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白長山一腳踩向剎車,拉了一下離合器,車子很乖巧地停下來。白長山伸手去推車門,那門不靈巧,推不開。他側轉身子,雙腿彎曲,猛地一齊向前伸去,腳上的翻毛皮鞋轟然踹在車門上,光的一聲,門開了。接著是轟的一聲巨響,車門在廂板上撞了一下,反彈回來。眼看要再一次關上,白長山再將腿伸了伸,剛好頂住正要合上的車門。

他從車上下來,站在路邊。勤務兵一路奔跑著傳達首長的命令,等待輪渡過江,所有汽車原地待命。許多戰友向不遠處的土堤走,白長山也跟了過去。土堤上長滿了草,在風中搖擺著。他和戰友們站成一排,面向著一條大河。流水混濁湍急,滾滾而下。有人激動地叫,長江,我看到長江了。他和戰友們站成一排,叉開雙腿站好,解開褲扣。一股力量將臀部向上提了一下,立即有一股溫熱向前撲騰而出,哧哧地衝向那耷拉著的蔓草。蔓草於是像一群獲得愛情滋潤的少女般扭動起柔韌的腰肢。

他的身後,也有一條奔騰的長江,但流淌的不是水而是鐵甲。首長說,解放戰爭進入尾聲,等全國解放了,都回家抱婆娘日鬼去,給老子日一群龜孫子出來。

白長山抖了抖寶貝,有點依依不捨地往褲子裡面塞。日鬼,真是日鬼吧。都二十二年了,這寶貝連主兒都沒找著呢。他看了看天,希望老天告訴他,這寶貝的主人是何方聖女?天是晴朗的,皓月當空,繁星點點。形勢的發展,快得出乎意料。一個月前,大家緊張地準備在寧昌打一個大仗,沒料到白崇禧在一夜間夾著尾巴逃出了寧昌。白長山和他的鐵甲車隊甚至來不及停下來喘口氣,便接到了新的命令。夜優美而且寧靜,如同一首鄉間小調,山泉般潺潺逶迤。時世如長江,飛流直下,一日千里。他們的目標是南方。南方在他的心裡是朦朧而又美麗的,就像那個注定要走進他的心裡,而目前仍然不知身在何方的女人。

在幾百公里之外的恆興,方子衿也正好抬頭看天。天是暗灰色的,顯得很厚很重,像是要下雪了。七月自然沒有下雪一說,即將到來的,應該是一場雨,卻也不像是那種暴烈桀驁的夏雨,如果不是持續的炎熱,這雨意倒像是到了隆冬。她再看看遠處的山巒,山巒起伏著一種心情,黛青的波浪狀中,游弋著薄薄的霧靄,更顯幾分淒迷。恆興古城就在這種黛色的淒迷中靜靜地等待。接受一個完全不可測的未來時,恆興古城顯示了從未有過的冷靜。

天已經變了。方子衿想。同時她又想,天真的變了嗎?

西城公園無數的彩旗招展著快意,整個恆興城,是標語的海洋,是彩旗的海洋。方子衿拉了拉顯得有點短的戲服裙子,又趁著督學王志堅和其他人不注意,扯了一下戲服的前襟。這一切都沒用,裙子還是短了,露出一截被肉色透明絲襪緊裹的腿。方子衿的個頭不比同學高,腿卻比她們的長,所以露出的部分更多一些。還有她的胸脯,被那衣服緊緊地束住,像是多出了兩隻大布袋子一般。她看了看公園正中空場上臨時搭建起來的舞台,上面的大紅橫幅上是一排醒目的大字:解放軍入城典禮。會場上空的廣播喇叭正在播放《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樂曲非常歡快。

天真的是變了。

王志堅屁顛屁顛跳跑過來,手舞足蹈地揮著那雙短而粗的手,露出滿嘴被煙熏黃的牙,大聲地說:「快嘍,快嘍,解放軍已經入城嘍,轉眼就要到嘍。快去後台準備好嘍。」

方子衿彎腰拾起一位同學掉下的綵帶,並沒有像別人一樣慌慌向後跑,而是邁開優雅的雙腿往後走,同時跟著廣播樂曲哼起了剛剛才學會的今天要演唱的歌曲: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後台的一切都是忙碌的,可誰都不明白到底在忙些什麼。時間轉眼而逝,外面的嘈雜忽然間靜了,代之而起的是整齊的歌聲。接著,有人開始高聲地喊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解放軍萬歲。參加入城式的幾千民眾,也一起跟著喊起來,喊聲震徹雲霄。樹枝間唧唧喳喳叫著的麻雀被這口號聲嚇住了,撲稜稜飛離了樹枝。後台的女學生們一個跟著一個跑過去,拉起幕布的一角往外看。方子衿忍不住好奇,也跟了過去。她搬了一條化妝凳,墊在腳下,那張塗了油彩的漂亮的臉,因此就在所有同學的上面。她居高臨下看到的是會場前綵帶的海洋。海洋的當中,是一塊空場,空場的盡頭,是公園的大門。解放軍的隊伍從大門口進來,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兩匹大白馬和馬上騎著的兩個穿著黃布軍裝,腰間紮著武裝帶,別著手槍的軍人。他們的後面,是好多人列隊抬著的一挺重機槍。這東西讓方子衿的一顆心猛地撲騰了幾下,連忙將頭縮了回去。

儀式十分熱烈,開始是鳴禮炮,又是放鞭炮,掀天的鑼鼓同時敲響了,整個古城為之震動。儀式結束,接著文藝演出開始。最初,場上顯得有些沉悶,還鬧了一些笑話。這些節目全都是臨時趕排的,歌詞以及舞蹈動作都不熟,又看到台下那麼多槍炮,參加表演的女中學生難免會有些緊張。

好在方子衿這時上場了,她表演的是獨舞《迎接親人解放軍》。表演這個舞蹈只要把握兩條:一是踩准音樂節拍,二是表現出歡暢。做到這兩點並不難,加上方子衿嬌小的身材、姣好的容貌以及柔韌性極好的舞蹈動作,一下子將場中氣氛推向了高潮。

整個會場,就像是情的海洋。原來是波瀾不驚,方子衿成了鬧海的哪吒,隨著她的舞蹈動作,在場的所有人都沸騰起來。這些人中就有陸秋生。

陸秋生此時就站在台下看著方子衿。小號的黃布軍裝穿在他的身上顯得有些大了,武裝帶紮在腰部,看上去就像是藕結一樣。他看到方子衿在台上表演,臉上幾顆若隱若現的麻子像珍珠一樣亮起來,使得他那張長馬臉星光燦爛。幾天前,他隨著一支解放軍的小分隊在夜色掩護下悄然進入恆興古城時,恆興的國民黨政權在幾個小時前已經逃走了,陸秋生迅速和恆興的地下黨聯絡,將國民黨恆興黨部的牌取下來,掛上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恆興軍事管制委員會的牌子,並且著手籌備這次入城式。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整個人像根木柱子一樣釘在那裡。他的目光追隨著台上的方子衿,她像一隻輕巧的燕子,在那裡翩翩飛翔著。她的身姿堤柳一樣搖動,一條烏黑的獨辮,一忽兒黑蛇一樣在她渾圓的臀上扭擺,一忽兒像趕車把式手裡的鞭子,彎曲著無數的風情,一忽兒又像是夏日的閃電,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那裡迸射而出。她每一次挺胸,挺出的都是萬種風情千般神韻,胸前的兩團肉,就像兩顆出膛的炮彈,在即將噴薄而出的那一瞬間,又猛地向裡面一收,像一朵綻開的荷花收起粉紅色誘人的花瓣。空氣中,彷彿有一根電線,連通了她和他,她白皙的手腕輕輕一揮,他的心就顫兒顫兒地抖,她優雅的腿抬起來,裙子擺動著,他的整個身子,也隨著晃悠。

方子衿的獨舞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結束,她一再謝幕,然後退到了後台。

陸秋生如夢方醒,抬腿就向後台走去。後台非常混亂,上台下台的不是在走,而是碎步小跑。這個在叫,我的蝴蝶結呢?誰拿了我的蝴蝶結?那個說,看到我的綵帶沒有?天氣悶熱,現場指揮的王志堅額頭上已然冒出了汗。他揮動著雙手,聲嘶力竭地喊叫著。猛地見陸秋生進來,焦急嚴肅的表情立即換上了一臉的笑。

秋生兄,來視察嗎?歡迎歡迎。接著,他轉向那些男女學生,命令道:同學們,注意啦,歡迎軍代表陸秋生同志視察工作。

方子衿就在此時第一次帶著一種好奇的目光瞟了陸秋生一眼。

陸秋生穿著一套灰舊軍裝,腰間紮著武裝帶,腳上的綁腿扎得一絲不苟,穿的是一雙打了很多補丁的輕便軍用軟鞋。他身材矮小,那套軍裝原本已經是小號,穿在他的身上,還是顯得大了些。他身上唯一顯得大號的就是那張臉,那是一張長臉,就是人們所說的馬形臉,上面還有幾顆若隱若現的麻子。這樣一個人,如果站在人叢裡,肯定不會被人注意。可現在,他穿著一套軍裝往人面前一站,就有了幾分英氣,有了幾分武氣,有了幾分俊氣。

她和大家一起鼓掌,臉上掛著的笑容,像秋天裡的那一叢山菊花。山菊花在她的臉上只盛開了一半就開始變形,變成了一朵滿面含羞的白蓮花。這一切都因為他的目光和他的腳步。他的腳步是標準的軍人腳步,以前她在小說中看到過有關軍人腳步的描寫,怎麼都不明白,可一看到他走路的姿勢,立即明白那就是軍人所特有的。他的目光顯然不是軍人特有的。他的眼睛裡面彷彿有兩隻無形的手,從一個不知名的深處向外伸出,一直伸向她,要抓住她身體的某個部位。準確地說,想抓住的是她胸前的一對大奶子。這種目光她實在太熟悉了,小時候,跟著母親一起走在恆興城的街巷裡,母親就接受過這種目光的「洗禮」。有幾次,她跟母親一起回到家鄉方家壩子,那些鄉下漢子的目光更是肆無忌憚,他們用目光剝光了她母親,讓那一對瓷白的奶子露在大太陽底下,像兩朵綻開的廣玉蘭般張揚著。方子衿稍大了之後,這種目光又開始對她進行「洗禮」。在目光的「洗禮」中長大的她,對自己胸前那兩團越來越大的肉充滿了憎惡和仇恨。

現在,陸秋生用目光對她進行「洗禮」的時候,她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好感,頓時蕩然無存。就在她想著自己是否應該逃走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並且主動伸出手來,要和她握手。方子衿不太情願地和他握了握手。握手是一種新型禮節,似乎是這個嶄新社會極其重要的標誌之一。由於對這種禮節不熟悉,她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可以只伸出幾隻手指讓他握一握的。他拉著她的手不肯鬆開,同時,他的身體似乎還在抖動。那一瞬間,她的心再一次咯登了一下。

在後來的演出中,方子衿有一個獨唱和在一個群舞中領舞。只要她一出場,全場歡聲雷動。

就在這一天,方子衿的名字不脛而走,整個恆興城都知道恆興女中有一個方子衿,歌舞一絕,美貌無雙。甚至有人更直接,不叫她的名字,叫她恆興第一美女。從那天開始,無論她走到哪裡,人們都會對她駐足觀望,或者是指指點點。

回到家裡,父親方晉誠和母親周硯月正在討論解放軍進城的事。周硯月說,這天說變就變了,怕是要下一場透雨了。方晉誠說沒變。恆興城還是恆興城。周硯月說,怎麼沒變?市黨部大樓的青天白日旗換了。方晉誠說怎麼變也得吃飯放屁,生娃兒。這時,方晉誠見女兒方子衿回來,就說,衿娃子你學校的張先生今天好些沒?方子衿含糊地應了一句,回到自己的房間。放下書包後的第一件事,是將裡面所有一切清理了一遍。她喜歡秩序,喜歡一塵不染,床上哪怕有一根頭髮,都會讓她有一種歇著一隻蒼蠅般的感覺。清理過後,她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再檢查一遍,然後才拿出《黃帝內經》,在寫字檯前鋪開,又在旁邊鋪上一個本子,放好筆。可今天,她怎麼都讀不進去,腦子裡老是閃動著那張星光燦爛的臉。

那場雨醞釀了幾天,在第三天演變成了冰雹,落到地上稀里嘩啦地響,像一群穿白衣服的孩子,歡蹦亂跳著鬧騰了十幾分鐘,竟然積了薄薄的一層。冰雹說停就停了,天上現出一絲亮色,卻非常短暫,瞬間又被烏雲籠罩。到了第二天凌晨時分,終於嘩啦啦下起雨來。

方子衿起床的時候,看到雨絲斜斜地織成了一張網。積雨從瓦溝子裡流下來,串成一副幕簾,滴落在門前的麻石街。方晉誠穿著一身青布長衫,戴著一副圓框玳瑁眼鏡,看著瓦簷下滾落的水珠,神情有些幽幽地說,昨天下冰雹,今天又下起了這種糍粑雨,今年這氣候真怪了。周硯月坐在神龕的另一面,她一頭烏黑的頭髮向後梳起,在後面挽成一個髻,套上一個黑色的發網,再用一根銀簪簪著。她穿著一件對襟的緞褂,領子上有一圈彩色的滾邊,下面是一條大花的單褲,腳上踩著一雙緞面的出邊帶袢布鞋。方子衿不太喜歡母親的那件對襟緞褂,腰束得太緊了些,初一看上去,就像一隻高腳的洋酒杯,杯肚曲線玲瓏,驚世駭俗。方子衿覺得母親不應該讓那地方太顯擺。可不知為什麼,父親就是喜歡她這一身打扮,母親也就格外有了穿的興致。她沒有搭丈夫的話,而是對正準備出門的女兒說,這雨落的,今天不去了吧?

「就要放暑假了,這幾天事多。」方子衿說著,撐開油紙傘,鑽進雨幕裡。

剛到學校門口,迎面見到王志堅。他站在門房裡向她招手,她只好迎著他走過去,站在雨地裡聽他說話。他說今天你不用去班上了,去一趟軍管會,陸特派員有事找你。方子衿問他什麼事,他說你去了就知道了。看那神情有些怪怪的,給人的感覺是他肚子裡沒裝什麼好水。

軍管會在以前國民黨的市黨部裡辦公。這幢樓在整個恆興是最威嚴氣派的。進入大院有一個門樓,要上好幾級台階,門樓的兩邊有荷槍的戰士站崗。陸秋生所在的文化教育委員會在大院的最後面,緊靠著山,是一幢很普通的木板樓,走在上面,篤篤響著回聲。

方子衿走進之前,陸秋生一邊搓著手,一邊在辦公室裡打著旋兒。見到她,他似乎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他給她倒水,卻因手發抖,將水灑到了缸子外面。他拿布來擦桌子,結果碰倒了那只軍用搪瓷茶缸,茶缸在地下滾出一串特別的響聲。勤務員聽到響聲,以為出了什麼事,立即跑過來。陸秋生便恢復了一些平靜,也重新找到了尊嚴,在籐椅上坐下來。等勤務員將辦公室裡清理乾淨,他再一次變得緊張起來。

方子衿坐在那裡一言未發。她很後悔今天穿了這套學生裙。當初是準備去教室的,王志堅突然通知她,她根本來不及換就趕來了。要怪也得怪這恆興離上海太近了,在一條江上。十里洋場上流行著什麼,幾天之後溯江而上的風潮就會席捲恆興城。如果上海人不弄出這種透明絲襪,也就根本不會有她現在的煩惱。她將學生裙的下擺拉了又拉,雙腿並得緊緊的,雙手合掌,夾在兩腿之間,那條長辮子蛇一樣盤在她的腿上,辮梢夾在她的手掌間,一下一下地搓動著。

「由於形勢的需要,你們這批學生,將提前畢業。」陸秋生說。

方子衿有些不明白地抬頭望他。他是軍管會文教委員會的特派員,他們是有權決定這件事的。可是,這件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她想,提前畢業,對她半點好處都沒有。大學的招生考試還需要半年時間,這半年她難道等在家裡?

陸秋生說,畢業後,所有自願參加革命的青年學生,我們都將進行培訓,然後安排在相應的政府部門工作。方子衿說這和我的關係不大。陸秋生說怎麼不大?難道你不願參加革命?中央有政策,現在參加革命,將來就是革命幹部。方子衿打斷了他,說我的理想是當一名醫生。陸秋生說我們的革命隊伍中也需要革命的醫生。他揮了揮手中的一個本子,似乎那裡面裝著革命的未來一般。他說,新中國成立了,許多工作都要做,千頭萬緒。我們要進行土地改革,我們要解決全國人民的溫飽問題,生老病死問題。全國人民,都是我們革命者的兄弟姐妹,我們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要為他們解決一切。吃不起藥看不起病的問題,也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之一。

方子衿第一次認真地看了看他。她確實感受到他身上和別人不同的一些東西。政府要解決所有人的溫飽問題以及生老病死問題?全國那麼多人,能解決得了嗎?別說全國了,就是這個恆興城,有一家市立醫院和兩家私立醫院,可一般的恆興市民,有幾個能看得起病?還不是得去她家看病?

陸秋生突然轉換了話題,對她說,我今天找你來,不是為了這件事。我是有話要對你說。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中有一種特別的晶亮,而他的臉上卻掛著某種膽怯。他說,我要你答應我。你如果答應了,我會找人去你家。

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實一開始就知道了。可是,她裝糊塗,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撲稜撲稜地眨動著。「什麼?我不明白。」她說。

陸秋生又走動了幾步,說:「你明白,你當然明白。」

談到別的話題時,他的口才很好,滔滔不絕,可現在,他顯得很口拙,話未說出口之前,臉先已經紅了,就像在戲台上搽了粉一樣。聲音從他那兩片厚厚的嘴唇裡蹦出來的時候,好像經過了一條彈簧通道,話音顫顫地抖著。方子衿真的非常害怕,如果他直接向自己求婚,她該怎麼辦?拒絕他?還是答應他?她多少有些期待他做出某種熱烈的表示,同時又恐懼任何方式的表示。

謝天謝地,直到她離開,陸秋生也沒有勇氣將話挑明。

回學校的路上,她一再地想:看來,他是真的愛上自己了。可是,自己愛他嗎?他那明顯的愛意,讓她心裡像是下了一場透雨般,有一種甜絲絲涼爽的感覺。同時,她又異常迷惑,一遍又一遍在心裡問自己,這就是愛情嗎?自己雖然覺得開心,但為什麼沒有愛的感覺?最好別讓自己面臨選擇,這一切太突然了。

第二天下午,方子衿從教室裡出來,見王志堅站在教室門口。他對方子衿說,你到我的辦公室裡來一下。沒有辦法,她只好跟著他走進了辦公室。督學在舊學校裡是實權人物,相當於後來的政教主任,比教務主任更有權威。學生進入督學辦公室,通常都是站著進站著出。可方子衿成了特殊人物,王志堅竟然非常客氣地請她坐下來。

「你考慮得怎麼樣了?」王志堅問。

「考慮什麼?」她故意裝糊塗。

「你和陸主任的事嘍。」陸秋生根本不是什麼主任,可王志堅要這樣稱呼,別人也不好說什麼。

她的心猛然怦怦地疾跳起來。表面上,她還是非常文靜。「我和陸主任什麼事?」

王志堅一句話就捅破了那層紙。他說,陸主任愛上了你,自從第一次見你,就被你的相貌你的歌聲以及你的舞姿迷住了。方子衿想說點什麼,可是,她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渾身似乎已經沒有力量,嘴唇在顫抖著,無法吐出哪怕一個字。她的雙手放在背後,十指抓著自己的那條大辮子,她的十指因此成了正月十五玩龍燈的漢子,而她的大辮子,也就成了被那些漢子玩弄於股掌間的一條黑龍。擺在面前的雙腳,穿著一雙出邊的黑皮鞋,她讓一隻鞋平放著,另一隻鞋的鞋底抬起,恰好踩到突出的邊沿。突出的邊沿很窄,她只稍稍用力,上面的鞋底就滑了下去。她因此換了一邊,抬起另一鞋底去踩。王志堅揮了揮那只粗短的手臂,那雙三角眼在她的胸前睃來睃去,讓她渾身長滿了雞皮疙瘩。他對她說,你不要有什麼顧慮,現在是新社會了,提倡婦女解放,戀愛自由。新社會婚姻由自己做主,不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到這裡,他站起來,在方子衿背後踱了幾步,見她沒有反應,又說,你大概還不瞭解陸主任,我和他是武大的同學,他是我的學長,比我高兩屆。在武大,他是有名的風流才子,不知有多少漂亮的女大學生暗戀著他,可他一個都看不上。

方子衿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那表情怪怪的,心裡浮動著嘲弄。她的手絞動得更快了,雙腳又換了好幾次。

王志堅在她面前停下來,弓下身子,態度顯得很謙恭。看起來,這像是一種特別的關心,但方子衿懷疑他其實是想從上面透過衣領看自己的乳溝。他像對待任何一個犯錯的學生一般苦口婆心,只不過少了聲色俱厲。他揮舞著手,唾沫星子亂濺。方子衿異常驚訝,他竟然對陸秋生的家史瞭解得如此詳細。陸秋生的父親叫陸鳴泉,兄弟五人,排行老。陸鳴泉在法國留學的時候加入共產黨,後來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抗戰時回到寧昌。據說,陸鳴泉即使不在中南局任重要幹部,也可能是哪一個行署的專員一類的高官。

方子衿的嘴一下子張大了。難怪王志堅如此熱心,原來是想抱住陸鳴泉的大腿呀。

那一切與我有什麼關係?我不愛他。她幾乎想大聲地衝他咆哮,我的愛情是我自己的,除了我,誰都別想控制它。

面對方子衿的時候,他第一次不發抖了。

「為什麼?」他說,「我聽說你不想參加土改工作隊。」

方子衿坐在那裡,半低著頭,努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她的背微微向前頷著,雙手交叉地抱著,擱在腿上,那根美麗的辮子溫馴地躺在她的腿和手之間。只有她自己清楚,她這樣做是為了令自己豐滿的胸脯不顯得那麼突出。這個春天來得早,雖然是四月天氣,氣溫已經躥得很高了,她僅僅只是穿了一件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黃布軍裝,腰中又紮著武裝帶,胸脯聳得令她十分難堪。尤其是她剛跨進他的辦公室時,他的目光好幾次在那裡逡游,她的乳房因此在衣服裡面挺了一下,突然間著火了似的,又硬又燙。

「土改是一件大事。我們黨希望通過土改鍛煉和選拔一大批年輕幹部。」陸秋生說,「我知道你想當醫生,等土改結束了,你還可以當醫生呀,也可以去醫學院學習。」

最初,方子衿也是這樣想的。和其他同學一樣,面對這場革命,她熱情澎湃,義無反顧。革命對於她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不僅僅是一件好玩的事,而且是一種全新的生命體驗。

暑假前的幾天異常忙碌,學校貼出通知,所有本屆畢業生提前畢業,凡是願意參加革命者,均可以自願報名。她和另外一些同學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填寫了報名表。其他學生都放假了,畢業班還留在學校,學校舉行了畢業儀式和應屆畢業生集體參加革命儀式。在儀式上,所有同學都穿上了一套黃軍裝,扎上了武裝帶。方子衿還代表所有參加革命的同學發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講話。儀式結束,她們坐上了一輛軍用卡車,和其他學校參加革命的學生一起,被拉到了一座軍營裡,進行為期幾個月的集訓。

集訓共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軍訓,目的是從組織性和意志力上訓練這些年輕的革命者。第二階段則是分開訓練,一部分參加土改工作隊的同志,要集中在一起學習有關土改的政策、方法。還有一部分人將參加醫療工作隊,他們將被集中在以前的恆興市立醫院現在的恆興市人民醫院實習。

第一階段雖然主要是意志訓練,也還有些政治課。方子衿原認為革命就是革那些貪官污吏的命,就是革除陳規陋習。上了政治課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了。這是一場無產階級針對有產階級的徹底革命,要徹底剷除整個資產階級。資產階級靠剝削和壓迫來獲取自己的最大利潤,共產黨要剷除剝削和壓迫,她能理解,也無條件支持。但是,說無產階級是革命的中堅力量,她怎麼都接受不了。什麼是無產階級?簡單地理解,窮人就是無產階級。

方子衿還沉浸在自己的問題中,陸秋生又一次開口了。他說,你知道共產黨為什麼能夠打敗國民黨?土改是一個重要手段。清朝之所以在一夜之間被推翻,腐敗呀,落後呀,只是一些表面現象。就算是政府再腐敗,老百姓的日子,只要能夠過下去,肯定不會造反。可是,清朝末年,土地兼併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全國百分之十的人擁有百分之九十的土地,而百分之九十的人,僅僅擁有百分之十的土地。國民革命成功了,卻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基層革命者的土地問題,而是產生了一批新權貴。共產黨搞的土地改革,就是要推行耕者有其田,這項政策,讓絕大多數農民站在了我們這邊。中國革命,已經完成了武裝鬥爭部分,今後相當的一個時期,都將是土地革命時期,這是現時期革命的首要任務。你卻不願參加土改工作隊,你到底想幹什麼?想當革命的逃兵?

這句話讓方子衿不寒而慄。她有些膽怯地說,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革命者還是革命的對象。

「革命的對象?」陸秋生一時沒能理解。他看著她,目光裡第一次沒了溫柔,而且像刀子一樣鋒利。

方子衿說我仔細研究過土改政策,現在我完全糊塗了,搞不清楚自己是革命的力量還是革命的對象。陸秋生說,怎麼可能?你的情況,我是非常瞭解的。你的父親方晉誠,母親周硯月,只是兩位自食其力令人尊敬的醫生。他們給人看病,救死扶傷,遇到那些家庭條件不是太好的病人,遲收醫藥費,少收醫藥費甚至是不收醫藥費,是常有的事。方子衿不待他說完便打斷了他,剛說了個可是,陸秋生卻接著自己的話頭往下說。他說我知道,你的外公曾經是一代名醫周德庸,周記仁濟堂是名聞一方的中醫名號。鼎盛時期,在這恆興城有一間總堂三間分號,另外在平州和津口各有一間分號,對吧?

方子衿真的有點吃驚了。陸秋生連自己家的這些歷史都知道,那麼,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如果沒有秘密,這豈不是太可怕了?

陸秋生不可能知道方子衿心裡在想什麼,他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你父親家裡是楚鄉縣方家壩子的農民,因為不想被餓死才逃到了恆興,在周老先生的仁濟堂學徒,慢慢成了一間分號的掌櫃。你外公的第一個夫人沒有生育,三十多歲就去世了,這時,你外公已經快五十歲了,娶了你外婆後,生了你母親,並且以後再沒有生孩子了。周老先生見你父親人很實在,又有學醫的天分,先是收他為徒,後來又收為義子,最後將你母親嫁給了他,認了這個半子。但是,沒料到時世變化太快,自從八國聯軍打開中國的國門之後,洋人的力量進入中國的每一個角落,到處辦教堂開醫院,仁濟堂的生意,被洋人搶了。你外公沒辦法和洋人的醫院競爭,只得先終止了去重慶開分號的計劃,後來又先後關了恆興的兩間分號。再後來,津口的分號被小鬼子的飛機炸了,死了好多人。你外公不得不關了兩間分號來辦理後事。後事沒有辦完,他本人一病不起。抗戰結束時,周記仁濟堂有總店和你父親後來開的一間分號。如果這兩家店一直維持到現在,你們家,肯定是資本家。可是,國民黨推行金圓券,全國百分之八十的中小資本家一夜間破產了。仁濟堂這兩間號,也不得不關門。你的父母,只好在自己家裡坐診,成了行醫。按照政策,應該屬於自由職業者。

方子衿見他停了下來,便說,你知道的就這些?但你不知道,我媽媽一共生過五個孩子。她的話音未落,陸秋生再一次接了過去,說五個嗎?我只知道四個。方子衿說,我二姐三歲的時候出天花死了。陸秋生接著講述他所知道的方家情況,他說,你的大哥方文興、二哥方文海、你的大姐方子鈺和你。黃埔軍校從廣州搬到南京,抗戰時又搬到重慶銅梁,你大哥在銅梁軍校畢業後去了第一戰區,在衛立煌的手下抗日,後來在中條山上犧牲了。你的二哥在寧昌讀書期間,和一幫同學一起去了延安,但後來的情況,我沒有查清楚。你的大姐,在保衛大寧昌的時候是學生軍的骨幹,並且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方子衿揮了揮手,制止了他,說麻煩就出在這裡。抗戰結束時,國民黨政府追認我的哥哥和姐姐是烈士,發了一筆撫恤金。我不知道這筆錢到底有多少,我爸爸媽媽說無論如何不能用這筆錢,這筆錢是我哥哥姐姐的命。他們兩人一商量,拿著這筆錢,回到方家壩子買了兩座山和一片地。他們把那兩座山一座改名為文興山,一座改名為子鈺山,在每座山上建了一座衣冠塚。既然哥哥和姐姐的墳山在那裡,沒有人看管是不行的,他們請了兩個親戚守山,又把那些地租給了別人。

陸秋生一下子愣住了。他雖然不是土改幹部,卻知道土改政策。請兩個人看山,等於是請了兩個長工。請長工就是剝削。別管你家裡有多少地,哪怕一千畝,只要是你自己種,那沒什麼事。而你如果有一畝地,並且將這地租給別人了,那麼你就是地主。方家的情況,顯然是一個特例,如果在城市劃成分,是城市自由職業者。可是方家壩子的土地這筆賬,無論如何是要算到他的頭上的,那就是地主了。陸秋生被這個問題噎住了,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在方子衿的奶子上睃過來睃過去,就是沒有給她一個答案。

過了好半天,陸秋生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革命理想和革命立場。接著,他舉起自己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方子衿在培訓班裡無數次看到過革命者揮手的動作,那動作能夠帶起一陣狂風,有一種大無畏的英雄氣概。陸秋生大概也想弄出點那種氣概吧,但他沒有,他的手軟綿綿的,像一根被風吹動的柳枝在那裡晃動。他對方子衿說,出身的問題,成分的問題,不是她要考慮的,這個問題,政府一定會妥善處理好。就算是被劃成地主,那又怎樣呢?出身不可以選擇,革命的道路卻是可以選擇的。最眼前的例子是他本人。他的爺爺是寧昌的大資本家,堂兄堂姐之中,至今還有站在反人民的立場,跟著蔣介石跑到台灣跑到香港去的。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以及他的哥哥、姐姐、妹妹,都是堅定的革命者。

離開之前,陸秋生武斷地揮了揮手,對她說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來幫你處理。他怎麼處理的,方子衿並不清楚。後來,內部確實進行了一些調整,卻不包括她在內。幾天後她接到了去恆興人民醫院實習的通知,同時接到通知的還有另外十四名年輕的革命者。

那天凌晨,方子衿從床上爬起來,脫下白底淺花的洋綢睡衣,穿上一件白府綢襯衣,又在外面套了裌襖夾褲,最後穿上那套黃軍裝。洗漱過後,她開始認真地梳理那條長辮子。學生隊裡曾掀起過一次剪辮運動,幾乎所有的女生都把長辮子剪了,梳起了解放頭。可她說什麼都不肯剪掉辮子,無論別人怎樣做工作,就是行不通。陸秋生是培訓班領導小組的五個成員之一,他堅持認為女生的辮子與革命並不可以畫上等號,並且就此話題和領導小組的其他成員進行了一場大辯論。梳好這條劫後餘生的辮子,她又開始仔細地打綁腿。這活兒挺細,需要巧力,許多男生學習打綁腿時間比女生長一倍。接下來,她開始打背包,將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捆紮好,又將其他衣物打成一個小包,捆在被子上。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她往腳上套了一雙解放鞋,跨出門去。

門外還是黑的,初冬的清晨,露氣很重,空氣彷彿都是濕的,一股說不出的寒冷直往人的頸子裡灌。一些早起的青蛙呱呱呱地叫得挺歡,反倒是叫了一夜的蟋蟀似乎是有些累了,叫聲顯得有氣無力。天幕上掛著星星,眨巴眨巴著。他們一行十五人,踏著薄薄的晨霧跨出了郊外的營房,排著隊向恆興市走去。如果他們的帽子上有五角星以及衣袖上有臂章的話,誰都不會懷疑他們其實就是一群年輕的戰士。

到達市醫院時是上午十點來鐘,但在進入醫院大門時遇到了麻煩。醫院外面停著好幾輛卡車,四周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公安人員。等了大約半個小時,那些公安才押著十幾個五花大綁的男女從醫院裡出來,登上車離去。方子衿他們走進院長辦公室,院長正在裡面急得團團轉,見到他們的介紹信,喜出望外,指著他們之中的三個女生說,快,你們馬上到婦產科去。

方子衿她們來到婦產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被人往身上套了件白大褂,又被推著進入了產房。產房裡有一個婦女在生產,產門已經大開,一隻嬰兒的腳從裡面伸出來,那隻小腳血肉模糊。產婦是一名三十歲以上的婦女,陣痛令她撕肝裂肺般號叫。一名年輕的女醫生跪在產婦的兩腿之間,將自己戴著醫用手套的手伸進女人的產道裡,看上去,像是想將孩子拖出來,又像是想將產道盡可能地掰開一些。她的臉上,掛著許多細密的汗珠。女醫生並不清楚這三個年輕女孩不懂接生,見到她們,就像見到救星一樣。女醫生的雙手仍然在女人的產道裡忙乎著,臉卻轉向三個女孩,命令她們替她揩汗。其中一個女孩隨手就抓過一條毛巾,正要往女醫生的臉上揩,女醫生大叫一聲等一等,你為什麼不戴消毒手套?

女醫生大叫的時候,方子衿正在洗手。三個人中,只有她懂醫學知識,曾跟著母親去替人接生。方子衿本能地覺得這是一次手術,自然知道,手術前應該消毒。女醫生見到她的動作,便問另外兩個女同學:「你們是不是沒有消毒?你們在學校難道沒有學過嗎?」方子衿的一個同學解釋她們從沒學過,幾個月前,她們還是一些中學生。女醫生明白了,有些憤怒地說:「這些土包子,他們難道不知道這事人命關天?」

方子衿稍稍懂得一點接生知識,她戴好手套後走到女醫生身邊,在女醫生的指揮下,用雙手推拿產婦的腹部。孩子生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會哭泣,女醫生倒提著孩子,在他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幾巴掌,孩子就哇的一聲哭了。產婦雖然奄奄一息,仍然用盡全力勾起頭來看孩子,首先看到的是孩子襠下的小雞雞,然後就從產床上滾下來,顧不得滿身都是血,爬到女醫生面前,拚命地給她磕頭。感謝她不僅救了孩子一命,也救了她一命。因為她已經生了三個女兒,如果這個還是女兒,她丈夫就會休了她。

女醫生名叫余珊瑤,今天原本不當班。這一天,公安局到醫院抓走了十幾個人,說他們是美蔣特務,其中有三個婦產科醫生和一名護士。婦產科有好幾個女人待產,人手不夠。新任院長原是野戰醫院的一名政工幹部,根本不懂醫。革命是第一要務,治病生孩子自然就是第二。人手不夠,他便下令所有醫生取消休息回來上班。即使如此,婦產科的人手還是不夠,他於是又將方子衿幾個人派了過來。在他看來,女人天生就應該懂得接生。

婦產科原有十二名醫生,解放軍到來之前,跟著國民黨走了三個,有兩個宣佈退休,後來又先後有三個被軍管會抓走,說她們是美蔣特務。現在留下來的只有三名醫生,加上剛從部隊轉業的一個,四名醫生中,醫術過硬的只有餘珊瑤一個,她是留美的醫學碩士。醫院迫切需要增加人手,見分來了三個實習生,便將這三個人全部交給了余珊瑤。余珊瑤是一個非常傲氣的女人,年輕漂亮,醫術又高。方子衿暗自慶幸遇到了一個好老師,卻又本能地覺得她不會喜歡自己。每次,她們都尊敬地喊她老師,她卻毫不講情面地拒絕。「不要叫我老師,我不是你們的老師。」她說,「我之所以教你們,是不想你們像那些混賬王八蛋一樣草菅人命。」

余珊瑤告訴她們,在婦科中,醫生用鐘錶的表盤代表女人的外陰。婦科醫生寫病歷的時候,往往在上面畫上一隻鐘錶。她指著一個尖銳濕疣病人外陰唇上那一團菜花狀東西對她們說,這是一種頑固性皮膚病,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性病。寫病歷的時候,一定要寫清楚濕疣所生的位置。她用戴手套的手在那菜花狀的組織上撥拉了幾下,便要求她們自己動手去瞭解這種病。

方子衿她們都不到二十歲,平常洗澡的時候,都不好意思過多地碰自己,現在讓她們去檢查別人這個部位,而且是那樣一種噁心的形狀,心理上無論如何接受不了。三個女孩站在那裡,三張臉就像是晚霞,紅得像是三團燃燒的火。余珊瑤猛地將眼一瞪,看情形是要發作了。方子衿只好硬著頭皮,向前跨了一步,將戴著手套的手伸到了女人的那個部位,仔細地檢查了一遍,說上面有三個濕疣,一個在三點鐘的位置,一個在五點鐘的位置,第三個在十一點鐘的位置。

進入醫院的第一個星期,是方子衿一生中受到衝擊最大的一個星期。在這個星期裡,余珊瑤醫生共接診了大約一百個病人,其中因患有各種性病來就診的,就有七八十個。這些病人在醫生面前脫下自己的褲子,展露著自己病態的性器官。余珊瑤醫生曾經說過一句驚世駭俗的話。她說:「通過這些醜陋病變的性器官,我看到的是一個醜陋病變的社會。」方子衿和她的同學也震驚於突然展現在她們面前的病態社會現實,她的兩個同伴,過完那個星期天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醫院,她們顯然是被嚇壞了。

陸秋生不肯放棄對方子衿的追求,每天下班後,他就等在醫院門口,堅持要送她回家。經歷了那樣病態的現實,方子衿對男人有一種本能的厭惡,見他等在醫院門口,便冷冷地說,我知道你很忙,而且,我又不是小孩,我自己知道回去。陸秋生說恆興剛剛解放,國民黨臨走之前,在這裡安插了很多的特務,周圍還有土匪,你已經是恆興的名人了,就讓你這麼在大街上走,我放心不下。

方子衿沒法阻止他,只好認了。他於是以為方子衿的心意開始改變,在那年的端午節,提著一些禮品上了方晉誠的門。

那天方子衿剛走出醫院的大門,陸秋生就迎上來了。和以前不同的是,他手上提著一包東西。方子衿很想問一問他手上提的是什麼,話到嘴邊又強行嚥了回去。他雖然每天都送她,兩人間卻像是陌生人一般,從不說話,到了離方家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他說一聲我回了,轉頭就走,方子衿也不答理。可這一天到了該說那句話的時候,沒有聽到聲音,方子衿回頭看了一眼,見他還跟著。

「你怎麼還跟著我?」方子衿問。

他說:「我去看望一下伯父伯母。」

方子衿一下子慌得要死,心想這算是什麼?我都還沒有答應你呢,你就要上門提親了?突然想到他手中提的東西,應該是兩斤白糖了。戰爭剛剛結束,物質緊缺,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是軍控物質,市面上難以見到白糖。他這份禮物也算是夠重的。可方子衿不領情,站在那裡不動,心想你要去你去,我不回去了。

陸秋生說:「市裡要建中醫院,我想去請伯父伯母出來工作。」

那天方晉誠不在家,出診去了。周硯月見方子衿帶一個男人回來,眼都瞪大了,站在那裡,一雙漂亮的鳳眼看了看方子衿,又看陸秋生,似乎在問,這算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事前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帶回來了?進門後,方子衿甚至沒有介紹陸秋生,自顧自地上樓了,將他和周硯月扔在樓下。方子衿故意在自己的房間裡磨磨蹭蹭不肯下樓,直到周硯月在樓下喊她下來吃飯。

陸秋生已經走了。方晉誠和周硯月坐在飯桌前,見方子衿過來,周硯月看著方晉誠,意思是說,你問吧。方晉誠裝著沒看明白,端起飯碗就吃。

周硯月忍不住,問道:「衿娃兒,你和他算怎麼回事?」

方子衿說:「不算怎麼回事。」

「不算怎麼回事又是怎麼回事?」周硯月盯著問。

方子衿知道不說明是過不了這一關的,就說:「他讓別人對我說他喜歡我,我沒答應。他天天到醫院去接我下班,我又不能趕他。」

方晉誠說:「不能這樣拖著人家。你如果不喜歡人家,就回了。」

周硯月立即接過話頭,說:「怎麼回呀,人家是軍管會的幹部。」

「軍管會的幹部怎麼啦?那也得人家願意,難不成他拿槍硬逼婚?國民黨都還不敢呢。」

方晉誠和周硯月於是在飯桌上爭了起來,中心議題是國民黨和共產黨,哪一個更好。對於國民黨,他們是知道的,自然不會說好。可眼前這個共產黨,到底是一些什麼人,持什麼樣的主張,他們是一點都不知道。

方子衿說:「你們別亂說了。共產黨講戀愛自由的。這事和一個黨好壞無關。」

《愛情萬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