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岡崎木綿子

木綿子站住了,回過頭等女兒追上來。女兒千景發覺木綿子站住後,愈加放慢了腳步,低頭瞅著地面磨磨蹭蹭地走著。

「你幹什麼呢,快點!」木綿子的聲音讓路人側目。但她不理會別人的視線,焦躁地走近千景,抓住她纖細的胳膊用力拽著。

「媽媽,疼。」

「這點疼你都忍不了嗎?!」木綿子手沒松勁,拉著千景快步前行。她視線扭曲,淚滴滑落面頰。明明沒想哭,眼淚卻湧了出來。

「您女兒偷了我們超市的東西,請您過來一下。」大約兩個小時前,木綿子接到了附近超市打來的電話,臉色蒼白地從家裡飛奔出去。等她跑進超市的辦公室,就看到千景孤零零地坐在辦公桌前,桌上散亂地放著兒童化妝品。母女倆被自稱副店長的男人說教了一個多小時後,剛剛終於解放了。

「媽媽,對不起。」千景似乎對母親的眼淚感到驚訝,戰戰兢兢地道歉,「我真的很想要,你一定不會給我買吧。但是,班上的同學們都有,要是沒有,大家聊天我都插不上嘴。」

千景用顫巍巍的聲音說著,木綿子想,這是她真正的想法嗎?可是一直以來給她的教育,就是讓她不要樹立這樣的價值觀。自己一直如此教導她,「和大家都一樣」是最愚蠢的想法,因為千景是獨一無二的。

「媽媽,我被大家排擠也沒關係嗎?被人說因為千景家窮也沒關係嗎?」

也許因為木綿子對女兒的道歉一言未發,結果千景抬眼看著她,以試探母親般的語氣說了這番話。

木綿子大腦中一片空白,當她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站在馬路正中間,扇了千景一個巴掌。遭了!木綿子瞬間心想,但她還是對著千景背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起來。

為節約電費,千景八點就寢,吃飯時也不准看電視;為節約水費,把裝水的礦泉水瓶放進抽水馬桶的水箱;在店裡翻閱的主婦雜誌裡提到節約之道的文章,看到好的主意就去實踐;不給千景零花錢,襪子破了補一補讓她繼續穿。這些全部是和丈夫商量後決定的,不是因為吝嗇,而是不希望千景認為,用錢可以解決一切,也不希望他們變成為錢所左右的醜陋家庭。

從沿街的人行道向居民區拐彎時,木綿子回頭看了一眼。千景低著頭,在幾十米後跟著。她在哭嗎?頻頻用胳膊擦著臉。木綿子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錯的,但是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呢?木綿子看著女兒小小的身影,茫然地思考著。

木綿子原本想讓丈夫真一嚴厲訓斥千景一頓,沒想到晚飯後,他卻對千景柔聲說:「快回房間睡覺吧。」

木綿子一邊收拾餐具,一邊不滿地說,「你怎麼不好好教訓一下那孩子?」

「我看,像這樣的節約法,還是適可而止吧。」真一邊說邊在餐桌上攤開回家路上買的報紙。

「你什麼意思?」

「就是說別太難為千景了。」

「難為是什麼意思啊,是說因為大家都有,所以她想要什麼我們都給她買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真一嫌麻煩似的說道,「我只是覺得,用不著那麼可著勁兒地存錢吧。」他夾雜著歎息補充道。

「你說什麼呢?就寢時間、給不給零花錢、可以看電視的時間,不都是咱們兩個人商量決定的嗎?覺得既可以省錢,也能教育孩子,咱們不是說好的嗎?」木綿子從廚房探出身子,粗聲說道。

「當初確實是這麼說好的。節省點存些錢,也許能買個獨門獨戶的房子,也不用擔心千景的將來了,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但是,省成那樣的後果是千景幹了那種事,不就本末倒置了嗎?零花錢而已,給她些也不過分吧?」

「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要考慮將來,有多少錢花多少錢嗎?化妝品要多少給她買多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真一沒從報紙上抬起頭,聲音焦躁,「太考慮將來的安泰,導致當下的生活被錢所左右,這樣不愚蠢嗎?」

「我什麼時候被錢左右了?」

木綿子歇斯底里地吼道,真一輕輕歎了口氣將報紙折好。

「我不就是為了不要被錢左右,才做出了種種努力?!」木綿子走出廚房,邊說邊用抹布擦起桌子。

「節省節省,一直這樣下去勒太緊的話,我擔心孩子將來會不會變成那種盜用客戶錢財的女人。」

真一拋下這句話離開了座位。

木綿子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那件事來,一時不知所措。自己對真一說過那是自己同學嗎?木綿子站起身,朝走廊上真一的背影吼道:

「你什麼意思啊!千景怎麼可能會變成那種人?就是為了不讓她變成那樣,為了她的生活不被錢左右,我才要告訴她,就算沒有那些東西也一樣可以生活……」

真一沒回頭,打開通往浴室脫衣處的門,又砰地關上。

木綿子一直站在分隔走廊和客廳的門前,注視著昏暗的走廊。從脫衣處的門下漏出扁扁的燈光。梨花高中時如同新拆封的香皂般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梨花,木綿子衝著那笑臉問道,你買了什麼?你想要得到什麼?那些問題不知何時成了她面對自己的提問。我究竟為了什麼而如此節儉?為了什麼而存錢呢?由此打算得到什麼呢?浴室裡傳來真一淋浴的聲音。

山田和貴

和貴和牧子一起走出了岳母家,但還不知道要去哪兒。即便如此,和貴卻像是有明確目的似的走著,牧子則默默低著頭跟在後面。口袋裡的錢包中,只有兩千日元和一些零錢,還有岳母給的一萬日元。剛剛給的,說你們拿這錢去吃點什麼吧。

「我們去吃點東西啊?」和貴突然想到般說道,卻不想花岳母給的這一萬日元。僅僅是岳母給錢這件事,就夠屈辱了,「去吃點拉麵之類簡單的東西。」

「好啊。」牧子依然低著頭。

暮色初降。穿過公寓和民宅林立的居民區就是通往車站的商業街。橙色的街道上,每家店舖門前都亮著耀眼的白熾燈。水產店和蔬菜水果店招攬客戶的聲音鬧哄哄的,不絕於耳。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有拖家帶口的人,有家庭主婦,還有成群結隊的年輕人,按照各自的速度前行。過了人行橫道,和貴和牧子無言地走在擁擠的人群中。和貴覺得,儘管如此身陷人群的包圍,世界卻彷彿只剩下自己和牧子。

離婚申請書就放在和貴的夾克內袋裡,現在馬上就能遞交。兩人商量決定,孩子的撫養權歸牧子,雙方都不向對方支付贍養費,和貴來支付孩子的撫養費,牧子也同意了。離婚後牧子會搬去母親的公寓,這點剛才同岳母商量定了下來。離婚是和貴提出的,他感覺這樣一切都解決了,內心感到欣慰。但是,當兩個人這樣走在商業街上時,和貴內心卻湧起一種無法釋然的心情。

原本總是心情陰鬱,一開口只會挖苦人的牧子,從去年秋天開始突然變得像結婚當初一樣活潑開朗,生機勃勃。然而和貴才鬆了口氣,就立刻意識到牧子花錢突然大手大腳起來。她每個週末都去購物,帶孩子在外面吃飯。孩子的房間、臥室、衣櫃裡堆滿了衣服,客廳裡也散亂著玩具和教材。和貴怎麼想,都覺得這些開銷不是自己的工資可以支付的,但牧子說是岳母給買的,這話和貴也就信了。因為相信而不再正視現實。

和貴是在今年年初才知道那些錢的出處,不是來自牧子的母親,而是標榜專為女性推出的低利息民間信貸。牧子不在家時,和貴在郵箱裡發現了催款通知。牧子在三四個月裡就花掉了100多萬,而為了還款,牧子還從其他民間信貸借了錢,借款總額已將近200萬。

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和貴質問道,而牧子的答覆一如既往,她不想讓孩子們的生活有所匱乏。孩子們有房子住,有學上,有衣服穿,有東西吃,一直以來的生活到底什麼地方不充裕了?和貴感覺到一股劇烈的徒勞感,又一次問道。我只是想把我曾有過的那種生活,給孩子們而已,牧子重複道。和貴認為,他和牧子再怎麼談,也是無法相交的平行線,於是放棄了溝通。欠款全權委託給律師事務所處理,債務額減到了大約150萬,再用為孩子們儲蓄的定期存款加上公司的夏季獎金還清了。

和貴同睦實的關係依舊繼續著,但得知牧子借錢的事後,和貴對睦實的心情也開始有所變化。為了償還欠款以及支付律師事務所的費用,和貴在經濟上比以前更拮据,但睦實對此毫不介意,同她過生日那天時一樣說「反正我想這麼做」,然後所有的約會都主動掏錢。放在過去,和貴會單純地感謝她這麼做,現在卻害怕起來。8月和貴過生日時睦實送了塊手錶,可偶然在雜誌上看到那塊表,價格竟然近百萬,和貴此時開始認真考慮和她保持距離。以前一直覺得,牧子和睦實是截然不同的女性,但現在想來,她倆說不定在某一點上是完全相同的。也就是,她們也許都下意識地深信,只要有了錢,什麼都能如自己所願。

還清所有欠款的那天夜裡,孩子們入睡後,和貴向牧子提出了離婚。和貴說,咱倆在教育和金錢上,價值觀相差太大,我無法再和你生活下去。而牧子木然地注視著和貴。

和貴遞過來的離婚申請,牧子在兩周前終於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提出,會帶著孩子回到母親的住處。今天就是為了說這件事,全家一起來到了牧子的娘家。事情的大致脈絡之前已在電話裡說過了。牧子的母親沒有提及離婚,只說細節問題你們自己定,今天,孩子們跟著我吃飯,你們兩個也難得地出去吃點吧,說著塞給和貴一萬日元。

和貴在位於商業街中間的一間老舊的中華料理店前停下腳步,問牧子:「這兒行嗎?」依舊垂著頭的牧子點了點頭,和貴掀開店招。店裡沒有客人,年邁的店主戴著廚師帽,和穿著罩衣的像是他妻子的女人一起坐在吧檯的椅子上看電視。和貴同牧子挑了張餐桌相對而坐,要了拉麵和餃子。牧子小聲地要了中華蓋飯還有啤酒。杯子拿上來後,牧子拿起酒瓶,給和貴斟了啤酒,盡量不讓泡沫溢出。餃子先上桌了。盤子放在正中間,兩人用筷子各夾起一個放進嘴裡。餃子水氣太重,吃在嘴裡只有捲心菜的味道。和貴不禁哇地出了聲,結果牧子微微抬起頭笑了。和貴覺得自己好久沒見過牧子的笑容了。

「做不到嗎?」和貴回過神來,出聲問道。他也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麼,不過他依然問道,「真的做不到嗎?」

「什麼做不到?」牧子又低下頭,在碟子裡剩了半個餃子,輕聲問道。

「你所謂的生活優越、富足,只能用金錢來衡量嗎?有了它,孩子們就可以說是幸福的東西,不是錢,不是物品,我們不能給他們這樣的東西嗎?」

和貴在餐桌上探出身子說。牧子低著頭。一直開著的電視裡傳來聒噪的笑聲。和貴忍著沒移開視線,繼續望著牧子,祈禱般等待著她抬起頭,回答他,「也許能辦到呢。」

梅澤梨花

2001年春天,正文結束了在上海的調任工作,回到了家。於是梨花無法和過去一樣,在家裡進行偽造工作。梨花在自家附近租了個一室的公寓,把電腦和打印機搬到了那邊,必須偽造存單的時候,就瞅準正文入睡後悄悄去那邊,通宵做完後在正文睡醒前再匆忙回家。

由於長時間分隔兩地,梨花和正文似乎都不知道如何與對方相處。他們如同害怕發覺兩人之間無話可說似的,不停地制訂著計劃。這個週末要不要開車去兜風?好久沒去橫濱了,去那裡的中華街吃個飯吧!黃金周找個什麼度假勝地放鬆放鬆啊?同事說巴厘島特別好。如此這般。

正文回來後,有一段時間,梨花為了回憶起曾經的生活,總是下班後買菜回家,做好晚餐等著正文回來。無論覺得多麼麻煩、多麼無趣、多麼乏味,她都這麼做,也因為,她不敢和光太聯繫。自從那晚光太哭著說想離開那裡以來,梨花和光太只見過一兩次面。每一次都聊得索然無味,令人尷尬。公寓的房租、汽車的貸款,依然不斷從梨花的賬戶中扣除,如今只有通過確認那些數字,才能令梨花和光太相連;才能令梨花確信,光太也許在那個安靜、整潔的房間裡,平安度過了一天。

梨花一邊往不是韋奇伍德也不成套的盤子裡盛入土豆燉肉、干燒魚和土豆沙拉,一邊下意識地輕聲說道,「發現我吧。」然後抬起頭。我剛剛說什麼了?發現我吧。對。

誰來發現我所做的一切吧。梨花停下手上的動作,反覆說道。求求你們了,發現我吧。

但梨花也知道,到了明天,自己依舊會笑容滿面地到處遞交偽造的存單,用她替名護玉江保管的印章和存折領出她的錢,還給解約或者定存到期的客戶,或是拿去支付光太所住公寓的房租和車貸。買一百克1200日元的牛肉,買50000日元的美容面霜,和正文一起吃20000日元的套餐,要是終於陷入經營危機的娘家來找她商量求助,她也會包上一筆錢拿去。梨花茫然地想著,只要沒有人發現,這樣的日子就不會結束。

總行財務部會進行定期檢查,行裡出現什麼問題時也會即時檢查,但是梨花的不法行為是偽造定期存單,單純就銀行出納方面而言沒有任何問題。有時梨花想著,這回真的會被發現,整個外出跑客戶期間,眼中所見景色看起來都扭曲變形,連柏油路都顯得軟塌塌的。但是回來一看,什麼問題都沒被發現,銀行一如既往開展著日常業務。

誰來發現我吧。梨花給盛魚的盤子罩上一層保鮮膜。保鮮膜內起了一層白霧,聚滿了密密麻麻的水滴。梨花低頭看著。誰來發現我吧。像無數小蟲子在耳邊飛舞的聲音,如同耳鳴般糾纏不休。

正文回來三個月後的梅雨時分,銀行告知梨花,請她休十天假。

「你就當是特別獎勵吧。正式員工有獎勵休假,不過合同工沒有是吧?梅澤小姐,你很少請假,業績又一直那麼好,我們真的非常感謝你。雖然沒有提成,但那期間基本工資會正常發放。你權當是放個長些的高溫假吧。」井上一如既往神情溫厚地對梨花說。

怎麼可能休息十天。休假期間會有別人代替自己去拜訪客戶吧?事情一定會露餡的。之前明明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為被發現,但銀行真的通知她休假十天時,梨花又突然害怕起來。梨花想,若是特別獎勵,那就拒絕吧。就說丈夫平日又不能放假,獨自旅行也無趣,所以還是讓我上班吧。

但是就在那之後,梨花從一個做全日工的同事那裡聽說,這個十天的休假並不是井上所說的特別獎勵,而是銀行的暗查。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位主婦和梨花差不多做了一樣久的全日工,在從銀行往車站走的路上,她對梨花耳語道,「聽說年末時有個其他分行的行員犯事了。裝作是自動取款機出了故障,抽走了一千萬。所以銀行要按照慣例進行同步檢查。我們全日工是輪流放一周到十天左右的假。不過真幸運啊,像帶薪休假一樣。」

「然後,那人怎麼樣了?」梨花盡可能若無其事地問道。

「哪個人?」

「就是犯事的行員。」

「這個嘛。懲戒免職吧。聽說因為是銀行內部的管理問題,所以都沒公開啊。」她說,「不過要是我們的話,一千萬也會成為一個大事件吧。」她瞅著梨花笑了。

那就無法拒絕這個休假了吧,梨花一邊這麼想,一邊回應了同事一個笑臉。休假幾乎是強制性的。自己不在的十天裡會被徹底調查。一切到此為止。在車站和同事分別後,梨花坐上電車眺望著車外。一切到此為止。我只能走到這裡了。

那天晚上,梨花邀正文去附近的壽司店,說了高溫假的事。就像為了掩蓋兩人間無話可說而不斷制訂計劃一樣,聊著假期的事。

「難得今年我們兩個人一起請個高溫假吧,像以前那樣去旅行。」

兩人並排坐在吧檯,梨花夾起生魚片對正文說道。

「也是,今年剛回國,真想找個海濱好好放鬆一下。」

「那就這麼辦吧。我找幾個備選的地方,咱們好好奢侈一下。」

梨花說著,往正文的酒盅裡斟滿日本酒。

從壽司店回去的路上,走在梨花身邊的正文驀然開口道:

「我們曾說過想要過這樣的生活,而現在的生活真的就像以前說的一樣。現在是,將來也會這樣過下去。」

梨花回想起曾經說過的話。那記憶像兒時的夢一樣遙遠。是啊,梨花輕聲說道。那時候我們想要過怎樣的生活呢?

「拚命工作、工作,甚至一個人調往國外,疲於奔命的十五年,不過我們確實得到了想要的生活。」

正文似乎醉了,聲音拖得長長的。是啊。梨花又說了一遍,仰望天空。掛在空中的殘月,彷彿用刀唰地切過一般。梨花覺得自己曾幾何時也在哪兒見到過這樣的月牙,卻想不出來是何時、何地,和誰一起看到的。

「真期待這個高溫假啊。」梨花依然望著月亮說道。

「明年去哪兒好呢?」

明年我們不會去旅行了,今後也不會再有了。梨花這麼想著,卻爽朗地說道:「你都已經在想明年了?今年要是去暖和的地方,明年就去特別冷的地方怎麼樣?」

為了能把三連休帶上連休十天,梨花決定從9月8日開始休高溫假。休假之前的每一天,梨花都在四處奔走。她已經不再猶豫。前往不是自己負責的街區努力拓展新客戶,對尚不瞭解家庭背景的人也推薦偽造的定期產品,現金到手後,來不及記錄就拿去償還民間信貸的貸款。曾真心打算有朝一日要還清欠款而儲蓄的那個賬戶,如今確認了一下存折,裡面只剩下20萬。

客戶們的臉龐接二連三地浮現在梨花的腦海裡。平林孝三、山之內夫婦,還有那些等待著梨花到訪、用茶和日式點心招待她的人們,梨花已經不可能全額償還從他們那裡非法侵吞的錢款。連總額是多少,梨花都害怕得無法計算。

旅行的目的地定在了泰國的普吉島。梨花向正文解釋,銀行給了她一個特別獎勵的假期,並告訴正文從普吉島度完假的回程中想去看望在新加坡的朋友。因為正文只能請到四天假,所以梨花說同他分別後想自己去看個朋友。哪個朋友?正文最初聽說時臉色異樣,但梨花告訴他是念短大時的一個朋友,結婚後跟著在貿易公司工作的丈夫移居澳大利亞,又給他看了短大時的影集和賀年卡後,正文這才似乎放心了似的說道:「嗯,這也挺好的,你去好好放鬆一下吧。」短大時的同學住在澳大利亞是事實,不過現在兩個人之間的聯繫,也只是互寄賀年卡而已。

梨花想著這是最後一次了,買了去普吉島的商務艙機票,預訂了酒店。將附近的租屋退了租,之前買的很多化妝品和衣服差不多有一半都處理掉了。又還清車貸的餘款,將雜七雜八開的賬戶匯成一個。其他餘額為零的存折和藏在衣櫃裡的筆記本、文件,全在院子裡付之一炬。

離開的日子穩步靠近,梨花還有一件心事未了。梨花擅自從名護玉江家中拿出了電話簿,給像是她女兒的人打了電話。玉江的老年癡呆症症狀雖然進展緩慢,但確實在惡化,繼續讓她獨自生活太危險。名護玉江說她有兩個女兒,打通電話的只有一個。而且那一個還說,「我和她已經斷絕關係了,你給我打電話我也很難辦。」實際上她的聲音也似乎覺得很難辦。

「那個女人擅自拿走了我的印章,把父親的遺產全奪走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不再把她當作母親看待了。她有的是錢,自己怎麼辦不都行嗎?」她在電話裡尖聲說道,也沒問梨花是誰就掛斷了電話。

梨花開始尋找能接收玉江的自費養老院,最終在位於千葉縣的二十四小時看護養老院給玉江辦了入住手續。入住時一次性繳納500萬,單間的住宿費和伙食費每年200萬出頭。玉江存折裡的金額足夠支付。整個八月,梨花常去拜訪玉江,勸她去住養老院。但玉江始終沒有答應。她說離開住慣了的地方會很不安,並一個勁兒地說和不想和那樣的老人們一起生活。有時候她連梨花都認不出來,生氣地把她趕出家門。

看來梨花沒法在離開之前把玉江送進養老院。最終,梨花寫了封信,信上希望對方時常去探望玉江,若有什麼事請用玉江的存款為她妥善處理,並在信封裡附上了養老院的宣傳冊和玉江的存折。梨花打算出發時把這封信投寄給井上。

9月7日上班這天,梨花一如平素處理業務,拜訪了客戶。四點半回到銀行,整理辦公桌,用抹布把邊邊角角都擦拭了一遍。然後去向井上打招呼,「真的非常感謝您給我休假」,在更衣室裡和打工的同事熱烈討論著晚餐的話題,然後和幾個人一起朝車站走去,分別時,梨花揮手說:「放完假再見啦!」

就這樣到了9月8日,梨花和正文一早就一起出門前往成田機場。

正文在候機大廳休息時,梨花寄出了給井上的信,並且用公用電話給光太打了電話。原本以為他可能不會接,不過鈴響四聲後,聽到了光太說「喂」的聲音。

「是我。」梨花壓低聲音說。

「啊,什麼事?」光太這麼說道,聲音不像以前那樣充滿歡欣。但現在不是為這種事沮喪的時候。

「我們暫時不能見面了,你把我徹底忘了吧。就當我們從來沒有相遇過,從來沒在一起過。」

「啊?什麼事?」光太的聲音變得愈加不耐煩。

「房子也是,你盡可能早點搬出去。雖然我已經辦好了房租繳到今年年底的手續。」

光太一言不發。梨花繼續說道:「要是有誰找上門,問你認識梅澤梨花嗎,你就說不認識。說從沒見過。知道了嗎?」認識梅澤梨花嗎?

究竟有誰真的認識梅澤梨花呢?連我自己都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梨花沒等光太回答,再度叮囑「知道了嗎」,掛斷了電話。

離開曼谷後,梨花按照住在同間旅館的男子所說的,坐上夜間巴士前往清邁。相比曼谷,這裡落後得多,但遊客頗多,而且還看到了如羽山所說的「在這裡長住下來」的歐美人和日本人。梨花心想,待在這裡,或許確實可以混跡在人群中藏匿起來。

清邁不如曼谷市中心那麼繁華喧囂,城市本身規模也很小,但市中心無論晝夜都充滿了熙熙攘攘的遊客和當地人。小城中甚至還有寺院,混雜在林立的酒店、旅店、餐廳以及土特產禮品店之間。夜晚的集市有如大型廟會,無論小販還是遊客,都在耀眼的燈光中神情恍惚地四處遊走。梨花身處這樣的人群,既不觀光也不購物,僅僅彳亍而行。

年輕的歐美情侶在路邊攤物色T恤;幾個像是日本人的女孩蹲在飾品店前挑選手鐲和項鏈;中國人模樣的旅遊團圍著大象擺件唾沫橫飛地討價還價;肩上扛著成捆吊床的小販,一發現遊客便挨個招呼叫賣;穿著裹裙的中年女子指著小攤方盤裡裝的小菜,讓夥計裝到袋子裡。香料、油還有泰國米的味道,瀰漫在小城裡。

梨花明知自己該避開人群熙攘的地方,卻夜夜在最熱鬧的集市上徘徊。無論看到什麼,她的心情都沒有起伏。絲質長裙,鑲嵌寶石的戒指,甚至一張明信片。想要的東西一件也沒有。餓了就隨便走進一家映入眼簾的小鋪或飯館,狼吞虎嚥地吃碗湯麵或炒飯。那些在曼谷買的廉價T恤和裙子,儘管一直在洗,卻不知為何一天比一天髒。

走在耀眼的燈光和喧囂中,梨花什麼都不看,也不為任何東西所動,有時會興奮得想要吶喊。無論她怎麼壓抑,那感覺都會像從毛孔裡冒出來的汗一般不停地溢出來。

我想做什麼就能做到什麼。想去哪兒就能去到哪兒。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不,不對,我想要的東西,已經全部都在自己的手心裡了。梨花彷彿獲得了極大的自由。如今的心情是如此堅固、強烈、巨大,以至於曾經在清晨的站台上所感受到的無上幸福就像是件塑料玩具。我過去到底以為什麼是自由呢?以為自己得到了什麼呢?此刻我所品味到的巨大無比的自由,是花了一筆自己沒可能掙到的巨款獲得的,還是徹底拋棄了歸屬,放棄了存款,丟棄了一切,才感受到的?

梨花一如既往在路邊攤狼吞虎嚥吃東西時,聽說有一個日本女人,住在和緬甸毗鄰的一個有邊境關口的小鎮上。吃飯時背後那張餐桌上有日本人在聊天,梨花放慢吃飯速度聚精會神地聽著。悄悄回過頭一看,說話的是兩個中年的日本男性,從談話內容看,他們似乎在這座城市逗留很久了。其中一位像是這幾日在泰國國內剛旅行完回來,興高采烈地講著。說他當時想騎摩托車去金三角,卻在空曠的大山裡迷了路,他只好先沿著割去了雜草的小徑前進,結果看到一戶人家,一個在院子裡幹活的女人走出來開口講了日語。「『你該不是迷路了吧?』她一臉笑容地問我,令我驚詫不已。她還拿了涼茶給我喝。告訴我正確的路後,我與她就此別過,這感覺簡直像遇到了狐仙一樣啊。」

「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吧。在山裡和當地男人一起生活的日本女人,好像到處都有啊。」

「她們是因為什麼事在日本待不下去了吧。」

「聽說這邊有不少黑市交易呢。只要給錢,他們就能想辦法把你藏得無影無蹤。」

「畢竟這是個鬧市區都光明正大賣著假護照的國家啊。」

「那種不行不行,跟玩具一樣。」

「但我們也沒什麼資格對別人說三道四的,自己也是偷偷摸摸地寄居在非法出租的樓裡。」

「我們在這裡的生活,實在不能讓孩子們看見啊。」

不久他們的談話轉移到了要不要花錢召妓上,梨花用勺子把粘在盤子上的米粒劃拉到一起送進嘴裡,離開座位結賬。

三天後,梨花從清邁前往毗鄰老撾的邊境城市清孔。之前走在夜市上的興奮感沒有消失,依然留在梨花的身體裡。

清孔是個小鎮,唯一熱鬧的就是一條商店成排的大道。說是熱鬧,也無法和清邁相比。河的對岸是一大片老撾的土地,相對於城市規模而言,這裡往返於老撾和泰國的遊客數量頗多。

梨花在離大道很遠的一個斜坡上找了家旅店住下,她每天都去河邊。沿河開著幾家餐廳,還有咖啡店和瞭望台,梨花來此只是無所事事地坐在咖啡店的竹椅上,或者瞭望台髒髒的長椅上,眺望著對岸的老撾。從瞭望台往北走幾十米有個出入境管理處。河寬大約五十米,水色渾濁,不知道有多深,但是感覺要去對面那片遼闊的土地似乎很簡單。是趁出入境管理處深夜關門後游到對岸呢?還是托人劃一艘停泊在河上的小舟過去呢?對岸的城市好像叫會曬。梨花的導覽手冊上沒有對岸的地圖,但那裡肯定有道路有城鎮。只要沿著道路繼續前進,也許自己就能像那兩個陌生男人所說的那樣,無需護照、隱姓埋名,悄無聲息地生活在山裡。梨花試著在腦海中描繪自己生活在那裡的樣子。可雖然看起來去到對面易如反掌,但梨花完全無從想像自己在對岸的生活情形。無從想像得令梨花甚至感到一絲恐懼。

但是——梨花想道——但是我不是已經過河了嗎?如今像這樣坐在這裡的自己,是過去完全不曾想像過的模樣了不是嗎?

假如沒有遇到光太,是否就不會走到這一步?梨花凝視著河面,思考著。不,我並不認為走到這步田地是因為遇到了光太。要是自己進了編輯工作室上班的話。要是有孩子的話。要是沒和正文結婚的話。要是沒進那所初高中直升的學校,也就不會被推薦上那所短大。要是沒從那所短大畢業,也就不會在信用卡公司上班,也就不能在銀行上班。所有的假設向過去追溯著,又分散成無數分支,但是,無論沿著哪個假設前進,梨花都覺得,自己終究會走到如今這步田地。

於是,梨花終於理解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造就了自己,升學和結婚自不用說,還包括當天穿了什麼顏色的衣服,坐上幾點的電車這一件件瑣事。梨花理解了,我不是自己的一部分,從懵懂無知的兒時起,到泰然自若地重複著難以置信的非法行為時,無論是善意還是惡行,矛盾還是荒謬,這一切的一切,才是我這個人的全部。而且,如今拋棄一切踏上逃亡之路,並打算逃到更遠的地方,相信能夠逃之夭夭的那個人,也是我自己。

走吧,繼續向前走吧。

梨花驀然這麼想到。前方有未知的我,只要逃離這一切,就會遇到更新的自己。所以走吧。反正都逃出來了,逃得再遠一點也不錯。梨花從咖啡店的椅子上站起身,向店裡穿著圍裙的女孩付了果汁錢。想要跨出店門的那一刻,水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乾燥的柏油路上,留下印跡。女孩看著梨花,像是說下雨了,但是梨花徑直離開了店。轉眼間大雨傾盆。走在大道上的行人們慌忙跑到附近的商舖前。摩托車揚起白煙疾馳而去。梨花走在大道上,淋濕的襯衫和裙子緊貼在身上。鞋子裡進了水,每走一步都發出滑稽的聲響。視野裡白茫茫一片。

護照和現金都裝在手提包裡。梨花不放心把這些東西留在只有簡易門鎖的旅店房間,總是隨身攜帶。認為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卻又擔心被偷,這樣的自己令自己感到好笑。暴雨的飛沫把出入境管理處的輪廓模糊成了白色,梨花向那裡走去。用手心拭去不斷打在臉上的雨水,逕直走近那裡。

但是,梨花在建築物近前停下了腳步。走吧,繼續向前走吧。她如同發號施令般想著,雙腳卻紋絲不動。

怕什麼?都犯下了那樣的大事,事到如今有什麼好怕的。走啊,走啊,走啊!梨花在心裡繼續吶喊著,卻依然一動不動地佇立在疾風驟雨中。快走,快走,同內心的聲音相反,梨花的雙腳一步也邁不出去。

第二天,第三天,梨花都重複著相同的事。心裡想著今天一定要去,但一來到出入境管理處的近前卻僵硬得動彈不得。可是,梨花既無法在半夜遊過水色渾濁的河流,也無從尋找船夫用停泊著的陳舊小舟載她渡河,她只是如同失去了目的地的遊客般,滯留在清孔這座城市。她只是望著來往於泰國和老撾的無數遊客經過,然後消失。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想做什麼就能做到什麼的那種麻木的興奮一天天枯萎,梨花最終有了一種無論走在街上還是待在旅店簡陋的房間裡,都像是被囚禁、受監視的錯覺。犯罪就是這麼回事嗎?梨花心想。那不是解放人,而是將人禁錮在比四肢軀體還要狹窄的地方。

僅僅只是遠眺而無法渡河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滯留泰國的一個月免簽期限已經迫在眉睫。一個月期滿那天,梨花姑且把所有行李裝在簡易背包裡,結清了住宿費,又一次朝出入境管理處走去。今天必須做個決斷。是在出入境管理處出示護照,賭一把自己並不會暴露身份;還是在這裡逾期滯留?逾期滯留的話,也許就再也無法越過國境了。必須要下決心逃亡下去,像那兩個日本人說的,想辦法隱遁到某個山村裡。

但是每當梨花走到那個地方,總是無法向前,她蹲了下來。快點發現我吧,誰把我做過的事情都揭發出來吧。在心中如此吶喊的每一天,漸漸遠逝的每一天,從梨花的腳下向上攀爬,包裹住了梨花,讓她無法前進,也無法回頭。梨花在一個比自己蹲著的身體狹窄得多的地方,急促地喘息著。

於是,那一天突然來了。從旅店昏暗的入口踏進強烈的陽光中時,梨花看到一個男人朝這裡走來。男人穿著短袖襯衫和灰色褲子,一身清爽,在炎炎烈日下的熱浪中走來。他看著梨花,微笑著。這個國家的人都愛笑。同外國人四目相對就會微笑。那人也是。應該不是有事找我。他會從我身旁經過嗎?梨花這麼想著,卻沒挪動站住的雙腳。

您是在旅行嗎?此刻男人已站在面前問道。雖然說著一口流利的日語,但他明顯是泰國人。

嗯,梨花衝他笑了笑。

可以看看您的護照嗎?男人笑容滿面。

啊,來了。

梨花聽到自己內心深處的喃喃自語。就到這裡了。一切都結束了。梨花點了下頭,將手伸進手提包。她在一瞬間閃過了能否逃脫的想法。推開這個男人逃走吧。說護照忘在房間了,然後從房間的窗戶逃走?不是不可以。一定能夠逃掉。我哪兒都能去。什麼都能做到。梨花試著這麼想。事實上她覺得會很容易。但是,這樣的想法卻不再像曾經那樣給梨花帶去興奮感,也不再為她帶去解放般的亢奮。

手提包裡幾乎沒裝什麼東西,梨花的手碰到了護照。梨花停了數秒,用指腹感受了那光滑乾燥的觸感,然後取出護照遞給男人。接著,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求助一般喃喃自語著。喃喃自語著曾經愛過的男人說過的同樣的話。

「請帶我離開這裡。」

中條亞紀

沙織進試衣間試穿時,亞紀若無其事地看了看架子上衣服的標價牌,驚訝地確認著零的個數。在亞紀眼裡毫不起眼的運動上衣,標價35000日元。亞紀一心以為,這裡是專賣年輕人衣服的專櫃,不可能貴到哪裡去,難道這是個什麼特別品牌的專賣嗎?亞紀正想看看掛在衣架上的大衣價格時,試衣間的門開了。

「怎麼樣啊,亞紀姐姐?」沙織怯生生地出來了。迷彩圖案的短裙和手臂上印著英國國旗圖案的款式出眾的毛衣,都非常適合沙織。從裙子裡伸出來的纖纖細腿美得像玩偶。「您女兒腿這麼修長,穿起來肯定很漂亮啊,再配上這款靴子的話,就無可挑剔了。」金髮店員拿來一雙閃亮的靴子,沙織當場穿到腳上站到鏡子前,她看上去這麼美,這絕不是父母的偏愛。她才十二歲。十幾歲,二十幾歲,她今後的人生將有多長,令人充滿期待。一瞬間,亞紀對眼前的女兒看得出神。

「亞紀姐姐,怎麼樣?不好看嗎?」

「很好看,不過……」很好看,不過,這些一共要多少錢呢?沙織兩周前剛剛纏著亞紀給她買了塊手錶。

「我覺得還是穿上靴子感覺更好吧。不能連靴子一起嗎?亞紀姐姐。」沙織抬眼看著亞紀。亞紀突然發現那眼神裡一年前的稚氣已蕩然無存。這孩子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種眼神了呢?一年前問沙織想要什麼東西,她那時回答的還是電玩,這回憶像是特別遙遠的東西。

「你先把衣服換下來。」亞紀催沙織回試衣間後,詢問一旁開始整理貨架的金髮店員,「那些一共多少錢?」店員回到收銀台敲著計算器,給亞紀看,「大概這個數字。」89000日元。

沙織把試穿的衣服搭在右臂上,左手拿著靴子回來了。「這些全買不行嗎?」她側著頭瞅著亞紀。亞紀曾認為,沙織無論變得多麼美,至少還是天真爛漫的,但女兒此刻的表情卻讓她不寒而慄。

「對不起,我身上沒帶錢,下次再買行嗎?」亞紀快速說完,沒等沙織反應就麻利地離開了店。

「可今天是你自己答應我的不是嗎,所以我才和爸爸撒謊出來的啊。要是說和你見面,奶奶他們不會給我好臉色的。」

沙織一邊追趕在快步向前走的亞紀後面,一邊不滿地說道。

亞紀姐姐,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吃個飯?一起去逛街買東西吧!自從去年沙織過生日亞紀送了她包之後,沙織便這樣頻繁地打來電話。沙織更願意和自己在一起,不是和父親、祖父母,也不是和朋友們,亞紀一開始對此感到既高興又驕傲。而且,身為母親該為她做的事情都沒做過,現在依然無法為她做,這種罪惡感也沖淡了。沙織要是說想去哪兒的服裝店,或者說有兒童化妝品店開業了,亞紀便會精神百倍地收集信息,帶沙織去她想去的店。當然,沙織從沒直接央求亞紀買過什麼,亞紀也並非什麼都買給她。

我好想要這個,但是爸爸說不行啊。我最近為了買這個在攢零花錢,不過還差5000日元呢。沙織最近說話開始用這種委婉的語氣。因為沙織想要的東西都不貴,所以亞紀有幾次就依她買了。哇,好開心,沙織笑靨如花,而亞紀看到她對自己綻放的笑臉就很開心,同時會對前夫產生一種優越感。

但是今天,亞紀察覺到了她一直不願察覺的東西。看到剛才沙織看著自己的那種諂媚的表情,亞紀察覺到了。只有想讓我幫她買什麼東西時,沙織才會打電話來。這孩子聯繫我,並不是因為自己比朋友或祖父母更親近。

「去喝杯茶吧。」亞紀對沙織開口道,但沙織似乎心情不悅,沒有答話。被沙織領進那家服飾店時外面還像午後一般明亮,但現在表參道的街上已經染上了橙色,「還是去吃飯?前面有家好吃的蛋包飯店。」

沙織什麼都沒回答,只是看了下表,在亞紀看來這動作十分刻意。

「要回家嗎?如果你覺得太晚了,我送你去車站。」亞紀故作冷淡般說完後,沙織用手指擺弄著剪到肩膀的頭發問:

「剛才的衣服,我穿起來奇怪嗎?」她似乎還沒有徹底死心。亞紀站住了,看著十二年前自己生下的女兒。長得健康美麗的女兒。沙織也跟著站住了,滿臉期待,似乎以為亞紀會帶她回店裡。路上的情侶還有年輕人們,一臉嫌棄地避讓著站在狹窄小徑上的二人走過。不知從何處飄來橄欖油的味道。

不是這孩子的錯。亞紀驀然這麼想到。是我想通過穿著打扮來成為這孩子的朋友。是我以為給這孩子買東西,就能成為她的母親。是我以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需要靠有形的東西來維繫。是我以為需要靠眼睛看得見的東西,我們才能讓自己成為什麼,成為超越自己的存在,是我一直以來都這麼教她的。所以這孩子只是在模仿我所做的一切而已。

亞紀完全沒打算這麼做,但回過神來,卻已在人潮擁擠的小路上緊緊抱住了沙織。沙織吃了一驚,條件反射地想要擺脫亞紀,但是亞紀用更大的力氣抱著沙織不放。

「你在幹什麼啊,人家都看著呢,別這樣啊。」

沙織在亞紀的懷裡掙扎著。亞紀緊緊抱住不放手。亞紀憶起她嬰兒時期甜甜的味道,憶起那光滑的肌膚。

「沙織,對不起。」亞紀脫口而出。雖然說著「對不起」,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道歉。即便如此,亞紀依然重複著,「對不起,沙織。」

沙織掙扎著,終於掙脫了亞紀的懷抱。她站在離亞紀稍有些距離的位置,如同看著令人不快的東西般看著亞紀。

「我要回家了。」

沙織丟下這句話,轉過身背對亞紀離去。人潮中,沙織小小的背影逐漸遠去。亞紀一直站在原地,凝望著女兒遠去的背影。

咖啡店的窗外不知何時已經夕陽西下。亞紀注視著淺淺地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穿著為與沙織見面,上周新買的衣服。離開家時,亞紀覺得自己妝容無懈可擊,服飾搭配完美,但此刻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卻特別寒酸。就像是個既沒當好母親,也沒做好妻子,甚至連自己都沒做成的靠不住的女人。亞紀想到盜用銀行公款的梨花。自從知道這起案件,亞紀就常常想起梨花,就像梨花棲居在自己體內。亞紀不知道梨花身在何處,卻感覺梨花也正在這樣看著自己的倒影。

還有見到梨花的一天嗎?亞紀想著這些離開了座位。留下了報紙和喝剩的咖啡,在收銀台結了賬。如果還能遇見梨花,我會問她什麼呢?會問「你得到了什麼?」還是會問,「在付出這樣一筆巨款的代價後,你放手了什麼?」

走出店外,霓虹燈下夜空微明。顏色淡淡的夜空中,月亮、星星都還未出現。亞紀走在商業街燈光璀璨的大路上。明明從這裡走去公寓只有五分鐘不到的路程,但亞紀的心情卻像是和父母走散、迷失在陌生街頭的孩子。亞紀想著回去吧,回去吧,竟流下眼淚。雖然不知自己為什麼流淚,亞紀卻不去擦拭順頰而下的淚水,只是反覆想著回去吧,回去吧,拚命向前走去。

《紙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