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節目結束,甚至還沒進廣告,我就追著桃樂絲出去,抓住她的手,領她走下台。我聽到身後傳來克蘿蒂亞的聲音,想要控制混亂。她得隨機應變,撐完最後十分鐘,但現在我不想管節目了。
我對桃樂絲說:「沒事的,沒事。」我把她帶到我的化妝間,讓她坐在沙發上。「先在這裡坐著,」我說,「我馬上回來,我去找瑪麗蓮。」
我衝過走廊,才來到大廳,就看到瑪麗蓮推開了玻璃門。
「瑪麗蓮!別走!」
她不理我,直接走向等在門前的出租車,我追了過去。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小跑著跟上去,「我事先完全不知道。」
瑪麗蓮走到出租車旁邊才回頭看我,她稀疏的睫毛上掛著淚滴,但她瞇起了眼睛,那股凶狠的眼神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你怎麼可以這麼過分?」
我後退一步,她的話、她的控訴,一下子就讓我站不穩了。
司機打開後門,瑪麗蓮上了車。我看著出租車飛速離開,羞恥地彎下了腰。她的話在我耳邊不斷迴響:我怎麼可以這麼過分?
我哭著回到化妝間,關上門,發現桃樂絲坐在沙發上呆呆瞪著牆壁,跟我出去前一樣。沒想到,她居然沒哭,我坐到她旁邊,抓住她的手。
「你沒事吧?」我輕撫她柔軟的皮膚。「我真不該讓你在直播現場講出來,我知道很冒險,還讓你——」
「胡說八道,」她的聲音很平靜,「這樣很公正,我活該惹瑪麗生氣,觀眾噓我也是應該,等消息傳出去,朋友也會看不起我。我活該,不這樣的話,人間也沒有公義了。」
「你怎麼能這麼說?桃樂絲,你是好人。你是真正的大好人。你十幾歲的行為一點也不算殘酷。你當然做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但你也是出於好意,瑪麗蓮會明白的。」
她拍拍我的手,彷彿我是個天真的孩子。「噢,親愛的,你不明白嗎?不是謊言,絕對不是因為謊言,毀了我們的是欺瞞。」
我覺得一陣熱血衝過我的太陽穴。她說得沒錯,一點也沒錯。如果有誰知道掩蓋事實,會帶來什麼樣結果的話,那個人肯定就是我。
當我們回到花園贍養中心後,桃樂絲看起來異常自在。我帶她到溫室裡坐定,拿了有聲書給她。
「要幫你拿手機嗎?你要打電話給瑪麗蓮嗎?」
她搖搖頭。「再等一等吧。」
真是一堂智慧與耐心的人生課題。如果我是她,我一定會忍不住糾纏瑪麗蓮,苦求她的原諒,但桃樂絲知道好友需要時間來復原。或許,桃樂絲也需要時間,讓自己造成的傷口癒合,要是我及時阻止她就好了。
我正要離開的時候,帕特裡克·沙利文來了,走到桃樂絲旁邊。
「我看了節目。」他對她說。
桃樂絲轉過頭。「噢,帕特裡克,現在你應該懂了,為何你走了以後我不去找你,我一直覺得我配不上你。」
他靠著她的椅子,握住她的手。「沒有人生下來就能無所畏懼,膽量是練出來的。」
我就站在溫室外面,可以看到沙利文先生靠過去,親了一下桃樂絲的額頭。「你很勇敢,桃子,我就愛你的勇氣。」
她哼了一聲。「知道我做了什麼事,還敢說這種話?我一直不希望你看到我的黑暗面。」
「犯了錯,光道歉也無法彌補。這比較像劃下刪除線,錯誤不會消失,只是蓋了黑線。只要用心去找,還是看得到。但隨著時間過去,我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錯誤,只會看到新的訊息,比以前更清楚,像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寫出來的。」
一個小時後,我匆匆地走上人行道,朝著WNO的入口前進,看到斯圖爾特從二樓的窗口瞪著我,顯然是在納悶我跑去哪裡了。他以為我會讓桃樂絲自力更生,在經歷過這一切後,就隨便指個方向,指望她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嗎?我滿肚子火。
但我的怒氣也搞錯了方向。今天一團糟的情況,也不是斯圖爾特的錯。我毀了桃樂絲和瑪麗蓮一輩子的友誼,我應該堅持取消這集節目,我為什麼不願相信自己的直覺呢?若不去聽從你的直覺,往往就會惹上麻煩。
真的嗎?1993年的那年夏天,我選擇相信直覺,但我做對了嗎?
我把母親拋到腦後,迅速穿過走廊,進了化妝間,我沒有時間去思考這種假設的情況,明天費歐娜·諾爾斯就要來上節目了。
我坐在化妝椅上,潔德從我左眼上剝下一條長長的黑色假睫毛。一個月前,她發現我的睫毛越來越稀疏,就開始用假睫毛。這也是一種提醒,告訴我不能假裝成不是我的樣子,如果我只是便宜的美耐板,就裝不成什麼高級硬木。
坐在對面的克蘿蒂亞拿著筆和筆記本,我一邊解釋明天的節目,她一邊寫下筆記。
我說:「我會預告今天的主題是原諒石,然後直接進廣告,回來後,我就介紹費歐娜。我們兩個坐她對面,這時換你主導問問題,跟今天的安排相反。」
潔德在鏡中看了我一眼,眼神帶著警告。
「你確定嗎?」克蘿蒂亞問,「我安靜坐著就好,偶爾搭一下腔。」
「這個計劃聽起來還不錯。」潔德用指尖沾了一些乳液,她仍以為克蘿蒂亞要搶我的工作,但我不相信。上星期,當我們稍稍交心後,克蘿蒂亞對我好得不得了,她一心要讓我在原諒石這集負責訪問,但事實上,能不聊原諒石的話題,我才如釋重負。更不用說,我拿到了石頭,卻沒有把石頭傳給別人的事。
「不對,」我定定看著鏡中的潔德,「你認識費歐娜,你來訪問她吧。」
「有人在嗎?」斯圖爾特走進來,手上拿著筆記板。「法爾,今天的節目不錯,兩位老太太擊出全壘打了。」
我看著他,是在挖苦我吧,當我發現他是認真的,嚇了我一跳。「斯圖爾特,這集糟透了,她們一生的友誼就這麼結束了。」
他聳聳肩。「重點不是那個,凱爾西說我們在社交媒體上爬得越來越高了,多是在推特,但臉書也多了幾百個贊呢。」他把筆記板遞給我。「幫我簽幾個名。」
我把筆記板一把搶過來,這傢伙真沒有良知,他完全不在乎桃樂絲和瑪麗蓮,連我也不在乎。
他拍拍胸口的口袋。「可惡,你有筆嗎?」
「最上面那個抽屜,」我指指我的辦公桌,「拜託,拿那只瑞士卡達。」
「你跟你他媽的筆。」他開始翻我的東西。「原子筆不行嗎?」他把一支潤唇膏丟在桌上。「法爾,在哪裡?」
還好,克蘿蒂亞去幫他了。我閉上眼睛,潔德拿下第二個假睫毛。「相信我,我從來沒買過這麼貴的筆,」我告訴斯圖爾特,「麥可給我的驚喜,因為我們拿到第二名——」
「我的媽媽咪呀!」
我睜開眼睛,從鏡子裡看到克蘿蒂亞和斯圖爾特彎著腰站在打開的抽屜前面。克蘿蒂亞手裡拿著絲絨袋,是我的原諒石。
「糟了。」我掩住嘴巴。
「天啊,法爾,你有原諒石!」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但斯圖爾特已經把小袋子從克蘿蒂亞手中搶走了。
「剛好來得及上明天的節目!」他舉高了絲絨袋。
「斯圖爾特,還給我。」
「法爾,你要怎麼做?你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揭發出來嗎?因為,除了謀殺,隨便一個話題,都可以做成驚天動地的節目。」
「我什麼都沒做,所以我才沒把石頭送出去,我沒有要彌補的過錯。」說著說著,我的臉也熱了起來,做夢我也不敢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就算我想說,麥可也已經下了禁令。
「法爾,別再裝模作樣了,說出來吧。」
「別問了,這又不是我的石頭。」
「你給麥可戴了綠帽子嗎?」
「沒有!天啊,才沒有!」
「普莉西雅的BMW是你刮花的吧。」
我瞪了他一眼。「是喔。」
「跟家人有關,對不對?」
我張開嘴巴想抗議,但說不出話來。
他一臉勝利的模樣。「猜對了!」
我把袋子從他手裡搶回來。「好啦,很多年前我跟我母親吵架了,很難堪,我不想再提。」
「麥可知道嗎?」
「他當然知道,」我快被這人的厚臉皮給氣炸了,「斯圖爾特,別煩我了,我不會犧牲我的隱私來爭取收視率,我的過去不需要變成公開的話題,就這樣。」
他把袋子奪回去。「這件事,不是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