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剛才喝的咖啡開始侵蝕我的腸胃。一如以往,我在舞台入口停下來,很快禱告了一下。但今天我的懇求很特殊。請讓這一集很順利,請給桃樂絲正確的詞語來表達懺悔,請給瑪麗蓮願意接納的心懷。請幫我們準備好舞台,迎接明天費歐娜的登台。

我在胸前畫了十字,不知道今天在舞台上會出現什麼結果。她們的友誼就此結束?桃樂絲會說出可怕的真相並因為瑪麗蓮無法接受而後悔一輩子嗎?親愛的上帝,原諒我,我覺得現在先說比較好。

我得專注一點,或許麥可說得沒錯。桃樂絲的「極品」不光是很久以前說的愚蠢狠話。我跟克蘿蒂亞要怎麼撐到一個小時呢?我需要極讚的節目,像普莉西雅說的。我揉掉肩膀上的線頭,真不知道我怎麼會答應做這個節目。

我從入口的布簾後偷看,今天攝影棚坐滿了人,有一百多個人將這個早晨獻給《漢娜·法爾秀》,還有那些電視機前的觀眾。他們從四面八方前來,想要享受我的節目,我挺直了身子,撫平裙子。我要上台表現。不要管我的疑慮,也不要管我的直覺。

我踏過門檻,走到舞台上,笑容可掬。「謝謝。」我比了比,示意大家坐下來。「非常感謝大家。」觀眾安靜下來,我開始進行我個人秀前的小小閒聊,我最愛跟觀眾聊天了。「太好了,今天有這麼多人來,希望大家都會喜歡今天的節目。」我走了三步,上了觀眾席,跟旁邊的人握手擁抱。講話的時候,我會在走道上來回走動,利用這個機會跟觀眾混熟。

「你們真是太可愛了,天啊,今天的觀眾幾乎都是女性,很不尋常呢。」我裝出嚇到的樣子,其實,我的觀眾群本來就有百分之九十六是女性,但是今天我的笑話沒有引發平日的笑聲,我焦慮到表現失常。我鎮定了一下,從頭開始。

「這裡有一個……」我在人群裡東看西看。「兩個……總共三個男的。歡迎光臨。」有零零落落的掌聲響起,我一把環住穿著格子襯衫、頭頂漸禿的男人,把麥克風伸過去。「你一定是被老婆拖來的,對嗎?」他紅著臉點點頭,大家都笑了。太好了,氣氛炒熱了,我可以放鬆下來。

斯圖爾特打了個手勢,要我準備開始。「喔,可惡,要開工了。」觀眾好心地發出噓聲,我回到舞台上。攝影師班恩開始用手指倒數。

「準備好要開始了嗎?」我問觀眾。

掌聲響起。

我把手放到耳朵旁邊。「我聽不到。」

掌聲更響了。

班恩的手指比出二、一,他又指著我,該上場了。

「歡迎收看《漢娜·法爾秀》!」在如雷掌聲下,我微微一笑。「今天非常高興,請到三位很特別的來賓。第一位是來自紐約的新同事。或許大家已經在晨間新聞看過她了,不然,應該也在《皮卡尤恩時報》上看到消息。歡迎加入WNO大家庭的這位美女,她非常好心,答應今天陪我一起主持。請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克蘿蒂亞·坎貝爾。」

克蘿蒂亞站上舞台,穿著粉紅色的短裙和細帶涼鞋,露出完美的雙腿。觀眾歡呼,我幾乎能預見收視率節節上升。我拉了拉深藍色的外套,我幹嗎選這套單調而乏味的套裝呢?當我匆匆低頭一瞥,看到銀色襯衫上有咖啡的污漬,太好了,漏了一滴。

克蘿蒂亞謝過我,向大家解釋現在流行的原諒石。「明天,創造出原諒石的費歐娜·諾爾斯也會來到這裡,不過今天,我和漢娜要向大家介紹兩位好朋友。」

我和漢娜?真的嗎?我倒沒發現桃樂絲和瑪麗蓮也是克蘿蒂亞的朋友,潔德可有話說了。不過,我壓下了內心的念頭。克蘿蒂亞剛來,她只是想融入大家,我明白的,她對我點點頭,我接過了話題。

我說:「關於寬恕,我懂的都是我朋友桃樂絲·羅素教我的。我從沒想過,一個人可以這麼有同理心。」我告訴大家,原諒石在花園贍養中心有多熱門。「都是因為桃樂絲。她本來可以停下來,可以只送一袋石頭給一個人,但她送了好多出去,創造出愛與寬恕的美麗循環。」我停下來,製造節目效果。「桃樂絲·羅素有滿心的慈悲,她一輩子的好朋友瑪麗蓮·阿姆斯特朗也跟她一樣。」

「她們今天要跟大家分享友誼的力量,讓我們一起歡迎,來自新奧爾良的桃樂絲·羅素和瑪麗蓮·阿姆斯特朗。」

觀眾拍手迎接兩人出來,她們手挽著手。瑪麗蓮面帶微笑,對觀眾揮手,渾然不覺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我望向桃樂絲,她穿著鮭魚粉的聖約翰牌套裝,看起來泰然自若、莊重高貴,但她臉色凝重,嘴唇也抿得緊緊的。過去兩個星期內我觀察到的沉著早已消逝,我又覺得胃擰緊了,我為什麼不喊停呢?

兩人在沙發上坐下,面對著我和克蘿蒂亞。我們聊了聊關於她們的事,以及她們認為這段友誼深含的意義。我想繼續聊美好的時光與快樂的回憶,但我看到控制室裡的斯圖爾特一直用食指繞圈,示意繼續往下走。

透過瑪麗蓮的金絲邊眼鏡,我看進她淡藍色的眼眸。她一向都這麼信任別人,只有一臉的單純,還是只有今天才這樣呢?我的胸口發緊,我不想讓節目繼續下去,我應該馬上喊停,現在!但我卻深吸了一口氣。

「瑪麗蓮,桃樂絲有話要告訴你。我很不想給她這樣的機會,但她堅持要在直播現場告訴你。」

「我要道歉。」桃樂絲說,她的聲音顫抖著,正如我的心在打顫,彷彿組成了一個樂隊。別說了,別說了,我在心裡靜靜吶喊著。這時,我不在乎她的故事能不能拯救我的節目,或我的工作。

她搖搖頭,終於開口了。「我做的這件事,直到現在仍很後悔,而且會持續一輩子。」她摸索著找到瑪麗蓮的手。「六十多年來,我一直活在懊悔中,卻沒有勇氣說出來。」

瑪麗蓮對她擺擺手。「別說了,太可笑啦,你是我的好朋友,更像我的好姐妹。」

「瑪麗蓮,我真希望我是你的姐妹。」

她不是叫她「瑪麗」,所以我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一定不是玩笑話,瑪麗蓮也感覺到了,我看得出來。她笑了,腳卻打起拍子。「桃子,怎麼了?我們一起經歷過颶風、流產,還有生死。你說什麼,都不能改變這一切。」

「接下來我要說的,或許就有可能。」她看不見的眼睛凝望著瑪麗蓮,因為黃斑部病變的關係,她的視線有些偏離了。那恍惚的眼神散發出寂寞、心碎和痛悔,我的喉嚨也覺得脹脹的。

「聽我說,」她繼續說下去,「我犯了一個大錯,很嚴重的大錯,那時你才十七歲,很怕懷孕。於是我自告奮勇要幫你。」她轉向觀眾。「我想或許她想太多,白操心了。『慢點,』我說,『你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懷孕了。別緊張,明天帶尿液樣本給我,給我爸驗一下,說不定只是瞎緊張。』」

我手臂上的汗毛豎了起來,我從來沒聽過這段故事。「桃樂絲,」我說,「不如我們下台後,再繼續說完吧?」

「不用了,謝謝你,漢娜。」

「桃子的父親是產科醫生,」瑪麗蓮向觀眾解釋,「新奧爾良的第一把交椅。」

桃樂絲握了握瑪麗蓮的手,繼續說,「第二天早上,瑪麗蓮帶給我一個嘉寶嬰兒食品的罐子,裝了她的尿液,我履行承諾,交給我父親。」

「兩天後,在瑪麗蓮的置物櫃前,我告訴她壞消息。『你要當媽媽了。』」

瑪麗蓮點頭。「我一直都很感激你跟你父親。」她看看我。「那時候我未成年,又沒有父母陪同,不能去看醫生,而那時的驗孕工具也不太準。我不想聽到壞消息,但知道事實總比猜測好。」

桃樂絲的身體僵硬了。「但是聽我說,我選擇不告訴你事實,瑪麗,你根本沒懷孕。」

我摀住喉頭,聽到瑪麗蓮吸了一口涼氣。觀眾開始竊竊私語。

「可是我有寶寶啊。」瑪麗蓮不肯放棄。「我懷孕了,喪禮過後三天,我就流產了。」

「那是你的生理期,我父親建議用醋水沖洗,不需要擴張和刮除子宮,我也跟你說了。」

觀眾議論紛紛,我看到有人在搖頭,掩著嘴跟旁邊的人講話。

瑪麗蓮的下巴抖動了起來,她用手按住。「不對,不可能。我告訴我父親我懷孕了。他就心臟病發死掉。你知道的。」

我聽到觀眾一起倒吸了一口氣。

桃樂絲坐得很挺,比誰都鎮定,但滿是皺紋的雙頰上淚珠滾滾而下。我跳起來,要班恩停止拍攝,切進廣告。他對著控制室偏偏頭,裡面的斯圖爾特手指瘋狂繞圈,指示他繼續拍。我對著斯圖爾特怒目而視,他不理我。

「父親告訴我你沒有懷孕,我自作主張,要讓你多緊張一兩天,我真覺得是為了你好。我認為你男朋友只會惹麻煩,我希望你學到教訓,你應該會等到週末才告訴爸媽。」

「我父親死了,他死了!而你……」瑪麗蓮指著桃樂絲,她的手指好用力,我覺得桃樂絲都能感覺到,「你讓我懷著罪惡感過了六十二年?我……我不相信——」她說不下去了,只能搖頭,等她再開口時,她的聲音細到我幾乎聽不見。「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呢?」

觀眾開始大喊,發出噓聲,就像亂灑狗血的《傑裡·斯普林格脫口秀》。

桃樂絲摀住臉。「我錯了,對不起,我不知道結果會這麼糟糕。」

「這些年來,你從沒告訴過她你說謊嗎?」克蘿蒂亞柔聲問。

桃樂絲點點頭,觀眾的喧鬧聲差點淹沒了她說的話。「瑪麗,我想過要告訴你。真的,我想過。我決定要等到你父親的喪禮結束。」

瑪麗蓮開始啜泣,克蘿蒂亞拿了一盒面紙給她。

「然後……然後就來不及了。時間一直過去。我很害怕。我怕你從此跟我絕交。」

「但我們的友誼建立在謊言上。」瑪麗蓮輕聲說。她站起來,四處看看,一臉茫然的樣子。「我要走了。」

開始有人拍手了,接著,所有觀眾都開始為瑪麗蓮鼓掌。換句話說,他們都開始討厭桃樂絲了。

「瑪麗,拜託。」桃樂絲看不見的雙眼環顧左右。「別走,我們好好談一談。」

「沒什麼好談的了。」瑪麗蓮踩著高跟鞋走下舞台。

桃樂絲摀住了嘴,發出一聲哀號,是很猛烈很原始的聲音。她站了起來,在舞台上亂走,尋找出口,她跟著瑪麗蓮的聲音移動,看來仍希望能把她找回來,懇求她原諒。

但瑪麗蓮已經走了,她們一輩子的友誼也消失了。都要歸咎於她簡單而誠心的道歉。

麥可說得對,有些秘密就該一直埋藏下去。

《原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