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做夢也沒有想到,逃離死亡線之後見到的第一個熟人,竟然是陸秋生。
土匪用兩乘滑竿抬著她們離開,儘管是在黑夜,她們的眼睛同樣是被蒙上的。在山裡轉了整整一夜,大約在上午便躲進了一個山洞,一直到天黑下來,她們又一次被安置在滑竿上,因為眼睛被黑布蒙著,到底走了哪些地方,她們完全不知道。天亮前,土匪們將滑竿放下,對她們說,到了,下來吧。方子衿誠惶誠恐地走下滑竿時,一個土匪還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她站在那裡,以為土匪會上前解開綁在她手上的繩子以及取下蒙在臉上的黑布,等了半天,只聽到一群人快速遠去的腳步聲。待腳步聲遠了,她小聲叫著余老師,余珊瑤答應一聲。她小心地邁開腳,試探著向余珊瑤那邊移過去。余珊瑤也正向她靠攏。兩人靠到了一起,余珊瑤幫她解開了繩子。她的雙手雖然麻木,卻不影響她扯開蒙在頭上的黑布。過了好一陣,她的眼睛適應了,才知道天仍然黑著,四周是黑黝黝的樹木和大塊的石頭。她動手幫余珊瑤解繩子,因為不太相信這是真的,一再問余珊瑤。余珊瑤說,傻丫頭,你掐一下自己的手,如果痛,就不是做夢呀。方子衿用勁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痛得叫起來。重新幫余珊瑤解繩子。
見余珊瑤已經重見天日,方子衿顧不得許多,撒開腿就向前跑。余珊瑤叫住她,她說她擔心那些人後悔了,又返回來抓她們。余珊瑤說,雖然他們是些土匪,但也有行規。既然決定了放她們,就肯定不會反悔。她又說,別急著跑了,藥箱應該在這附近,我們找找。方子衿實在不願意,又不敢獨自在這山中行走,只好返回來。藥箱果然在路邊,方子衿背上身後,再一次撒開腳丫狂逃。余珊瑤第二次叫住了她,對她說,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不清楚,說不準需要走一天才能見到人煙呢,這樣跑,一會兒就沒勁了。
天亮以後,她們下到了山腳,張目四望,仍然是山連著山山接著山,方子衿有些絕望了,不知該往哪兒走。余珊瑤安慰她不用擔心,既然有路,就一定可以走出去。她們沿著山中小路向前走,沒多久,小路併入了一條大些的路,她們又沿著大路走。這樣走了幾個鐘頭,翻過一座山後,突然看到山下有一個很大的鎮子。儘管早已經疲憊不堪,可她們還是忍不住邁開雙腿向前跑。進入鎮子之後就問政府在哪裡,到了政府門前,兩人竟然再也沒有力氣邁進去,雙雙倒在了地上。方子衿的最後一絲意識是有人問她們情況,余珊瑤似乎在介紹自己的身份。到底說了些什麼,她聽不清了,困意突然而來,她在很短的時間就進入了夢鄉。
再次睜開眼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方子衿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很小的屋子裡,一張很舊的木桌上點著一盞豆油燈。她以為自己還在土匪窩裡,醒來之後,迅速翻身而起,結果看到陸秋生坐在自己的床前。她以為陸秋生帶著部隊來救自己的,心中一陣狂喜,大叫一聲陸主任救我,猛地撲到了他的懷裡。
陸秋生最初還沒料到她要做什麼,直到她的身子帶著一股女人香貼上他的時候,他才本能地張開雙臂,將她緊緊地摟住。那一瞬間,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強烈地撞擊著他,令他無法自持,幾近昏厥。他緊緊地抱著她,唯一的念頭,是這樣一生一世。
作為軍管會文教衛生委員會幹部,陸秋生屬於醫療隊的領導。他在第一時間知道了余珊瑤和方子衿被土匪綁票的消息。得到消息後,他絲毫沒有停留,迅速跑到了第一首長的辦公室,請求首長允許他帶人進山剿匪。首長說,這不可能,剿匪有剿匪部隊,地方有地方的任務,不能亂了套。陸秋生和第一首長吵了起來,質問他還有沒有階級感情,被土匪綁票的是兩個階級姐妹,他怎麼能見死不救?首長說,剿匪部隊的首長已經研究過這件事,目前,各剿匪部隊都已經行動起來了。陸秋生知道自己不能等山中剿匪的結果。去年夏天這一帶解放之後,剿匪就同時開始了,現在過去已經一年多,土匪還沒有剿盡,甚至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肅清最後一個土匪。如果坐在這裡等,等再一次見到方子衿時,說不定她已經成了土匪崽子的媽媽。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就像是被人猛割了一刀似的。他強烈要求首長同意他去醫療隊工作。首長也正考慮增派保衛力量,聽他主動請戰,也不再考慮別人,同意他去擔任醫療隊保衛組組長。
陸秋生帶著一個班的戰士和一台步話機,趕上當天最後一班上水船,到楚鄉縣城時已經是下半夜。縣大隊的大隊長是他的戰友,半夜敲開大隊長的門,將那個班的戰士交給大隊長,讓他明天派個人送他們去醫療隊,又向他借了一匹馬,連夜走了。
他也很清楚,就算自己進了山,也不一定能救出方子衿。這地方群山連綿,大山接著小山,山山不絕,歷來就是土匪嘯聚的地帶。之前國民政府也有心剿匪,但後來國民政府從南京搬到重慶,有更多的事需要處理,顧不上剿匪,只好變剿為撫,各路土匪搖身一變,成了國軍。國軍從中國大陸逃到台灣的時候,許多人脫下軍裝,往林子裡一鑽,又還原成了土匪。這些土匪隊伍,少的幾十人,多的幾千人。有些確實是國民政府任命的,有些只不過是打著國民政府的旗號,幹著殺人越貨的營生。這些土匪白天將槍一放,變成了山民,晚上拿起槍又成了土匪。加上恆興和重慶的解放時間,前後相差半年以上,剿匪的難度可想而知。一些小股的土匪大多被消滅,而那些大股土匪,總能和解放軍兜圈子,在山中玩貓捉老鼠的遊戲。陸秋生如果不進山,肯定會急死,尤其不知道怎樣面對方晉誠和周硯月,不知該怎樣對他們提起此事。最近一段時間,他有空就去看望方晉誠夫婦,把兩個長輩照顧得很好。眼看打通了未來岳父岳母的關節,卻讓未來的媳婦給土匪綁走了,他這顆心,哪裡能安?
他既不熟悉路,晚上又不方便騎馬,牽著馬在山裡鑽了兩個多鐘頭,等到天濛濛亮時,他才向一個早起的農民問清方向,跨上馬,一路疾奔。趕到醫療隊駐地,已經是下午了。坐下來,水沒來得及喝一口,便瞭解情況。然而,醫療隊也是雲裡霧裡,已知的情況,全都向上級報告了,此時沒有收到任何新的情報。苦苦等了兩天,終於等到余珊瑤和方子衿安全的消息,陸秋生顧不得其他人,跨上馬,飛一般跑了過來。
等著方子衿和余珊瑤醒來的,不僅僅只有陸秋生,還有幾個從剿匪部隊趕來的解放軍幹部。夜雖然已經很深,這些人仍然在等著她們。醒來後,她們吃了一大碗熱乎乎的麵條,然後被領到兩個不同的房間,由剿匪部隊的幹部向她們瞭解情況。方子衿不知道余珊瑤能記住多少,她自己能記住的實在有限,當時膽都嚇破了,哪裡還有心思注意方位呀,人數呀之類的事?她能記住的,也就是到了山寨之後替韓司令夫人看病以及差一點被土匪強暴、余珊瑤趁機奪下那個土匪的槍以及後來和韓司令談判的過程。
陸秋生有過那一抱的經歷,以為從此和方子衿的關係掀開了全新的一頁,等問話結束後,他留下來,還想和她說說話。沒料到她對他又冷淡下來,說你有什麼事嗎?如果沒事我想睡了。陸秋生欲言又止,最後只好說,那你休息吧,頗有些不情不願地離開了。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下午。醫療隊全體集中,所有人都在等著她們兩個。她們起床,吃了點東西,醫療隊重新上路了,前往下一個村子。路上,陸秋生一直走在方子衿身邊,要幫她背藥箱,被她執拗地拒絕了。陸秋生和她說話,她也是愛理不理。陸秋生被她給弄糊塗了。昨天她主動投向他的懷中時,他以為離革命勝利只有一步之遙了,今天見她這態度,萬里長征似乎又只是剛剛開始。
一連幾天,陸秋生都沒有機會接近方子衿。吃過早餐,她和余珊瑤開始看病,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她們根本就不會離開臨時的診斷室。那裡偏偏又是看婦科,男人嚴禁接近。就是吃過晚飯後,她們還要看上好幾個鐘頭。終於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時,也到了該上床睡覺的時間。第四天中午,醫療隊完成了他們在這個村的工作。按照計劃,當天應該起程去下一站方家壩子。陸秋生宣佈說,這一段時間,大家辛苦了,不必趕得這麼急,休息半天,明天早晨再走吧。他的職務在梁向西之上,既然他發出了命令,梁向西只好服從。
醫療隊其他成員忙著洗衣服洗被子,方子衿不需要忙,這些事,陸秋生全都幫她做了,她就和他一起上山。方子衿不喜歡山,或許是自己在山中長大的吧,總覺得山太單調太質樸,就像是山裡的漢子,粗糲卻又簡單,一眼就能望穿似的。她沒有見過海,卻期待著,海的湛藍令她魂牽夢繞,海的神秘令她心醉神迷,海的深邃更令她內心深處充滿了潮動。她和陸秋生在樹林間穿行,討論著這個與山和海有關的話題。陸秋生說,如果一定要比較的話,他更喜歡山而不喜歡海。海太廣太闊太不可捉摸,永遠都無法弄清海的深處到底藏著些什麼。他更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就像山,實在,真實。
陸秋生正談論自己對山和海的看法時,聽到遠處有潺潺的流水聲傳來。那聲音很好聽,叮咚叮咚,音樂一般。他話鋒一轉,說:「你聽這泉水流動的聲音,海裡會有嗎?山就像是一架琴,外表質樸無華,卻可以彈奏出美妙的曲調。高山流水,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美景?每當我想起時,心裡就非常激動。」
方子衿心底的某根弦被撥動了。她帶著羞怯看了他一眼,暗想,沒料到他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這麼說,他就是那架外表質樸卻可以奏出美妙音樂的琴?遠處的泉水像是從她心中流過一般,帶著一股清涼,帶著一串樂音。
翻過山頭,立即看到了山澗間的那條溪流,在密密匝匝的樹木花叢間,如一條錦帶,飄裊著夢一般的優雅。她歡叫一聲,邁開雙腿向前跑去。小溪不寬,彎彎曲曲的,由於溪水的沖刷,山澗間自然形成了一條河床,寬的地方十幾米,窄的地方只有一兩尺。兩邊是自然形成的河堤。溪水並沒有佔滿河床,只是在河床中間又流出了一道兩米來寬的河,兩邊滿都是鵝卵石,石間茁壯地長著一些蒿草。溪水歡騰著,跳舞的小姑娘一般嘩啦嘩啦著又是跳又是蹦,扭動著腰肢向前奔跑。
方子衿撲向溪邊,掬起一捧溪水,洗了一把臉,又再掬起一捧,放在嘴邊。她紅潤飽滿的唇翹起,嘬了一口溪水,清涼的溪水順著她桃紅的雙腮向下流入了溪中。她站起來,轉過頭向上游望去,見那裡層巒疊嶂,矗著一座又一座高高的青山。陸秋生一邊往溪邊走,一邊摘著山間的野花。他的手中已經有了一大束花。方子衿說,你聽到那聲音了嗎?一定是瀑布。對,就是瀑布。我們去找瀑布吧。陸秋生抬頭看了看天,帶著一種憂慮說,還是不去了吧。方子衿有些不高興,反問為什麼。他說他擔心不安全。
聽到安全兩個字,她自然想起幾天前的經歷,又看了看他身上那鼓鼓的東西。為了她的安全,他帶了兩把手槍。如果真的遇到土匪,別說兩把槍,再多兩把恐怕也沒用。想到山中可能有土匪,她身上的汗毛就一根根豎起來,不再言語,轉身沿著溪流向下走去。陸秋生快步追上她,向她解釋,不是他不想去。往上走,越走就越進山裡了,走得太遠,返回時,天肯定黑了。天一黑,誰都說不準會在哪裡遇上土匪。他向她保證,只要土匪肅清了,全國太平了,別說是看瀑布,他要帶著她去北方看雪去南方看海去看一看這個美麗可愛的新中國。
方子衿並非生他的氣,而是提起土匪她心有餘悸,所有的好情緒一掃而光。陸秋生哪裡知道她腦中一閃念?只以為她生自己的氣了,想解釋,卻又口拙,不知從何說起。他的心中懊惱著,恨不得掏出槍對準自己的心臟就是一槍。兩人默默地走了好一段時間,腳步聲啪嗒啪嗒地響,溪水嘩啦嘩啦地唱,山間的鳥雀好哇好哇地叫個不停。陸秋生恨死了那些叫好的雀鳥,舉起手,將指頭伸成槍狀,心中默默地發出叭叭的聲音。在他的心裡,把這些該死的雀鳥當成土匪了。如果它們真是土匪,今天肯定會遭一次大難。
走了好一段路,方子衿心軟了,對他說我累了。陸秋生就像美國黑奴獲得了解放證書一般,歡快地指著前面說,那裡有一片草地,我們去那裡休息一下吧。前往那片草地,要翻過幾塊大石頭。陸秋生先跳了上去,站在上面轉過頭來,將自己的手伸向她。她看了一眼他的手,又看了一眼他的臉,見臉上滿都是真誠,便伸出自己的手,讓他握了。他抓緊她的手,猛地一用力,將她拉上去。
方子衿伸出自己的手時,心是一陣狂跳。可是好奇怪,她的手和他相握以後,心反而不跳了。他的手並沒有傳遞給她想像中的那種感覺。就像他第一次握著她的手時那樣,真的是好平淡。上了石頭之後,她想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可他握得很緊,她抽了兩次都沒有成功。上了岩石還要下岩石,既然抽不出手來,她也只好依了他,任由他握著,扶自己跳下去。
到了草地,陸秋生立即坐下來。可方子衿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她是一個有潔癖的人,這種草地,她是無論如何不肯坐的。陸秋生看了她好一會兒,似乎明白過來,脫下自己的外套,鋪在地上。她於是在他的外套上坐了。陸秋生坐在她的身邊,將早已經採摘的那一大束花放在面前,先用籐蔓紮了一個圈,又將那些花沿著籐圈插著,很快就插成了一頂帽子。坐在一旁的方子衿看著他那些乾瘦的手指翻動,竟然十分靈巧。她心中再次蕩漾了幾下,暗想,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內秀。
陸秋生紮好帽子,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他用目光向她詢問:我給你戴上,好嗎?她讀懂了他的目光,一片紅色的雲霓在她青春的臉上瀰漫著嬌羞。她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已經壓過了身邊溪水的流聲。他向她移近,將花帽戴在她的頭上。那些紅的黃的顏色,被太陽光洗禮著,鋪灑在她粉嫩的臉上,她的臉於是充滿了詩情畫意。
「你真美。」他由衷地說。
她的臉燒得更厲害了,不敢看他。轉過臉時,恰好看到了身邊的溪水。溪水在這裡十分平靜,蕩漾著細細密密的網紋。在網紋之中,是她和他坐在一起的倒影。花叢中的她,有著夢一般的迷離,詩一般的清麗。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像一些飄浮的細絲,在她的心中牽扯著,懸浮著,蕩漾著。那時,她真的以為自己有了愛情,並且為此癡迷心醉。
陸秋生對這種愛情密碼作了完全錯誤的解讀。他情難自禁,伸出自己的手,輕輕抓住了她的手。她竟然沒有任何抗拒,接受了。他心中狂喜,立即做出了更進一步的動作。他一把將她抱住,將自己的唇送往她的唇邊,要吻她。她就像剛剛夢遊了一圈醒來似的,開始抗拒。他被慾火燒得糊里糊塗,並沒有完全弄清她的抗拒是拒絕還是羞怯,整個身子壓在了她的上面。他的一隻手挽著她的脖子,另一隻手伸到胸前,隔著衣服抓住了她那蜷縮著的白鴿。
方子衿腦中一下子被各種各樣的手充滿了,山中土匪的骯髒的手。那些手將她的乳房當成了麵團,拚命地揉捏著。羞憤和狂躁洶湧而來,在一瞬間將她推向歇斯底里的頂峰。她不知哪來的勁,猛地一下子將他掀翻在地,然後摘下頭上的花帽,惡狠狠地扔向他,咬牙切齒地說:「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說過之後,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淚水,一低頭,向前跑去。
陸秋生很快追上來,顯然是想向她道歉。可是,他越急越說不出話,顛來倒去就是那麼一句對不起。她緊緊地咬著嘴唇,一言不出,雙腿快速地彈動著,向山下走去。
沒有走多遠,聽到有人在喊著陸秋生和她的名字。呼喊聲此起彼伏,在山谷間迴盪。
在他們離開之後不久,來了兩個人,他們是剿匪部隊的幹部,是來找余珊瑤的。據這兩個幹部說,土匪韓大昌派人和解放軍談判,同意起義。所有條件談好以後,只剩在協議上簽字了,韓大昌突然提出一個要求,希望余珊瑤和方子衿也參加簽字儀式。解放軍方面當即拒絕了這一要求。可韓大昌非常堅持,聲稱如果余珊瑤不來,他就不簽字。解放軍只好派人來找醫療隊協商。醫療隊現在是由陸秋生負責,他不在這裡,其他人不敢拍板,所以大家分散著上山來尋他。
這可是一件大事,陸秋生沒時間和精力考慮自己的事了。他和剿匪部隊的幹部談了一下。剿匪部隊的幹部說,他們最初也不同意讓非戰鬥人員尤其是女人參與這樣的事。可是,韓大昌堅持要求余珊瑤去。部隊領導研究過了,韓大昌這支土匪雖然不是整個這一片大山中最大的一支,卻是一些悍匪,熟悉地形又是一些亡命之徒,他們之中有不少是國民黨的死硬分子。解決這股土匪,對整個剿匪工作具有重大意義。加上韓大昌一再強調,他之所以肯起義,是因為余醫生。部隊首長和市軍管會首長在一起研究過此事了,認為雖然有一些風險,但冒這個險還是值得的。他們只同意余珊瑤參加簽字,不同意方子衿跟著去。可余珊瑤畢竟不是軍人,去還是不去,得由她自己決定。
「她自己的意見呢?」陸秋生問。
「最初,她堅決不肯去。經我們反覆做工作,她答應了。」
陸秋生暗想,這事既然是部隊首長和恆興市軍管會首長共同決定的,自己反對也沒用。可他畢竟是醫療隊的最高負責人,臨行前,他向首長立過軍令狀,他必須對醫療隊的每一個人負責。他說:「既然這樣,我沒什麼好說的。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要和她一起去。」
方子衿怒氣難平,回到住處後,立即翻出那支原本就沒想過要收下的派克筆,送去還給陸秋生。在陸秋生的門口,一名縣大隊的戰士告訴她,陸隊長正和剿匪部隊的領導談話。剿匪部隊這個詞令她十分敏感,她打聽了一番,才知道這場談話關係余珊瑤和她第二次見韓大昌的問題。她想,這實在太危險了,不僅自己不能去,而且一定要制止余老師去。她正要往裡面闖,門開了,陸秋生送兩名幹部出來。她一下子堵在了他的面前,面無表情地問他:「你同意了?」
「同意麼事?」他反問。
「你曉得我問麼事。」她說,接著又補充道,「關於余老師和我去見韓大昌的事。」
「我不同意你去。至於余珊瑤去不去,由她自己決定。」
聽了這話,方子衿將那支鋼筆往他面前一塞,轉身向外跑去。跑回她和余老師的住處,這才發現,余老師的床位已經空了,所有屬於她的東西,已經打好了包。她迅速轉身出門,問了幾個人,才知道余珊瑤已經等在村口。她跑到村口,見余珊瑤站在那裡,醫療隊不少人也都站在那裡,為她送行。
方子衿擠過去,驚訝地問:「余老師,你真的要去?」
余珊瑤表情平靜地說:「是啊。我決定了。」
方子衿說:「為麼事?你不怕嗎?」
余珊瑤說:「那地方你不是沒呆過,你說我怕不怕?」
她雖然表示自己怕,可臉上的表情是平靜,似乎半點怕都沒有。方子衿不解,問她:「既然怕,那你還答應去?」
余珊瑤苦笑了一下,對她說:「你不懂。有些事,並不是你怕或者你想躲就能躲過去的。人生常常只有一條路可走,就像當初那些土匪衝進我們睡的那個房間時一樣。如果我怕我不敢反抗,後果你一定會想到。這次也一樣。我如果去了,那股土匪可能就解決了,說不定可以救很多人的命。」
剿匪部隊的幹部以及余珊瑤已經做好了走的準備,可他們就是站在那裡沒有行動,似乎是在等什麼。方子衿找她,原是想制止她作出決定,她既然已經決定了,自己說了也是多餘,只好一個勁地勸她,千萬要小心。
過了一段時間,陸秋生背著行李走過來。方子衿才知道,他要陪著她一起去。經過她的面前時,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對她說什麼。她故意將臉扭向一邊,不看他。他們一起向大家告別,陸秋生向大家揮手時,眼睛一直盯著她。她原是想送一送余老師的,可因為他走在一起,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雖然陸秋生堅持和余珊瑤一起去,方子衿並不覺得他是個英雄。反倒是余珊瑤,讓方子衿一次又一次受到震盪。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方子衿開始感到非常不安,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個特別的時候將那支筆還給他。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是肯定的,如果因此影響了他的此次山中之行並且造成什麼後果,她將會一生一世無法安寧。整個晚上,她一直沒有睡好,反覆做著一些噩夢,一會兒夢見一大群土匪撲向赤身裸體的余珊瑤,瘋狂地蹂躪著她,一會兒夢見韓大昌舉起手槍,對陸秋生射出一串子彈。陸秋生手裡並沒有抓著槍,而是抓著那支鋼筆。血從他的胸口噴射而出,他仍然緊緊地握著鋼筆,右手高高地舉起,口中大聲地叫著她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醫療隊按照預定行程前往方家壩子。即將再一次踏上老家的土地,方子衿卻沒有半點激動,她的心隨著余珊瑤和陸秋生走了。
方家壩子分上壩和下壩,下壩有四五十戶人家,上壩有三十多戶。老輩人說,下壩是一塊風水寶地,背後靠著的是一座山,左右兩邊,各有一座矮些的山,當面是一條溪流,潺潺溪水,清流如碧,四季不絕。在這樣的三座山之間,有一塊平地,遠遠看去,就像是一把太師椅。住在方家壩子的人,如同坐在太師椅上,背靠青山腳踩江流,分明就是坐江山。稍嫌美中不足的,面前的是一條溪而不是一條江,如果是一條江,肯定要出皇帝。既然有了這麼一塊風水寶地,誰不想沾點靈氣寶氣?可中間這塊壩子畢竟就巴掌大地方,密密麻麻地擠進了五十來戶人家,再沒有空地了。有人要建房子,除非自己家裡有地,否則,一律建到上壩去。上壩在太師椅右扶手的山背後,都是從下壩分出去的。
方晉誠家在下壩,一幢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由談不得住著。山裡人家,沒有不窮的,整個壩子,除了幾幢有些年頭磚牆已經發黑的黑瓦屋,就是一些草棚子。唯一像樣一點的是方家祠堂,牆上也已經長滿了青苔。在醫療隊進村之前,土改工作組已經住進了村子裡。因為村裡沒有房子住,他們只好搭了幾間草屋。醫療隊到來,不可能臨時搭屋,被分派到了各家各戶。方子衿是這裡的人,算是回家,自然就住進了自己的家裡。這個家,除了房子,裡面什麼都沒有。堂屋空空蕩蕩的,連張像樣的凳子都沒有,只有幾個高低不平的樹兜當凳子。兩間廂房,其中一間是談不得住的,裡面甚至沒有一張床,幾塊木板擱在地上,冬天在木板上鋪一些稻草,夏天就直接往木板上一躺了事。另一間廂房原本堆滿了柴草,因為方子衿和余珊瑤要住在這裡,談不得就將柴草堆到了屋外,由土改工作隊拿來幾條木凳和兩塊門板,擱成兩張床。
當天晚上,這間廂房裡圍滿了鄉民,沒有地方坐,有些擠坐在床上,有些就在一旁站著。沒多一會兒,屋子裡就被濃濃的煙葉子味充滿了,濃煙熏得方子衿難以睜開眼睛。豆油燈只丁點亮光,加上門外射進來的月光,房間裡滿都是一些人影子,鬼影般搖搖晃晃的。方家壩子的人到底來了多少,方子衿不清楚,她能認識的,就只幾個。那個被她叫做叔叔卻非常令她厭惡的談不得是主人,自然是少不了他。方七頭和他的兩個兒子也在其中,他們每年都去恆興看望方晉誠夫婦,方子衿自然也認識。一屋子人正說話的時候,外面有人大叫:「聽說大妹子回來了。在哪裡?」說話的是方二拐子,穿著一件油膩膩的黑布褂子,褂子上補了許多花花綠綠的補丁,粗針大腳的,有些地方掉線了,扯著吊著,像是貼在他身上的一些巨大的鱗片。褂子已經沒了扣子,他的胸膛完全敞著,露出的胸脯,可以看到一根一根的肋骨,肋骨上面是一層黑黑的油泥。他左手提著竹煙竿,右手握著一隻陶瓷酒壺,滿嘴噴著酒氣地擠過來,站在方子衿面前,誇張地叫,哎喲,這是大妹子嗎?這是天仙嘛。方子衿身邊原本已經坐滿了,他不管這麼多,硬是要擠過來坐在一起,一雙三角眼時不時往她胸前溜上那麼一圈。如果他的眼裡有鉤子,肯定早就將方子衿胸前的兩隻大白兔給鉤出來了。
這些人,幾乎全都是方晉誠家的佃戶。他們來看方子衿,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要談一談土改的事。方七頭被選為農會主席,一個老實巴交的窮苦農民,成了一個人物。他誠惶誠恐,一遍又一遍告訴方子衿,那些地無論如何都不能分,特別是兩座山,是靈山,也是英雄山,絕對不能交給土改工作組。方子衿解釋說,我爸說了,土改是國家的大事,一定要支持。何況,我們全家都在恆興城裡工作,也不會回來種地,留下這些地也沒用。不如給大家分了。
談不得叫著跳起來,說別的地方他不管,他看管的那座山,是一定不能交的。那是他大侄子的靈山,如果把山交了,讓他的魂兒安在哪裡?他不能死了都無家可歸。方二拐子也說,哪個舅子咯老子的要分山,老子把他的卵子割下來餵狗娃子。
這個問題談了大半夜,一點效果都沒有。方子衿抬出自己的父親都沒有用,這些鄉民,尤其是方七頭,對方晉誠的感情太深了。他說就是去要飯,也不要方晉誠的地。
因為睡覺擇床,方子衿真是苦不堪言,每到一處新的地方,第一晚總是無法睡好,翻來覆去的,腦子裡塞滿了事情。一會兒想到余老師和陸秋生去和韓司令談判,不知談成什麼樣了。那些土匪她是恨得要死,可要說韓司令這個人,她倒挺欣賞,高高大大的,挺帥氣,也有一股子豪氣。余老師嘛,平常不多一言,卻是一個女中丈夫女中豪傑,真令人刮目相看。她三招兩式,不僅救了她們師徒兩人,而且竟然還瓦解了一支土匪武裝,這只有古書裡才出現的人物才出現的故事,竟然被自己有幸遇到了。陸秋生竟然要和余老師一起赴鴻門宴,倒像是一條漢子。可他對自己那樣,分明是流氓行徑,這種人,自己竟然差點愛上他了,真是獵人差點被老鷹啄瞎了眼。
為什麼睡不著呢?明天還有一堆事要做呢。這裡是自己的家呀,是祖父父親在這裡生長的家,既然回到家了,應該好好睡上一覺呀。自己的家竟然讓談不得住上了,算不算是鳩佔鵲巢?今天晚上,他和方二拐子,一人佔著她的一邊,那目光老是在她的胸前睃來睃去的,祖父怎麼會攤上這麼個養子?還有那個方二拐子,那也算是人嗎?滿嘴的污言穢語。
窗外的月光洗白洗白的,紡織娘在牆根歡快地叫著。遠處,偶爾傳出的狗吠,在山谷間悠來蕩去。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暴喝:「二拐子,你賊娃子偷看啥子?」這一聲暴喝在靜夜中顯得非常響亮,是談不得的聲音。接下來,方二拐子不知細聲說了些什麼,遠遠聽去,像是蚊子在叫一般。然後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吵了起來。方子衿想,都什麼時候了,這兩個人還不睡覺,還讓人家睡嗎?她從床上起來,走到門口,想去制止他們。他們不僅僅是在門外大吵,而且是在扭打。打鬧聲驚醒了村裡的人,醫療隊站崗的士兵聽到打鬧聲,趕了過來,用槍制止了他們。方七頭現在是農會主席了,大小是個官兒,拿著官的架子,問他們到底是咋回事。談不得說,二拐子他奶奶的不是人,竟然趴在窗口偷看他的大侄女睡覺。聽了這話,方子衿暗自嚇出一身冷汗。方七頭問二拐子,有沒有這事兒。方二拐子說,老子看嘍怎麼啦?他談不得是啥子玩意?他是叔叔輩,他都看得,老子是兄妹,就看不得?
方子衿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這可是享受著父親恩惠的兩個人,他們竟然做出這樣豬狗不如的事?天啦,這都是一些什麼人啦,她簡直一天都呆不下去。站在門前的方子衿,見有人往自己這邊看,她頓時有一種被人脫光了衣服的感覺,羞愧難當,一轉身進了屋,將門插好,在床上躺下,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這兩個流氓,人民政府為什麼不槍斃他們?她恨恨地想。
外面鬧騰了一陣,沒有聲息了。方七頭怎樣處理了這次偷窺事件,她不清楚。知道外面沒人之後,她從床上爬起來,點亮豆油燈,拿出自己的白大褂子,掛在窗口,擔心這樣遮不嚴,又用醫用膠布,將四面都粘上。
這一個晚上,方子衿幾乎是睜著眼睛苦等天亮。天剛剛有了亮色,她就起床了。跨出門,就看到談不得睜著一雙色迷迷的眼看著她,笑著對她說,大侄女,起來嘍?她鼻子哼了一聲,端著臉盆,走到廚房裡打了一盆水,端到門外洗漱。她能感覺到,談不得就站在屋子裡某一扇窗子後面,賊溜溜的眼睛,一直都在她身上逡巡。這種目光洗禮,就像是每一個毛孔中有蟲子爬出來一般,讓她渾身瘙癢難耐。她匆匆洗完,逃一般離開,趕到土改工作組駐地。
土改工作組的負責人劉組長正在門口刷牙,見了她,含著滿口牙膏泡同她打招呼。她說她來送地契,驚得劉組長目瞪口呆,匆忙漱了口,將她請進房間。他將剛剛洗口用的搪瓷缸子涮了涮,從包裡翻了半天,翻出一小包糖,沖了一杯糖茶給她。
「你說你送地契來的?什麼地契?」他問。
方子衿道了一聲謝謝,卻沒有碰那只杯子。她將自己家的情況介紹了一番。劉隊長聽過之後,激動地握著她的手,說是幫了他們的大忙。方家壩子的土改已經開始兩個多月了,可是,因為當地人不肯配合,工作進行不下去。他原以為是那個躲在恆興的地主在背後起了什麼作用,正想向縣委農村工作部匯報,爭取市裡的支持。現在才知道根子還是在下面。他又請求方子衿幫忙做那些佃戶的工作。方子衿將晚上在她的房間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表示這件事,她也幫不上忙了。如果她的父母在這裡,或許能說上話。可是,他們現在已經是市中醫院的醫生,沒時間下來。
第四天上午,方子衿正在給方家壩子的鄉民看病,突然聽到外面響起了鑼鼓聲。鑼鼓聲由遠而近,從上壩那邊傳來。劉隊長和方子衿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連忙跑出去打聽。很快有消息來了,余珊瑤出師告捷,剿匪司令部組織了一個鑼鼓隊,送她返歸醫療隊。
前往談判之前,剿匪司令部以及軍管會反覆討論過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讓大家非常意外的是,余珊瑤抵達韓大昌親自選定的談判地點後,韓大昌和余珊瑤單獨談了半個小時,便決定在協議上簽字。韓大昌是一個行伍的人,心卻很細,他堅持要余珊瑤去才簽字,只是想給余珊瑤一次立功的機會。整個簽字儀式非常順利,中午,韓大昌還大擺宴席,慶祝簽字成功。余珊瑤和陸秋生等回到剿匪司令部,司令部為他們舉行了慶功會,第二天一早又敲鑼打鼓送他們回到了醫療隊。
韓大昌所部順利解決,余珊瑤功不可沒。恆興市軍管會給余珊瑤記了一大功,並且提升她當了人民醫院副院長。因為這一變化,余珊瑤不可能繼續留在醫療隊,必須回醫院上任。方子衿是余珊瑤的學生,需要跟著她,和她一起回了恆興。因為最大的一股土匪被解決,醫療隊的安全隱患消除了大部,不再需要兩個班的戰士護衛,陸秋生和他帶來的一個班戰士,同時也回到了恆興。
此後不久,余珊瑤便接到了一紙聘書,聘她擔任華中醫學院教授。
華中醫學院是一家新組建的高等學府。組建之初,師資和學生分別由幾家高等醫學教學機構合併而成。政府政務院的初衷,是想在中南乃至整個南中國,創辦一所最高醫學學府,以最快的速度,培養大批專門人才,徹底改變這一地區尤其是邊遠落後地區缺醫少藥的現象。但是,華中醫學院建院之初,雖然從華中以及華東抽調了一大批教學骨幹,學校的師資力量仍然顯得不足。尤其是業務過硬思想可靠的各級各類幹部,更是令中南軍政委員會衛生部的領導們大傷腦筋。為了建立一所革命化的新型大學,他們在整個華中地區甄選人才。恰在此時,余珊瑤為解決韓大昌部立了大功,事跡上了報紙電台,也上報了中南局。中南局的有關領導看了她的簡歷,立即拍了一下桌子,說這是個醫學專家嘛,華中醫學院不正缺這樣的人嗎?
一個月後,余珊瑤告別恆興前往省城寧昌,擔任華中醫學院醫療系副主任。
和余珊瑤分開一個月後,一場意外之災降臨到方子衿頭上,讓年僅十九歲的她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厄運,又因為這場厄運,戲劇性地將她推到了華中醫學院,真真正正做了余珊瑤的學生。
那天,方晉誠夫婦從中醫院下班回來,見門口坐著一個人。他們並沒有認出那個人,而是認出了他身上那件襖子。襖子是方文興去銅梁軍校之前做的,從沒穿過。他當了國軍軍官,服裝由國民政府發下來,嫌這件襖子太土了,不能顯示革命軍人的威武。方晉誠把這件襖子送給了鄉下的窮親戚方七頭。從那以後,無論冬天還是夏天,方七頭都穿著這件襖子,補丁補了一個又一個,髒得可以刮下一層油,也沒有脫下來。
「七哥,你啷個來嘍?」方晉誠驚訝地問。
方七頭正閉著眼睛打盹,聽到叫聲,睜開眼,沒有說話就跪了下去。說他五叔,我對不住你。方晉誠在同宗兄弟中排行第五,和方七頭是平輩,他這是隨自己的兒子在叫。
「你這是做啷個?快起來。有話好好說嘛。」方晉誠立即把他扯起來,迎進屋裡。
方七頭不坐,站在那裡,抖抖索索在懷裡摸了半天,摸出一沓紙來,雙手遞到方晉誠面前。方晉誠一看,全都是地契。
方七頭在方家壩子最窮,老婆很早就去了,留下一溜兒五個娃兒和一大筆債。如果不是方晉誠的地給他種,除了出外討飯,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他念著方晉誠的這份好,逢年過節,總是要到方家來走走。這次土改,方家的山方家的地,全都分了。土改隊一走,方七頭就把地契全都收起來,給方晉誠送來了。
「七哥,這是為啷個?」方晉誠問。
方七頭說:「他五叔,把你家劃成地主,我這心裡已經像貓爪子抓。再分你家的地,不是日先人的事嗎。」
方晉誠解釋說,劃地主是政府的政策,而且,他在城裡也劃了成分,是自由職業者。一個人的成分以他居住地為主,所以,他的實際成分是自由職業者,地主只算是兼職,不礙事的。以前之所以置地,是因為以前的政府,眼睛只盯著達官貴人,不顧老百姓死活,所以置點地,給自己留條後路。現在新中國新政府情況不一樣了,這是一個為老百姓的政府。
方七頭說,他五叔,我沒讀過書,大道理我不會說。不過我喜歡聽個古書啷個的。從古至今,哪個皇帝登基,不大赦天下?不屯田墾地?為了啷個?為了讓老百姓曉得,那是一個好皇帝。中國五千年,哪一個坐了天下的,不是對老百姓好?為啷個?那是因為他的江山還不穩鎮,怕老百姓起來反他。過了十年八年,他的天下坐穩了,你再看,又有哪一個不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現在好不等於將來好,將來的天下是啷個樣子,哪個都說不準。所以,這些地契,無論如何不能交出去,得自己留著,防著點不是?
方晉誠還想勸他,他留下地契,掉頭走了。方子衿從醫院回來,父親就問她,衿娃子,你參加學習多,你說說,這事該啷個辦?方子衿也不知道該拿這些地契怎麼辦。周硯月就說,不如給秋生打個電話,他是政府的人,應該知道啷個辦。
聽他們提起陸秋生的名字,方子衿腦袋都要炸開了。剛剛由醫療隊回來時,她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對,陸秋生不知不覺在她的家裡搞起了統一戰線,將她的父母給策反了。方子衿是一名新時代的女性,講究的是自由戀愛。自己還沒有決定是否愛他,他卻先攻下了自己的父母,使得這事變成了父母之命,味道全變了。她當即和父母大鬧了一場,說你們當初不就是自由戀愛的嗎?為什麼輪到我,我就不該自由了?周硯月說,秋生是一個實篤人,聽媽的話不錯,你跟了他,會一輩子幸福的。方子衿的倔脾氣一下子上來了,大聲叫道,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幸福,你是怎麼知道的?從那以後,她不僅不再見陸秋生,甚至連名字都不提。陸秋生卻還是一如既往,有時間就往方晉誠家跑。方子衿只要遠遠聽到家裡有他的聲音,掉頭就走,甚至連晚上都不回家睡覺。
現在聽周硯月又一次提起他,方子衿立即就說,你們要找哪個是你們的事,別找我。說過就登登登上樓了。
第二天下班後,陸秋生趕來了,一聽說這事,也覺得頭大。方家壩子嗎?怎麼會這樣?我聽說,楚鄉縣委肯定了方家壩子的土改工作,將他們那個工作隊列為先進,已經報到地委來了。如果這事鬧出來,土改工作肯定要重來,縣裡和地區都會非常惱火。方晉誠一聽,急了,問他啷個辦。這是一個新問題,陸秋生也不知道怎麼辦,他表示找人打聽一下再回話。又過了兩天,陸秋生回話了,地委的領導對這件事非常惱火,土改工作隊受到了嚴厲批評,劉隊長帶著人已經重返方家壩子。方晉誠問這件事會有什麼後果。陸秋生說,這件事和方晉誠沒有半點關係,但是方七頭的農會主席,肯定當不成了。
那天,方晉誠夫婦商量了半夜,覺得這事連累了方七頭,心裡過意不去。他們商量的結果,是回方家壩子走一遭。方晉誠原說他獨自回去,可周硯月不放心,一定要跟他一起走。兩個人同時請假不容易,就拖了一個多星期。
趕到方家壩子時天已經黑了。他們在村裡走了走,發現家家都是空的,人影都不見一個。兩人納悶,卻聽到村西頭上下壩子之間有鬧鬧雜雜的聲音。方晉誠牽著周硯月的手,向村外走去。到了村口,見前面的曬場上點著兩盞大大的汽燈,汽燈下圍著密密匝匝的人,正在開會。他們走過去,站在最後面。
汽燈雖然比豆油燈亮許多倍,可在人群的背後,光線還是弱,只有場子正中,兩盞汽燈最下方,那才是耀眼之處,強烈的光線將墨黑的夜幕穿了兩個深邃的洞,一些飛蛾圍繞著燈撲稜著,像是一些歡快的孩子。汽燈下面是一座土台,應該是臨時搭起的。土台的後方,擺著兩張八仙桌,兩桌人像吃酒席一樣圍桌而坐,所不同的是空著面台的那一方。其中一桌上的人有男有女,他們穿著勞動裝,紮著武裝帶,應該是土改幹部了。另一桌正中坐著談不得,看情形,他算是一個人物了。檯子正中空出的地方,方二拐子站在那裡,正唾沫四濺地大聲說著什麼,他的面前,弓著腰站著一個人,胸前掛著一個大大的牌子。方晉誠通過那件黑不溜丟的棉襖認出了他,是方七頭。
方二拐子大聲地說,咯老子的,方七頭把地契還給地主,是破壞偉大的土改運動,是向階級敵人投降。方二拐子聲嘶力竭,一句話帶著四五個髒口。方晉誠見方七頭因為自己被批鬥,心裡擱不住,扒開人群向前走去。周硯月一個不留神,讓他闖過去了。想拉已經來不及,只好跟在後面往前擠。
方晉誠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些天,方家壩子翻天覆地。方七頭的農會主席之職被撤了,換成了方二拐子,談不得當上了副主席。宣佈這一變動的同時,劉隊長作了自我批評,他說,由於他學習不夠經驗不足警惕性不強,思想上階級觀念薄弱,上了地主階級的當,因此選上一個地主階級的狗腿子當了農會主席,給偉大的土改運動造成了巨大損失。他已經主動向組織遞交檢查,要求組織對他所犯的錯誤給予嚴厲處分。接著,他的話鋒一轉,說這一次,我們一定要把印把子牢牢地掌握在無產階級的手裡,要充分依靠那些最貧苦的農民兄弟,讓他們真正翻身做主人。毛主席說過了,只有無產階級,才具有革命的徹底性。在方家壩子,真正的無產階級的代表,就是方二拐子和談不得。
方二拐子和談不得是真正的無產階級,確實不假。
方二拐子很小的時候,父親被國民黨抓壯丁抓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誰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的母親將他拉扯到十二歲,勞累過度,也死了。從此他就在社會上四處閒蕩,偷雞摸狗。方圓幾里的鄉親,都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誰都不敢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二十歲的時候,偷人家的女人,被那家的丈夫發現了,打斷了他一條腿。現在三十三歲了,還是賊心不改。他四處閒蕩的時候,看到別的村子土改斗地主分浮財,羨慕得要死。由劉隊長指名當上農會主席後的第一件事,就和談不得商量,想將方晉誠騙回來批鬥。
談不得的情況,和方二拐子相比,是半斤對八兩。
他很小的時候,和母親一起要飯。方晉誠的父親好心,見他們母子快凍死了,就把他們領回家,讓他母親當了填房,將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可他野慣了,受不了約束,十五歲的時候自己跑了。差不多十年之後,染了一身癩瘡回來。方晉誠幫他治好了病,又替他娶了一房媳婦。可他對那個女人又是打又是罵,人家沒法和他過下去,跟一個販山貨的跑了。最初,方晉誠還給他一些錢,可他拿到錢之後就去嫖去賭。方晉誠只好改變方法,讓他守一座山過日子。
方二拐子找談不得商量斗地主的事時,談不得的眼珠一轉,起了歹心。他把水煙袋往鞋底磕了幾下,磕掉煙尾,說,要鬥就把他婆娘弄來,一起鬥。那個騷婆娘,龜娃兒。說著,他的涎水幾乎流出來了。咯老子玩的女人也不少了,還從沒見過那麼白,奶子那麼挺的。方二拐子伸出血紅的舌頭,在又厚又干的嘴唇上舔了舔,彷彿周硯月那對瓷白如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絕色美味的蟠桃般的奶子就在他的面前。他說,乖乖,就是看上一眼,咯老子也美死了。兩人經過一番商量,知道即使將方晉誠和周硯月騙來,土改隊也不一定同意讓批鬥,即使同意批鬥,也不一定讓他們有機會看周硯月的奶子。談不得賊眼轉了轉,一個主意冒上來。他說,這事靠我們兩人不行,要多找幾個人。真的出了么子事,就說是他們幹的。
方晉誠不知道他們的陰謀,帶著周硯月自投羅網。
他們還沒有走近中間的檯子,已經被方二拐子和談不得聯絡的幾個二混子逮住了。那幾個二混子衝上去,架住方晉誠和周硯月,興奮得嗷嗷大叫。方二拐子聽說抓到了方晉誠,高叫著將地主分子方晉誠押上來。談不得更是抑制不住興奮,湊到劉隊長面前,低聲地說了幾句。劉隊長一高興便站上了凳子,將一條褲腿捋到大腿上,在那白白的腿上猛拍了一巴掌,說,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呀。鬥,啷個不鬥?
方晉誠和周硯月被押到了台前,和方七頭站在一起。方七頭一見,幾乎哭出聲來,對方晉誠說,他五叔,你為么子這時候回來?這不是送肉上砧板嗎?方晉誠說,七哥,連你都挨斗了,我應該陪你的。
他們的聲音被蹲在凳子上的劉隊長喝住了。劉隊長掏出一支紙煙,將煙的一頭在大指甲蓋上有力地磕了幾下,叨在嘴裡,又掏出一盒洋火,劃燃點了煙。他擺了擺手,將洋火頭上的火擺滅,隨手扔在地上,從嘴上取下剛點燃的煙,夾著煙的手在空中畫著大大的弧線。他開始作報告了,說工作隊正考慮和恆興方面聯繫,將狡猾的狗地主方晉誠押回方家壩子批鬥,沒想到他自己送上門來了。這是黨的勝利,是毛主席的勝利,是偉大土改運動的勝利。這證明了一個真理,凡是反動的東西,一定要被人民打倒。接著,他歷數方晉誠勾結他在方家壩子的代理人方七頭,陰謀破壞偉大的土改運動的罪行。他說,現在方家壩子的農民已經覺醒了,大家要勇敢地站出來,揭發地主剝削壓迫窮人的罪行,大家不要害怕他打擊報復,有人民政府撐腰,有印把子也有槍把子,不怕狗地主翻天。不打倒狗地主,誓不罷兵。然後,他帶頭呼了幾句口號。
第一個跳上台批鬥方晉誠的,正是談不得。談不得一上台就指著方晉誠說: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你的老子強姦了我的母親,你又強姦了我的婆娘,咯老子今天要和你龜娃兒算總賬。
就算方晉誠再好的修養,此時也忍無可忍。他倔強地站直了身子,扭過頭來,怒斥道:談不得,你血口噴人。
劉隊長在台上大聲地領呼口號:打倒地主,打倒一切剝削階級,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他喊一聲,山民們就跟著喊一聲。喊聲震徹山谷,在夜空中迴盪,壓住了方晉誠的辯駁。那些圍著汽燈飛旋的蛾子被這喊聲嚇壞了,迅速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不多久,喊聲停下來,那些飛蛾又試探著飛了回來,繼續它們歡快的舞蹈。
口號停下,談不得繼續著他的血淚控訴。他說,當年,他和母親一起逃荒,方晉誠的父親見他母親有幾分姿色,起了色心,用一個糍粑把他們騙到了自己家裡,把他母親強姦了。他母親恨死了狗地主,卻又不敢反抗。後來,他漸漸長大了,想替母親報仇。方晉誠的父親把他趕出了家門。他不得不討飯為生,吃盡了苦受盡了罪,還染上一身的病。他說,他回到方家壩子時,已經只剩下半條命了。方晉誠知道父親造了孽,才出錢給他看病,又拿出二十塊大洋,說是給他買一個婆娘過日子。當時,他還真的以為方晉誠是好人。沒料到,方晉誠把女人領回家後,叫女人去洗澡,他跑去偷看。看過之後不解饞,就自己跑進去,佔了女人的身子。
周硯月忍不住了,大聲叫道:他說謊,他騙人。那天洗澡的時候,我一直在屋裡,是我像嫁女兒一樣招呼她。
周硯月的話,又被劉隊長的一陣口號壓了下去。
談不得繼續著他的控訴。他說,從那以後,方晉誠總是找機會回方家壩子。回來後就給他一點錢,讓他去打酒買肉,支走他,以便自己好佔人家的老婆。又讓她去城裡供其玩樂。他的婆娘實在沒法過了,有一天跪在他的面前,說出了一切。還說沒臉再見他了,也沒臉活在世上了。第二天,他的婆娘不見了,有人說是跟什麼人跑了。他心裡很清楚,根本不是,她是被逼死了。
這可真是血淚史。談不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掀起台下哭聲一片。
在艱苦的生活條件下,人的壽命短,能夠活到花甲之年,已經是少有的高壽。大多數人五十歲時,已經老態龍鍾,行將就木。方家壩子的平均壽命只有五十一歲。談不得所說的事,都是陳年舊事,四十歲以下的人,即使知其然也不知所以然。四十歲以上的,又是人口的極少數。大多數人聽了談不得的話,信以為真。有些婦女跟著哭起來,有人領頭呼起口號:打倒狗地主,毛主席萬歲。
最後,劉隊長做總結發言的時候,對這次批鬥會予以高度評價。認為這次批鬥會,鬥出了階級團結,鬥出了思想覺悟,剝去了階級敵人身上隱蔽的反動偽裝。是無產階級的一次偉大勝利,是土改運動的偉大成就。
當天晚上,方晉誠夫婦歇在自己家裡。談不得沒有給他們準備任何睡具,只是提了一捆草,扔在房間裡。方晉誠實在忍不住,攔住他問,你告訴我,你為什麼那樣說?談不得以一種淫邪的眼光在周硯月的胸部掃了一眼,冷笑一聲,扭頭而去。方晉誠還要攔他,被周硯月拉住了。方晉誠說,你別拉我,我要找他問清楚。周硯月已經感到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她的山水之間。她知道這些人一直以來對她的身體感興趣,只以為那是男人的天性,也以為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有機會,因此從未表露過。時代的變遷,突然給了他們這樣的機會,她意識到自己如果留在這裡,一定會大禍臨頭。
厄運來臨時,方晉誠六神無主,只是坐在那裡悲歎。周硯月表現出了女人面對厄運時特有的韌性和聰慧。她對方晉誠說,不能留在這裡,留下來就只有死路一條。得連夜逃出方家壩子。在方家壩子,他們是地主,是剝削階級,如果逃回恆興城,他們就是自由職業者,是無產階級了。周硯月的話警醒了方晉誠,他們趁著夜色掩護,悄悄地出門,向村外逃去。他們剛剛逃出村口,身後傳來一聲大叫,狗地主和他的婆娘跑了,快追呀。喊聲剛落,從石頭後面、竹林裡以及路邊的茅草叢中鑽出許多人來,一下子把方晉誠和周硯月圍在中間。這些人一擁而上,不容爭辯,將方晉誠夫婦掀倒在地。
那晚的月光作證,在方二拐子和談不得的指揮下,一夥人對方晉誠拳打腳踢,有人甚至拿起路邊的石塊,對著方晉誠的頭一陣猛砸。可憐方晉誠被他們打得傷痕纍纍,血肉模糊。他們暴打方晉誠的時候,周硯月在旁邊拉扯著他們,跪在地上哭求著,額頭在石道上一下又一下磕碰,她潔白的皮膚裂開了,鮮紅的血濡染而出,在臉上綻開一朵憤怒而又絕望的花。那些人見方晉誠倒在地上不動了,才停下手來,看著方二拐子和談不得。方二拐子似乎還不解氣,抬起那條瘸腿,對準方晉誠的腹部狠狠地踹下去。
談不得抓住正在撲向方晉誠的周硯月,只一下就撕開了她的前襟,讓她一對飽滿的奶子裸露在慘白的月光下。
他的行動引起了混亂。在場的人都想知道將這一對奶子抓在手中的感覺,一瞬間就有無數雙手向前伸去。周硯月身上的衣服被這些爪子一片片地剝下來,她那凝脂一般的胴體,裸露在乳汁一樣的月光中,乳汁洗禮著乳房,蹂躪成了一種儀式。月亮和星星成了這一儀式的觀禮者,他們看到無數乾瘦枯黑如山中老籐一般的手在周硯月美麗的胴體上游動,又將周硯月白皙而且線條優美的雙腿高高地舉起,一截短粗帶著泥土味和牛糞味的手指蛇一樣扎進了她大腿縫間。
在那一瞬間,周硯月咬斷了自己的舌頭。鮮血從她的口裡噴湧而出,在空中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然後迅速張開,形成一朵巨大的花朵。花朵怒張著,四散而鋪展,撲向那些男人的臉上身上。被血腥沾染的男人,頓時感到一股巨大的穢氣。他們驚叫一聲,向外跳開。周硯月的胴體像一片秋天的葉子,翩然落下。落地的一瞬間,她用盡她所有的力氣,發出一聲憤怒的號叫,並且迅速站起來。拖著號叫時長長的尾音,周硯月向前瘋奔而去。
過了好一段時間,那些人才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地去追周硯月。可是待他們跑到溪邊時,只看到她如一條美人魚,在湍急的溪流中翻滾著美麗的腰肢。浪花捲起一朵朵蘑菇雲,簇擁著周硯月,襯托著她最後的美麗。
第二天,劉隊長專程回了一趟楚鄉縣城,向縣委匯報發生在方家壩子的事。他說,方家壩子的地主方晉誠勾結他的代理人方七頭,篡奪了方家壩子農會的領導權。幸好此事發現及時,土改隊重新回去後,撤了方七頭的職,選拔群眾最信得過的人當了農會主席和副主席。這樣一來,群眾立即發動起來了,現在,他們土改的熱情非常之高。但是,方家壩子的地主方晉誠不甘心失敗,抵抗土改,妄想趁著黑夜逃走,去投奔躲在山中的土匪武裝。方家壩子的群眾及時發現了他,憤怒至極的群眾當時失去冷靜,失手將他打死。地主一死,他的老婆自知難以過關,趁著別人不注意,跳進溪水中自殺了。
群眾運動中,死一兩個地主在所難免,縣領導充分肯定了土改隊的工作,對方晉誠夫婦之死,隻字未提。
從縣城返回的劉隊長充分肯定了方家壩子廣大人民群眾的階級覺悟,對方二拐子以及談不得的革命行動,給予了高度讚揚,並且說,這讚揚不是他本人的意思,是縣委書記的原話。
方二拐子以及談不得,原本只是抱著一種淫邪的心理施展著自己獸性的瘋狂。眼見周硯月被激流沖走,他們嚇傻了,以為自己肯定小命難保。接著又聽說方晉誠被他們打死了,更是七魂嚇掉了六魂,各自躲在家裡,門都不敢出,等著公安上門來抓他們。萬沒料到,他們的行動得到了上級的高度評價。兩人彷彿死了一回又悠過神來一般,重新聚到了一起,交換著周硯月的奶子給他們留下的溫馨,談論著那種極度的興奮。正是談論的時候,他們淫邪的心不約而同轉向了方子衿。方子衿才只有十九歲,更是新鮮細嫩、嬌美無比。兩人談得興起,開始密謀要想辦法將方子衿弄回方家壩子,像游鬥周硯月一般將方子衿也游鬥一番。這件事,靠他們兩個當然辦不成,還得依靠他們的那幫同志。
他們自然不知道,兩條鮮活的生命喚醒了某些人的良知。方二拐子和談不得想將黑手伸向方子衿的消息,迅速在方家壩子傳開了。方七頭埋葬方晉誠的同時聽到這一消息,大驚失色,指使兩個兒子方大平方次平趕到恆興城向方子衿報凶訊。
談不得和方二拐子找劉隊長,提出要把方子衿接回來批鬥的時候,方大平和方次平趕到了恆興城,找到了方子衿。方家兄弟趕到恆興城時是半夜,他們不好意思叫醒方子衿,倒在門前睡著了。
方子衿早晨出門準備上班,猛一見門前躺著兩個人,還以為是餓死的叫花子,吃了一大驚,尖叫不由自主就溜出了她的嘴。方家兄弟被她的叫聲驚醒,一骨碌爬起來,見到方子衿,齊刷刷跪在她的面前,慟哭起來。方子衿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問了半天,他們才說出凶訊。方子衿一下子傻了,靈魂在那一瞬間游離了她的軀體。她站在那裡,木樁子一般定住。過了好一刻,她的身體像一堆泥似的扭動著,慢慢地矮下去,最後轟然一聲,倒在地上。正大哭著的方家兄弟聽到聲音,抬頭見她倒在地上,嚇壞了,爬到她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叫她,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過了好半天,方子衿醒了過來。醒過來的方子衿並沒有哭泣,而是從地上一躍而起,瘋了一般向外狂奔而去。方家兄弟愣了一會兒神,不明白方子衿要去幹什麼。方次平說,衿姊跑啷個?方大平突然靈光一閃,不好,該不是尋短吧。這話將方家兄弟嚇出兩身冷汗,他們先後狂奔而出,大叫著追方子衿而去。
方子衿的家離長江並不遠,穿過兩條小巷子,到了依江邊而築的城牆根,向左拐有一扇小門,穿過小門,城牆下是一道向下的青石梯級,一直通向江中。那時,方子衿真的是萬念俱灰,一心要隨父母而去。她鑽過小門,沿著青石梯級向下跑去。她的雙腿有節奏地彈動,烏黑的長辮子像一條游動的龍,在她的腦後隨風搖曳。
在她離江水只剩最後幾米的時候,方家兄弟追上了她,並且死死地把她抱住。方大平說,衿妹,你不能。方次平說,衿姊,你可千萬不能尋短見,不然,叔叔嬸嬸不是白死嘍?方子衿說,你們別拉住我,讓我去死。方大平說,衿妹,你不能死。方子衿說我一定要死。方次平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說衿姊,你如果死了,我們也得死。方子衿說,我死不死,和你們有啷個關係?方大平說,我爹說了,如果你死了,讓我們兄弟跳進長江去,永遠別再回家了。
方子衿一下子呆住了。
方家兄弟幾乎是抬著將她帶回了家。回到家,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眼淚無聲地順著臉頰往下流。方家兄弟給她換了一條枕巾,濕了,再換一條,又濕透了。兩兄弟已經束手無策,找不到乾淨枕巾再換了。除了替她換枕巾,兩兄弟幾乎一直跪在她的床前,一個勁地求她快點想辦法,如果方二拐子那些人來到恆興城,一切就晚了。
兩天時間裡,方子衿想了很多,想到父母的慘死,想到自己被土匪綁架的經歷,想到余老師對生命對人生積極的態度。突然之間,她覺得有一雙美麗的眼睛正在高高之處看著自己,那正是余老師的眼睛。那雙眼睛對她說,方子衿,別做懦夫,無論未來遇到什麼樣的艱難困苦,你一定要堅強,要樂觀地活著。人,只有活著,才是一種生命的宣言。
活著,我一定要活著。她對自己說。
但是,她要活著就一定得面對可能到來的厄運,到底怎樣才能避免走父母的老路?與其讓那些人將自己弄回方家壩子去污辱蹂躪,還不如現在就死了。不,一定不能死,要勇敢地活下去,要活著看到父母的不白之冤昭雪。
陸秋生端著碗,蹲在宿舍門口吃晚飯。聽到有腳步聲走過來時,他並沒有抬頭。那腳步聲到他面前停住,過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任何動靜,他才好奇地抬起頭來看。這一看,他驚得差點跳起來。方子衿站在他的面前,一襲的黑衣黑褲,頭上紮著一條純白的手絹,臉上有一種深沉的悲哀。她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一張漂亮的嘴僅僅只剩下一條縫了,眼中有一股死一般的冷透射而出。
「出了麼事?」他問。
「如果我答應和你結婚,你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她問,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
陸秋生不明白她何以會突然提出這樣的話題,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眼睛愣愣地看著她,不知怎樣回答。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將頭低下來,看著自己的腳尖,語氣非常冷:「我不能呆在恆興了,我要去寧昌。」
「屋裡說吧。」他站起來,轉身進屋,也不管她是否跟進來。他的宿舍非常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他將手裡的碗放在桌子上,在床上坐下來,指了指那張椅子,希望方子衿坐下。方子衿看了一眼那只碗,碗裡面是吃了一半的飯菜,亂糟糟的,看一眼讓人覺得反胃。她猶豫了一下,坐下來。她習慣了將身子微微前傾,以便自己的胸部不顯得那麼突出。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麼事?」他問。
她盯著自己的腳尖,好半天沒說話。面前是一個徹底的革命者,而自己是革命的對象。她必須仔細權衡一下,如果將事情說出來,將會是什麼結果。什麼結果又有什麼所謂?自己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世上大概沒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一個人無畏生死之後,其力量將無法估量。「前天晚上,我已經跑到了長江邊,準備跳進長江裡。可是,有人拉住了我。」她開始述說。
陸秋生目瞪口呆,叫道:「為啷個?」
她伸出手掌,做了一個制止動作。她希望他不要打斷他,否則,她可能沒有勇氣講述一切。她接著講述: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還有很多心願未了,就這樣死了,我不甘心。可是,我確實無路可走了。我曉得,有很多人正在到處找我。我也曉得,如果被他們找到,我會有什麼下場。我的下場很可能會像我媽媽一樣,被他們剝光衣服,赤身露體地當眾凌辱,然後含羞自盡。甚至可能更慘。陸秋生拍案而起,哪個?你告訴我,是哪個狗日的干的?我讓公安局抓他狗日的。這還得了?無法無天了。這是革命。她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寫文章。現在,你理解當初我為什麼不進土改工作隊了嗎?如果我去了,結果很可能是前一分鐘我在台上革別人的命,後一分鐘我就被別人按倒在台下,剝光衣服。
方子衿以為見到陸秋生時,自己會痛哭一場。但非常奇怪,她一點眼淚都沒有,彷彿在說別人的事。她將事情的全過程講完了,陸秋生的怒氣也沒有了。她等著他說話,向下的目光,正好看到他的雙腿。綁腿仍然扎得一絲不苟,鞋面上有兩塊補丁,針腳又粗又歪,顯然是他的傑作。有一隻蒼蠅在他的面前飛來飛去,還有一隻螞蟻在他的鞋面上悠遊自在地爬動。
過了好半天,他開始說話了:我給你寫封信,你拿著信去寧昌找我爸爸。
方子衿的頭慢慢抬起,目光上移,到了他的臉上停下來。她是第一次這麼近也這麼認真地看他的臉。他臉上那若隱若現的麻子,顯得異常紅。他的面色肅穆,或者說有某種悲壯。她從這種表情中,讀懂了背後的潛台詞,他一定是下了決心,而且,這個決心對他來說,舉足輕重。
他繼續說:你不是想讀大學嗎?去剛剛組建的華中醫學院吧,院長周昕若,是我爸爸的老戰友。只要我爸爸肯出面給周叔叔寫封信,這件事肯定能成。而且,余珊瑤在那裡當系主任,你去了那裡,相信她會照顧你的。
如果是以前得到這樣的承諾,她會狂喜。可現在,她喜不起來,心中只有悲。
那一段時間,他們之間沉默著,或許有好幾秒,或者有好幾分鐘,也可能有好幾個鐘頭。時間在沉默中凝固。沉默讓方子衿感到一種緊迫,她意識到該談關鍵問題了。她既然走進這裡,對於可能的後果,是有充分估計的。果然,陸秋生先是猛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了幾步,突然停在她的面前,以極快的速度說:我們訂婚吧。
她再次看了他一眼。一種巨大的悲哀,從她身體的最深處升騰而起。在她所有未了的心願中,最大的一個心願,就是找到美麗的愛情,就像她的父親和母親的愛情一樣。可悲的是,為了活著,她不得不將自己的愛情廉價賣掉。她在心中重重地歎了一息,暗自對自己說,賣吧,與生命相比,這個價賣得還算值了。
從訂婚到結婚,有一個過程。陸秋生的聲音,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他繼續對她說,如果我們能順利走完這一過程,將會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也許,我提出現在就和你結婚,你也會同意。可我不希望我們的婚姻有一點點陰影,我會努力地等到你完全自願的那一天。所以,我提出訂婚。訂婚只是一種形式,也必須有一種形式,不然,我給父親的信不好措辭。父親一旦認定你是陸家的准媳婦,他也就沒有理由不辦這件事了。
方子衿的心蕩了一下。她想,如果嫁給了這個男人,他肯定會兌現諾言,用一生好好愛自己。嫁給一個深愛著自己而自己不愛的男人,會幸福嗎?她不知道。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想了。反正全天下不知多少女人都生活在無愛的日子裡,不在乎再多她一個。
當天晚上和第二天晚上,方子衿睡在陸秋生的宿舍裡,他則和朋友擠到了一起。這張床令她想起了被土匪擄去之後自己暫時憩息的那張床,兩張床上,都飄散著一股很濃的男人味。一股酸酸的膩膩的像毛髮燒焦了的味道。這種味道和她爸爸那種帶點甜味和香味的感覺完全不同。和女土匪的床上男人味中夾雜著女人味以及從男女間某個器官中發出的臊臭味更是不同。她就奇怪了,同樣是男人,她為什麼覺得現在的味道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而爸爸的味道,又是那麼令她癡迷?躺在床上,她想哭。自己真的要和這個男人過一生一世嗎?要被這種濃烈和令她嘔吐的男人味熏泡一生一世嗎?那會不會是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但如果不和他過一生一世,今後的路怎麼走?他正在籌備一個訂婚儀式,只要這個儀式一舉行,她就是他的未婚妻了。
訂婚儀式在第三天晚上舉行,地點在行署禮堂。短短的兩天時間,陸秋生竟然請到了行署的幾位主要領導以及公安、司法、文教等部門的許多領導。陸秋生確實是一個極其細心的男人,就連她當晚穿的衣服,也是他精心考慮好的。訂婚畢竟是一件大喜事,然而,她此時正在大喪之中。他特意為她弄來一件白色的婚紗,拖地的長裙正好蓋住她腳下的黑色皮鞋,頭上扎的,也是一隻白色的蝴蝶結。
考慮到方家壩子的人可能打聽到她的情況,跑到現場來搗亂,陸秋生通知親朋好友參加自己的訂婚儀式時,並沒有說明未婚妻是何人。為了盡可能不讓消息走漏,他借了一輛吉普車,由他親自開著,將方子衿從宿舍接到禮堂。
汽車在禮堂門前停好,陸秋生先下了車,然後伸出一隻手去拉方子衿。方子衿連忙將手往後縮了一下,想想覺得有些不妥,又慢慢往前伸了伸。陸秋生握住她的手指,另一隻手扶著她的手臂,將她接下車來。方子衿下車後,便想將手從他手中抽開。他看了她一眼,又抓住她已經耷拉下來的手,硬是塞進他的臂彎之中。
他們就這樣手挽著手,走進了禮堂。
禮堂裡正中掛著毛主席和馬克思的像,裡面早已經坐滿了客人,沒有音樂,也沒有綵帶。所有的客人見到他們,全都起立,一齊鼓掌表示祝賀。鞭炮聲辟辟啪啪地響起來,熱烈而隆重。出席儀式的,大多是陸秋生和他父親陸鳴泉的戰友或者下級,全都是共產黨的大小幹部,這些人,絕大多數是泥腳肚子出身,沒什麼文化,大老粗一個。見到陸秋生帶著美貌絕倫的方子衿進來,便大聲地叫喊著。
秋生,你小子好福氣呀,堂客啷個乖。
這不是恆興第一美女嗎?秋生,你麼時候把她拐到手的?
乖乖,我這輩子如果能討到這麼乖的老婆,革命就算是成功嘍。
那些上級領導畢竟講身份一些,他們上前來,熱情地和陸秋生握手,表示祝賀,又順便和方子衿握了握手。從他們的話語和目光之中,方子衿再一次確認了自己美貌的力量,也再一次看透了男人的慾望。他們艷羨陸秋生,也嫉妒陸秋生,甚至為陸秋生將這樣的美女搶走而惋惜不已。面對這些人,方子衿臉上擠出一種矜持的笑容,心中卻在想:如果給他們機會,他們會不會像方家壩子那些人對待母親一樣對待自己?這個問題在心中冒出時,她就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這個答案甚至不是她自己得出的,而是那些男人的目光洩露的。
男人,這個世界上最可惡的動物!她有些惡狠狠地想。
當天晚上的儀式結束,陸秋生再一次將她送回了自己的宿舍。進門的那一瞬間,她有一種莫名的恐懼,非常擔心陸秋生會向她索取什麼。他們已經正式訂婚了,她現在已經是他的未婚妻,如果他真的想索取什麼,他是有這個權力的。何況,他在冒著政治風險幫她,他是她的大恩人。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她都應該報這個大恩。
如果他真的索取,她也準備好了贈予。她的初吻乃至她的身子,他如果要,都可以拿去。她唯一不會向他敞開的,只有她的心。
「你把東西清好,明天一早我來接你。」他說。
「算了,我自己走好了。」
「不行,無論如何,我都要送你離開恆興城,否則我不放心。」
平常的一句話,讓方子衿突然十分感動。她真的好想撲進他的懷裡,痛哭一場。人生最可悲的是,當你想哭的時候,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胸懷。
「你快點清理東西吧,抓緊時間睡一會兒。我走了。」說著,陸秋生轉身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方子衿有一種特別的感動。她很想對他說一聲謝謝,又覺得,一聲謝謝對於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實在太輕太輕。既然準備用一生來報答他,那應該也足夠了。何必再多說?
將門關上,方子衿開始清理自己的東西。眼淚就像是得到了出發訊號一般,迅速從眼眶中溢出,呈兩條直線往下滾落。自得知父母的凶訊之後,白天,她不得不強裝鎮靜,一到晚上,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悲傷,淚如泉湧。她並沒有哭出聲,大概是已經麻木了,她甚至已經感覺不到悲痛,只是眼淚無法控制地流出來。這一個晚上,又是在眼淚的浸泡和噩夢的摧殘中過去的。似乎才剛剛合上眼,敲門聲就響起了。
方子衿原本就是和衣而睡,聽到敲門聲,猛地翻身而起,認真地聽了聽,先是三聲,接著是一聲,再三聲,再兩聲。等片刻,重複一次。正是她和陸秋生約好的暗號。她伸手到床頭,摸出洋火,點亮了洋油燈,然後穿上鞋,打開了門。
「都清好了?我們走吧。」陸秋生站在門外說,並不進來。
方子衿背起早已經捆紮好的棉被,左手提起一隻大包,右手提了行李箱,走出門去。陸秋生什麼都沒說,趁著她出門的工夫,一伸手,從她手裡將包和箱子接了過去。又要接她背上的被子。
「這個我背好了。」她說。
陸秋生沒有堅持,領著她走向停在一旁的吉普車,將東西放上去,又轉身來接過方子衿的被子,再要扶她上車。她似乎早料到他會有這一著,搶先一步坐到了後座。陸秋生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坐上了駕駛室,啟動汽車,向前駛去。
昨天忘了跟你說,我已經和我爸爸通了電話。陸秋生說。你的情況,我和我爸爸簡單地說了一下。他說,土改的政策是不會改變的,一些地方掌握政策出了些問題,有擴大化以及暴力傾向,是事實。有關這件事,中南局已經向中央打了報告。我爸爸說,這一類事件,畢竟不是單獨的事件,而是一件涉及全國的大事,一時之間,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定論。
這樣的解釋令方子衿極度不滿。如果說僅僅是單一事件,她心中的悲涼說不定要輕得多。既然是一件涉及全國的大事,那也就是說,在全國的其他地方,還有很多人像她的父母一樣死得不明不白。這是典型的草菅人命。一個政府對草菅人命竟然如此作答?太令她失望了。她脫口而出,難道我的父母就這樣白白地死了?
他說:「我不是說了嗎?這事已經向中央通報了。」
方子衿已經憋了好多天,此刻實在有些憋不住,對著陸秋生叫了起來:「你們共產黨難道不講法律的?」
他肯定地說:「共產黨當然講法律,怎麼不講法律了?」
「講法律?為什麼有人可以不經審判致人死命,還不受追究?這是什麼樣的法律?」
「怎麼叫沒有人追究?不是已經告訴你了,省委和中南局非常重視,已經向中央通報了嗎?時代變了,一個舊的時代被推翻了,新的時代來臨了。一切都是新的,新法律新秩序新景象。這有什麼不好?當然,我承認,一個政權在推行其政策法律的時候,難免會出現一些混亂現象,一些人在執行政策的時候,難免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有了一點點問題,就將所有一切都全盤否定,不是唯物主義的做法。」
平時,陸秋生看上去是一個沒什麼個性,很軟弱的人。沒想到,突然之間,他說話的聲音非常大,顯得異常激動。
他停了片刻,見方子衿沒有出聲,似乎還有些餘興未了,繼續說道:你說,像我和我父親這樣的人,放著優裕的生活不要,跟著共產黨鬧革命。你說我們為啷個?還不是為了我們的信仰,為了主義,為了讓我們的民族富強起來,讓我們的國家更民主更文明更有法律嗎?我可告訴你,剛才這些話,你對我說說可以。在老頭子面前,你千萬別提,否則,他肯定不會幫你的。為了革命,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進去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對革命的大方向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懷疑。
方子衿並不完全理解陸秋生和陸鳴泉對共產黨以及對共產黨領導的這場革命的感情。但是,她看到了他們的執著,這種精神,令她驚訝。至於陸秋生所談的那些道理,方子衿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殺人者必須接受法律最嚴厲的制裁,古今中外的法律,都會強調這一點。如果中國的革命革掉了這一條,她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吵,也是唯一一次爭吵。後來,他們乘上了第一班下水船,他多次找她說話,她都有點愛理不理。船離寧昌上游的桐江不遠了,陸秋生走到她的身邊。她知道他有話要對自己說,冷冷地站在那裡,等著他。他從懷裡掏了半天,掏出那支派克鋼筆,遞給她。
「收下吧。」他說,帶著一種乞求的神情。
她猶豫了一下,不太情願地伸出手,收過來,緊緊地握在手裡。手掌中,有細密的汗滲出,將鋼筆濡濕了。
他又將一封信塞進她的手裡,對她說:「現在不要看,等我走了以後再看。」
然後,他們又不說話了。時間從他們身邊流過,焦灼而又煩躁,如泣如訴地唱著一首哀惋的歌。船在桐江碼頭停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溫柔地說:「我走了,你保重。」她冷冷地說:「再見!」心中卻想:再什麼見?永遠都不再見才好。
他剛剛踏上連接船和岸的跳板,她就轉身進了船艙,她也覺得這樣做有些絕情,卻又不想違心地留給他一個依依惜別的印象。回到船艙,坐下來,想起自己手中還抓著鋼筆和信,便抬起手,想將這兩樣東西扔到外面的江中去。手舉到半空中,她又猶豫了。
她收回了高舉的手,將信和筆塞進包裡。
呆呆地坐在那裡發了一回愣,想一想,又將他的信拿出,拆開讀起來。這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她不得不承認,陸秋生很有文采,信寫得非常生動感人,尤其是其中的一段話,深深地打動了她。
他寫道:
子衿,我是一個無產者,我不相信宿命。可是此刻,我寧願有宿命一說。我的宿命就是你的出現。你是我生命的彩虹,你是我人生的春天,你是我追求崇高理想時,上天賜予我的最大最美最令我珍惜的豐厚回報。我會用我的一生珍藏有關你的記憶,我會用我的一生品味你給我帶來的所有幸福和快樂。我這樣說,並非此刻的我被幸福沖昏了頭腦,恰恰相反,我異常冷靜。我很清楚,雖然我們已經訂了婚,你並沒有從心理和感情上接受我。我不著急,也不會絕望,我會用我的一生追尋你的身影,我會用我的一生譜寫一首愛的聖歌。我用我的生命來演唱。子衿,我愛你,我向你鄭重保證,我會用我餘下的所有生命: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時來愛你。我的愛會流成一條河,我希望你是我的河上,最快樂最幸福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