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憲悟分手時,我也許不再相信永遠了。但要讓阿郎說的話,是理所當然的。別說永遠,連時間這個概念都是人為的、虛構的。阿郎說只有瞬間真實存在。

春天,我們住的小小的一居室公寓裡,角角落落都充滿了瞬間。

週日。阿郎還不起床,今天傍晚要去那個家。我沖了咖啡,一個人喝著。咖啡機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我想阿郎要是被這味道吸引起床就好了,但沒如願。

煤氣爐灶周圍髒了,我把金屬邊框和圈都取下來清洗,用花王清潔劑和抹布擦拭爐灶。

世界上也有家務做得很完美的男人,我是在那個家裡知道的。

「災難啊。」

不知是什麼時候,我跟那家的妻子說時,她使勁點了點頭。

「完全是災難。」

她揚起細細的眉毛,手裡拿著威士忌,嘩啦嘩啦轉著裡面的冰塊。

「不過睦月特殊,所以我允許。」

睦月是她丈夫的名字。

「特殊,是啊。」

她丈夫和我弟弟一樣,都是同性戀。

「喂,你明白那種喜歡同性的心情嗎?」

我問道。竟然和一個同性戀丈夫結婚十年,我無法想像。

「不可能明白啊。」她搖著頭甩開劉海,「你問得還真無聊。」

我不討厭她。只是覺得無法理解。我很頭疼無法理解的東西。

十一點,可以叫阿郎起床了。我猛地打開臥室門,撲到隆起的床上,就像不久前我對別的男人做的一樣。

「早!」

我親吻著阿郎睡得亂蓬蓬的頭,還有他的面頰、眼瞼、睡衣下柔軟的肌膚。

什麼永遠,沒有也無所謂。完全沒關係。

麵包、雞蛋、培根,飽飽地吃了頓早飯,我和阿郎開車出發。途中在寵物店買了貓咪的玩具,在Mont St Clair買了布列塔尼蛋糕。

「爽約的話會怎麼樣?」我打開副駕駛的窗子,邊吸煙邊說,「天氣這麼好,去個更遠的地方不好嗎?」

阿郎車開得很好,我喜歡看他開車。

「約好的事必須遵守。」阿郎說。我打開收音機。

和阿郎第一次約會是在壽司店,第二次是泰式火鍋店,第三次是燒烤店,第四次是蕎麥麵店。每一家都是又好吃又雅致的店,我真心覺得那就是不良中年人的真實面目。

我們在泰式火鍋店的歸途接了吻,在燒烤店的歸途磕磕絆絆什麼都沒做,蕎麥麵店的歸途去了阿郎的房間。那裡有狗有貓,我對動物毛髮過敏所以馬上逃之夭夭,後來跟追過來的阿郎去了情人酒店相擁。次日,我和憲悟提出了分手。

和憲悟在一起的三年是暴風雨般的日子。我們學生時代開始交往,一度分手,重逢後愛情復燃結了婚。初次相遇時,我和憲悟還都是法學部的學生,而結婚時我已經在現在的公司工作,憲悟則繼承了家裡的加油站。我們生活在那種稱為兩代住宅[1] 的房子裡。家裡面充滿了「要是我不是特別喜歡工作就最好辭職」的氛圍。但憲悟跟我說,不用放在心上。

我不喜歡那個家,卻喜歡打烊後的加油站。打烊後我經常幫忙收拾,四下打掃,在周圍拿鎖骨碌碌鎖上一圈。但僅此而已,其他的都幫不上忙。

憲悟的母親經常給我買東西,比如衣服或鞋子。我不想要,但憲悟說收下就好了。

憲悟很能幹,在這點上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在加油站幹活的他,動作乾脆利落,很帥氣。而且他高中時代屬於體操部,休息日的早晨常一個人在加油站後面跳繩,像洛奇一樣。

工作結束後,憲悟基本在父母家吃飯。回到家就只剩睡覺,但他父母等著抱孫子,所以床事偶爾也認真去做。

那些日子。

那是我想都沒想過的生活,但也不是不幸福,這也是人生吧。

回國的弟弟是男同性戀的事,差不多是同一時間知道的。

「你不介意吧?」弟弟說。

「不介意。」我回答。

人生,越來越讓我無法應付。一切的一切,都如季節變換般在我身外流淌。我無法反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反抗。

這個時候,我遇見了阿郎。是阿郎讓我想起我的人生屬於自己。

「我想,我們分手吧。」

我對憲悟這麼說。那天加油站休息,憲悟跳完繩後又睡了一覺才起床,這時剛吃完飯。

他沒有驚訝。

「你再考慮一下。」

我感覺憲悟在開口前輕輕咂了一下舌頭,那是某種決定性的東西。

「沒有考慮的餘地了。」

我語氣強硬。這件事和阿郎沒關係——對我來說和阿郎有關,但對阿郎來說,此事和他無關。

窗子開著,晾衣架上掛著兩條毛巾,憲悟站起身收進來。

傍晚的陣雨馬上就要來了。屋裡屋外昏暗而悶熱,塵埃瀰漫。

憲悟歎了口氣,終於說:「服了你。」

我這麼做是想讓事情更簡單些,至少更順利些。

同憲悟的戀愛,我曾相信但轉瞬即逝的永遠,華麗的結婚典禮和旅行,之後的幸福和不幸,驚訝和安慰,照顧和拒絕,困惑和不信任,放棄和平靜,滑稽和真實,這一切也許都是弟弟所說的「第一次的真實」,「但已經過去了」。

「阿郎,」我對身邊正在開車的第二任丈夫說,「你吊兒郎當,不過我也是吊兒郎當啊,我現在發現了。」

阿郎詫異地看著我。「你?」

他笑了。

「對貓狗過敏,只上了一次床就受不了罪惡感,辦了『法律手續』,讓早晨只喝咖啡就行的男人充分吃到蛋白質、碳水化合物和脂肪,這樣的你?」

阿郎有時候會弄錯或者迷失話題的方向。

「是啊。」我必須修正軌道,「不過,一定是除了吊兒郎當沒有別的活法吧。」

自負的阿郎思考了一會兒,說:「被我過度同化了吧?」

我很開心。

「聽說你要和阿郎結婚,我嚇了一跳。」

我想起上個月從宇都宮回來,在順便去的酒吧裡,弟弟坐在吧檯邊小口抿著龍舌蘭,如此說過。

「不管這次的婚姻能持續到什麼時候,你開心就夠了。」

弟弟曾經說:「我要是成了全世界聞名的小提琴家,就給你買個帶游泳池的房子!」這樣的他在暗得要命的酒吧裡,坐在椅子上弓著背,同戀人四目相對,說:「開心最重要。」

據說弟弟把那家的丈夫的戀人奪走時,那家的妻子哭了。我是聽阿郎說的,跟弟弟也確認過。

「也許有很複雜的內情吧。」

這是阿郎的意見,

「我覺得笑子也喜歡阿紺。」

這是弟弟的意見。

「也許他們是太習慣三個人在一起了吧。」

我記得弟弟這麼說時,側臉似乎帶著寂寞的陰霾。

但是對我來說,這事怎樣都無所謂。僅僅是自己的人生就讓我傾盡全力,今天還不得已見了亞紀。車裡面很暖和,我不知不覺睡著了。

《那一年,我們愛得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