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這麼多咖啡會把胃喝壞。」護士說。
「是啊,謝謝你。」儘管嘴上這樣說,我還是倒上了第五杯咖啡。哪怕不喝什麼咖啡,只要想到今天晚上的事,也會患上胃潰瘍。
總之,我已對阿紺的頑固束手無策了。我那麼苦口婆心地求他,可那傢伙竟然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太不像話了!我並沒有要求他做什麼難事,只是讓他主動說今晚有事,不能去我那裡了。
「噢……」阿紺在電話裡笑了,「你那麼不希望我去。」
「不是這意思,但柿井他們也來,你不是不喜歡他們嗎?」
「噢……」
「以後我會專門邀請你,我保證。」
「看來婚後生活不容易。」
阿紺總是會不加考慮地拋出一些話。
「我可不願這樣,而且是你主動發出的邀請。」
「所以我才這樣求你呀。」
阿紺滿臉的得意。(即使看不見,我也明白,透過話筒完全能想像出他的樣子。)
「如果你不讓我去,我可以不去。但你必須跟你夫人講清楚是你不願讓我去的。對不起,我絕對不會說自己有事才去不成。」
明顯是幸災樂禍的語調。
「說的是七點鐘吧。你別抱什麼希望了。」接著傳來阿紺的笑聲。
笑子今天早晨幹勁十足。她說自己會買好豆腐皮壽司、紫菜卷壽司、炸土豆片、蔬菜和冰激凌,還讓我在回家路上買炸雞。
「準備這些就夠了吧?」
「感覺像孩子聚會時的菜單。」
「是啊。」笑子笑著說,她似乎情緒很好。
把我送到門口,笑子又確認了一遍:「是七點吧?」然後忽然不帶感情色彩地說:「還有,如果那個什麼的時候,我會立刻出去,你大可不必擔心。」
「什麼意思?」我足足用了三秒鐘才理解了笑子的意思,「求你了,笑子,不要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真是荒謬的誤解。笑子竟然把同性戀和變態混為一談。
「我們並不是色情狂。」我無緣無故地有些不安,但還要給笑子解釋。自己竟然臉紅了。
「只不過是朋友們的聚會,笑子,你用不著想這麼多。」
笑子細細的眉毛緊縮在一起,靜靜地聽我的解釋,頗有感慨地點點頭說:「明白了。」
我在明治屋買了炸雞,在廣尾的交叉路口接了 部。 部是柿井的戀人,是附近一家綜合醫院的腦外科醫生。他面色蒼白,寡言少語,眉目清秀,儘管已經三十五六歲了,看上去卻像二十七八歲。「連我也去打擾,這樣好嗎?」 部嘴上這樣說,可還是上了我的車。
我最不喜歡讓柿井坐在副駕駛座上。他不僅在車上不停地抖腿,還把安全帶一會兒繫上一會兒鬆開,每隔三分鐘就發出卡嚓卡嚓的響聲。聽收音機時,每聽完一首歌就要調台,還總是提醒我保持車距、看清道路的最高限速等,嘮叨起來沒完沒了。
「買蛋糕是不是比買花好。你的女人喜歡吃甜食?」
柿井邊咬指甲邊問。
「嗯。」
「你的女人」這種叫法,讓我有些不舒服。
「你咬下來的指甲不要吐在車裡。」
「我知道。」柿井說著打開了窗戶。他的臉馬上紅了,這傢伙動不動就不安,只要不安就會臉紅。
「你家附近有沒有糕點屋?」柿井把指甲吐到窗外。
「有。」
「那一會兒你順便開到那兒吧。啊,信號燈馬上要變了。」
「知道。」我說。
回到家,沒想到已有先到的客人。竟然是笑子的父母,還有阿紺。這個組合讓我霎時驚訝得後背冰涼。
「回來得太晚了。」笑子說,儘管時針正好指到七點。「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笑子像唸經似的嘟噥著,甚至對客人也怒沖沖地瞪了幾眼,弄得柿井和 部膽怯萬分。
「對不起,忽然來打擾。」笑子的母親高聲說。我身旁的柿井一下子緊張起來,臉紅到了耳朵根。這傢伙一見到比自己年長的人(指有正常的家庭、過著正常生活的中年人或更年長的人,雖然這種說法聽起來有點怪異),立刻會畏縮,而且變得少言寡語。阿紺說他像個患自閉症的孩子。
「說的是七點呀?我記錯了,一直以為是五點。」阿紺裝模作樣地說著,還哈哈大笑。
我啞口無言。兩居室擠滿了人,瀰漫著笑子母親的香水味和我剛買回的炸雞的味道,混沌得讓人窒息。
「聽說你喜歡甜食,所以……」 部像在自言自語似的嘟噥,把糕點盒子遞給笑子。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說話的並不是笑子,而是笑子的母親。真是亂成一鍋粥。
「啊,真熱鬧呀。」笑子的父親說。這些人的心情好像都不錯,甚至讓我感覺恐怖。
「那,大家都是醫生?」
我大致介紹了一番。
「睦月,剛才阿紺在給我們講你的故事。」
聽到笑子的話,毫不誇張地講,我連手指尖都在瑟瑟發抖,冷汗直冒。
「哎呀,真不錯,真不錯。」
我也搞不清到底是什麼真不錯,岳父彭彭地拍著我的肩膀站起身。
「那我們先告辭了。」
岳母看樣子還想再待一會兒,但笑子已經把她的大衣拿了過來,不容分說地讓她作好回去的準備。
在門口送走岳父岳母,阿紺臉上的笑容最歡快,回到客廳後,他又第一個小聲嘟噥「氧氣總算充足了些」。
「大家隨便坐吧。」我邊收拾茶杯邊說。笑子把茶壺中剩下的紅茶嘩嘩地倒在花盆中。
「這房子挺好。」柿井終於恢復了元氣,「這是臥室?這裡是浴室?哦哦。」他逐一查看一番後,坐到沙發上。
笑子為每個人調好一杯薄荷朱利酒,然後把波旁威士忌的酒瓶放到桌子正中央,說:「不要客氣,喝完自己隨便倒吧。」
餐桌上擺滿了豆腐皮壽司、炸雞等食物,簡直像孩子們的聚會。笑子把堆成小山的蔬菜盛在大筐子裡端過來的時候,在場的人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胡蘿蔔和白蘿蔔好歹切成了大塊,黃瓜和生菜都是整個兒端上來的,還滴著水珠。
「我覺得喝酒時特別想吃蔬菜。」笑子辯解似的說。
我仔細一看,盛蔬菜的是平時用來晾碗筷的筐子。
按照以往的作風,阿紺會立刻發出冷笑,這次他卻率先伸出手,拿了一塊看上去很硬的胡蘿蔔,咯吱咯吱地嚼起來。笑子好像被他的氣勢感染,開始嚼芹菜。大家都默不作聲地各自挑了一種蔬菜,有種異樣的感覺。我也撕了兩三片生菜葉子,味道非常清淡。
「笑子小姐身體的感受力肯定特別強,酒會使人的身體變成酸性,所以喝酒的時候吃蔬菜很好。」 部說。
我們驚訝萬分。因為這個人幾乎從不主動張口說話。
笑子今晚第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真是個奇妙的夜晚。我不太清楚 部平時的酒量,我和柿井幾乎不喝酒,阿紺也不是酒量大的人。但是在這一晚,我們都咕嘟咕嘟地喝了許多薄荷朱利酒。這種酒略帶些甜味,清爽但酒勁十足,還能刺激食慾。結果我們喝了許多,吃了許多,聊了許多。從早晨起像石頭一樣壓在我胸口的擔心(阿紺會不會像以往一樣,在寒暄時跟笑子開些帶刺的玩笑;柿井會不會出於某種不禮貌的好奇心,對我們的婚姻或笑子進行奚落等,總之心中籠罩著無數恐懼),總算是杞人憂天。不僅沒有出現擔心的狀況,屋子裡的氣氛反而異常活躍歡快,感覺非常好。
阿紺一次也沒有搗亂,就像家庭劇中出場的性格開朗的房客。柿井一改平日的畏畏縮縮,顯得輕鬆隨便。 部話語不多,但顯然也很喜歡笑子,而且似乎從這伙奇怪的人組成的晚宴中獲得了巨大的快樂。要說笑子呢,她依然在飛快地喝酒,但是那焦躁不安的情緒竟然奇異地平靜下來。她除了有時會忽然唱歌,或把牆上的畫取下來放在身旁,並沒有特別之處,看上去甚至還處於輕微的興奮中。
「要是想趕上最後一班電車,咱們該走了。」
阿紺嘴裡冒出這句話時,屋子裡的氣氛難以形容。我們簡直就像玩得正起勁時突然被人打斷的孩子,這種不滿頃刻間蔓延到四周,緊接著又對自己竟然有這樣的不滿感到尷尬,或者說羞愧。隨後這些感情波動帶來的驚訝壓倒了一切,我們又把自己拉回了現實。
「想起來了,還有冰激凌呢。」
笑子說這句話時,大家已經回到了現實中。
沒有人想吃冰激凌。似乎沒有盡頭的夜晚忽然落下了帷幕。我們一個接一個走到外面。從家到車站步行需十三分鐘左右,路線比較複雜,阿紺堅持說不用送他也知道怎麼走,也許是真的。阿紺這傢伙方向感極強,他這種動物性直覺總是異常敏銳。而笑子堅持要送到車站,我們倆也能順便走一走,所以和大家一起在夜色中向車站走去。每個人都一聲不吭,但並沒有感覺不舒服,只是覺得有些滑稽。我們無精打采地走著,笑子在我身旁手捧裝冰激凌的大盒子,邊用勺子舀著吃,邊跟著我們默默地走。住宅區裡看不到人影,春天的夜晚溫暖柔和,就像瓊脂一樣。
打破這份寧靜和諧的,不用說當然還是阿紺,這是他的一貫作風。我們快到車站前的商店街時,阿紺忽然站住了,說:「我要順便去個地方,有個朋友就住在附近。」
「附近?在哪兒?」我以前從未聽他提過。
「森口豆腐店的後面。」
我從未見過這麼一家豆腐店,但很清楚此刻說什麼也沒有用。
「多謝款待,笑子小姐。」
阿紺迅速轉身離開,只有笑子對著他的背影使勁揮手。
看到柿井和 部順利地坐上了最後一班車,我和笑子開始溜躂著往回走。最後一班車吐出的人流匆匆忙忙往自家趕。附近有許多便利店,每次門一開,這些燈火通明的小店裡就會飄出關東煮和包子的香味。
「阿紺真笨。」笑子似乎覺得很好笑,「如今哪有那麼多專門賣豆腐的店呀。」
我只嗯了一聲。真拿他沒辦法,錯過了最後一班車,他到底想幹什麼。我想那個窮學生絕對不會打車回去。
「給。」笑子把冰激凌盒子推到我面前。
「不吃了?」
「分給你吃。」笑子若有所思似的。她的手已經冰涼。
「謝謝。」我接過盒子。笑子雙手插進連衣裙的口袋中,開始興奮地講今天的感受。她說大家都是好人,特別是阿紺,覺得脾氣特別合得來;柿井很有趣,剪指甲竟然都快剪到肉裡了……
「還有,」笑子瞇起了眼睛,「 部像尊觀音。」
我還沒來得及問這個獨特的比喻是什麼意思,笑子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快看!」
順著笑子的視線看去,前面有一幢大房子,氣派的大門裡側緊挨著有個小狗窩,門燈照出了蹲在狗窩旁表情古怪的阿紺。
「阿紺。」我叫了一聲。狗在窩裡大聲吠叫。
「唉,你嚇著那條狗了,所以它才那麼興奮。」阿紺說。
「你在幹什麼?」
狗拖著鎖鏈從窩裡衝出來,發瘋似的狂叫。阿紺跳過大門,雙腳著地,說自己像個小偷。
狗不停地叫著,好像要衝過來咬人。這樣下去主人肯定要出來了,結果我們真像小偷一樣慌忙逃竄。我右手抱著冰激凌盒子,左手拉著笑子的手飛奔,一邊跑,一邊覺得又找回了剛才吃飯時那種快感。跑到聽不到狗叫的地方,我停下腳步,看了一眼身旁氣喘吁吁的笑子,發現她的左手竟然拉著阿紺的右手。阿紺正嬉皮笑臉看著我。
笑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睦月,我要吃冰激凌。」我把壓癟了的盒子遞給她,冰激凌已經化了,看上去像一堆糨糊。
我又一次問阿紺:「你剛才在幹什麼?那條狗是你的朋友?」
「別胡說。我剛才跟它說話,結果發現那條狗也很寂寞。」
「真的?」
笑子驚奇地問,阿紺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我責備了阿紺幾句,可他又嘻嘻地笑起來。
真是荒唐,那個晚上,我們三個人一起睡在了客廳。
「像是在旅行,感覺很新鮮,不知為什麼還有點興奮。」笑子說。
事態過於異常,我根本睡不著。我本來只要一換床就容易睡不著(我喜歡熨燙得平平整整的床單、乾淨暖和的毛毯,甚至能清楚地感覺到床上的彈簧)。現在只是在地毯上鋪了毛毯,而且左邊是笑子,右邊是阿紺,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能睡得著?
笑子忽然說道:「我爸媽很高興。他們兩人都很喜歡阿紺。」
「哦。」
「睦月,阿紺對你大加誇獎,聽得我爸爸心花怒放,說我找了一個好老公,我配不上你。」
今天笑子的話特別多。我能想像出阿紺用那三寸不爛之舌胡編亂造的樣子,一想到岳父臉上浮現出的誠懇笑容,我感到一陣愧疚。如果岳父看到自己的女兒、女婿、女婿的情人並排成「川」字躺在客廳,他會是何種表情。
「睦月,你確實是個好老公。」笑子冷不丁冒出一句,「但你今天有一件事做得不好,就是回來得太晚了,真是太晚了。我足足等了五個小時,不對,是六個小時。」
「喂,太誇張了。」
簡直是誇大的妄想。看來她當時不知如何應對父母,所以才覺得時間長。
「好像下雨了。」笑子說著,跳起來打開窗戶,「果真在下雨。剛才天有點悶,我猜就要下雨了。」
笑子走到廚房,打開了一罐啤酒,問道:「睦月,你喝嗎?」
「算了,我剛才喝了許多。」
「阿紺,你呢?」笑子問。
「喂,阿紺,你喝嗎?」她又問了一遍。
「睡著了。」我看著一副天下太平模樣呼呼大睡的阿紺,不禁露出苦笑,真不知這傢伙的神經是怎樣長的。
笑子在窗邊咕咚咕咚地喝啤酒。
雨的味道隨風飄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