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傾向於寫長得好看的人。事實上,我的朋友裡,好看的人佔了大多數。
好看的人的身上,確實容易發生好故事。若是做錯了事,好看的人更容易被世界嬌縱,使得他們不至於很快地變成無趣的人。而我,總是喜歡與眾不同的人。
大部分的好故事本身,就過濾了長得不好看的人。
要寫的D小姐,是這世界上佔比例不大,但總數很多的那部分好看的人裡的一員。
事實上,她也不是過分美麗的那一類,老人和古板的人未必欣賞得了她的美,會說她顴骨高,又不夠飽滿。但我覺得她是好看的,因為她的氣質很容易把那些我覺得很好看,但我自己不太撐得起來的衣服穿得很合體。
比如很寬身的黑色袍狀風衣,我穿上簡直像參加喪禮一樣,但放在她身上,就毫不違和,有秩序,有分寸。再比如,我很喜歡一個又貴又不實用的設計師品牌,每次和她一起去這個牌子的店試衣服,都大受打擊——我一穿上那些歐根紗質地的廓形明顯的裙裝,就像小孩兒穿大人衣服一樣好笑,但她試每一件都很好看。
當然了,我們倆都買不起這個牌子,逛也只是窮逛而已。
有人說她像王菲,又冷峻又熱切的大眼睛,欲訴還休。有時候,她無意中的一瞥,都像有很多好聽的話要說給你聽一樣,我都會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但其實她要說的下一句是:「我剛突然覺得,好想吃餃子啊,我們一會兒去吃餃子好不好?」
後來,我看了描述射手座女人的一句話。「大部分射手女,都是表面上看起來氣場很強,其實內心住著一個傻大姐」。我這才突然間明白了她。
我上學的時候,因為太閒,曾經自學過一段時間的心理咨詢師課程,還拿了一個國家認證的職業心理咨詢師證書。這個證書並沒有給我的求職帶來多少幫助,到目前為止,唯一可見的收穫大概就是作為引子,認識了她這麼一個朋友。
我和她是同行,一開始並不熟絡,只是泛泛的點頭之交而已。因為我總覺得她很神秘,來無影去無蹤。有一次發佈會,我穿了一件某牌子的外套,她看到了就大讚好看,非要和我一起去買一件同樣的——現在就去,立馬就去。
我接下來也沒什麼事,就上了她的車,陪她一起去買衣服。好像是看到了路旁考心理咨詢師證的大幅廣告,她突然說她也想考一個,覺得「對自己的心理建設會很有幫助」。
我說,那個沒用的,因為我也有一個證,感覺似乎並沒有什麼用。
她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
「你快幫我分析一下!我有嚴重的心理問題!」「你怎麼了,有啥症狀?」
「我有抑鬱症!非常嚴重!」「……」
這麼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做的還是與人打交道的工作,怎麼可能有抑鬱症呢?於是,那天我們並沒有去買衣服,而是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館,她請我喝咖啡,讓我聽她傾訴,還跟我講了不少她的「症狀」。
「我男朋友說我有強烈的抑鬱症和被迫害妄想症,比如我給他發一個問候短信,我會想要他立馬回復,而且回復的字數一定要比我發給他的字數多,如果他只回一個字或者兩個字,我雖然心裡也知道他可能在忙,或者可能是在和別人吃飯,不太方便回復我,但我當即就會抓狂然後打電話質問他為什麼這麼對我。
「我在開車的時候,如果手機的短信響了,我明知道當時車速很快,不能拿起手機看,但還是忍不住,總覺得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被我錯過了,非要冒險拿起手機讀一遍短信,心裡才略微舒服一點。」
我告訴她,她這不叫抑鬱症,而是焦慮症。如果對日常生活沒有產生什麼實質性的影響,大可不用管它,因為治療焦慮症這個事情本身就是個悖論——你越把你的焦慮當回事,你就有可能越來越焦慮,然後你的焦慮症就會越來越嚴重。
我還說了不少安慰她的話。這些話在我看來其實一點營養也沒有,只是因為她告訴了我她的心結,而且她說得越來越激動,那麼我總要說一些話去安撫她的。
譬如「要是你愛你的男朋友,就要設身處地地換位思考,想想如果你是他,你會希望你自己怎麼做」,還有「開車關係著你的生命安全,你手機裡的事撐破天也不過就是工作上的小事而已,是工作重要還是你自己的生命重要,你要衡量清楚」之類。
那天晚上,她打電話給我:
「我回家路上想了想你跟我說的話,覺得好有道理,心裡舒服了很多!以後我們經常在一起好不好?你明天去哪兒?我開車接你去!」
我被這個人「又容易被忽悠又雷厲風行」的特質鎮住了。
後來,跟她一起逛街買衣服,她經常會和店員有這樣的對話。
她:「我穿這個好看嗎?」
店員:「好看。」
她:「不會顯得胖嗎?」
店員:「不會。」
她:「一件小衣服要1000塊,好貴啊。」
店員:「不貴啊。」
她:「哦,那買一件。」
於是,接下來的那個夏天,我有了一個專職美女司機。我們還一起約了不少採訪,原本的個人專訪變成了我們兩個固定搭檔的小型群訪,採訪完畢,我們就把素材分一下,然後各取所需,各自入稿,工作上也頗事半功倍起來。
我們倆之所以是固定的好搭檔,是因為問問題的風格大有不同。有時候她提的問題讓我覺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但引來的回答卻很容易出彩。每次和她一起採訪完畢,我就總反思自己提的問題是不是太平,太沒意義了。
其實,我們這種採訪很簡單的,大部分的篇幅就是為了塑造一個正面形象,因為媒體的風格界定,我們實際上無須挖什麼「料」,就引著對方說一些人生感悟和一些大而化之的故事,然後回去寫一點心靈雞湯,就算完美完成任務。
可她偏不要這樣,我覺得她對人類的好奇心比我要強大很多。有一次,我們倆一起採訪剛生完孩子復出、發了專輯的某香港女藝人。她迎頭的一個問題就是(咄咄逼人地):
「有人說,沒有不出軌的丈夫,只有看不住老公的妻子。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這位眼白過多的大美人呆住了兩秒鐘——人家是要塑造一個幸福溫馨的形象,問這種問題真的很尷尬的。
還有一次,我們倆一起採訪一位戴眼鏡的音樂小才子。隨便聊了幾個音樂上的問題後,她裝作沒事人一樣很正經地問:
「你真的是處男嗎?那你怎麼解決自己的需要?」
當時,我們倆正和音樂小才子一起喝著下午茶,面前是漂亮的茶點和茶具,享受著陽光的午後,一幅其樂融融的和諧畫面。她發問後,才子差點一口水噴出來,我覺得他一定在想:「怎麼北京的女記者也這麼香港風格啊?」
採訪完了我跟她說,她真的很大膽,而且根本沒必要這麼問的。她特別嚴肅地對我說:
「採訪不就是要問自己最感興趣的問題嗎?我對這個人最關心的事情就是,他到底是不是處男!所以我就問啦。」
我反駁:
「難道你真的覺得那些名人會把自己的真話告訴你啊?不如順著他想要給自己塑造的形象問,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她低頭把腳下的石子踢飛,回我:
「那我也得問,就看看對方被驚嚇的那一秒鐘的樣子也挺好玩兒的!」
她長得動人,很符合這個城市的時髦審美,追她的人自然不少。
在我和她形影不離的那段時間,光通過我詢問她的就不下五個。而且被她吸引的男生大抵都有一些共同點:都是文藝青年。
這些男人的身份也大概都在一個範圍裡面,他們有做樂隊的,有影評人,有電影宣傳人員,有做平面設計的,還有四五線的男演員。本來我總悲觀地認為這個圈子的gay(同性戀)多,直男很有限,但貌似那段時間,直男們好像突然多了起來。
有段時間,一位男演員一直在追她。他是一位瀟灑精緻的小生,表演專業畢業沒幾年,出演過幾個電視劇的配角,並不十分出名。
她顯然有點被這個男演員的外貌吸引了,跑來問我「怎麼辦」。我強烈反對,因為我總覺得像我們這種娛樂圈的邊緣人還是不要和娛樂圈的人真正扯上關係為好,工作關係就是工作關係,這會讓我們的生活保持簡單的狀態。
她隨即反駁我:
「又不是立馬結婚,幹嗎搞那麼嚴肅正經?人生就是要多體驗不同種類的生活嘛!」
其實我還蠻同意她這句話,但是作為她的「心靈導師」,還是忍不住說了她幾句。
「你不是說你想要一個好的心理狀態和一段穩定的關係嗎?就你這樣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和慾望,壓根兒就沒戲!你再焦慮了,控制欲大發了,別來找我就好了!」
她支支吾吾回了幾句「行了行了不理他就不理他了,也沒啥了不起的」。
但是過了幾天,我就聽說了她和男演員一起吃飯的事。
還沒等我找到機會說她,她就「惡人先告狀」似的找我承認:「行了,我就知道你已經知道了!不要裝了喔!我請你看話劇,有他參演的!」
於是我們倆坐在第一排,高高興興地看她現任的男伴作為男二號的一出荒誕劇。演出結束,她上台獻花,一臉幸福地和男伴擁抱,我必須得承認,在那一剎那,我非常羨慕她。
我總覺得,緋聞很多的女演員,如果能一直保持超人的美貌和氣度,大家一般情況下都會保有一個寬容的態度,大部分時間還會美其名曰「真性情,敢愛敢恨」。譬如張柏芝、周迅和高圓圓。可是,如果她們只有一個緋聞,但是一下子衰了,丑了,沒氣場了,大家就會嘲笑她,把她說得一文不值。比如阿嬌和董潔。
D小姐就是前一種人。她的戀愛不算少,和她熟了以後,我發現不少她的事也在朋友圈裡傳得很廣,但沒有人對她有任何微詞。因為她夠漂亮,夠坦蕩,夠義氣。
這真心是我羨慕的天賦和能力之一。但我也明白,我就算有她那麼漂亮,也做不到她的這種渾然天成的真性情。
我的稿子多到寫不完的時候,她會主動提出幫我分攤,而且幫我熬夜寫,而且稿子出來之後,幾乎和我的筆調一模一樣。
她自己是月光族,背著不小的房貸,但當她的另一個朋友被人騙了錢的時候,她會把自己當月的所有工資借給朋友,讓朋友救急,還不要別人打借條。轉頭從我這兒借了自己的生活費,非要寫借條給我。
我去離北京四個小時車程的音樂節採訪,是拿車馬費的那種採訪。趕不上主辦方的大巴車,她立刻出現開車送我去。因為知道到了荒郊野外之後,她並沒有在主辦方的名單裡,也領不到主辦方的盒飯,她還自備乾糧。我把車馬費的一半塞給她,她硬是不要。
我們倆的體型差不多,她做了一個「分享衣櫃」計劃,過兩天就會拿她的一大堆衣服過來和我的衣服互換,互相搭配。
她還非要我的狗和她的狗「成親」,雖然兩隻狗屬於完全不同的品種,還信誓旦旦說「以後生下來小狗我負責養,這樣我們就是親家了」。後來她發現,我的狗從不近女色,只喜歡趴在公狗身上騎,她才罷休。
她的前男友不少,我知道的有好幾個,都是一個圈子的,恰巧每個人我都聽說過或者間接認識。她從來沒說過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句壞話,也絲毫沒有因為分手或被分手而抱怨過。
在她眼中,好聚好散這件事非常重要。戀愛的時候就百分之百投入,為之焦慮為之氣惱,一旦決定不愛的時候,就果斷抽身而出,揮揮手不留下一片雲彩。
有一次,我約了一個那一年因參加選秀比賽而突然成名的男歌手的專訪,他剛發了專輯。一開始說好了,採訪以聊專輯和音樂為主,因為他的情史真的是一片空白,人的形象也是那種「踏實做音樂」的乖仔類型,背景也都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話題點。
恰好我對這個男歌手的音樂類型完全不感冒,覺得這種沒有話題的男藝人也真是無聊,就約上她,想和她一起採訪,希望採訪的時候不要出現冷場。
她死活不去,我拐彎抹角地問,才問出答案,原來這個歌手在成名前,有過一段在南方當酒吧歌手的日子。他們倆曾經交往過不短的時間。
我勸她:
「交往過也可以去採訪啊,你又不是那種分了手就死生不相見的類型,放心我不會把你倆的事寫在我的稿子裡的!」
「別人可以繼續做朋友,這個人真的不行,他太極品。」「怎麼了?他當時對你做出什麼極品行為了?」
「不是,他參加那個比賽,進入決賽,有一點知名度以後,就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將來不要抖出來我們之前的事,包括以前是什麼德行,都不讓我說。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跟誰多愛說似的!這種人,你壓根就不應該去宣傳他。」
後來,我爽約了那次採訪。
我有時候會想,她最終到底會嫁給怎樣的男人。後來又想,她這樣的女孩,嫁人對她來說或許也不是結局,婚姻真的會改變她、縛住她的性子嗎?那多可惜!
但大多數的故事似乎終究要以婚姻收尾,她也不例外,而且來得似乎有點太快了些。
有一年,她休年假飛回南方的老家一趟,來回也就七天不到。回來就跟我說,她要結婚了。
我問和誰,她說,是剛認識的人。
我說不太可能吧,你知道人家底細嗎,就要和人結婚。
她說:「知道啊,就是我一個中學同學的曖昧對象,這個同學已經先於我把這個男的裡裡外外都調查清楚了。」
「那你不怕你中學同學不理你啊?」她理直氣壯:
「是我中學同學要和他曖昧,他也沒準備跟我中學同學曖昧啊!」
「那你中學同學怎麼說?」「她不理我了。」
依照我對她一向的判斷,她也只不過是一時衝動,飛回去幾趟,新鮮勁兒過了沒準就回來了。
但這次真的不同。過了一個月,她把北京的房子轉手租了出去,開了二十多個小時的車回了老家。又過了一個月,她閃婚了,他們去了大溪地度蜜月,發來的照片裡,她穿著寶藍色裙子,在海天一色的風景裡,讓人沒辦法不為她的幸福微笑動容。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大概就是這麼一種表情能夠概括的。
我好奇她嫁了怎樣的人,照片裡的男人是面目模糊、戴著眼鏡的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普通人,比她年紀大個十多歲的樣子。
她說:「沒別的,就是非常適合結婚的那類人,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我還真的不怎麼相信你的眼光。」「哈哈,走著瞧。」
好的婚姻果然是一段故事的完美結束。她就這樣瀟灑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有時候她發一些照片給我,無非遊山玩水,招貓逗狗,伺花弄草。她對萬事萬物的興趣仍然巨大,從不過分傷感,也不存心炫耀,很客觀地活在屬於她的當下。
她依然關注著北京的圈子。我辭職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人和她通知圈子裡的八卦,她就打電話抱怨:「小城的生活好無聊,完全沒有八卦來源,好想回去!」
我說那你回來啊,繼續每天苦哈哈採訪寫稿的日子啊。她在電話裡就一副「真夠了」的語氣:
「說實話啊,早知道有現在這樣的生活,我當時就不會在北京晃蕩這麼久!」
我說,原來你也是可以安穩過日子的人。
她的得意永遠都很明顯,也永遠不會遭人反感:
「其實任何人心裡最盼望的生活都是安穩的,只不過別人沒有我這樣的好運罷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