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澤梨花
黃金周之後,梨花開始頻繁使用偽造的定期存單,純粹是因為每個月信用卡的消費額超出了她的工資。
話雖如此,梨花卻不會對任何客戶都隨便使用偽造存單。在自己負責的客戶中,梨花慎重地挑選著即便拿到定期存單也不會仔細確認的人。這種人出乎意料地真不少。有人連裝著存單的信封都不打開,還有人就算打開也只是掃一眼金額就完事。梨花認為,那些人壓根沒想過自己會被騙。他們都被富裕的圍欄守護著,在生活至今的日子裡,只品嚐過善意。
梨花還漸漸開始建議客戶,不要把存款證明打印在存折上,而是另開一張存單。「把定期存款全都記錄在一本存折上的話,萬一存折丟了或者被盜,對方會一下子知道您全部的儲蓄金額,風險太大。最近其他銀行僅僅為了簡化操作流程,所以才向客戶解釋說,一般的做法都是在打印在存折上,但我個人建議您別打印在存折上,另開存單更好。」梨花一臉驕傲地解釋道。她當然會避開那些年輕的客戶,或是即便年長但生性多疑以及仔細確認利率變動的客戶。梨花建議用存單的客戶幾乎全都聽取建議更換了,而拒絕的人,理由也不過是「怕麻煩」。
梨花就這樣把偽造存單發到了同意更換的客戶們手裡。從他們那裡接過50萬到70萬不等的金額,存入自己的賬戶,用於在信用卡還款日扣款。那些拿到偽造定期存單的客戶,梨花將他們的姓名、存入金額、利率、到期日等詳細地做成表記錄在冊。以防萬一,還交代了銀行不要把交易報告郵寄到他們家裡去。
所謂的交易報告是顯示餘額和存款種類的文件,定期存款的客戶都會收到寄自銀行的交易報告。因此對那些拿到偽造存單的客戶,梨花向負責人提出停止郵寄:「有人常抱怨錯把交易報告當成小廣告扔掉了。這些客戶還是我親自拿去給他們吧。」
雖然光太收下了梨花買給他的衣服、手錶、鞋,由梨花請他吃飯,住在梨花訂下的蜜月套房裡,但他似乎還想著要規規矩矩還錢,兩萬三萬的,想起來就給梨花一些。光太帶著介於害羞和生氣之間的表情,把赤裸裸的紙幣對折了塞過來,說聲「給你」。這些錢,梨花也都如光太般規規矩矩地存入假名賬戶中。到了自己發工資的日子,也會提個五萬,有時多則十萬存入這個賬戶。
從客戶那裡「借來」的錢,梨花真心打算要還,也深信自己能夠還上。
那年夏天,正文在8月盂蘭盆節時從上海回家探親。他並沒有立刻回到位於長津田的自己家,而是先在埼玉的父母家住了兩晚,掃完墓才回來。丈夫闊別多日返家,對梨花來說完全感受不到欣喜,甚至還覺得麻煩。
梨花原本不打算請高溫假,結果同事們都問為什麼不請,甚至連井上都請她去吃午飯,席間說道:「你要是有什麼難事請告訴我。」梨花這才想起來,在這份工作中,領導會有意無意地檢查私人經濟狀況。如果不願休假,會被懷疑是不是在經濟上有什麼困難。梨花無奈,配合正文回國,在盂蘭盆節期間請了兩天假。
正文這次回來,也不是特別要做什麼。他整日蒙頭大睡,不是在臥室睡,就是在電視機前躺著躺著就睡著了。正文回來的第一天,梨花難得地親手做了好幾道菜擺上餐桌,但不知道是否太久沒做飯導致廚藝生疏,每一道菜的味道都似是而非,但是正文毫無怨言地吃了個精光。梨花問他上海的生活怎麼樣,他也僅僅說了一兩句和東京沒什麼兩樣這種無關緊要的話,聊得索然無味。有一瞬間,梨花心想難道是露餡了,然後這想法馬上又變成了疑問。
露餡了?什麼露餡了?
是發現我有個叫光太的年輕男朋友?
還是發現了那台我借口「工作需要」而買的家用彩色複印機的實際用途?
發現我塞在衣櫃裡的不計其數的名牌衣服、名牌包?
發現我的首飾盒裡放著貨真價實的寶石飾品?
發現了應該已經處理掉的信用卡公司寄來的消費明細?
發現我錢包裡的美容沙龍會員卡上記載的積分?
發現我收在衣櫃裡,而且還藏在抽屜深處的客戶管理筆記本?
是什麼露餡了?
梨花這麼一想,不由得慌了神。纏著正文諂媚似的問他,飯菜味道如何,休息期間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想買的東西。
「是啊,那邊雖然便宜,但是粗製濫造的很多,明天去買點東西吧。買些內衣和襯衫之類的。」
正文終於這麼說時,梨花才鬆了一口氣,卻也筋疲力盡,甚至想道,乾脆一切都暴露了多好。
乾脆一切都暴露了多好。
梨花心裡一驚,在心裡不斷反芻著無意間閃過的念頭。假如東窗事發,我會怎麼樣呢?當然會離婚吧。但是,真變成那樣了不是更好嗎?但梨花只是想到這一層,就不再往下想了。當然,梨花並未主動暴露任何一件事。
第二天梨花陪正文去了新宿的商場。盂蘭盆節期間的商場空空蕩蕩。因為常和光太去購物,所以梨花對於男士服裝所在的樓層也熟悉自如。正文還在探頭探腦地東張西望,不敢走進專賣店,梨花卻拉著他進了比光太的衣服更成熟的品牌專賣店。梨花手裡拿著襯衫和褲子,建議道,這件不錯吧?正文則像個孩子似的乖乖任人擺佈,既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看了一會兒,突然出了專賣店。
「怎麼了?既然需要就買了吧。」梨花追上來說。
「我只是覺得,好厲害啊。」正文一邊走一邊突然冒出這句話。
梨花過了幾分鐘才明白他說的是價格。品牌店的襯衫一件要39000日元,梨花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對此覺得理所當然了。
「但是,像你這種職位的人,就該穿點像樣的。用我們銀行辦的聯名卡還能打折,刷我的信用卡就行了。」
梨花說著,挽著正文的胳膊去了近旁的專賣店。聯名卡和打折當然都是謊話。正文乖乖進了店裡,被笑容可掬的店員迎進去,店員和梨花分頭挑選了各種衣服拿過來,在貨架上攤開。正文試穿的都不是自己選的,而是店員挑出來的幾件,買哪件和哪件由梨花來決定。付款時,梨花回憶起了一點往事,擔心正文又會不悅,但是店員拿來的夾在皮製賬單夾裡的消費明細,正文看都沒看。
「果然是因為那邊物價太便宜,所以一時有些猶豫了呢。」
等他們買完東西在附近酒店裡的天婦羅餐廳坐定時,正文才愉悅地說道。
「是啊,雖然我沒去過不知道,不過是很便宜吧?」
「一頓午飯300日元還能找零。」
「不過很好吃吧?」
「是啊,吃得很可口啊。」
正文心情愉悅地暢談著,梨花對此感到了一陣難以置信的寬心。對於正文的上海生活話題,梨花毫無興趣。但即便聽他喋喋不休著諸如天氣一類自己毫無興趣的話題,也讓人心情舒暢。這時剛炸好的天婦羅從吧檯裡端了上來。梨花喝著日本酒,吃著天婦羅,覺察到自己內心的滿足感,覺得很奇妙。她一邊聽正文談笑,一邊茫然地想著,真正屬於我的地方究竟是哪裡呢?是酒店的蜜月套房?銀行櫃檯內?混合著香水和油炸食品味道的女更衣室?還是長津田的那個小房子?是光太身旁?丈夫身旁?究竟是哪裡呢?
梨花付了晚飯錢。若是以前,正文絕對會嘮叨幾句。但是今天他什麼都沒說。梨花結賬時他已到店外等候。梨花出來後,他也沒道謝,不過依然心情大好。對此,梨花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
正文結束高溫假回到上海後,梨花又開始毫不猶豫地同光太見面。一到週三梨花就心神不寧,到了週四她會匆匆忙忙趕回家中,預訂東京市中心的酒店。訂好從接下來的週五晚上到週一早晨的房間。然後聯繫光太。她不能讓那一次成為最後一次,她不能將光太和自己之間的現實終結。
新年後第一天上班,上司井上突然告訴梨花,有一周左右,他會和梨花一起前去拜訪客戶,順便給他們拜年,梨花頓時腦海中一片空白。若只是單純的拜年就好了,但井上要是當場確認起定期存單呢?要是拿出那些自己曾說親自交付不用郵寄的交易報告書呢?梨花胡思亂想著。這一周定下來要拜訪的客戶中,有哪些人是拿著偽造存單的?這一周內有哪些客戶看起來可能會打電話要求我們上門拜訪?梨花想到了三個人。平林孝三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井上還想去給其他幾位在銀行存入了大筆存款的客戶拜年,他遞給梨花一份客戶名單,讓梨花把他們排進比較空閒的日子裡,名護玉江也在其中。
井上會從第二天開始和梨花一起拜訪客戶。那天梨花離開銀行後,一邊走向車站,一邊回想著有偽造存單的幾位客戶。要不要現在就去拜訪孝三?他總是期待自己到訪,即便現在過去他也會很歡迎自己吧?拜託他說明天上司與自己同行,之前請先讓我整理一下存單,然後把偽造的存單抽出來如何?但是,他會讓我這麼做嗎?不是反而會讓人起疑嗎?對今天自己的到訪,也難保孝三不在井上面前提起。梨花最終也沒想到什麼好主意,一籌莫展地到了第二天清晨,心情沉重地走出了家門。
過了九點,梨花和井上一起離開銀行,前去拜訪約定好的客戶。上午的客戶中沒有人持有偽造存單。無論在第一家還是第二家,井上都沒進行梨花所擔心的確認工作。井上只是把帶去的點心遞給客戶,聊聊天,回答一些客戶的提問。但是未必在每位客戶家都這樣。誰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突然開始確認工作。
「那個,井上先生。」上午的拜訪結束後,在回銀行的電車裡,梨花下定決心說道。
「關於下午要去拜訪的平林先生,感覺我單獨去可能更好。」
「哦,怎麼回事?」
「那個,實在有些難以啟齒,平林先生要是看到我和其他人,尤其是男性員工一起的話,多半會不高興。您問一下佐倉就能明白。」梨花說著,窘迫地笑了,「以前,他曾經突然大發脾氣,似乎誤以為是自己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男行員才會跟著我一起來。」
「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是指?」
「不,並不是他對我具體做了什麼。只是,有時候他會邀我去吃飯或者喝茶,我當然一直拒絕,不過他似乎覺得這麼做沒什麼不妥。」
「哦,那我不是更應該一起去嗎?」
「不,我已經習慣了,沒關係的。但他是大客戶,要是讓他不高興,我怕有點不好吧……」
井上抓著吊環,目不轉睛地俯視著梨花。梨花沒移開目光,凝眸看著淡淡地倒映在井上瞳仁中的自己。聽天由命吧,看他怎麼反應吧。
「那就交給你吧。」井上說。因為放下了心而忍不住就要舒出的氣,又被梨花慌忙嚥了回去,「平林先生啊,我記得自從你負責以來,他把存在其他銀行的大宗存款都轉到我們家了是吧?說來,以前我們也有個特別受客戶青睞的女性員工,她生孩子辭職時,說負責人變了而來解約定期存款的客戶絡繹不絕,真是讓人大吃一驚。」
電車抵達南町田,梨花跟隨井上下了電車。
「要是此外還有那樣的客戶要告訴我,就是不太歡迎行員去拜訪問候的客戶。」
梨花迅速思考起來。想趁此刻把其他持有偽造存單的客戶名字全說出來,但是那麼做也太昭然若揭了。
「預定這週五要拜訪的名護女士。」梨花猶豫後,只說出了這個名字。
「名護女士身體不好,年末時還一直臥床。要是她的身體情況好轉了就沒問題,我先確認一下,要是她還在臥床,我就一個人去。她很多時候真的是穿著睡衣坐在被窩裡,我想這種情況與男性見面也會有些不方便吧。」
「名護女士啊,這一帶上了年紀的人很多啊。」
穿過檢票口,掉光了葉子的行道樹在冬季陽光的照耀下,輪廓閃閃發亮。梨花瞇著眼睛看著一棵棵樹那尖尖的樹梢。自從為了面試第一次在這個車站下車時起,這風景明明已看過不知多少次了,這回卻感覺如同初見一般。
「那麼,名護女士也拜託你了。你看看情形,若她身體好些的話就告訴我。」
「嗯,我知道了。」
「真是虧得有你啊。梅澤小姐,你一向業績出眾,不請假也不遲到。像你這樣悉心留意每個客戶情形的人,很難得啊。那時候問了你一句是否改做全日工,真是太正確了。」
井上自言自語般說道,梨花同他並排走著,深深地低下頭說,謝謝您的誇獎。
持有偽造存單的客戶還剩下兩位,兩天後梨花和井上去拜訪其中之一的田邊智惠子,去年邁入古稀的她一如既往把人帶到日式房間。獨居的智惠子總是期盼著梨花到訪,常用日式點心和茶款待梨花,和她一起聊聊天,不過這一天準備的卻是瓶裝的啤酒和杯子。
「這大過年的,而且井上先生也來了,所以特別準備了這個。」說著,智惠子用佈滿青筋的手往杯子裡倒著啤酒。井上為難地看了看梨花,但智惠子勸說道:「有什麼不行的,就今天一回嘛。」井上只得伸手拿起了杯子。梨花被井上用目光催促著,也把杯子放到嘴邊輕啜一口。
「十分感謝您在敝行存入了定期。」井上這麼寒暄道,但老人幾乎沒聽,自顧自說了起來。
「兒子讓我別把地賣掉,但是不賣掉只能看著地價一直往下跌是吧?他跟我說什麼經濟還會復甦,可我又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到那時候。」
給井上減少不到一半的杯子裡斟滿啤酒,智惠子繼續道,「房子房子的,這周邊都在蓋房子,經濟不景氣卻蓋那麼多房子,到底要賣給誰啊。唉,不過那和我也沒什麼關係啊。五年前房產中介來問我買地的時候,當時要是賣了就好了。井上先生,喝啊!存定期也是,利息有和沒有一樣,不過啊,梨花說那也是定期好。兒子說的我一概不聽,但她說的我全聽。因為她,梨花小姐啊,連我的生日都準確地記著,還給我慶賀了七十大壽呢。可我兒子連我多大歲數都不知道。」智惠子明明沒喝酒,卻醉意矇矓般朗聲笑了。
智惠子總是獨自說個不停。梨花和井上端正地跪坐著,附和著喋喋不休的智惠子。就這樣一直講到結束吧,不要確認定期存單。梨花在那裡祈禱著。
但是,不知道是為了打斷毫無結束之意的智惠子,還是從一開始就有此意,當智惠子準備第二瓶啤酒時,井上開口說,「田邊女士,您的定期是另開存單的吧。」梨花頓時感覺全身的血液迅速向下衝,「您是分成幾筆存入的吧,那些存單都在嗎?我簡單確認一下。」
「啊?要我現在拿來嗎?」智惠子嫌麻煩地說道。
「丟失的話補辦要花手續費的,建議您時常確認一下。」
「哦,定期,定期……稍等一下啊。」智惠子起身。梨花知道智惠子把銀行相關的文件都收在廚房的櫃子裡。怎麼辦?井上要是看到那些存單,一眼就能知道是偽造的。怎麼辦?怎麼辦?梨花試圖找出對策,但是腦海中如同雲遮霧繞般一片空白,怎麼辦?腦海裡唯一浮現的,只有這一句話。
「不好意思,田邊女士,」井上欠身叫住打開拉門的智惠子,「抱歉,能借用一下洗手間嗎?」
「啊,廁所在這邊。走廊有點暗,你小心點。」
井上笑容尷尬地回頭看了看梨花,跟在智惠子後面出了房間。在客戶家借用廁所,是不妥的行為,但井上怕是因為主人一直在勸酒,喝多了忍不住了吧。梨花條件反射地站起身。
「田邊女士,就由我來確認吧,能把所有文件都給我嗎?」
智惠子目送井上去廁所回來後,梨花同她一起進了雜亂的廚房。
梨花接過智惠子取出的黑色皮革的薄文件袋,回到房間。她打開拉鏈的手在顫抖。一打開,好幾張依然裝在信封裡的存單,就夾在存折以及其他文件中間。
「梨花小姐,你是不是更喜歡喝茶,而不是喝啤酒?」從廚房傳來智惠子的聲音。
「嗯,如果能給我一杯茶的話就太感謝了。」梨花喊道,同時迅速確認著信封。自己偽造的存單一目瞭然。梨花幾乎想都沒想就把它們抽出來揉成一團,塞進了身邊的包裡。此時梨花聽到廁所門打開的聲音。應該還有一張。在哪裡?混在哪兒了?梨花顫抖著手確認著每一張存單。她聽到井上說著「真是非常抱歉」,還有走廊的地板發出的吱呀吱呀的聲音。找到了!梨花差點喊了出來,忙抽出來在手心裡揉成一團,迅速塞進包裡。幾乎就在那一刻,井上回到了房間。
「真要命,喝多了啊。」井上不好意思地說著,在梨花身邊坐下,「啊,你都幫我確認完了?」
「嗯,確實都在。因為我平時也會定期確認。」
「啊,是嗎?給我看看。」
井上從梨花手裡接過文件袋,簡單過目後合上了,然後對梨花低聲道:「這樣再待下去,還會被灌酒,咱們告辭吧。」
「田邊女士,茶不用麻煩了。我們已經喝了很多了。」梨花朝廚房揚起聲音說道。
「啊?是嗎?」智惠子的聲音似乎透著遺憾。
智惠子目送井上和梨花出了大門。
「我的臉不紅吧?」當他們朝車站走去時,井上問道。
「田邊女士的兒子在國外,很少回國。她關係要好的朋友,好像在前年去世了,所以,她說很少有人陪她聊天。她自己也說,像領退休金這事,其實為了活動活動筋骨,自己親自跑一趟銀行更好,可總是不自覺地就讓人給送過來了。」膝蓋還在顫抖。梨花為了掩飾說個不停。
「但是,你每次都這樣聽她說嗎?」
「是的,不過,她並不是每次都請喝啤酒的。」梨花說道。
「哎呀,真是要命啊。喝得太多了。」井上仰望著天空笑了。
那周的最後一天,井上說:「從今天起還是麻煩你自己去。我突然來了個有點緊急的工作,等忙到告一段落了,再和你一起去拜訪。」
「知道了,謝謝您。」
梨花不明白自己是對什麼道謝,但還是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低頭行了禮。今天下午要去拜訪另一位持有偽造存單的客戶。梨花心中大石落地,幾乎快要癱坐在那兒了。她正在準備拜訪客戶所需的文件,手依然在顫抖。光太。這個名字如同泡泡般在心中浮現。光太、光太。
「那我走了。」
「讓你提這麼多東西真是抱歉啊,拜託了。」井上對雙手拎著新年賀禮的梨花說道。梨花點了下頭就出了大樓,繞到後門。一位同樣外出拜訪客戶的女同事招呼說:「你現在出去嗎?我們一起去車站吧。」
兩人並排走著,那位也做全日工的女同事一直在說中午的外賣便當。說價格,說裡面油炸食品太多,說猶豫是自己做便當帶飯呢還是怎麼辦,梨花隨聲附和著,但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光太、光太。梨花一直在心裡呼喊著。光太。已經不要緊了。我們還能在一起。光太、光太。我想快點見到你。因為沒被井上發現,梨花獲得了一種扭曲的自信。她下意識地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自己的行為獲得了認可。為還信用卡,梨花調整著「借款」的金額,50萬、70萬,漸漸地漲到了100萬、200萬。連她自己都記不清,用那些錢買了什麼,花在了哪裡,但無論她手裡有多少錢,都會花得一乾二淨。
每到週末,梨花都同光太在酒店的蜜月套房度過,然而沒多久梨花卻不再滿足了。當曾經的非日常徹底變成日常後,往昔所擁有的日常生活,卻反而成了非日常。比如,比起在蜜月套房裡開香檳,梨花更迫切地嚮往為光太做頓飯。想在休息日慢火煨著大塊牛肉,用準確的量杯烤蛋糕。可是,要叫光太去位於長津田的家,又實在躊躇。又不能讓鄰居看見每到週末就有個年輕男子出入。梨花想著自己需要個地方。對梨花來說,想到的,就是必須付諸實踐的。什麼事若是想到了卻沒有變成現實,她就不甘心。
進入3月後,梨花開始物色東京都內的出租公寓。新宿的房產中介帶著她,看了澀谷、下北澤、中野和初台幾處的房子。最初梨花的預算是10萬日元上下,但僅僅看了三四處房子後,就把預算提高了一倍。10萬日元能租到的房子,對梨花來說和學生宿舍別無二致。
結果,梨花在4月初簽下了位於二子玉川的公寓,房租28萬日元。梨花沒告訴光太,等自己買了傢俱、家電,定制了窗簾,買齊了廚房用品,把房間收拾得即刻就能入住後,才終於把光太帶去了。
光太踏進屋內的表情,讓梨花想起他第一次走進蜜月套房的時候。就這樣,梨花切身感受到,嶄新的現實又一次開啟了。比過去更令人心滿意足的現實。
「這裡,你可以隨便住。」梨花把鑰匙遞給光太時說道,「因為種種緣故,所以必須用我丈夫的名義租這間房子。」梨花彷彿在暗示,這房子是自己的富豪丈夫用來避稅的一種對策,「但是他絕對不會來這裡,所以你隨便住。這樣我們以後週末就可以在這裡見面了。一定比在酒店裡更舒適自在。」
「不用,我自己有住的地方,不會住在這裡的。」光太露出了如同見到不可思議的事物般的表情,四下環顧著房間,「但是,比起訂酒店在這裡見面更省錢啊。」梨花彷彿給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借口似的自言自語解釋道。
那天梨花立刻帶光太去超市買了東西,把視線所及的物品一一放進購物車。葡萄酒、啤酒、蘇打水、長條麵包、牛排、大塊豬肉、盒裝生魚片、蔬菜、水果、大米、零食再加上蛋糕卷。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雙手都拎著紙袋。
「買太多了吧。」光太愕然笑道。
「那是因為我們今天要開派對慶祝,所以沒關係嘛。」梨花也笑了,「不過確實太沉了。」
「我幫你拿一袋吧?」
「不行啊,你兩手都拎滿了。」梨花說道,又脫口而出,「有車就好了啊。」而說出來後,這再一次變成了預計付諸實踐的事,「你有駕照嗎?」
「當司機啊?」光太笑了。
離開沿河道路,在朝公寓走去的途中,他們卸下重荷,在自動售貨機買了果汁,小憩了一會兒。河面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白色和銀色的光。和光太走在同一條回家路上,中途喝罐果汁,僅僅因為這樣的小事,梨花就喜笑顏開。光太也跟著她笑了。梨花發覺,兩個人顯然都對將要嶄新開始的什麼感到亢奮。她一想到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兩個人一起分享那亢奮的情緒,便感覺連指尖都充滿了快樂。
因為在二子玉川租了公寓,梨花同光太的見面不再只限於週末。光太曾說自己有住處不會住在這裡,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居住環境太過舒適,外加不需要付房租,出梅時他住進了梨花租的公寓,開著梨花買給他的車。一切都自然而然。
即便是工作日,只要梨花打個電話,光太就會開著梨花買給他的車來接。兩個人直接去市中心吃飯,在公寓裡一起入眠,早晨梨花再打車回自己家。脫下吉爾·桑達的衣服、芬迪的鞋子,摘下鑽石耳環和戒指,穿上沒有牌子的裙子和襯衫去上班。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勞在她身體裡日復一日地堆積著,而為了擺脫疲勞,梨花購物、做美容。實際上,當她狂熱地購物時,疲勞確實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躺在美容沙龍的床上時,比起自己家的被窩,比起二子玉川的公寓,她都睡得更深、更沉。
正文偶爾會聯繫自己,幾次裡就有一次是拜託她買東西。比如指定品牌的洗衣皂、食品,或者指定品牌的領帶、高爾夫球具套裝等。梨花每次都準確地買回來再給正文寄去。她願意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和光太如此肆無忌憚地交往而產生了某種罪惡感,不過比起這點,某種自鳴得意的心情更為強烈。曾經,僅僅因為請他吃了頓飯,就被他嘲諷說你得意什麼,又不是在做多了不起的工作,可是他最近回國的幾天,已經徹底習慣了梨花付賬,現在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這讓梨花感到痛快。與其說自鳴得意,不如說那是種近似於報仇雪恥的心情。不過,究竟是對什麼報仇雪恥,梨花不願深究,也不願付諸語言,她僅僅品味著一種愉悅痛快的心情。
梨花漸漸開始覺得,要是沒有每個月扣繳的房貸,就可以不用再花客戶的錢了。梨花想,房貸還要還十八年,要不要瞞著正文私下裡全部繳清?然後把原本用來還貸的錢,用以支付信用卡的費用,或者存入還款用的假名賬戶。於是,梨花真的這麼做了。自己從客戶那裡總計「借了」多少錢,每個月10萬日元左右的貸款攢起來,什麼時候能趕上借款總額,梨花已經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了。因為梨花一邊想著有朝一日把借款一筆還清,一邊一直在往假名賬戶裡小額地存著錢,這麼做就是為了留在現實裡。儘管沒有意識到這一層深意,但因為梨花沒有捨棄還款的願望,她好不容易才能把現實握在手裡。
分行的酒會依舊還有,梨花也積極參加。新年會、迎新會、送別會,還有夏天的啤酒聚會。正因為梨花認定自己會把錢還清,所以自然地參與其中。
「梅澤小姐,你在客戶中的人氣,完全是第一名啊。」分行行長說道。
「我這叫什麼來著,對對,叫什麼『老人殺手』。」梨花自己笑了起來。
「真是的,沒想到梅澤小姐竟然知道這樣的新名詞。」年輕的女社員驚訝地笑道。
「不過,感覺梅澤小姐變得特別開朗。我們的聚會也經常參加了。」計時工時代的同伴感慨地說著。
「我想是因為越來越有自信了吧。客戶們都待我很好,所以我才覺得,原來也有我能做的事情啊。」梨花一臉認真地說道。這是真心話,梨花真是這麼想的。正文不在家,自己獨自生活,和光太戀愛,想方設法籌錢,她真的越變越自信了。
「怎麼會,是梅澤小姐你自我評價太低了啊,你的業績一直都這麼好,怎麼到現在才覺得什麼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計時工時代的同伴繼續說道,梨花則毫不避諱地說出:「生孩子的事我也放棄了。也許是就此看開了吧,覺得自己只有這份工作了。」
「哎呀,是這樣啊……」那個同事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點了點頭。
這也是真心話。梨花一心覺得自己只有這些了。這份工作,還有和光太度過的時光。正因為沒要上孩子,所以才能得到這些,才能把這些握在手中。
「梅澤小姐很了不起啊。老人家說話像唱片跳針一樣翻來覆去的,你也能溫和耐心地聽他們講,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井上滿臉通紅地插進話來。
「那個,跟我相比,有一個像梅澤小姐這麼漂亮的人耐心聽他們說話,溫和地附和他們,人家才更高興啊。」計時工時代的同伴說著,和井上一起笑了。
好多人一起走去車站,然後走向不同方向的站台。梨花他們坐上了東京方向的空蕩蕩的電車,她在長津田站對同伴們施了一禮下了電車。
走在空無一人的回家路上。雖然熱浪猶如蒸籠一般,但時有清風吹來。梨花仰望天空。帶著些許灰色的夜空中掛著數顆星星和一彎殘月。梨花心情輕鬆愉悅,想要光著腳一直走下去。笑意像是蘇打水的氣泡般輕輕湧上來。梨花想放聲大笑,但是如同忍耐尿意般忍住笑走著。就連纏繞在肌膚上的夜晚的冷空氣,都那麼怡人。
不久後,梨花知道光太輟學了。
某個週六的午後,光太和梨花坐在二子玉川的咖啡店裡,路邊擺著若干張帶有遮陽傘的桌椅。儘管烈日炎炎,但大部分客人都選擇了露天座位。梨花他們也是。他們把商場的購物袋放在車的後備廂裡,把車停在了地下車庫,兩人手牽手來到咖啡店。梨花的面前是一杯香檳,光太的面前擺著一杯啤酒。
兩個人在商量放高溫假時可以做些什麼。他們聊到趁9月日本遊客比較少的時候,梨花向銀行請個假,可以一起去巴黎,沿著塞納河畔漫步,順道去美術館,住聖日爾曼酒店的蜜月套房,不不不,還是去巴厘島租個帶私人沙灘的小木屋。梨花心裡清楚,哪個計劃都不可能實現,但聊得這麼煞有介事,彷彿一切都充滿了實現的希望。
梨花正想問光太,你是不是要跟學校請個假,光太搶先叫住經過的服務生,請他挪動一下遮陽傘的位置。服務生留下一句「請稍等一下」,就雙手端著盤子退到了室內。陽光從遮陽傘邊露出來,照亮了光太的右臂。梨花注視著那發光般的胳膊,喝了口香檳,繼續說道,她還想去意大利,想在威尼斯坐坐貢多拉。去意大利的話要去佛羅倫薩才好啊,光太也對這個話題興致頗濃。梨花又在自己的夢幻之旅中沉醉了好一段時間。
光太再次叫住正給新落座的客人端水的侍者,笑容滿面地要求:「能幫我調整一下遮陽傘的位置嗎?」
侍者似乎發覺自己忘了剛才的事,慌忙說道:「非常抱歉,現在馬上就給您調整。」誇張地深深鞠了個躬,從裡面又叫了一個人來,二人一起把遮陽傘的位置調整了一下。他們一人按著桌子,一人調整遮陽傘的角度。梨花望著他們,兩人都和光太差不多年紀,或者僅僅小一點吧。
這孩子是從什麼時候起——梨花驀地心生疑惑——這孩子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像這樣凡事都要人伺候了呢?根本不用調整遮陽傘的位置,只要稍稍挪一下自己的椅子,就能避開日曬了。
梨花知道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是遮陽傘而已。但雖說只是遮陽傘,梨花又覺得有什麼東西難以釋懷,揮之不去。
「謝謝。」光太微笑著對調整完的兩人說道。兩人深深鞠躬後回到了室內。
「說來,你的大學學習怎麼樣了?」梨花說著,感到一陣愕然。到現在才發覺自己完全沒有時間概念。和光太第一次見面是幾年前呢?那之後過去了幾年呢?當然,她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也知道自己年齡幾許。但是,不知從何時起,某一部分的時間似乎停滯了。長津田的家裡時間沒有流逝,光太的公寓裡也是。和光太住過的酒店、一起用過餐的餐廳,時間都沒有流逝。所以梨花一直以為自己被守護著。地震、有毒氣體、不堪入耳的種種殘虐事件、消費稅還有經濟不景氣,那些都無法隨著時間侵入自己的世界,梨花覺得,只要和光太在一起,一切就都與自己無關,一切都是世界之外的事情。也許,存在於世界之外的,是他們自己,不過就算那樣,也完全沒關係。
眼前這個男孩戴著百達翡麗的手錶,穿著阿瑪尼的牛仔褲,毫無愧色地讓同年齡段的男性給自己調整遮陽傘遮陰,他現在究竟多大了呢?
「啊,你在說什麼啊,梨花小姐?」光太純真無邪地笑著,同方才聊旅行的話題時一樣,「都什麼時候的事了,大學我早就不念了啊。梨花小姐,你真是對我毫無興趣啊。」
「啊?」梨花啞口無言。大學不念了?那你現在白天都幹什麼?「哪有不感興趣啊,你完全不跟我講大學的事,所以我總覺得不太好意思問。」
「我說過了,只是你忘記啦。我沒找著工作,有幾個朋友還在找工作,不過就算上班也沒幾個錢,感覺毫無意義。」
完全不記得聽他說過,但就算為此爭執也毫無意義,梨花如此想著,開口道:「那你現在……」整日無所事事嗎?在那個屋子裡,等著我打來電話,閒極無聊地上上網,打打遊戲,睡睡覺?
「我開始炒股了,這我不也告訴過你嗎?」光太笑得宛如眼前的日光般燦爛。
「股票……」梨花輕聲重複道。她回憶起炒股客戶的面孔。雖說聽早就從建築公司退休的一位老紳士說過幾次股票能賺多少,但梨花都沒放在心上。畢竟,對於股票買賣是什麼,梨花都似懂非懂。
「我好像相當有天賦呢。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虧過。我還你的錢也一直在增加是吧?」
光太一說,梨花再次察覺,光太還了多少錢,自己最近都沒查看。梨花心裡有些不悅,彷彿被迫意識到,自己內心的真正想法是,光太還的那點錢,不過是杯水車薪,頂不了什麼用。梨花伸手拿起杯子,但杯中已經空了。不過她還是把杯子放到嘴邊。杯子被陽光曬暖了,溫吞吞的。
「你的家人都還好嗎?」梨花問。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不感興趣。光太是否是學生,他被裁員的父親等家人究竟怎麼樣了,那些事自己一概都沒興趣知道。光太沉默了片刻,瞇著眼睛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緩緩開了口。
「我爸官司敗訴,結果只能再出去工作了。好像就是打打零工那樣的工作,聽說一開始很辛苦,不過,掙得再少,好歹有點收入了。我媽好像也習慣打工了,我也會寄錢回家。」他又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問,「那個老頑固還好嗎?」問完便笑了。
「挺好啊,對我也很好。」梨花說。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斷絕了來往,平林孝三家沒有親人出入的跡象。
「我們該回去了吧,應該先來喝茶再買東西的。」
光太站起身,直接走上了人行道。梨花進到店裡結賬。雖然一貫如此,但梨花再度心生疑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那孩子如此自然地離開,讓我來結賬。
回去的路上,車道和人行道都擁擠不堪,平時五分鐘不到的路程,今天卻走了三十多分鐘。他們從後備廂裡拿出買來的東西,用專用推車推著好容易回到了屋裡,此時已是晚霞滿天。
「煙火大會。」光太突然記起似的說道。
「怪不得一路上看到那麼多女孩穿著夏日和服啊。」冷凍劑早已變溫了,肉和魚都變了顏色,蔬菜也打了蔫。天那麼熱,還把它們一直扔在車庫的車裡,只能落得如此下場,但是梨花卻被打懵了般對此極為失望、後悔。梨花覺得,這簡直就像把孩子扔在車上,而自己跑去打遊戲。
「不知道從這兒是不是能看到。啊,夜市也開起來了,好多人啊。」
「今天做不成飯了,東西都壞了。」光太正從連著陽台的玻璃門向外張望,梨花對他說道。
「這樣啊,」他回過頭話說了一半,然後喃喃自語般輕聲說,「但是在外面吃看不到煙火了呢。」
原來他想看煙火啊。梨花莞爾,彷彿在似乎變了的光太身上,找到了他未曾改變的證據。
「對了,我們叫比薩吧。」光太想到了什麼好主意般說道。
也許因為堵車和訂單蜂擁而至,原本三十分鐘內應該送到的比薩,竟然在四十七分鐘後才來。快到三十分鐘時,梨花和光太站在牆上的鍾下,一起倒計時。一過三十分鐘,兩人一起捧腹大笑。梨花想起,曾經因為同樣的事發生過很索然無趣的對話呢。梨花懷疑超過送餐時間會不會真的算半價,結果正文說她小氣。自己為什麼會待在那麼無趣的地方呢,梨花感覺那像是別人的記憶般遙遠。
遲到的比薩只收了半價。梨花和光太把比薩盒在茶几上攤開,打開之前買的啤酒和葡萄酒,一邊等待煙火大會開始,一邊吃起比薩。
寂靜無聲的夜空中啪地散落了五彩顏色,兩人正要驚呼,空中轉瞬又咚地響起低沉的重音。梨花和光太對視一眼,便手牽手笑著說,開始啦。光太慌忙起身,把房間裡所有的燈都關了。然後各種色彩紛紛落入夜空。一道道細細的光束嗖地躥到空中,啪地綻放,接著是咚的一聲巨響,響徹心扉。有的煙火綻放後直接消失,也有的是留下火光的殘影后緩緩消逝。每升起一次煙火,房間裡都浮現出黃色、白色、粉色和藍色。還有延展成心形的煙火,橢圓形的煙火。梨花看得入了迷,連比薩也忘了吃。
「光太,」梨花看著煙火,出聲問道,「假如我變得身無分文,不再付得起這裡的房租,也去不成夏天的旅行,你會怎麼辦?」傳到自己耳朵裡的聲音,聽起來如此遙遠。梨花感覺不到是自己在說這番話。
「難不成你在考慮離婚?」
咚的爆破音消失後,光太的聲音返回了。對這個答非所問的問題,梨花不知道如何作答,沉默不語。
「梨花小姐,你瞧不起我吧?」光太說。
雖說他後面的話被煙火升空的聲音抹去,但梨花還是聽到了。
「我看起來像是因為你的錢才和你在一起的嗎?」
梨花正想回答「不是的」,光太先開了口。
「和你在一起,可以經歷很多各種各樣的事,這讓我吃驚不已。到現在我還在吃驚,有時候我會想,這人是機器貓嗎?」光太說到這兒笑了出來。夜空砰地被照亮了,黃色的光芒宛如夏天的大樹一般圓圓地向外延展。數不清的光束彷彿抓撓著夜空般緩緩流逝、墜落,「不過,我從來沒有說過,讓你給我買什麼,或為我做什麼。」
「是啊。」梨花慌忙說。確實如此。一切都是自己想這麼做所以做到現在的,蜜月套房、餐廳、包車,還有品牌服飾,都是如此。是我太無理取鬧了,梨花心想,「對不起。」道歉的聲音再次被煙火升空的聲音蓋過。
「梨花小姐你要是身無分文,那咱們就一起工作吧。雖然我們不可能再過現在這樣的生活了,我炒股炒得再好,也實現不了。但起碼可以付這裡的房租,吃簡單普通的三餐,旅行時住標準間而不是那麼大的房間,那樣生活下去一定可以做到的。」
在煙火的光芒照亮的昏暗房間裡,光太比平時都要喋喋不休。梨花逐字逐句地反芻著這段話。原來,我們倆是有可能一起生活下去的啊。只要不買名牌衣服,不去做美容,只要賣了汽車,換租個更小些的房子。一年一度的旅行,可以去箱根或者日光,泡泡溫泉,平時坐公交車或電車出行,在超市裡選擇快到保質期的商品買。紀念日則去家庭餐館慶祝。對,真的可以,大家不都過著這樣的生活嗎?梨花忘我地思考著,她沒有察覺,或是假裝沒有察覺,是什麼讓自己不可能過那種誰都在過的簡樸、平凡的生活。原因絕不在於正文。
「對不起。」
彷彿在腳下響起的煙火升空聲消失後,梨花呢喃道。
吃完飯,留下散亂的餐桌,梨花和光太來到陽台眺望煙火。光太剛剛說過的話,在煙火聲的彼端隱隱復甦。
不過,我從來沒有說過,讓你給我買什麼,或為我做什麼。
這句話,讓梨花突如其來地憶起自己的兒時。她從未考慮過,自己的父母掙多少錢,其中多少花在了自己身上。她曾認為,他們給自己買東西,準備新衣,帶自己去餐廳,為自己繳納學費,帶自己去旅行,都是天經地義的。不,天經地義到了想都不用想的地步。因為梨花並沒有要求父母為自己做那些事。所以青春期時,梨花還對此感到厭惡。
梨花回憶起高中時給上不起學的孩子捐款,險些笑出來。她那時真心認為,要是自己有能力做點什麼,就必須去做。她曾對父母說想做公益募捐,善意得到了父母的讚揚。然後梨花就一直用父母給的錢寄給那些素未謀面的孩子們。剛開始只捐助一個孩子,後來變成了兩個、三個……當變成六個時,梨花有了錯覺,以為自己可以挽救所有上不起學的孩子。以為把這裡有的,分享給那裡沒有的,是天經地義的。她深信,「這裡有」的東西,就是屬於自己的。
不知為何,錢這東西越是多,人越是看不到。如果沒有錢,就會一直惦記著,但要是有很多錢,人瞬間就會把這種狀態視為理所當然。如果有100萬日元,就不會認為那是100張一萬日元構成的,而會覺得那是從一開始就有的一個整體。於是,人就會像得到父母照拂的孩子一樣,天真地享受那些錢。
梨花站在光太身邊,沐浴著夜晚悶熱的空氣,想著自己和他共度的時光。想著今後也許會擁有的未來。她驀地明白了,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他們都不會分開。無關愛情,也不是方才光太熱切訴說的那種含糊不清的東西使他們彼此羈絆。使他們緊密相連的,是比和正文入籍時提交的結婚申請還要沉重,還要強烈得多的東西。
夜空被霓虹燈和煙火染上淡彩,伴隨著咚咚的轟鳴聲向自己壓了過來,彷彿要緩緩地將自己碾碎。梨花慌忙握住光太的手。光太任由梨花握著,卻沒有回應。
「煙火的背後有彎月亮。」光太冷不防說道。天空中確實掛著一彎宛如剪下的指甲般的月牙。每當煙火升起,它就被隱去,當煙火的亮光被吸收般消失後,它又緩緩地露出來。
梨花純粹為了自己的花銷而偽造定期存單的行為,是到1999年為止。那年春天,首先是山之內夫婦提出要把為孫女存的定期解約,提取款項。在此之前,梨花從來沒有設想過那些拿到偽造定期存單的客戶會在五年內提出解約。他們說錢是為了孫女存的,50萬、70萬陸陸續續地存了定期,提出解約時總額已高達350萬。他們告訴梨花,原本是想給孫女存的,但是兒子兒媳要買房子,所以打算給他們拿去付首付。
山之內夫婦的350萬早被梨花花得精光。但她還是得把那些錢連本帶利地還給他們。梨花暫且說服夫婦倆,不要馬上解約,而是等到五月中旬到期時再解約。夫婦倆同意後,梨花終於連子虛烏有的理財產品都開始偽造了。梨花新買了電腦、激光打印機和掃瞄儀,一邊和說明書搏鬥,一邊偽造起了根本不存在的定期存單。
將規定的定期存單掃瞄,再用DTP排版軟件做出「超級黃金」的標誌。再將兩者合成打印,蓋上分行行長的印章。仔細確認的話,能通過數字字體和字跡的濃淡看出是假的,但這定期存單還是比只用彩色複印機做的像樣得多。梨花自行給這份理財產品起名叫「超級黃金定期」,利息比一般的定存提高了大概三個百分點,梨花一本正經地解釋說這是只介紹給老客戶的高利率定期,很划算,到處給以前沒拿到過偽造存單的客戶們推薦。
熟悉的客戶中有幾人接受了梨花推薦的定存。梨花知道,他們之所以接受,不是因為利率高了三個百分點,而是因為他們的錢有富餘,而且是自己推薦的緣故。這時梨花已經瞭解,世界上就是有種人,10萬日元的利息是1000還是3000都無所謂。管那些人借點小錢有什麼關係呢?話雖然沒明說,但是梨花開始理所當然地接納這樣的事,就像光太對自己那樣,像正文一點點變成的那樣,像年幼的自己曾經做的那樣。因「超級黃金定期」而收集起來的50萬、30萬,對梨花來說就是一個整體的東西。和自己一個月掙的工資是截然不同的數字。
即便如此,到了山之內夫婦申請解約的日子,還是差80萬。梨花毫不猶豫從民間信貸借了這筆錢。梨花苦澀地憶起,自己一開始就是為了還清光太在民間信貸的借款才開始偽造定期存單的。不過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向民間信貸借錢時,梨花隱約意識到了自己正在做的,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事。其實她一直都明白,但此刻又有了新的領悟。如今自己已深陷這件駭人聽聞的事件中,無法抽身。梨花曾以為自己一定可以抽身。因為房貸已經還清,若把原先拿來還房貸的錢再加上一部分工資持續返還的話,有朝一日能把「借來」的錢全部還清。而此時梨花才隱隱約約地想到,不可能還清的。自己花了多少錢,要還多少錢,已經完全不知道了。
如果無法抽身而退,那只能一往無前了。梨花這麼想著,像在想一件遠在彼處的別人的事。因為,她別無選擇。於是,梨花回憶起那個炎熱得讓人倦怠的日子,回憶起為了買化妝品暫時借用五萬日元的時刻,回憶起當時觸摸到紙幣時的感覺。
從那時開始,對梨花來說顯示金額的數字的確已不再是有意義的金錢,而成了一個整體的東西。所借的80萬每個月還五萬的話利息是多少,什麼時候能全部還清,梨花沒想過。接受鄭重邀請去品牌店的預售會,在那兒花去的28萬什麼時候會從賬戶裡扣除,那個賬戶裡現在還有多少錢,扣款後餘額是多少,她也沒計算過。光太向梨花借錢而交給他的10萬日元,正文說客戶的孩子要遊戲機拜託梨花寄過去而產生的購買花銷,這些錢該從哪個賬戶裡出,那些錢原本是誰的,梨花都沒考慮過。梨花下意識地開始認為,每個銀行、每個賬戶裡的每筆錢都是相通的。名護玉江的錢,民間信貸的自動取款機裡取出來的錢,宛如不會乾涸、汩汩湧出的水流一般,源源不斷地緩解著週遭人的飢渴,扶助他們的生活。對錢有需要的人,可以要多少就拿多少。
客戶解約的申請零零星星地出現。每一次梨花都為了籌出那筆錢四處奔走。梨花不再滿足於已有客戶,為了開拓新客戶,她連午休時間都放棄了,走街串巷挨家挨戶按門鈴。只要在大門外聊上幾分鐘,梨花就能大致掌握那戶人家的家庭構成和經濟狀況。若是三代同堂或是有年輕夫婦同住的,梨花就適可而止結束談話撤退,若是貌似經濟頗為富足的老人獨居,或者夫妻、兄弟姐妹等兩個人生活的,就隔幾天再訪。他們將來能否對自己敞開心扉,也就意味著能否將經濟大權委任給自己。
梨花通過數次拜訪來判斷上述情形,認為沒什麼問題的話就頻繁前往。即便現在馬上需要錢,也不能操之過急。
超級黃金定期、超級白金定期、鑽石定期,梨花接連捏造出子虛烏有的理財產品拿去推介。自己的賬戶、夫妻的賬戶、為光太建立的賬戶、從客戶那裡「借款」的賬戶。民間信貸寄來付款通知單的話,是從哪個賬戶裡取錢支付的;信用卡到了自動還款日卻餘額不足,是用哪個存折來填補的,漸漸地,梨花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在向誰付什麼錢。明天需要的錢現在就要湊齊,僅僅重複著這件事而已。而且那錢簡直就像是泉水般取之不盡。
腦海中總有個像是蒼蠅飛來飛去般的聲音。雖然隱隱約約,但不絕於耳。梨花如同被那聲音催促般不斷偽造定期存單,籌錢,雙目緊盯向客戶「借款」的記錄的筆記本,敲著計算器計算利息,奔走在客戶、銀行、民間信貸的自動取款機之間。
那天梨花和光太見面時,看到他拿著手機。銀色的、光太一隻手就能握住的小巧電話。行員中已經有幾個人開始用手機,其本身並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只是令梨花暗暗驚訝的是,有電話打進這部手機。
那是週六晚上,他們在外苑前吃完飯打車回二子玉川的途中。昏暗的車內響起了電話鈴聲,梨花驚得身體一僵。光太若無其事地接了電話。在車內廣播的聲音停頓處,能聽到電話裡流瀉而出的輕柔聲音。
「啊,嗯嗯,知道。我現在有點不方便,等一會兒打給你。」光太一口氣說完,掛了電話。
瀉出的聲音是女人的。梨花沒問是誰,而說:「你買手機了啊。」
「嗯,很方便的,梨花小姐你也買一部吧。明天要不要一起去買?」
「但是不知道我是不是用得著呢。」
「用手機的話隨時都能聯繫上,多好啊。就像今天,我早到了三十分鐘,只好在表參道閒逛,但如果你也有部手機,我們就能約個地方喝茶。即便在外面也能互相聯繫上,馬上就能見面。」
梨花驀地感覺到一絲異樣。但是原因不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對什麼感覺到異樣。
在公寓前下了出租車,進了房間。剛打開門進去,光太就緊緊擁住了梨花,舌頭探進了雙唇裡。梨花品味著光太舌頭溫暖蠕動的觸感,想到已經好久沒和光太上床了。不,連見面本身都是久違的了。十天,不,兩個星期嗎?工作日見不到面,而上週末跑了好幾家民間信貸,為了開拓新客戶在居民區四處奔走。梨花直接被光太拽進房間,滑進臥室,燈也沒開,兩人就渾然忘我地脫了衣服,彼此緊擁。在緊閉的房間裡,兩人轉眼間就揮汗如雨,但是光太似乎都等不及開空調一般,把臉埋進梨花的乳房。梨花因傳遍全身的快感而身體後仰,聞著充斥在房間裡的味道。那是自己家完全不存在的、屬於年輕人的充滿生命力的味道;是混合了汗水、油脂和睡意的味道。
儘管貪婪地索求著,但是那天光太卻沒能做到最後。他一進入梨花的身體,就萎軟了。梨花用手幫他時,又會重振雄風,但是用手扶住插入時又會萎軟。週而復始了三次。
「對不起。」梨花道歉,停下了手。
「為什麼你要道歉?」光太若無其事地說道,終於打開了空調開關。
「可是,」梨花開口,卻不知要說什麼,看著浮現在黑暗中的空調的小綠燈。冷氣向下吹送,汗緩緩退去。
原本一動不動悄然躺著的光太,驀地發出聲音。
「你小時候有沒有聽說過,1999年的7月世界會毀滅?」
「諾查丹瑪斯預言嗎?原來是7月啊,這就不知道了。那不就是下個月嗎?」
梨花撿起掉在地板上的衣服,穿進袖子裡,輕聲說道。下周就是7月了。世界會怎麼毀滅呢?梨花思考著。
「記得小時候聽說,可能要開始核戰爭什麼的,現在看起來不像是會發生那種事的樣子啊。」
「是啊。」梨花不明白光太想說什麼,模稜兩可地說道,然後穿上衣服,仰面躺在光太身邊。
「你不用回電嗎?」梨花問。
「啊?」光太說,「啊,剛才的。那是我姐。」他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
因為是我姐姐打來的,所以不需要馬上回電呢;還是因為是我姐姐打來的,所以不需要疑神疑鬼呢?梨花等著下文,但光太什麼都沒說。只有冷氣送風的聲音和二人的呼吸聲,漸漸融化在混合著汗水、油脂和睡意的氣味中。要是毀滅就好了,梨花想。要是世界毀滅了該有多好啊,梨花祈禱般想著。
第二天是週日,結果梨花還是沒去買手機。午後才起床,和光太在咖啡店吃了午飯,那天梨花沒留下過夜。回家後梨花馬上就預約了下週末的美容,然後猶豫了一段時間,給電腦連上網,搜索了偵探事務所。她也不是有什麼明確的目的,也並非具體想知道什麼,卻鬼使神差地這麼做了。出現在網頁上第一位的偵探事務所可能是業界的大牌,總部設在澀谷,在東京市內及近郊各處都有分部。梨花記下了町田分部的電話號碼,關上了電腦。
到了7月中旬,世界依然沒有要毀滅的跡象。7月中旬的週三,梨花拿著信封匆匆走在鬧市區。儘管正在一周的工作日中間,但路上人潮湧動。寫著店名的霓虹燈招牌連綿成排,吆喝聲和大喇叭播放的歌曲混雜在一起,一群群學生和一群群上班族尋找著酒家一路徜徉,情侶們彼此深情凝望著從旁經過。梨花匆匆趕往車站,卻突然感覺一陣疲憊襲來,讓她站立不穩,於是進了觸目所及的咖啡店。店裡有著異樣明亮的螢光燈,雜亂地裝飾著法國人偶和古董。梨花坐在最裡面的座位上,要了冰咖啡,從信封裡取出文件。梨花想喝口水,水卻灑到了裙子上,她低頭看著那攤水漬,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平林光太有個女朋友。是二十二歲的大學生。在光太曾經就讀的大學讀英文專業,租住在從京王線的仙川站步行十分鐘的公寓裡。
梨花一邊想著,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一邊又覺得,那也是啊。然後又慌忙堅定地重複,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
文件裡還附了照片。那是個頭髮紮成了馬尾的,依然像個孩子的女生。梨花覺得有些好笑。都是孩子,這孩子是,光太也是。兩個人照片的背景,也許是她就讀的大學的學生街和她租住的公寓。從公寓門口出來的二人被放大得有些模糊。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令梨花啞然。不是對他們兩個人感到似曾相識,而是偵探事務所拍的證據照片著實像是事務所的樣本展示照。太司空見慣了,梨花差點笑出來。冰咖啡端了上來。梨花插進吸管喝著。什麼味道都沒有。
那天回到家,梨花又上網尋找偵探事務所。不是那種隨處可見的連鎖店,而是只在市中心有幾間事務所的公司。第二天午休,梨花在從一家客戶去下一家客戶的途中,從公用電話亭打了委託調查的電話。當她這麼做時,確實覺得有部手機也許更方便。
如同不願意接受診斷結果的患者一般,梨花最終委託了三家偵探事務所和信用調查公司,在8月收到了所有的結果。世界並未毀滅,一如既往地繼續運轉。梨花依然奔波在客戶、銀行、家和民間信貸之間,繼續搬動著一個整體的毫無意義的數字;受正文所托,給他寄食品、寄衣服;在深夜啟動著掃瞄儀和複印機偽造證券和定期存單,然後,三家公司得出的結論,幾乎完全一致。
平林光太正在和二十二歲的女大學生仁志圓談戀愛。
報告書中所寫的他們的交往,同梨花和光太的截然不同。平日,兩人在圓放學後約見,在學生街的居酒屋喝酒,結束後光太坐電車把她送到離家最近的車站。休息日則去鬧市區看電影,或者逛個街,但只是看看並不買什麼,極偶爾會開車去附近兜風。還有些時候,他們也會在圓租住的屋子裡度過。報告顯示,圓沒有去過光太的公寓。梨花閃念般想到,這是光太在顧及自己的情分嗎?因為付房租的人是自己?同樣,不知道是顧及情分還是愛情的表現之一,梨花給的錢,光太貌似也沒有花在與圓的交往中。恐怕是靠光太的收入維持著那樸素的交往。在他們的交往中,沒有蜜月套房,也沒有溫泉旅行;沒有出租車,也沒有香檳和高級餐廳,梨花對此心下釋然,同時感到絕望。令梨花釋然的是,他們不像自己和光太這樣,被一種穩固的牽絆緊密聯繫在一起,恐怕今後也不會;絕望的是,這兩個人那種純潔、健康的關係,自己和光太之間絕不可能有。
梨花支付給三家偵探事務所的金額,合計250萬。
梨花和光太的關係,並沒有因為梨花得知光太交了個年輕女友就發生變化。見面的頻率是減少了,但每個月會在週末見一兩次,梨花在光太的公寓裡留宿。見面時,梨花並沒把他和小女朋友的事太放在心上。可不見光太的週末,梨花二十四小時都在思考照片上看到的仁志圓和光太。現在這會兒,他們在約好的地方會合了吧。這會兒在吃午飯吧。這會兒在商量看什麼電影吧。這會兒……一切想像都彷彿實際偷窺到的真實情景,變成影像浮現在梨花的腦海裡。梨花一邊用目光追逐著他倆的身影,一邊關在家裡默默地偽造「超級白金定期」和「鑽石定期」等理財產品,然後漸漸地,被一股不知是焦躁還是憤怒,抑或不快的情緒所驅使,給美發店、美甲沙龍和美容院打電話預約時間。這麼做也平復不了心情的時候,她就出門去澀谷逛商場。穿上嶄新的衣服後,梨花就感覺自己似乎也煥然一新了。她沒打算和仁志圓一爭高下,只是忍不住要做點什麼。做點能讓她確信自己可以一直停留在此刻的事情。
第二年9月,正文打來電話,說要調回國內工作了。說定下來明年初就能回去。
即便聽到電話裡正文的聲音,梨花也只能在腦海中依稀描繪出那張臉。盂蘭盆節丈夫也沒回來,對梨花來說,他已經不算非常親近的人了。這一陣接到的正文的電話,都只是拜託自己買東西寄東西,所以梨花覺得自己像是在同快遞公司的人說話。梨花忍不住納悶,那個快遞公司的人幹什麼要「回」這裡呢?
「太好了。」梨花依然正常地發出了聲音。她對此感到驚訝,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別人的,「又可以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啊,都等不及明年了呢。」
掛上電話,梨花抬頭看看牆上的鐘。週六下午兩點多。沒有接到光太的電話,這週末他們並未約定見面。這會兒光太和仁志圓應該正不畏殘暑地走在街上吧。梨花眼前浮現出兩人的身影,接著拿起電話分機,按下了十一位數字。話筒裡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告訴她電話無法接通,或者已經關機。
「請馬上給我回電,我在家裡。」梨花留言後放下分機。
光太回電是在四點後了。梨花想像著,他們剛才是看電影了嗎?還是在遊樂場呢?又或者在美術館欣賞繪畫?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在光太詢問聲的背後,梨花拚命尋找著仁志圓的氣息。
「我想今天跟你見個面,不要明天,就是今天。」
「啊,有什麼事嗎?」
從光太的聲音背後傳來的,是街道的喧囂。那裡亂哄哄地響著音樂、說話聲還有笑聲。
「電話裡沒法說,今天不能見嗎?」
「可是我有點事……」光太支支吾吾。這種時候他的語氣中也沒有顯出不耐煩來,也許是因為他家教好?梨花彷彿事不關己般思考著。不,也許是因為仁志圓就在他身邊。也許光太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出自己不耐煩的一面。
「是嗎?我知道了,那就算了。你放心吧,我打這個電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梨花說完,沒等光太回答,就按下了通話結束鍵。
你知道我迄今為止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借給你的錢、買東西的錢、吃飯的錢、交通費、公寓的租金、購車款、保養費、股票資金,從我手裡拿走那麼多錢,卻連今天唯一一次提出想見你一面的請求,都拒絕了。梨花第一次對光太感到憤怒。但一邊感到憤怒,一邊又想笑。她也確實笑了。因為花了多少錢,她自己也不知道。3000萬嗎,或者更多?那樣一筆錢,卻也買不來今天見面的時間啊。梨花緊握子機的手心,因汗水濕漉漉的。
光太在六點過後打來電話。
「在哪兒見面?」他用沒有抑揚的聲音說著。
「啊,可以嗎?」梨花沒想到光太會擠出時間,驚訝地問道。
「你不是說明天不行嗎?」
「那我去你公寓。你吃飯了嗎?還沒有吧?吃點什麼吧。要不就去我們之前經過的一家壽司店,你說下次要去吃的那家。」
光太還是選擇了我,而不是仁志圓。飯都沒吃就提前結束了約會。梨花剎那間心花怒放,但光太依舊是漠然的聲音:「我不餓,不用了,那我在公寓等你。」掛了電話。
梨花收拾完出門,將近八點時到達二子玉川的公寓。在還沒打烊的商場地下食品層買了小菜、葡萄酒和甜點,快步朝公寓走去。剛才的怒氣徹底煙消雲散,只剩下心花怒放。
梨花用配的鑰匙開了門,走進光太的屋子。光太坐在沙發上。沒有開電視,也沒有放音樂。
「對不起,這麼突然。你還沒吃晚飯吧?什麼都不吃對身體不好,多少吃一點吧。我買了沙拉和牛排,還有法式鹹派。」
梨花說著,把買來的食物一一擺放在廚房的檯面上,再移到盤子裡。韋奇伍德的盤子大概12000日元。花色成套的方盤是15000日元。工藝精細的巴卡萊特葡萄酒杯20000日元不到一點。刀叉是成套的昆庭,將近30萬。六人份的刀叉組似乎是多了些,但梨花當時想著也許會有訪客,就買了。那些都是以前梨花一直想在結婚後買齊的東西。十一年前搬到長津田的房子時,這個願望沒能實現。結婚時父母和親朋好友給了很多餐具做賀禮,理查德·基諾裡的瓷器、白瓷以及有田燒等雜七雜八的碗碟,到現在還收在碗櫃裡。梨花一直想,到結婚紀念日把韋奇伍德的杯子買齊了吧,但不知不覺間把這事也淡忘了。正文回來的話,那種生活又會開始。每天用臨時拼湊的餐具盛放飯菜,在電視的聒噪中吃飯、生活。用手拿掉沾在飯碗上的米粒,一邊用洗碗布清洗盤子,一邊確認是否還有污漬殘留。
梨花收拾了餐桌,擦拭後擺上了盤子。光太卻坐在沙發上動都沒動。
「之前你該不是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吧?」梨花想著光太是不是生氣了,討好似的問道。
「沒有。那是什麼時候都可以做的事。我不怎麼餓,梨花小姐,你吃吧。」
光太柔聲說道,如同在告訴梨花,他並沒有不高興。但他依然背對著梨花。
「是嗎,那我就不客氣了。你要不要就喝點葡萄酒?」
「不,不用了。」
光太的背影回答道。梨花就座,一邊環視著房間,一邊開始吃飯。保潔每週來兩次,所以房間都好好收拾過,保持著清潔整齊。不過電視櫃上雜亂地放著遊戲軟件,沙發背上堆著衣服,能讓人略微聯想到光太生活的模樣。梨花在房間裡到處尋找仁志圓的氣息,卻一無所獲,甚至一無所感。
「你竟然還沒餓,中午吃什麼了?」和圓一起。梨花在心裡補充道。
但光太沒有回答。
「你想說什麼事?」他靜靜地問道。
話題被光太這麼一岔開,梨花越發想知道他中午究竟吃了什麼,簡直有種不問清楚誓不罷休的感覺。意大利面嗎?拉麵嗎?一定是和我在一起時不會吃的東西。
「梨花小姐,你想告訴我的是什麼事?」
光太這時才回過頭來。嘴角微微歪著,看似在衝自己微笑。梨花放心了。
「我想把這裡退租了,自己買間公寓怎麼樣?」梨花說。
梨花聽說正文要回國,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件事。正文回來的話,現在佔據房間的彩色複印機和電腦必須搬至別處。而且週末的兩天幾乎不可能留宿在外了。梨花能想到的解決對策就是場所。有個地方就好了。有個比這裡離自己家更近的地方,一個有空時隨時都能和光太見面的地方,一個可以安放彩色複印機的地方。梨花沒想過,那些地方若是同一處,也許偽造存單的事就會被光太發現。但不管怎樣,她急需一個比這間租賃公寓更方便、穩定的地方。
儘管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哪來的根據,梨花總覺得,只要自己和光太共同擁有一個這樣的場所,光太似乎就不再需要仁志圓了。還覺得,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就能和正文離婚了。
「我覺得每個月付28萬的租金有點傻,不如先首付買間公寓更合適吧。如果離我家再近一點,我平日也能順便過去找你,這樣更方便呀。」梨花晃動著葡萄酒杯,望著酒杯內側被沾濕,「我想認真考慮將來的事情。和丈夫在一起的確不愁吃穿用度,不過和你也並非就沒有未來。這樣的話,我想好好考慮一下我們兩個人的事。雖然我不知道和丈夫離婚後會怎麼樣,不過現在我還能買間公寓,所以,我想買個房子,這樣我倆有個穩固的見面場所更好吧。」
「梨花小姐,」光太打斷道。梨花不再說話,從紅酒杯上抬起頭,看著坐在沙發上的光太。光太又背過身去。背影輕輕顫抖著。他是在笑嗎?有什麼好笑的?不,他是在高興嗎?聽到自己說要和丈夫離婚,開心地笑了嗎?
「梨花小姐,對不起,我想離開這裡。」
光太費力擠出來的聲音,梨花不斷反芻。
想離開這間公寓?那就是說贊成買公寓嗎?
梨花發覺,有另一個自己正從遠處看著想要如此思考的自己。
「把我從這裡放出去吧。」
光太豎起膝蓋,把臉埋在裡面。肩膀輕輕晃動著。
我為什麼會以為他在笑呢?
「求你了。」
光太的聲音如同迷了路、快被不安壓垮的小孩子。
「求求你。」
你說的這裡,是哪裡?
梨花口中輕聲說著,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對光太問出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