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去人民醫院實習的時候,白長山正駕駛汽車奔馳在海南島上。
白長山是突擊部隊安全登陸後才隨第二批作戰部隊登上海島的。登陸之前,建制還非常整齊,卡斯車一旦上了島,一切完全亂了。團部轉達兵團司令部的命令是:向前,追擊敵人。可是,前方在哪裡?敵人在哪裡?白長山以及所有的汽車戰士,心裡都不清楚。既然上級叫向前,他們就踩足了油門,拼著命向前開。
出發前,白長山得了痢疾,為了不影響參加戰鬥,他找衛生員要了點藥,瞞著部隊領導跨過了瓊州海峽。痢疾畢竟不像別的病,說拉就要拉,即使你再有意志力,也只能忍得了那麼一會兒。為了減少拉的次數,他已經三餐沒有吃一點東西,沒有喝一點水。再餓再渴,他都咬著牙忍著。因為什麼都拉不出,加上想節約時間,拚命地用力,幾次之後,痔瘡擠出了體外,坐在駕駛室裡,一動就鑽心地疼。每向前衝一段,他就不得不停下來,跳到路邊去蹲片刻。次數一多,他掉了隊,不知自己的戰友都跑到哪裡去了。
跑了一段時間,遇到一群向前奔跑的士兵,認真一看,是自己人。白長山放慢了車速,探出頭,大聲問道:「同志,敵人在哪裡?」
「就在前面。」戰友們向前指了指,說道:「不如讓我們上車,一起追吧。」
白長山將車停下來,戰友們爬上了汽車。他不清楚他們屬於哪支部隊,但從著裝以及手中清一色的卡賓槍可以看出,這是四野的部隊。他的汽車迅速被武裝起來,車頂架起了兩挺輕機槍,左右兩扇門邊各站著一位端卡賓槍的士兵,車廂的周圍,十幾名戰友端著槍嚴陣以待。這輛汽車的攻擊力,因此強過了一輛坦克。
跑了一陣,白長山又要拉了。他不得不停下車,幾步躥到路邊的林子裡,一拉褲子就蹲了下來。
海南島和東北的老林子就是不一樣,這裡到處都是香蕉樹,葉子又寬又闊,微風吹動著,像美人的腰一樣扭動著。那晚的月光非常好,白花花的,照在葉子上,遠遠地看去,就像是一群美女在月光下跳舞。
蹲了一會兒,正要起來的時候,白長山聽到不遠處有什麼哼哼聲。他想,該不會是自己的戰友受傷了吧,也可能藏著敵人的傷兵?國民黨常幹這種事,自己逃跑的時候,把傷兵扔下來不管。傷兵為了保護自己,就爬到附近什麼地方躲起來。想到這裡,他連忙繫好褲子,拔出手槍,弓著身子,向前摸去。
向前走了幾十步,他感到有點不對勁。那哼哼聲裡,怎麼還有女人的聲音?那女人似乎在一聲緊似一聲地哭喊著,就像是有什麼人拿鞭子在抽她,抽一下,她就啊地叫一聲。沒錯,肯定是如此,不是還有一個男人的喘氣聲嗎?想到這裡,白長山怒髮衝冠。全國就要解放了,竟然還有人欺負自己的階級姐妹?他慢慢地摸過去,上前一看,頓時傻眼了。
野地裡,一男一女兩個人正緊緊地抱在一起,男人壓在女人的上面,女人的腿勾起,搭在男人的肩上。白長山一下子呆了,二十二歲的人了,他還從來沒見過這種事呢。他知道,這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兒,如果是夫妻,何不在自己家裡做?為什麼跑到這月亮地裡?可無論怎麼不地道,那是人家的事,自己還要去打國民黨呢。他想轉身走開,身子剛剛有了點動作,見前面的那一對開始動了,他又有些忍不住,停下來,向前看去。
男人和女人一起站了起來。月光照在女人的身上,那身子白得晃眼。他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子,沒想到女人和男人是如此不同。女人曲線玲瓏,胸前有一對大奶子,於是那裡山巒起伏,到了腰部,就又纖細得盈盈一握,然後又開始大了,那弧度,真像是什麼雕出來的。男人撥拉了一下女人的身子,女人晃動了一下,那對圓圓的屁股就對著了男人。男人用他那粗粗的手按了一下女人的腰,女人的身子彎了下去。男人抱住她的腰,緊緊地貼上她的屁股。那一瞬間,女人驚叫了一聲,女人的身子劇烈地晃動。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格外顯眼。
白長山真想多看一下。可是,一汽車的戰士還等著自己呢。想到這裡,他有些依依不捨想轉身。目光移動時,他看到了旁邊的一堆衣服,那堆衣服上有什麼東西反光。子彈。他心裡猛地跳了一下。不錯,那是子彈。他再仔細看了看,月光下雖然看得不是太清楚,卻也能夠肯定,那是一套軍裝,還有槍。乖乖,敢情這傢伙是一個國民黨軍官吧。想到這裡,白長山當即揮動手槍,一下子跳了出去。
「不許動,舉起手來。」他在一瞬間出現在那兩人身邊,手槍頂住了男人的腦袋。
女人驚叫了一聲,剛剛還劇烈運動的身子停了下來。可是,胸前那對奶子卻不肯停下,還晃悠晃悠地擺動了半天。
白長山用槍指著男人,同時彎下身,迅速檢查了一下那堆衣服,抓住了一支手槍和一些子彈。原來,那個男的是國民黨的一個團副,而那個女人,是團長的姨太太。薛岳下令撤退,全島的國民黨士兵潮水一般爭相逃命。團長見姨太太跑不動,擔心帶著她自己也會被共產黨抓住,將她交給團副,命令團副一定將自己的小老婆帶到安全處。團副帶著姨太太跑了一陣,掉隊了。團副知道這一掉隊,說不準命就沒有了,顧不上許多,決定趁著死去之前好好地享受一番,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平常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團長小老婆按倒在荒地裡。女人雖然不樂意,卻被團副那凶神惡煞的模樣鎮住了,只好任他擺佈。
車上所有的解放軍戰士都不識路,但這個團副知道,他領著白長山他們抄近路,一路狂奔。
坐在駕駛室裡的白長山,雙眼盯著前面的路,雙手和雙腳熟練地控制著汽車,腦子卻走神了。團副抱著那個女人猛烈衝撞著的鏡頭,一再在他的腦中浮現,女人胸前一對大奶子劇烈地晃動著,在淡淡的月光下,泛著一種青白的光。那壓抑而又歡快的叫聲,在他的耳畔迴響,刺激著他身上最敏感的神經。
說來也真是奇怪,他想著女人的身子時,腹部的疼痛不適也消失了。
天亮前,他們追上了敵人的那個團。說是一個團,實際上也就只剩下一個連左右的兵了。敵人的團長不清楚趕來的是什麼人,還以為是自己的部隊。團副從車上跳下來,命令全團集合,團長如夢方醒,大聲地命令集合。所有的敵軍士兵全都站好。這時,車上的解放軍戰士將所有的槍口對準了他們,大喊一聲:「不許動,繳槍不殺!」那些敵人聽了,頓時雙腿一軟,跪到了地上。
團長被抓住扔上了汽車,其餘的人繳了槍之後,命令他們向後走,去找解放軍的後續部隊報到。白長山駕駛著汽車,繼續向前衝。
戰前,中央軍委和四野的首長估計,海南島戰役可能要打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實際上,主要戰鬥,僅僅八天就全部解決了,其後幾天,一直在追擊敵人。半個月不到,結束了全部戰鬥。白長山因為俘虜敵軍一名團副進而擒獲敵人上校團長一名,榮立個人二等功,升任副連長。戴著立功的大紅花,也帶著女人的身體特有光澤的滋潤,他隨著部隊開赴河南整訓。
女人,是他在那個時期想得最多的一件事。他不知道,那個命中注定要讓自己愛一世的女人,此刻身在何方。
白長山隨著部隊從海南開赴河南的時候,方子衿結束了在醫院的實習,跟著醫療隊下鄉。
醫療隊的隊長梁向西,是從解放軍部隊裡下來的衛生員。小組裡還有另外兩名醫生,外科的主治醫生羅幸福和婦科主治余珊瑤,其他的隊員,兩個是剛剛從醫大畢業的學生,另外三個就是剛剛參加革命的高中生。
醫療隊是頂著滿天星星出門的。天黑著,整個大地還在酣夢之中。走到星空下,帶著濃濃寒意的晨風迎面拂來,遠處的山巒蟄伏著,彷彿隱藏著萬千幽靈。方子衿打了個寒噤。她的理想是上醫學院,可現在卻要打著背包下鄉。未來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她有些茫然,也有些恐懼。
到達恆興碼頭時,天才剛剛亮。恆興碼頭是中衢省西部第一門戶,江上往來的客商,往往在這裡打尖,中衢的漢子們出去闖世界,也都從這裡起步。碼頭顯得異常擁擠和雜亂,到處都是人頭,雖然是五月的天氣,候船室裡也還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葉子煙味和汗臭味。當地方言中,夾雜著一些半生不熟的官話。
陸秋生急匆匆地從候船室門口衝了進來。
他的身影剛剛在門口出現,方子衿就發現了。那時,她正在注意裡面所有穿軍裝的人。穿軍裝的主要是男人,雖然只是粗布的黃軍裝,卻顯出他們極有漢子氣。以前看國民黨軍官的軍裝,雖然布料很好,剪裁也合體,設計又美觀,可總覺得少些氣勢。共產黨的軍裝,一律的粗棉布,卻給人一種說不清楚的力量感。
就在這時,門口有一個穿軍裝的男人風一般刮進來。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一眼,便在心裡想:哇,這麼好的軍裝,穿在這個人身上,真是糟蹋了。他為什麼不長高一點?一陣風都可以吹倒似的。再仔細一看,看清了是陸秋生。
看到陸秋生,方子衿頓時慌了起來。她匆匆站起,迅速穿過人叢,擠進了旁邊的廁所。碼頭上的廁所非常髒,臭氣熏天,讓人憋不過氣來。這已經是今天她第二次走進這裡了。幾分鐘前,她想小便,曾來過一次,結果是沒進來就又退了出去。她寧可硬憋著,也不願踏進這裡。這第二次,她不得不跨了進去。碼頭裡女廁所很小,只有兩個蹲坑,她強壓著想嘔吐的感覺等了好幾分鐘,終於等到其中一個坑空了出來,她跨了上去。
因為沒有水沖洗,便坑裡堆滿了糞便,惡臭撲鼻而來。她再次想逃走,可一想到要面對陸秋生,便又強忍下來。好在她已經憋了好長時間,既來之則安之,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登船的時間到了,她從廁所裡出來時,已經染上了一身難聞的臭氣。隨著人流艱難地向剪票口移去時,她向周圍看了看,沒有見到陸秋生,心中暗鬆了一口氣。他大概沒找到她,已經離開了吧。
通過了剪票口,她以為自己終於遠離了陸秋生的視線,沒料到突然一個聲音在自己的頭頂上響起來:子衿!子衿!她抬頭一看,見陸秋生正站在剪票口內的一個高台上衝她揮手。看到她,他滿臉都是興奮,一下子從一米多高的高台上跳了下來,撲向她,看情形,像是要把她抱在懷裡一般。她不自覺就往後退了幾步。
「你要走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他說。
方子衿想說,有這個必要嗎?可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梁隊長和余老師。余珊瑤一臉的冷漠,不清楚她此時在想什麼。梁向西似乎非常惱怒,對她大聲地喊:方子衿,快點,船馬上就要開了。
陸秋生從衣袋裡抽出一支派克自來水筆,遞給她。「這個,留個紀念吧。」他說,「希望你常用這支筆給我寫信。」
一支普通的自來水筆,就是一件非常高檔的物品,何況是一支派克筆?方子衿曾聽說過這支派克筆的來歷。這支筆原本是國民黨的一個將軍所有,抗日戰爭的時候,這位國民黨將軍和一位共產黨將軍並肩作戰,兩人一起從鬼子的屍體中爬出來。分手時,互贈紀念品,這支筆就轉到了共產黨將軍的手裡。解放戰爭中,這位將軍身負重傷,他知道陸鳴泉很喜歡這支筆,就留下遺言,希望自己的戰友將筆轉贈給陸鳴泉。然而,在烽火連天的歲月,即使這樣一件小小的禮物,要從前線送到在敵占區搞地下工作的陸鳴泉手裡,何其之難。輾轉好幾個人之手,才到了陸鳴泉的手中。後來,陸秋生在前線立功,陸鳴泉作為獎品,將這支筆送給了兒子。
方子衿的雙手往後縮了縮,說不,我不能收。這太貴重了。
正因為貴重,所以才要送給你。陸秋生說著,硬是塞進了她的手中。方子衿推了幾下,見自己的隊長一雙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樣,不敢再推,只得收下,匆匆去趕自己的隊伍。下次見面的時候再還給他。她這樣想著,登上了輪船。
一聲汽笛長鳴,輪船駛離了恆興碼頭,向上游駛去。方子衿站在船舷邊,看著下面翻捲的波浪,想像著船舷另一邊翹首而望的陸秋生。
別了,恆興。她在心中默默地說。對於她,這是一次飛翔,是一次解脫。可是對於他呢?她說不清楚。這件事,會不會像偶爾刮過心空的一陣風,隨著時間和空間的改變,永遠地流逝了?她緊握著手中的自來水筆,心想,也許,這將會成為她青春的第一件物證。
青春歷程,愛情歷程,就這樣開始了嗎?看著長江兩岸的山,她有些迷惑。
醫療隊的第一站是楚鄉縣。論起淵源,這裡正是方子衿的故鄉。方晉誠的老家就在楚鄉城上游五十里地的方家壩子。從楚鄉到方家壩子,有民船相通,幾天一個來回。方子衿每次隨父回老家,都要在這裡住上一兩個晚上。知道女兒參加醫療隊要去楚鄉送醫下鄉,方晉誠第一次為共產黨大聲叫好。他說,衿娃兒,看來這個黨和以前那個黨真不是一回事了,中國的老百姓有希望了。這次你回老家,如果沒時間就算了,要是有時間,回方家壩子看一看。那裡是我們的根,還有你哥你姐的衣冠塚,永遠都不能忘了。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裡,有時間都要去看看,給你哥你姐燒點紙。周硯月說,不是要土改了嗎?再過些年,娃兒的墳還不知在不在了。方晉誠說,土改好,土改了,窮人的日子就好過了。衿娃兒,你把這些地契也帶上,都交給當地政府。
從楚鄉碼頭上岸,縣委書記帶著一幫人在碼頭迎接他們。縣委書記說,你們是黨和毛主席派來的救命恩人。這麼多年來,中國的老百姓先是經歷了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後來蔣介石反動派又只顧打內戰,不顧人民死活。山區的老百姓缺醫少藥到了什麼程度,不親自見一見,你們是想像不到的。有時候,一片阿司匹林就可以救活一條命。可是,因為沒有阿司匹林,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條生命死去。你們這次送醫下鄉,送的不僅僅是醫是藥,更是毛主席共產黨對人民的恩情。當然,我們這裡是山區,山區還不是非常太平,山裡既有國民黨反動派化整為零潛伏下來的特務,也有佔山為王的土匪,還有老虎呀狼呀。可是,我們不能等把特務肅清把土匪肅清,把那些豺狼虎豹肅清之後再派醫療隊下鄉,山區那些患病的老百姓等不得。為了保證醫療隊的安全,縣委研究之後,決定派縣大隊的一個班跟著你們,負責安排醫療隊的保衛、生活以及聯絡。
聽說山區的情況後,醫療隊所有成員強烈要求不在縣城逗留,立即下鄉。當天下午,由縣大隊的樂東銘排長率領一個班的戰士,護送醫療隊離開楚鄉縣城。傍晚時分,醫療隊正在山間小道中行走時,聽到前面一陣鬧哄哄的聲音,接著就見一隊鄉民抬著一個人奔跑著迎面而來。山路很窄,兩路人馬相遇,難以避讓。前面的鄉民遠遠見了醫療隊,大聲地喊,勞駕,讓一讓,我們趕去救命的。梁向西大老遠就問,老鄉,發生了什麼事?最先說話的那個漢子說,婆娘生娃兒。難產。
余珊瑤聽說,立即趕上前,抓住擔架說,別急,讓我看看。方子衿跟過去,伸長頸子往前看。女人躺在一張翻倒過來的破竹床上,上面蓋著一床被子,被子的一端被血染紅了。女人的臉紙一樣的白,已經沒有多少氣力喊叫了。山裡漢子不認識解放軍,見穿著軍裝背著槍的,以為遇到土匪了,嚇得半死,又見他們攔住了擔架,當即跪了下來,求道,青天大老爺,行行好吧。我婆娘快死了。放我們過去,我一生供你們的長生牌位。
樂東銘將槍一橫,喝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梁向西立即制止了樂東銘,扶起山裡漢子,說,老鄉,你別急,別怕。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醫療隊,來為你們治病來救人的。你婆娘的情況不妙,如果送到縣城,怕是沒趕到就沒了。我們這位女大夫,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婦產科專家。羅幸福知道山裡漢子不懂什麼是大夫什麼是專家,糾正說,她是一位女郎中,是送子娘娘的女弟子。
山裡漢子一聽,喜出望外,連忙爬到余珊瑤面前,抱住她的腿,跪在她面前叩頭。
擔架被放下來,余珊瑤揭開被子。方子衿湊上前去察看,見女人的產門已經完全開了,一隻孩子的腳伸在外面。夕陽的餘暉照在女人血肉模糊的身上,一團鮮紅,已經變成了烏紫色。血腥味已經不完全是血腥,還夾雜著一股屎尿以及死亡的臭味,一群蒼蠅在那裡盤旋著。余珊瑤問她的漢子,已經發作多長時間了?漢子說,五更就發作了。羅幸福叫道,怎麼早沒想到送醫院?余珊瑤問,現在離你家多遠?漢子說五里多地。余珊瑤說,趕回去來不及了,必須在這裡就地處理。梁向西頗有些軍人作風,說,要怎麼做,你下命令。余珊瑤說,你們做好三件事。搭好帳篷,多燒些開水,點起汽燈。醫療隊有一頂帳篷,警衛班也有一頂帳篷,他們也各有一口行軍鍋。梁向西一聲令下,大家開始忙碌。方子衿不待余珊瑤出聲,便已經放下藥箱,拿出消毒用具。
太陽下山了,兩頂帳篷在山間支了起來,淡淡的夜幕中,點起了一盞汽燈。由於光線還不是太弱,汽燈不十分亮,倒是山坡上的兩堆火,燒得嗶嗶剝剝,歡騰著。梁向西等人幫著方子衿將女人抬進了亮燈的那頂帳篷裡,山裡漢子們跪在帳篷四周,口中唸唸有詞,虔誠地禱告。
帳篷裡,那架破竹床被正了過來,蓋在女人身上的破棉絮被扔在了一旁。女人被放在滿是乾涸的血跡的光床板上,躺在那裡,不動也不叫,像是死去了一般。小小的帳篷裡,一會兒時間,便被血腥的臭氣充滿,不知從哪裡飛來了許多蒼蠅,四處亂竄。方子衿跟著余珊瑤,雖然有了種種經歷,可面對這樣一個奄奄一息,渾身惡臭味的產婦,還是生平第一次。她的胃內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余珊瑤衝著她喊,還愣著幹什麼?快把她往床邊移過來。梁向西他們不是婦科醫生,不知道女人生產的時候,雙腿是吊在床下的。他們將女人安放在了床的正中。方子衿立即上前,抓住女人兩條滿是血污的腿,向自己身邊猛拖,使得她的雙腿吊在床頭,屁股恰好擱在邊沿。女人沒穿褲子,血順著產門流出來,滴落在地上,滴滴答答。
余珊瑤走過來,將女人的雙腿再往兩邊分開,用自己的雙腿往外頂著。醫院的產床是特製的,高度可以自由升降,以便產科醫生能夠有更適合自己的姿勢工作。可這竹床太矮了,余珊瑤不得不弓著身子,時間一長,根本無法支撐。此刻,救人畢竟是第一要務,她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條件。方子衿站在余珊瑤的對面,用雙手按住產婦的雙腿。余珊瑤將手伸到女人的下面,握住嬰兒露在外面的小腳,輕輕地往裡塞。隨著那隻小腳被塞進女人的產道,余珊瑤的手也伸了進去。方子衿按照余醫生的指示,將雙手按在女人的小腹部,順著余珊瑤的手伸進的方向,一下又一下搓動女人的腹部。這件事,看起來強度不大,可因為她站在女人的側面,又是彎著身子,沒多久便腰酸手痛,細密的汗珠從她的額上從她的乳溝中從她的腋下冒出來。血腥味的屋裡,因此多了一些汗的香味。
漢子以及其他鄉民跪在野地裡。時間像是一輛被卡住的破車,停滯著沒了一點滾動的痕跡。月光如洗,星星焦灼地期待著,野草間的山蛙,不知疲倦地聒噪。偶爾有一兩隻叫不出名的野獸,不遠不近地嗥叫,波浪一般起伏在山巒間。漢子蹲在門邊,像是在聽屋裡的動靜,也像是處於一種完全的麻木狀態。
余珊瑤的雙手全都伸進了女人的產道。方子衿幾乎看不到她的手有任何動作,卻能通過女人的腹部,感受到余珊瑤的手在極其輕微緩慢地移動。最初,余珊瑤還在向方子衿傳授知識。她說,隨著妊娠時間的增加,胎兒的長大,女人的子宮壁就像一隻氣球一樣,越來越大,越來越薄。臨產前的子宮壁是最薄的,因此,除非萬不得已,不要輕易將手伸進產婦的子宮。稍不小心,手指便可能劃破子宮壁,造成大出血。在有條件的情況下,遇到這種情況,最好是施行剖宮產手術,那才是最安全的。方子衿也是忙裡偷閒,趁機問她為什麼要將胎兒的腿塞進去。余珊瑤說,胎兒的所有器官中,頭最大。順產的時候,頭先出來,只要整個頭產出,四肢便順著產出的方向整齊排列,不會形成阻力,身子很容易就出來了。但由於種種原因,相當一部分產婦並不是順生,胎兒有身子橫在產門口的,稱為橫生,其特徵是先出來一隻手,整個身子橫在產門口,這是無論如何生不出來的。還有一種情況,腳先出來的,稱為逆生。逆生的時候,如果僅出來一隻腳,另一隻腳便可能岔開,甚至被宮縮和產婦用力的強大推力,將另一隻腳推成骨折,並且成為一道卡,將胎兒卡住。就算是雙腳順利出來,雙手也可能成為另一道卡。橫生和逆生都是難產,幾乎不可能順利產下嬰兒。因此,遇到難產,首先必須判斷胎兒的四肢在子宮中的方位,確定是否可以通過人工方法正位。如若不行,就需要剖腹。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只能通過人力方法來正位。人力方法,通常有腹部推拿和助產士將手伸進子宮正位兩種,一般輕微的胎位不正,可以通過腹部推拿的方法正位,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能將手伸進子宮來正位。
整個接生過程中,弓著身子所付出的體力,遠比手上使出的力量大得多。一段時間之後,余珊瑤無力再弓著身子,雙膝一軟,在地上跪了下來,並且不再說話了。方子衿在搓動產婦那隆起的腹部的同時,每隔一會兒,便要替余珊瑤揩去額上的汗。似乎過去了一個世紀,才再次傳來余珊瑤新的命令。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從某處遙遠的石縫裡冒出來一般。掐她的人中,把她弄醒。她說。方子衿將雙手抽離女人尖圓的腹部,移到她的人中部位,按了一下。她自己都覺得這一下力量實在太小。余珊瑤說,用力,大力。她突然拼出身上最後一點力氣,猛地按下去。女人先是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猛地慘叫起來。
「別叫,省著點力,聽我指揮。」余珊瑤說。
方子衿按照老師的要求,再一次將雙手按在了女人的腹部。余珊瑤命令女人大吸一口氣,憋住勁,然後向下用力。三個女人一齊努力,孩子終於出來了。汽燈白瓦瓦的光照在嬰兒的身上,方子衿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團,泛著一種烏紫色的光,倒提在余珊瑤手中。她掄起巴掌,猛地往小屁股上拍下去,那團肉晃蕩了一下,沒有絲毫反應。她將手舉高了些,再一次拍下去。拍了十幾下,奇跡出現了,孩子竟然哇的一聲哭起來。
娃娃魚一般的哭聲刺激著漢子的每一根神經,他霍然站起,狂奔著撲向帳篷。由於蹲的時間太長了,雙腿已經麻木沒有知覺,在帳篷門口摔倒了。聽到孩子的哭聲,其他山裡漢子以及那些警衛戰士,一齊歡呼著往裡面闖。余珊瑤大叫,幹什麼?快出去。漢子尚沒有從地上爬起來,急不可耐地問:是兒娃子還是女娃子?余珊瑤說,是兒子。你妻子還很危險,我們要搶救,快出去。然後,她又向外喊,梁隊長,水呢?快把水拿進來。
漢子被其他人架著出去,他在帳篷外跪了下來,口裡念叨著:救命恩人啦,觀世音菩薩呀!帳篷裡,方子衿從余珊瑤手裡接過嬰兒,清洗著他身上的血污。余珊瑤則開始清洗女人的產門,為其消毒止血。產婦在生出孩子之後,因為失血過多,再一次昏迷過去。對於余珊瑤為她所做的一切,絲毫不知。方子衿知道,這種情況下,應該給產婦輸血。可在這荒郊野地,他們無法查驗產婦的血型,找不到血源。這個產婦是否能活下來,只能聽天由命了。
處理完一切,余珊瑤和方子衿一起走出帳篷。看到她們,漢子連忙跪著爬過來,在余珊瑤面前拚命地磕頭。余珊瑤似乎想伸手扶起漢子,可她的手剛剛伸出,身子便開始搖晃。方子衿見狀,暗吃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她。她的手剛挨到余珊瑤的身體那一瞬間,覺得一股大力向自己壓過來。她想拼出最後一絲力氣頂住余珊瑤,可自己的身子也是軟的,根本頂不住,最後兩人一起倒在地上。漢子見狀,大叫一聲,觀世音菩薩,你怎麼啦?梁向西上來檢查了一下,摸了摸兩人的脈,對漢子說,沒事,是累的。
羅幸福看了看四周,對梁向西說,這荒郊野地的,遇到什麼事不好處理,我們得快點趕到一個村子裡。余珊瑤和方子衿休息了一會兒,分別喝了點糖水,精神有所恢復。余珊瑤也對梁向西說,我們不能呆在這裡,得馬上趕回村裡。醫療隊帶了兩副擔架,加上村民用來抬產婦的床,恰好可以抬三個人。余珊瑤和方子衿都說自己能走,堅持不肯躺在擔架上。漢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余珊瑤按到了擔架上,幾個鄉民一起抬起便走。漢子抱起了自己的兒子,反倒把自己的老婆扔下了。梁向西於是命令警衛戰士抬起了產婦,一行人踏著夜色,向前跑去。
余珊瑤問漢子離家多遠時,漢子說五里多地。可是,他們一路走下去,走到天邊現出曙色時,至少走了十里多路之後,才看到前面的朦朧村落。
早有一位鄉民飛奔回去報信,沒多久,那座村子喧騰起來。男女老幼從村子裡出來,甚至帶出了鑼鼓傢伙,叮零匡啷敲打著。醫療隊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們竟然齊刷刷跪了下來,口裡喊著恩人啦,觀世音菩薩呀。梁向西見狀,頓時覺得情形不對。醫療隊是毛主席派來的,是黨派來的。這恩是毛主席的恩是黨的恩,怎麼能記在觀世音的頭上?他奮力揮起右手,高呼毛主席萬歲。醫療隊的隊員以及警衛組的成員,一齊高喊起來。聽到他們的呼喊聲,鄉民倒是愣住了。不再喊觀世音菩薩,也不跟著醫療隊喊萬歲。
梁向西停下來,問身邊的一位農民,你們怎麼不跟著喊?那個農民不解,說毛主席是誰?他怎麼就萬歲了?梁向西對他解釋說,毛主席是共產黨的領袖,是全國人民的大救星。羅幸福知道這些農民不懂文縐縐的話,便說,現在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了嗎?這個新中國,就是毛主席領導解放軍打下來的。這次,農民懂了,說,哦,毛主席就是當今的皇上呀。說過之後,這個農民當即領頭再次跪下,大聲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身後的農民也都恍然大悟,齊刷刷跪下來,大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梁向西大叫一聲:什麼亂七八糟的,錯了。領頭的農民不解,問,哪裡錯了?梁向西說,是毛主席萬歲,不是吾皇萬歲。皇帝被我們打跑了,沒有皇帝了。鄉民說,不是說那個叫毛主席的坐龍廷了嗎?梁向西說,現在是人民政府成立了,不再是皇帝的天下了。農民說,怎麼著也得有人坐天下嘛,還不都一樣?梁向西知道無法和他們說清,只好說,你們跟著我喊就行了。
毛主席萬歲!
農民們愣了一下,跟著喊:毛主席萬歲。
這小小的插曲很快過去,鄉下人迎來了救命恩人,他們拿出家裡最好的食物招待他們,整個村子,沉浸在一種節日的歡快之中。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余珊瑤的名字,在這窮山惡水、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傳開了。人們沒有記住她的名字,都說她是觀世音菩薩轉世,到凡間來救苦救難的。周圍幾個村的人都趕來看病,他們不是走著來,而是一步三叩首,跪著來的,有人走到時,膝蓋都磨破了。見到余珊瑤,先不是看病,而是在地上鋪了紅布,磕三個響頭。因為余珊瑤有了名聲,所有人都要找她看病,無論她怎麼解釋自己是婦科醫生,只看女人的病,人家就是不肯相信。
楚鄉處於三峽地帶,目光所及,全都是綿延起伏,高高低低的山,山連著山,山疊著山。山裡向陽的一面,密密匝匝的樹木,蔭天蔽日,背陰的一面,卻是光禿禿的岩石,周圍生著一些雜草。醫療組鑽進大山裡,就像是鑽進了疾病的老巢。尤其是山裡的婦女,患著各種各樣的婦女病。余珊瑤和方子衿天一亮就開始看病,一直到夜深,才弄點水匆匆地洗一下自己,囫圇躺到床上。因為太累了,幾乎身體一挨著床就睡著了。
這是醫療隊進入第五個村的第三天。山民很窮,家裡的房子,大多是樹木搭架,周圍圈上一些樹枝遮風擋雨。稍好點的人家,外牆下半截用石頭,上半截用木板。一大早,方子衿將藥箱清好,和余珊瑤一起走進診斷室。診斷室設在一戶鄉民的家裡,這家的門口圍滿了人。這是村裡比較富裕的一戶人家,堂屋裡擺著香幾,几上有一隻很有年代的香爐,正裊裊地飄出香煙。香幾下面擺了一張八仙桌,兩邊各有兩把太師椅。為了供病人休息,事前還準備了幾條長木凳。診斷室在廂房,裡面被布簾隔開,裡面是一張簡易診斷床,外間擺了兩張桌子。方子衿她們進去後,將藥箱放在桌子上,拿出裡面的東西。準備就緒,方子衿走到外面,叫道,二十四號和二十五號。婦科病是隱私病,一般婦女,即使病得很重,也不敢看。她們一旦走進這裡,等於向全村人宣佈,自己那個部位有病。醫療隊汲取了在其他村看病的經驗,到了一個村,不管是否有婦女病,將全村所有的婦女編上號,即使沒有病,也做一次婦科檢查。
二十五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二十四號只有二十多歲。一般來說,年輕婦女患病的可能性小一些,方子衿便將二十五號推給余珊瑤,她自己接過了二十四號。聽過心跳,拿過脈,方子衿將二十四號領到裡面的房間,讓她在床上躺下來。女人按照她的要求,將上衣解開,露出一對奶子。方子衿用雙手輕輕地揉捏一遍,讓女人穿好上衣,再脫下褲子。女人很猶豫,動作遲緩。方子衿對她說,不必顧慮,大家都是女人,知道女人的毛病。女人受到鼓勵,將那條棉褲脫下,頓時有一股很濃的臭味撲面而來。女人再褪下內褲,方子衿往她的隱私部位看了一眼,立即皺了皺眉頭。女人的私部一朵蔫了的花般向外張開著,一股很濃的臭味由那裡發出,向四周飄散。她以為女人得的是濕疣一類的病,可認真看一看,又不像。她拿不定主意了,向外叫道,余老師,你來一下。
余珊瑤進來,看了一眼,問道,脫宮多長時間了?女人似乎不理解,她又問了一句,從麼時候開始這樣的?女人想了想,說十一二歲的時候。余珊瑤顯然十分吃驚,問她現在多大,她說二十五歲。余珊瑤問她什麼時候結婚的,她說十八歲。余珊瑤又問她和她男人的第一次是什麼時候。女人說結婚大概一個月以後。
問清這些,余珊瑤心中有數了,知道女人的丈夫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問她第一個男人是怎麼回事。女人堅持說,她的老公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余珊瑤聽了,臉色立即變了,對女人說,你對別人說假話可以,對我你說不了假話。我是醫生,我知道這種病是怎麼回事。你還是把實情說出來吧。
女人沒辦法,只好說了。她自己的親生父親在她三歲的時候死了,她跟著母親改嫁。八歲的時候,她被後父強姦了。有一次,後父和她做的時候,被他的兩個兒子看到了,兩個兒子趁著父親離開,堵住了她,也要和她做。她沒辦法,只好依了。從那時候開始,他們父子三人,輪番和她做,尤其是那兩個哥哥,天天不斷,一天要做好幾次。直到現在,她每次回娘家,他們仍然要和她做。余珊瑤義憤填膺,表示一定要將此事告訴政府,狠狠地懲罰這幾個壞蛋。女人一聽,連忙在她面前跪了下來。她說,這件事,她丈夫以及婆家人至今不知情。如果報告給政府,她就沒臉活在世上了。
面對這個女人,方子衿又一次想起余珊瑤曾說過的話。女人的隱私部位,映照出的是整個社會。社會如果不能有效地治理好,婦女的隱私病,是很難治癒的。
半夜時分,一陣槍聲將她們驚醒。方子衿猛然翻身坐起,聽到外面一片鬧騰。有人在大聲地命令,土匪想進村,所有青壯年拿起傢伙去打土匪,婦女留在家裡,都不要出門。跟著醫療隊的有縣大隊的戰士,村裡又有民兵武裝,方子衿和余珊瑤都沒意識到這次的事件可能非常嚴重。她們摸黑坐在床上,聽著村外的動靜。槍聲非常激烈,卻漸行漸遠。遇到土匪襲擊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曾有好幾次小股土匪活動,都被縣大隊的戰士和當地的民兵趕走了。余珊瑤聽到槍聲遠去,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對方子衿說,土匪被打走了,明天還要忙一天呢,快睡吧。
兩人再一次躺下,在槍聲中睡了過去。突然,轟然一聲響,門被撞開了,幾個黑影衝進來,一個人小聲地問,這屋裡有兩個人呀,到底是哪一個?另一個說道,管她是哪一個,一起帶走。
剛剛驚醒的余珊瑤和方子衿意識到情況不對,大聲地喊叫。那幾個黑影將她們按在床上,往她們嘴裡塞了些布,像扛麻包一樣,往肩上一擱,扛著就往外跑。余珊瑤和方子衿意識到自己可能被土匪綁架了,拚命地掙扎著。留在村裡的村民被鬧醒了,他們從家裡出來,紛紛打聽出了什麼事,見一夥人扛著兩個人往村外跑,有人大叫:「土匪搶人了,快追土匪啊。」村民於是向前追。可土匪手裡有槍,對著奔跑過來的村民頭上放了一陣槍,再沒有人敢往前跑了,只是遠遠地跟著。
土匪扛著余珊瑤和方子衿跑到村口,那裡早已經準備了好多馬。土匪們跳上馬,將她倆往馬背上一擱,馬隊立即撒開四蹄向山裡跑去。
最初,方子衿她們還能聽到身後嘈雜的喊叫聲,轉眼間,那聲音沒有了。既沒有叫聲也沒有槍聲,只有急促的馬蹄聲,在靜夜的山谷間迴盪。這麼狂奔了好幾個鐘頭,跑了不知多遠,有人吆喝停下,方子衿感到腹下的馬越跑越慢,然後停下來。她被人從馬背上抱下來。山裡有一股很重的寒氣,四周靜極,馬兒顯得有些誇張的喘息聲中,夾雜著遠處野獸一陣又一陣的嗥叫。她被兩個男人抬著,放在了余珊瑤身邊。
一個頭目走上前,對她們說,觀音大師,別怕,我們沒有惡意。方子衿想說點什麼,可她全身都在發抖,根本說不出來。那個頭目接著說,在下是奉韓司令之命,前來請觀音大師去司令部給韓司令夫人看病的。韓司令說了,等你把夫人的病治好了,我們立即送你們下山。
方子衿心中咯登了一下。他這樣說,是否表明,如果治不好那個女人的病,她們再也沒有下山的機會了?更何況這些人是土匪,他們能有什麼信譽?
頭目繼續說,觀音大師,天就快亮了,我們不能讓你記住路。所以對不住嘍,得把你們的眼睛蒙上。
余珊瑤是半躺在山坡邊草叢上的,聽了他的話,突然翻身而起,以命令的語氣讓他們等一等。方子衿看不清頭目的表情,卻可以從他的語氣中知道,他對余珊瑤還是有些敬畏的。他說,觀音大師,你有么子吩咐?余珊瑤指著方子衿說,她完全不懂醫,去了也沒用,路上還增加你們的負擔。我跟你們去,你放她走吧。
方子衿沒想到余珊瑤此時會想到救自己。跟著余珊瑤學醫已經幾個月了,余珊瑤對她既沒有好語氣也沒有好臉色。她一直以為,余老師不喜歡自己,只是因為上面硬塞給她,她才無可奈何接受的。而現在,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她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這個沒有真正拜過師的學生。在方子衿的眼裡,余珊瑤突然之間異常高大起來。她知道自己應該有所表示,至少要表現一點豪氣。然而,一想到這種豪氣可能直接關係到自己的生死,她渾身就發軟,以至於嘴都沒有力氣張開。
根本輪不到她說話,小頭目已經以看似恭敬的語氣堵死了方子衿的生路。
臉上蒙了黑布之後,方子衿再一次被放在了馬背上,馬蹄聲再一次急促地響起來。方子衿的身體在馬背上顛簸著,她懷疑自己的脊骨會被跌斷,或者是被奔跑的馬匹顛到地上摔死或者自己的腸子會被顛斷。事實是她所有的估計都沒有發生,只是腹部和胸部之間的一塊皮被蹭破了,腫痛了好多天。
這樣奔跑了好幾個鐘頭,土匪們再次停下來,把她們從馬背上放下。方子衿覺得渾身都散架了,所有零部件都不屬於自己一般。那些土匪可不管這些,放下她們之後,便把不知什麼東西往她們嘴裡塞。沒容方子衿張口,聽到余珊瑤說,先別忙著吃了,我都快憋爆了,解開繩子,讓我們先方便一下。一個土匪說,就在我們眼前拉得了。余珊瑤說,你這說的是麼話?你媽你姐你妹方便,你也看嗎?土匪說,那不行,我們不看著,你們跑了怎麼辦?余珊瑤說,虧你想得出,這一路瘋顛,我全身都是麻的。現在你讓我跑,我都跑不動了。無論她們怎麼說,土匪就是不肯讓她們離開視線。最後,她們只好躲在一棵大樹後尿了,又胡亂吃了兩隻窩窩頭,喝了點水。
土匪們又要上路,余珊瑤緊緊地抱著一棵樹,說這樣跑下去不行,她就快要死了。無論如何,得讓她睡一覺,否則,就算讓她死在這裡,也不再走了。土匪無計可施,只好讓她們睡覺。余珊瑤見他們答應了,倒頭便睡。方子衿可不敢大意,緊張地說,老師,我們睡著了,他們如果……怎麼辦?余珊瑤明白她的意思,小聲地對她說,你放心睡吧。沒聽說是他們的司令要我們去給司令夫人看病嗎?沒有見到司令之前,他們不敢亂來的。即使如此,方子衿還是懸著一顆心。沒有見到土匪司令之前不敢亂來,那麼見到之後呢?難道自己的生命,真的就這樣結束了?胡思亂想著,不知什麼時候真的睡過去了。被人推醒,才知道,天再一次黑了下來。
草草吃兩個黑面和麥麩混合而成的饅頭,喝了一點山泉水,她們又像兩隻麻包一樣被扔到了馬背上。這樣一路不停地奔跑,不知跑了幾個小時,馬終於是停了下來。方子衿的身子再一次被人抱住的時候,她連掙扎的勁都沒有了。她被人安排在一乘滑竿上,滑竿被人抬上了肩,隱約是在往山上走。她的感覺還停留在馬上,自己的身子一直上下顛簸著,根本無法停下來。即使幾個小時後滑竿停下,蒙在她臉上的黑布被扯下時,她的身子還在上下苦顛,似乎停不下來一般。方子衿四處看了看,見自己和余珊瑤被帶進了一座山寨,四周用石頭砌著一堵厚牆,沿著山勢有一些房屋,只有正中幾幢像點樣子,旁邊都是一些臨時用石塊壘成的簡易房子,看起來像是一座座地堡。剛下地,方子衿和余珊瑤都不會走路了,雙腿抖得厲害,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抬她們上來的幾個土匪伸手上來扶她們,被她們掙開。
從正面一幢屋子裡走出兩個穿國民黨軍裝的年輕女人,她們腰中紮著手槍,看上去頗威武。可那一身衣服,顯然有些年頭了,陳舊而且有了補丁。再看周圍那些男人,差不多是破衣爛衫,面帶菜色。兩個女人走到她們面前,分別攙了她們,向屋子裡走去。余珊瑤叫道,先別忙,我們要去一趟廁所。兩個女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改變方向,走到圍牆邊一個用松樹枝搭成的棚子前。方子衿看了一眼這廁所,竟然只有半截,不封頂的。別說是一米七幾的男人,就是她站在那些枯了的松枝旁邊,都能看清裡面的一切。方子衿問,就這裡?其中一個女人說,我們這裡只有這一間廁所。
從廁所出來,正中那幢大房子前面,已經站了一個孔武的中年男人。他唇上有一撮很濃密很整齊的黑鬍子,嘴裡咬著一根煙斗,身上是一套國民黨少將軍服,腰中紮著武裝帶,腳上是一雙有些破了的馬靴,雙手放在身後,抓著一條馬鞭。看到余珊瑤和方子衿,他將煙斗從口裡取下,邁開大步,迎著她們走過來。兩個女人見到他,迅速立正,叫了一聲韓司令。韓司令沒有理會兩名手下,將手中的煙斗塞到牙縫裡咬住,停下來,雙手抱拳,說道,余大夫,非常抱歉,用這種方式請你來看病,實在是情非得已,萬望海涵。
余珊瑤的胸似乎突然挺了一挺,看上去正義凜然。她說,病人呢?
韓司令攤開一隻手,向屋內做出一個請的動作。方子衿跟著余珊瑤走進去。她們兩人既因為一路顛簸,也因為山中太冷,身子一直都在發抖。
進門後是一間堂屋,很寬敞明亮,正中一張八仙桌,兩邊排了很多椅子。八仙桌的一邊,坐著一個非常年輕漂亮的女人。女人也是一身國民黨軍服,同樣是舊了,卻是一個補丁都沒有。領她們進去的兩個女人,站立在司令夫人身邊,等待著進一步的命令。方子衿一直以為自己的母親和余老師是女人中最漂亮的,可見到面前這個女人時,她才知道,原來還有女人比她們更漂亮。當然,她很快看出面前這個女人的身子極其虛弱,臉色蒼白,就像是被漂洗太多次的白布一樣。女人見到她們,站起來,苦瓜一樣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客氣地說,余大夫,真的非常抱歉。讓你受驚了。
余珊瑤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看了她一眼,也不顧韓司令是否讓座,自己先走過去坐下來,以命令的語氣對女人說,你坐過來。女人沒動,旁邊一名女勤務兵拿眼看韓司令。韓司令喝道,愣著幹啥子?快把椅子搬過去。女勤務兵立即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余珊瑤面前。那一刻,方子衿對余珊瑤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這樣一個匪窩裡,她竟然能夠表現得如此鎮靜,真不知她是什麼東西做成的。自己就不行,腿肚子一直在打戰,抖得厲害,甚至都有些站不住。余珊瑤可能看出了這一點,溫柔地對她說,小方,你也坐過來。韓司令對女勤務兵說,快幫余大夫的學生搬一把椅子過去。有人將她們的藥箱提進來,擺在八仙桌上。
方子衿坐過去時,余珊瑤已經伸出她的纖纖玉指,輕輕按住了司令夫人李筱玉的手腕。同樣是美女,兩隻手那麼一交叉,立即就分出了楚河漢界。余珊瑤的膚色,更接近於嬰兒的光澤,凝脂一般白皙,一種從最深處透出的紅色,就像清晨第一道霞光般媚惑。司令夫人的皮膚顯得蠟黃而又乾燥,被山裡的陽光塗上了一層釉色。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堂屋裡只剩下韓司令和三個女人。余珊瑤拿過脈,對司令夫人李筱玉說能不能找一個僻靜一點的房間,她要做一些特別的檢查。李筱玉站起來,將她們領進側面的一個房間。房間裡有一張很大的床,床上的被子顯得很破很髒,房間裡有一股子霉味,還有一些血腥味和死魚一樣的臭味。韓司令跟著她們走進房間,甚至討好地搬過椅子讓余珊瑤坐。余珊瑤盯了他一眼,似乎在說,這是看女人的病,你有必要留在這裡嗎?韓司令沒有理會她的眼色,她也懶得再理,從藥箱中拿出聽診器,讓女人解開外衣。
女人的裡面穿的是一件白襯衣,現在已經不能說是白色了,上面沾滿了汗漬,變成了土灰色。看女人外面的軍裝還算光鮮,可裡面的襯衣已經破了。破的地方也非常奇特,兩隻奶子上面,只有稀稀的幾根紗線,以至於女人的奶子一眼就可以看到。這是一對顯得鬆垮的奶子,沒有一般女人的奶子那種瓷白色,是一種病態的蒼白。
余珊瑤將聽診器貼在女人的胸部聽了半天,又讓女人躺到床上去,將褲子褪下。女人聽話地躺了上去,脫下軍褲後露出的是一條花內褲,方子衿一看就知道是上海貨。三峽地區的女人,生活在城市或者縣城的,通常穿那種大花褲衩,而鄉下女人,僅僅在外面套一層褲子遮羞,裡面是不穿內褲的,晚上睡覺,全家人都是精赤條條。眼前這個女人和整個三峽地區的女人都不同,穿的是一條緊緊裹在身上的三角褲。穿這種三角褲,三角區原本該是如香蕉狀的,非常飽滿圓潤。可李筱玉的那個地方,鼓得驚世駭俗,顯得很不真實。內褲比襯衣破得更厲害,腰部露出的是毛邊,小小的一塊三角之地,竟有好幾個破洞,顯示裡面塞了不少的紙。紙的邊緣,女人的陰毛向外怒張著,似乎在表示某種不滿。女人問余珊瑤還用不用脫,余珊瑤說暫時不用。她將聽診器貼在女人的小腹部,認真地聽著。
這道程序剛剛結束,韓司令有點急不可耐地問情況怎麼樣。余珊瑤眼睛都沒有看他一下,而是轉向方子衿,對她說,你來給她檢查一下。方子衿將自己的手伸出去,手指還在顫抖著。她暗自對自己說,你不能這樣,如果能治好這個女土匪的病,說不準他們真的會兌現諾言。這可不是在治病,而是在救你自己的命,無論如何,你得用點心。
用去比平常至少長三倍的時間,方子衿才將自己的手指從李筱玉的腕上抽了回來。見余珊瑤拿眼光看自己,她又拿出自己用的聽診器,先聽女人的心跳,再聽女人的小腹。做完這一切,韓司令再次問到底是什麼病。方子衿拿眼看余珊瑤。余珊瑤以目光鼓勵她。她說,看上去是喜脈。可是,脈象很弱,應該屬於極度陰虛。病象下沉,應該在腎。李筱玉立即說,對,我的腰老是疼,有時候是陰陰地疼,有時候又像裂開了一樣。司令搬把椅子坐到她們面前,問是不是看出什麼病了。余珊瑤不理司令和李筱玉,對方子衿說,你問吧。
不需要她問,李筱玉開始自己介紹病狀。十個月前,她停經了。當時以為是懷孕,歡天喜地的。沒想到,六個月前,突然又流血了。最初,她以為是月經,沒理。可是流了半個月,還沒有乾淨,找了附近幾個郎中看,說是流產。等流完了,自動會好的。差不多一個月後,不流了,她以為好了。豈知半個多月後又開始流,一流就是一個多月。從那以後,似乎總也沒有乾淨過,所以,她的下面,不得不一直塞著紙。
方子衿一下子糊塗了。脈象顯示是喜脈,似乎表明她懷有身孕。可不停流血又是怎麼回事?陰虛顯示什麼?如果說流產,最多半個月甚至幾天就流完了,不太可能流一個月,更不太可能流過之後再流。難道自己的脈拿錯了?她看著余珊瑤,見余珊瑤也正好看著自己,眼中流露的是一種鼓勵和支持。她第一次讀懂了余珊瑤的目光,心中大為欣慰。她在以目光暗示自己呢。這麼說,自己剛才對脈象的分析是對的?如果是對的,這病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懷有身孕是對的,那就不是流產。不是流產又是什麼?流了兩個多月的血,胎兒還能活嗎?
余珊瑤對韓司令說,我們要做婦科檢查,能不能請你出去一下?韓司令看了余珊瑤一眼,很聽話地走出去,並且將門帶上。余珊瑤對李筱玉說,現在把你的內褲脫了。女人脫下內褲,又取下厚厚的一沓沾滿烏黑血跡的紙,頓時有一股很濃的血腥味夾雜著死魚一般的臭味在空氣中瀰漫升騰。方子衿皺起了眉頭,余珊瑤卻是視而不見。她戴好乳膠手套,走到床邊,將女人的雙腿扒開,方子衿看到,女人的那個部位血肉模糊。她很清楚,造成這種狀況,主要原因是流血時間太長,女人又一直捂著紙,皮膚不透氣,又容易滋生細菌,而且行動時,腿和紙一齊摩擦皮膚,容易讓不健康的表皮破損,加上衛生條件不好,沒有及時消毒,便出現了潰爛。余珊瑤先看了看女人大腿根部潰爛的情況,又小心地將自己的手指伸進去,在裡面探著。她抽出自己的手時,方子衿看到手套上沾的血。血很淡,而且帶著烏紫色血塊。
「現在你來給她做指檢。」余珊瑤命令道。
方子衿覺得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裡,強烈想嘔吐的感覺,攪得她頭昏目眩。老師發了話,她不好不照辦,只得硬著頭皮給女人指檢。
做完檢查,李筱玉問余珊瑤,自己到底得的是什麼病。余珊瑤不說話,轉身向外走。韓司令像受傷的蒼蠅一般在堂屋裡打著旋,見到余珊瑤,像是見到救星一般,立即上前詢問。余珊瑤並不答話,走到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又示意隨後跟出來的方子衿也坐下。韓司令一直都在說著話,無非是問夫人的病情。直到李筱玉也回到堂屋裡坐好,余珊瑤才對方子衿說,你先說說吧。
方子衿拿過脈時,心裡還是一團亂麻。等余珊瑤指檢過後,她突然靈光一現,找到了答案。她說,她認為韓司令夫人十個月前確實懷了孕。但因為某種原因,這個胎兒在三個月左右就死了,死胎並沒有排出,而是留在了子宮,成了子宮異物。流血應該是死胎引起的。精血不固,傷及脾腎。
司令立即問余珊瑤是不是真的。余珊瑤說,其實,你夫人沒什麼病,只是因為胎兒死在腹內,造成出血。血流多了,身子虛,當然就一身是病了。要想治好這個病,只有一個辦法,動手術將死胎拿出來,然後再慢慢調養身體。韓司令問她是否能動手術。余珊瑤說,動手術是一件大事,需要設備以及相當的藥物準備,要到山外的大醫院去做,最好是去恆興。韓司令一聽就傻眼。他是土匪司令,共產黨的剿匪部隊正四處尋他。他如果帶著夫人去恆興治病,豈不是自投羅網?他焦急地問余珊瑤有沒有別的辦法。余珊瑤堅決地搖著頭說,你可要快點決定。人的血是有限的,經不起這樣流。韓司令顯然是給難住了,急得在房間裡打旋兒。余珊瑤趁機又加了一句,如果再這樣流一段時間,神仙都救不了你夫人。說過之後,她又以命令的口吻對韓司令說,被你們鬧騰了一個晚上,我和小方還沒睡過呢。找個地方讓我們睡覺。
韓司令叫來那兩個女勤務兵,帶著方子衿和余珊瑤去她們的房間休息。房間很小,擺著兩張陳舊的木床,床上鋪著厚厚的草,草上有墊絮。墊絮已經成了黑色,上面的床單補了許多的補丁。房間裡有一股很濃的霉味,夾雜著一股像是死老鼠的味道。可那肯定不是死老鼠。余珊瑤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方子衿無法入眠。躺在床上時,那種死老鼠的味道更濃了,而且還有一股很濃的男人味。這可是女人的床,怎麼會有這麼濃的男人味?仔細一想,她明白了,這裡是土匪窩,一個男人的世界。在一個男人的世界裡住著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會是什麼樣的人?想到這裡曾經有許多男人滾過,方子衿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就像是有億萬隻虱子在咬著她一樣。那樣兩個不算漂亮的女人在這裡成了公共廁所,她們這樣兩個絕色美女落到這裡,無異於羊入狼群,命運會是什麼樣的?想到這一點,她不寒而慄。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下,余老師竟然能夠安然入睡,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起。短短的一天時間裡,余珊瑤的形象,在她心目中高大起來。
正當方子衿迷迷糊糊的時候,匡的一聲,門被踢開了。她大吃一驚,翻身而起,見門口闖進來幾個男人,如果不是提著槍,肯定會被誤認為是山裡的農民。他們喝過酒,進來的同時,滿屋子都充滿了酒臭味。進來之後,他們像餓狼一般撲向她們。
余珊瑤從床上一躍而起,大聲叫道:「搞麼事搞麼事?」
一個土匪說:「咳咳,讓我們玩玩嘛。」
那個渾身汗臭味滿口酒臭味的男人向自己撲過來時,方子衿一下子蒙了,她拚命地推拒著。可那個男人的力量實在太大,只一下,就撕開了她的前襟,讓她那一對瓷白的兔子脫穎而出。男人驚叫出聲,操著一口北方話說:媽呀,這妮子的奶子好白好大喲。他的話音未落,另外幾隻手撲了過來,抓住她的奶子拚命地揉捏著。
如果不是余珊瑤冷靜沉著,方子衿肯定逃脫不了被糟蹋的命運。那幾個男人粗糙的手抓捏著她的白鴿並且準備將她的白鴿撕爛時,她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擊,嚇昏過去。此時的余珊瑤卻是異常清醒。那個皮膚像炭一樣黑的傢伙,張大著皴裂的厚嘴唇,露出當面兩顆金牙和金牙旁邊兩排黑牙,涎水從嘴角滑下來,像豬一樣在余珊瑤豐滿的胸脯上亂拱時,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慌。她將自己的手向下伸,一把抓住了他的命根子。最初,那傢伙還以為她那白蔥一般的玉手,是想帶給他一陣快感的春風,頓時興奮地嗥叫起來。余珊瑤根本沒容他作出絲毫反應,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捏。那個傢伙立即慘叫一聲,從她身上滾下來。她翻身而起,右手往前一伸,然後漂亮地一抬腿,再站起身來,左手在右手邊動了那麼一下。這些動作一氣呵成,優美至極。在這一串動作結束時,她同時做了幾件事。第一件事當然是將那個男人的睪丸捏碎了。第二件事是順勢奪了他的二十響。第三件事是做了一個順水人情,將他踢到了地上。第四件事則是將子彈推上了槍膛。
屋子裡幾個土匪聽到慘叫聲,又見同伴痛得在地下打滾,明白遇到了厲害角色,迅速伸手去摸槍。豈知余珊瑤比他們更快更狠,她揮著手中的槍,大喝一聲:「都給我站好,否則,我認人我手裡的傢伙不認人。」那些土匪愣了那麼幾秒,顯然在退和進之間權衡。余珊瑤知道不能給他們思考時間,必須將這些傢伙鎮住。她舉起手,猛地一扣扳機。砰的一聲,憤怒的子彈衝出了槍膛,射到屋頂上。
即使如此,那幾個土匪仍然沒有及時退走,反倒是有更多的土匪圍了過來,門外,伸進了不少長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余珊瑤和方子衿。剛剛醒過來的方子衿看到那些槍口,心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完了,這回我肯定是死了。
槍聲驚動了韓司令,他牛一樣的身形往門口一站,所有人都不再有任何動作。余珊瑤提著槍站在那裡,身子也在發抖。她質問韓司令,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請來的客人?又問他,你不是說你們是國民革命軍嗎?國民革命軍就是這樣的隊伍?這和土匪有什麼區別?韓司令被一個女人質問,覺得面子拉不下,一面對那幫手下拳打腳踢,一面破口大罵。那些手下一個個屁滾尿流,連爬帶滾地跑出去了,只有那個破了睪丸的土匪仍然痛得在地上打滾。韓司令不知是不是太激動了,猛一陣咳嗽,似乎歇不住。最後那個土匪爬到他的面前,抱著他的大腿,說余珊瑤將他的卵子捏碎了,請司令一定要替他做主。韓司令猛咳了一陣,稍稍平復,準備對面前的土匪說點什麼,剛開口,又咳了幾聲。就在咳的工夫,他抬起穿馬靴的腳,照著他的胸口又踢了一腳,又大叫一聲,來人——啊。說出的三個字,前面兩個中氣很足,到了第三個字,卻接不上氣了。
兩個勤務兵應聲而入。韓司令又喘了幾大口氣,才發出命令:把他拉出去,給老子斃嘍。
聽說要槍斃自己,那個土匪臉頓時變得紙一樣白。他猛地撲向韓司令,抱住他的大腿,數說著自己對他的忠心以及自己所立的大功。提到某次曾救過韓司令的命。韓司令無動於衷,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像是塗了一層油彩,紅光放亮,胸脯像是拉著風箱一般,劇烈地起伏著。方子衿縮在床的一角,緊緊地掖著胸前,不讓自己的大白兔溜出來。她以一種極度的驚恐目睹了眼前發生的一切,並且以充滿敬佩和崇拜的眼神去看余珊瑤,發現她的身子搖晃起來,先是手中的槍掉到了地上,接著她自己倒了下去。
韓司令上前一看,猛一陣掐她的人中,將她救醒過來。韓司令對她說,對不起余大夫,都是我的錯,我沒有管好手下,讓你受驚了。余珊瑤說你說這些沒用,最好的辦法是放我們走。否則,這個晚上會發生什麼事,你根本控制不了。恰在此時,外面傳來一聲槍響。韓司令說,你聽到了吧?我看還有誰敢亂來。余珊瑤說,殺人不是辦法。那些人手裡也有槍,今天你可以殺他,明天他們也可能殺你。韓司令從牙縫裡擠出兩個詞:誰敢?說過之後,又是一陣乾咳。
余珊瑤不說了,仔細地看他,看得他有些頭皮發麻,問道,你這樣看我幹啥子?余珊瑤說給我。他問給你啥子?她一把抓過他的手腕,開始給他拿脈。他說你不用哄我,我沒病。余珊瑤不理他,一邊把著脈,一邊問他是不是到了下半夜就熱得難受,全身像著了火一樣。他說那是我火氣旺。她再問是不是性慾特強,每晚得好幾個女人。他說那是我生命力旺盛,能力超強。余珊瑤仍然不理他的話,繼續問他,腰是不是酸脹酸脹的,還有,每次咳的時候,是不是像是有一根線扯著全身那樣,一咳就到處扯著疼。
韓司令有些洩氣了,認真地盯著她看了半天。不太相信地問:「你如果糊弄老子,老子認識你,老子的槍子兒可不認識你。」
余珊瑤說:「我看你年齡不算小了,應該四十挨邊了吧。有孩子了嗎?」
韓司令一聽就煩了,斥道:「囉唆啥子?看病就看病,扯他娘這些亂七八糟的幹啥?」
余珊瑤抽離了自己的手,又拿聽診器聽他的胸音,聽得很仔細,時間出乎意料的長。一旁的方子衿莫名其妙,不知道老師到底想幹什麼。余珊瑤終於做完了一切,歎了一口氣,說:「算了,不說了。反正我的命捏在你的手上,要殺要剮,隨你好了。」
她不說,韓司令可是急了。在屋子裡團團轉,又掏出槍來,威脅要斃了她。余珊瑤說,你要斃就斃吧。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得去地下和我見面,我找閻王爺告狀去。
她越是這樣說,韓司令越是害怕,問她自己到底得了什麼病。又說只要她能治好他的病,他做牛做馬報答。余珊瑤說,我治不了你的病。你不是那些山裡的農民,我感覺你應該讀過書知道理的,你肯定知道,我不是什麼觀音大仙,也不是包醫百病的神醫華佗,我只是一個婦科大夫,只會治婦女病。你得的是內科病,我不會治。就算是會治,在這裡也治不了。你還是好好享受你已經不多的日子吧。要我說,也別一天到晚把人家女人折騰得要死,好好養一養自己的身子,趁著現在還行,給自己留個種。如果再拖幾個月,你的病發了,恐怕連後也沒了。
韓司令真是嚇壞了,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求她無論如何都要救自己。
余珊瑤說,你的病還沒有完全顯現出來,不過也快了,大概就兩三個月的事。你的病在肺部,如果我的診斷不錯,應該是肺結核,也就是民間說的肺癆或者癆病。這種病,如果治得早,還有救,等病真的發了,神仙都救不了你。你不是要我救你嗎?我給你指一條路,趁現在還來得及,帶著你的人下山去吧。楚鄉肯定救不了你,恆興有沒有治肺結核的藥和相應的醫療條件,我不知道。如果我估計不錯,你這病,只能去寧昌治。那樣,你和你夫人都還有救。說過這一席話,無論他再問什麼,她都緊閉其口,一言不發。
令方子衿大喜過望的是,當天晚上,韓司令竟然派人用兩乘滑竿抬著她們下山了。擔驚受怕了一整天,原來只不過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