人招呼自己。她回過頭去,看到一個身穿T恤的年輕男子站在那裡,梨花一時沒想起來這是誰。
「我叫平林。我們在月見野的那個家裡見過。」年輕男子說道,梨花終於想起他是孝三的孫子,但想不起他的全名,「你們喝酒了?」
「嗯,喝了點,有聚會。」一起下了坡的數人在幾米外等著梨花。但是他不以為意地繼續問道:「你已經要回去了?還是正要去續攤?」
「其他人去續攤了,我們幾個正要回去。」梨花朝等著的女同事們遞了個眼神。她們似乎將這誤解成先走吧,紛紛對她揮手道:「再見啦,梅澤,週一見。」「再見嘍。」轉身走了。
「那個,你現在一定要回去嗎?」
「啊?」梨花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注視著眼前的年輕人。雖然沒下雨,但一種不僅悶熱而且潮濕的味道充斥在淡淡的黑暗中。梨花一瞬間產生了某種錯覺,彷彿站在眼前的男人,和自己有著非同一般的親密關係,他因為某種迫不得已的理由在挽留自己。
「哎呀,我想說,只是覺得太巧了,所以要不要去喝一杯?」這麼說著,他卻不知為何為難地笑了。彷彿被人邀請,他卻找不到理由拒絕。可是,提出邀請的明明是他自己。
梨花瞅了一眼手錶。和正文買成對的對表。兩次出差和五次高爾夫,正文真的戴著那表去的。梨花抬起頭,向一臉為難看著自己的男孩回答道:「只一會兒的話,可以。」
他說這邊有家店,就邁開了步子,梨花跟在距離他數步之後,終於想起了他的全名,平林光太。對,就是平林光太。他像是被人叫了名字般回過頭,沖梨花笑了笑。梨花心頭一驚。那笑容如此親密,親密得彷彿剛才的錯覺並非錯覺。
光太帶她去了一家位於酒類門店地下的酒吧。昏暗的店內瀰漫著煙草味,搖滾樂聲震耳欲聾。款式各異的沙發和桌子散亂地擺在地板上,桌與桌之間以從天棚垂下的薄布間隔。絕大部分沙發座都坐滿了。雖然昏暗中看不清楚,不過可以知道這裡不是梨花剛才所在的那種已參加工作的人群的聚集地。這裡似乎全是相當年輕的男男女女。修行僧般瘦削的長髮店員把光太和梨花帶到了吧檯。光太要了啤酒,梨花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金湯力。
「對不起,約你約得這麼突然。我剛打完工,想喝點酒,但又不想一個人喝。」
「原來你在打工啊,打什麼工?」
「啊,在KTV。就在那邊。兼做家教和KTV店員。我是個窮學生。」
「家教?啊,家庭教師。」
「根本顧不上學習啊。」
光太笑了。兩邊坐著情侶,空間狹小,再加上音樂嘈雜,所以彼此都必須抬高嗓門說話。有時候光太在「咦?」了一聲後突然把耳朵乾脆地靠近梨花的嘴邊。梨花問了幾個問題,光太都回答了,但是一半沒聽清,即便如此,梨花也像是聽見了一般使勁點著頭。
每次把酒杯靠近嘴巴,身體都會驚人地愈加輕盈,梨花吃了一驚。準確地說,變得輕盈的是心情。但是梨花用身體感受著那輕盈。像是脫掉了潮濕沉重的、讓人難受的衣服,身體被清潔的浴巾包裹了起來。明明沒什麼有意思的事,但梨花好幾次笑出聲來。梨花發現自己一笑,光太也像放心了似的笑了。她因此愈發傻笑起來。
在狹小的空間裡,梨花之前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移動身體,不讓光太的右臂碰到自己的左臂,如今卻什麼都無所謂了。每次笑或者交談的時候,梨花的左臂都能感覺到光太乾燥的體溫。在梨花感受到的輕盈裡,這種觸感讓人心醉神迷般愉悅。梨花思忖,這一定是因為剛才聚會的餘韻還殘留著。一定是這種歡快的,如學生聚會般笑鬧的餘韻,讓自己變得這麼輕盈。然後,梨花才注意到一件事。在熱鬧的聚會中,我感覺回憶起了學生時代,但其實不對。我的學生時代不曾如此狂歡笑鬧過,不曾無憂無慮地醉酒、開懷大笑過。我不是回憶起了學生時代,而是想起了學生時代的自己所想像的情景而已。除我之外的學生,也許都曾男男女女湊在一起,像這樣熱鬧歡騰吧。我度過的,不就是只能如此想像的學生時代嗎?在短大的兩年裡,我乖巧認真,如父母、朋友、其他男生對我的期待,扮演著僅僅只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的自己。梨花腦中驀地浮現這些想法,彷彿要把它們從腦海中趕出去一般,她對光太說道:「但是,你真能認出我來啊。」梨花沖光太笑道,「我們只見過一次,幾分鐘而已。」
「因為最初見到的時候,就覺得真好啊。」
光太說著,向吧檯裡側的瘦削店員又點了杯啤酒。光太轉向一旁,他耳郭紅了。梨花慌忙把金湯力的杯子貼到臉頰上。臉燙得嚇人。「再來一杯嗎?」店員問梨花,「那我也再來一杯。」梨花說著將杯裡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梨花對於「真好啊」不明其義,反覆想著。終於明白了。光太是說,梨花你真好看啊。5「竟還會奉承人。」梨花輕輕碰了碰光太的胳膊。
「哪有,不是奉承呀。」光太像是生氣了般說道。
「跟一個大嬸說這種話,可撈不著什麼好處啊。」
光太一言不發,接過放在吧檯上的啤酒喝了口,沒看梨花,說道:「什麼大嬸,用不著這麼說自己啊。」
梨花什麼都沒說。驀地,她感覺自己彷彿把輕盈舒暢的時間全部斷送了。梨花如同看到因為和小男生在吧檯緊挨在一起親密地喝酒而手舞足蹈的自己,頓時羞愧起來。自己明明不喜歡小男生的。
「我其實打過電話。」光太露出之前的笑容對梨花說。
「啊?」
「按你給我的名片打過電話。」
「啊,有什麼事嗎?我跑業務,幾乎都在外面……」
「想聊點什麼,下定決心打了電話……」光太還在繼續說道,不過旁邊的女客人仰身大笑,光太的聲音被那笑聲抹去了,梨花沒聽到。
「我該回去了。」
梨花喝光了第二杯金湯力,從圓椅上站起身。「我送你到車站。」光太格外彬彬有禮地說著也站起身。光太在梨花之前走向收銀台。從褲子後袋裡拿出錢包。
「我來付錢吧。」梨花把他推開站到了收銀台前。
「但是,是我邀請的你。」
「可你是窮學生吧?」梨花拿出5000日元,接過找零。
「不好意思。明明是我邀請的你。讓你破費了。」光太禮貌地低下頭。
店裡嘈雜,所以來到外面,感覺突然間靜謐無聲。霓虹燈照耀下的夜空是葡萄色的。潮濕的味道比剛才更濃,不過葡萄色的夜空中月亮出來了。快十一點了,可宮益坡還像休息日的白天一樣人來人往。
「和你聯繫沒讓你為難吧?」走在旁邊的光太說,梨花抬頭看著光太。
「為什麼?」梨花問。不明白光太為什麼需要聯繫自己。
「為什麼呢?」光太為難似的笑了,「比如像這樣喝喝酒,吃吃飯。」
「為什麼?」梨花又問了一次,「為什麼要和我?你是學生,有很多朋友吧。」
「為難的話就算了。」光太賭氣般說道。那之後他沉默不語,雙手插進牛仔褲的後袋裡走在梨花身邊。梨花想,簡直就像被母親批評了的小孩子。
梨花終於想到,似乎比自己小一輪的這個男孩,並不是想戲弄自己,也不是奉承,而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某種魅力。為什麼偏偏是自己,明明只會聊無趣的話題,而且毫無共同點,年齡相差太多。梨花決定現在把這大量問題有意識地拋到一邊。開心。像是三分的成績提高到了四分一般,像是入選了選拔隊一般,像是被誰認可了一般,開心。
「謝謝。」
梨花站住了,朝光太低了低頭。這是在對開心致謝。光太似乎吃了一驚。
「謝謝你請我!」
大聲說完後他慌忙也低下頭。梨花同抬起頭的光太四目相對。兩個人同時笑了出來。
在車站告別,梨花坐上了往城郊的電車。電車上都是回家的上班族,擁擠不堪。整個車廂內飄蕩著酒氣。梨花拚命抓著吊環,雙腳站穩。電車搖晃,吊環鬆脫,梨花踉蹌了一下,身後的男人咂了下舌。梨花再次伸出手緊緊抓住空著的吊環。在人的縫隙間能看到窗子。地鐵的黑暗附著在窗子上,梨花發現那裡映現著自己的臉,還有自己嘴角的淺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