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只要讓我愛你,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日子如一張張蒼白的紙,平淡地翻過。日子也像一張張殘舊的黑白照片,色彩褪去,了無生氣。

年還沒過完,趙文恭就走了。他的生命永遠屬於那些未開墾的崇山峻嶺。家只是他的驛站,只是他疲倦之後的休憩之所和發洩積澱的慾望之所。對於他的工作,方子衿完全不瞭解,也不想瞭解。她不問他下一次回來是什麼時候,甚至本能地希望他永遠不要再回來。或者說,她對他的歸來感到恐懼,她害怕那沒完沒了的折騰,那讓她想到自己只是洩慾工具而不是一個人。

趙文恭走了,方子衿有種從監獄中走出來的感覺。畢業後的第一個學期,方子衿沒有課,只是在醫院實習。於是,方子衿的生活裡只剩下了三件事:上班,下班以及給喻愛軍治療。

1954年5月是一個被雨水浸泡著的月份,天就像是缺了一塊似的,整天大雨傾盆,沒完沒了。老人們一看天地間扯起的這幅雨網,就在那裡唉聲歎氣,說今年又要鬧荒了,不知該有多少人出門要飯。也有人說,這一定是有人惹惱了天呢,天老爺發怒了。就在這個被雨水泡得發霉的5月,整個中衢省全省動員抗洪的5月,吳麗敏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喻學東,白白胖胖的一個小子,看著就逗人喜愛。方子衿不管三七二十一,強打惡要,認了這個乾兒子。

認下這個乾兒子的第二天,方子衿心情好,去了一趟系裡。留校以後,她在系裡有了一個單獨的信箱,就是那隻大櫃子中的一隻,恰好在余珊瑤的隔壁。信箱的上面開一個小口子,外面安著鎖,鑰匙抓在各人的手裡。因為不再對白長山的信有所期待,方子衿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來拿信了,此次打開信箱,發現裡面塞得滿滿的,一大堆信件,一半是白長山來的,一半是陸秋生來的。拿著這些信,她心酸酸的,人有些呆了。白長山明明知道自己已經結婚了,和他再沒有機會了,還一封接著一封給自己寫信,何苦?至於陸秋生,還夢想著讓第二升為第一吧。可現在,第二第一都不存在了,她已經成了趙文恭的老婆。一個在婚姻的墳墓裡埋葬了所有夢想的女人。

回到家,在寫字檯前坐下來,她開始看信。先看陸秋生的信。他在信中說,市領導認為他幹得很好,最近將他提升為文教局主管業務的副局長。新社會剛剛建立,教育工作不好搞,一些地方,還是以前的私塾教育,更多的鄉村整村整村都是文盲。因此,農村教育的重點就是開展掃盲運動。他每個月都在鄉下轉,在各種掃盲班裡上課,回到市裡的時候很少。每次回來,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她的來信。雖然她的信很少,也很短,可每一封,他都會捧讀無數遍。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寒冬裡的暖流,讓他週身的血液沸騰。當了副局長之後,到省裡開會的機會很多。可是,他總是將這些機會給了別人,他知道,如果到了省裡,他就忍不住會去看她,如果去看她,又會給她壓力。所以,他強忍著對她的思念,寧願永遠地呆在下面。

讀到這些信,她有一種不堪回首之感。她將這些信放在一旁,默默地坐了半天。她想到那天陸秋生送她到車站的時候對她說,如果有朝一日一號被淘汰的話,請一定考慮讓他成為一號的話。她甚至後悔自己當初怎麼沒有想到接受他。如果和他結婚了,現在會是什麼樣的結果?隨後她又苦笑著擺了擺頭,這事實在是太奇怪了,在她最絕望最無助拚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時候,在她想著,只要對方是個男人就嫁給他的時候,原本有兩個選擇對象,一個是陸秋生,另一個是胡之彥,她竟然絲毫都沒有想到他們。沒有想到胡之彥,她很清楚為什麼,之所以迫切想結婚,除了對白長山的絕望,更有對胡之彥的逃避。可是,為什麼沒有想到陸秋生?按說,除了白長山,陸秋生絕對是最佳選擇呀。如果和他結了婚,自己定然是另一種境況吧。仔細地想了想,努力地捕捉內心深處一閃即逝的思緒,她明白了,她刻意逃避陸秋生,那是因為她很清楚,她不能將自己的心給他。

發了一會兒愣,拿起白長山的信。厚厚的一沓,有十幾封之多。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看著那熟悉的字跡,心中有一種酸酸的東西翻滾著,吐出來的,只是一聲重重的歎息。不由得她不歎,白長山是自己愛的,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卻是這樣的結果。他呢?連面都沒見呢,竟然癡情到了如此程度。陸秋生是愛自己的,那次他強行抱著她想吻她的時候,她還覺得這個男人令人憎惡,現在她感受到了他的愚癡,真是太傻了。另外兩個男人,一個是盤旋在她的天空之上的烏鴉,一個是纏繞在她身邊的夢魘。

打開白長山的第一封信。這是最近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說,他的首長托白河市的一位婦女幹部給他介紹對象,那位婦女幹部將自己的妹妹介紹給他。他根本就不想要什麼對象,他心裡只有她。推了好多次,首長竟然給他下命令,要他去見那個名叫王玉菊的女人。後來,對方一直都在催他,他礙於首長的面子不好拒絕,以為拖下去,對方會退了。沒想到,前天首長竟再一次給他下命令,要他和王玉菊結婚。他在信中一遍又一遍問方子衿,他該怎麼辦。

她能說什麼?勸他和那個女人結婚?不,她不能再給他寫信。或許不給他隻言片語,只是在心裡默默地愛他,才是對他最好的表達。她拿起第二封信,一字一句地讀起來,才讀了幾句,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腦中彷彿有一長串炸雷從長空劈下,劈得她頭暈目眩天旋地轉。那一瞬間,如果胡之彥就在她身邊,她肯定毫不猶豫地拿起刀子,一刀將他給捅了,即使她無法殺掉他,至少也會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這個惡棍,這只該死的烏鴉,果然是他在背後搞鬼,竟然在政審材料上以組織的名義寫上了一行置她以及她的愛情於死地的字:家庭出身地主,父母被人民政府鎮壓。

難怪白長山的上級不同意他們結婚,原來是胡之彥給她套上了一條階級的繩索。

那一瞬間,方子衿怒髮衝冠,從椅子上霍然站起來。她不能忍受這件事,她要去向校領導反映胡之彥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對自己的階級同志搞政治報復。她披上一件衣服,拿著白長山的這封信出門。門外大雨如注,且風的方向不斷變化著,風令雨點在天幕間跳起了變奏曲,一忽兒左擺擺一忽兒右擺擺,一忽兒向前搖一搖,一忽兒又向後搖幾搖。雨點從各個方向發起攻擊,手中的傘完全失去了作用。院行政辦公樓的大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鐵鎖,雨點打在緊閉的門上,稀里嘩啦歡快而又肆虐。方子衿意識到,這段時間,學校和各系的主要領導帶著青年突擊隊抗洪去了,平常就沒幾個人在行政樓上班,何況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整幢樓沒有一個人了。

她站在那把大鐵鎖前,開始認真地思考這件事。以前,他強姦自己未遂,自己有餘珊瑤和周昕若在背後支持,都未能告倒他。現在的形勢已經完全改變了,周昕若被他們趕走了,余珊瑤被他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胡之彥呢?他所倚靠的退伍軍人勢力趕走周昕若並且成功地掌握學院主要領導權之後,又將學院各級中層換成了他們的人。有了強大後盾之後的胡之彥,自己能夠憑這樣一封信告倒他嗎?何況,她甚至沒有足夠說服力的證據,僅僅只有白長山信中的那一句話。再退一步,即使她告倒了他,又能怎樣?自己已經和趙文恭結婚的事實能夠改變嗎?

既然一切都無法改變,換來的,可能是他對自己更加瘋狂的迫害。

往回走的時候,方子衿開始理解余珊瑤了。她能有什麼辦法?面對強權,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不忍還能做什麼?除非你不準備活了。

忍。這個漢字真是太獨特了,心字頭上一把刀。方子衿忍得咬破嘴唇,忍得頭痛欲裂,大汗淋漓。大概從下半夜開始,方子衿開始發高燒,整個晚上,她都在做著一些恐怖的夢。夢中,她是完全赤裸的,趙文恭和胡之彥像是兩隻狼,他們雪白的牙齒伸出嘴外,至少有三尺長。那牙上泛著陰森森的白光,牙尖是鮮紅的,一滴一滴往下滴的,顯然是血。他們撲向她,在她潔白的胴體上撕扯,撕著她的臉,撕著她的乳房,撕得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塊塊碎片,就像是從晶瑩剔透的冰山上鏟下的冰屑,潔白地飛舞著,潔白地飄散著,潔白地毀滅著。她的血順著冰山的晶瑩往下流,將晶瑩濡染得觸目驚心。

第二天,方子衿沒有去醫院上班,主任向吳麗敏打聽,吳麗敏瞅了個機會跑到她家,才知道她病了,正發高燒。吳麗敏立即叫了幾個人,將她送到醫院急診。急診醫生最初以為她患了急性感冒,可是查來查去,既不咳嗽,也不流鼻涕,心跳正常,脈搏正常,肺部也沒有明顯炎症。又查是否其他炎症,仍然查不到病因。方子衿是醫院職工,近水樓台先得月,那個醫生又找來幾名主治,大家一起會診,還是找不到病因,最後只能留院觀察。

一個星期後,像當初被糊里糊塗送進去一樣,她又不明不白地出來了。醫生認為她的病因尚沒有找到,病也沒有完全好,還要繼續觀察。方子衿堅持自己沒有病,要回家靜養,醫生只好給她開了一周的病假條。

回家的第二天,陸秋生來了。

連續高燒剛退,方子衿的身子非常虛弱,根本坐不住,當時是躺在床上的,聽到敲門聲,以為吳麗敏看自己來了。她支撐著爬起來,打開門,見陸秋生站在門口。那一瞬間,她是真的想撲進他的懷裡痛哭一場。可是,她沒有,她竭力忍著才沒有哭出來,衝他笑了笑,說,哥,你來啦。快進屋坐。

陸秋生跨進來,以一種特別的目光看著她。她見他站在那裡,目光像刀一樣剮著她,她有些心虛了,說哥你坐呀。他向她走近一步,像是要將她摟進懷裡般。她本能地想向後退,可她的雙腿發軟,有些支撐不住。他說,看你臉色很難看,是不是病了?她說,已經好了,只是身子有些飄。他說,你看你,快進屋去床上躺著。他說著,伸手扶著她,向裡面走去。

她在床上躺下來。他站在床前,定定地看著她,眼中充滿了憐愛。她說哥你坐呀,別老站著。陸秋生說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給你倒。他拿到兩隻熱水瓶,揭開瓶塞,倒出來的水是冰涼的。他轉身看著她,似乎想說點什麼,最終說出來的話卻是,你還沒有吃午飯吧?她說她沒胃口。他不再理她,鑽進了廚房。陸秋生在廚房裡翻找了半天,什麼都沒有找到。方子衿在學校教工食堂裡吃飯,家裡根本就沒有準備任何東西,他自然找不到。他從廚房走進臥室時,站在那裡盯著她看了幾秒鐘。她說算了,別忙活了,我真的不想吃。他擺了擺頭,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回。

沒多久,陸秋生端著一碗肉絲面回來。國營餐館做的是上門生意,只賣面不賣碗,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然連人家的碗也給弄來了。在外面的客廳裡,他順手搬了一條凳子進來,坐在她的床前,端著麵條要餵她。她支撐著爬起來要自己吃,他不依,拿過枕頭什麼的墊在她的背上,用筷子攪起麵條餵她。

那一刻,方子衿覺得自己好脆弱,像個無依無靠受盡委屈的孩子突然享受到了自天而降的溫馨。她將自己的頭向後仰去,靠著床頭的牆,眼睛緊緊地閉著。她不敢睜開,她知道自己一旦睜開眼,眼淚肯定會流個稀里嘩啦。無論如何,她不能在他面前流淚。

「快吃,吃了再好好休息。」他說。

她在心裡說,秋生,別對我這樣好,好不好?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陸秋生一手端著碗,一手握著筷子,筷子裡夾著幾根麵條,那麼舉了一段時間,頗為理解地等著她。等了半天,她還沒有睜開眼,他又將那已經冷了的幾根麵條放進碗裡,攪了幾下。再一次默默地等著她。

她想請他離開,甚至是將他趕出去。她擔心自己無法自制,會撲進他的懷裡,放聲痛哭。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倔強得像一頭牛,除非他自己想離開,否則什麼辦法都沒用。她強行將內心深處的潮動平復,覺得自己能夠平心靜氣之後,才睜開眼睛。他一口一口地餵她吃麵,她被動地張開口,細嚼慢嚥著。她不敢動作太大,擔心動作一大,剛剛鼓起的自制力便會消失。長這麼大,除了小時候媽媽這樣餵過她,還從沒有哪個人對她像對一個孩子一樣。尤其是在她經歷了這麼多曲折這麼多磨難之後,經歷這種來自異性的體貼溫馨,又怎麼能不令她激動?

麵條吃完了,他拿著碗進了廚房。她知道,關鍵時刻到了。他突然而至,顯然是得知了自己結婚的消息,來討說法的。這一點,他一進門她就感覺出來了。他之所以沒有問她,是因為她病了,她的病容讓他痛讓他憐,忍不住要關懷她照顧她。他如果問起,自己應該怎樣解釋?除非不想起這段婚姻,否則她就一直生活在懊悔自責之中。

陸秋生從廚房出來,坐在她的面前,定定地看著她。她為了避免尷尬的問題,故意閉著眼睛。她能感覺到他目光的執著,就像兩束強烈的聚光,照射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因此成了兩堆磷,熊熊地燃燒著,畢畢剝剝發出爆裂的聲音,火辣辣感到撕裂的疼痛。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動,即使是呼吸聲,她都聽不到。可她能感受到他心臟的劇烈跳動,她感受自己正處於他情感的浪尖之上,隨著他的顛簸而顛簸。

他說:「子衿,我們談一談,好不好?」

她不語。她能說什麼?此刻她的身份不同了,她已經為人婦,沒有權利和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奢談感情問題了。更何況,他想談的問題,她根本沒法回答他。

他說:「我曉得你在聽,有些話,憋在我的心裡,逼得慌。」

她猶豫了一下。「你說嘛。」她之所以這樣說,是考慮到即使她不說,他也是會說出來的。感情留在心裡,總是要發芽的。

他說:「我聽說你結婚了,不是和他。」

她說:「是,出了些事情。」

他問:「出了麼事?」

她再次猶豫了一下,說:「都過去了,我不想提。」

他說:「你如果嫁給了他,我也沒麼事好說的,我認了。可是,你嫁給了別的男人,這到底是為麼事?說結婚就結婚了,我麼樣想都想不明白。你說,你如果嫁給了那個白長山,我冇得說的。可你答應過我,不考慮他,就一定考慮我的。」

她說:「哥……」

他打斷了她:「我不是你哥。我只想知道這是為麼事。」

她睜開眼睛,看著前面的天花板。「哥,」她說,「你曉得我只愛他,這一輩子,我不可能再愛別的人。我以為我可以和他……沒想到命運弄人……」

他說:「你答應過我,不考慮他,就一定考慮我。」

方子衿擺了擺頭。「我的心是他的,我不想害了你。」

他沉默了,雙手抱著頭,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她看著他,感受著他內心深處情感的煎熬。她的心疼了,對他的虧欠,像蟲子一樣噬咬著她。她對他說,並非她沒有記住對他的承諾。她覺得自己不能那樣做,因為她無法給出一個完整的自己,她不能害了他,讓他一輩子生活在永遠得不到她的心的日子裡。

他說:「子衿,你說你不想害了我,證明你心裡有我。」

方子衿說:「你是我哥。」

他毫不客氣地再次更正她:「我不是你哥。」

她說:「在我的心裡,你是。」

兩人間再一次沉默,似乎過了一萬年,陸秋生說,他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因為她的心是屬於白長山的,不可能給別人,所以隨便找個人嫁了。他說,子衿,你真傻。就算你要嫁,你也應該嫁給我。我不在乎你的心給了誰,我只要你讓我對你好。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當初我之所以遠離你,是因為你愛他,他也愛你。他能給你的,我沒法給你。你跟他比跟我更幸福。你讓我麼樣說?如果你要嫁一個你不愛的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適合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把你的心給了別人,只是讓我愛你,我就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

方子衿制止了他。如果他再說下去,她可能會哭出來了。

她沒哭,他倒是哭了。他說他心裡難受,像是有一萬支箭在心裡紮著。他後悔當初不該去紅川,不該遠離她。他後悔這段時間躲著不敢來見她,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時候,沒能及時出現在她身邊。他後悔這一切成為事實,他卻一點都幫不上她。

他涕泗橫流,她卻以極大的毅力忍耐著,不讓一點淚滴流出來。

陸秋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自己站起來,去門外自來水管邊洗了把臉,回到她的床前坐下來。

她說:「哥,答應我,娶個嫂子,好好過日子。好麼?」

他說:「除非是你,我不會結婚的。」

她說:「哥,你這不是逼我嗎?」

他說:「我不逼你。我會一輩子等你。」

她沉默了。有一種什麼東西堵在她的心裡,讓她沉重讓她難受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相信他所說的話,他真的可能一輩子等她。這樣苦等下去有什麼意義?她已經不可能嫁給他了。難道,自己真的要背負這永世的虧欠?

他轉了個話題,問她事情為什麼會搞成這樣?那個白長山為什麼不肯娶她?他這樣一問,方子衿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陸秋生一時間手足無措,站起來,立在她的面前,彎腰勸慰她,又不得要領。他急得在房間裡團團轉。他的心裡,各種感情迅速猛漲,令他血脈賁張。他突然坐在床上,不顧她是否反對,一把將她摟在懷裡。

他摟著她的那一瞬間開始後悔。他擔心自己的魯莽會引起她巨大的反彈。他以為她會猛地掙脫他,甚至會像上次一樣,用盡全身之力,猛抽他一個耳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沒有。她緊緊地抱著他,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抱緊父親,像一個溺水者抱著一塊木板,像一個瀕臨死亡者抱住最後一點生的希望。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做點什麼,對她說些溫暖的話,或者是吻她。可是,他不知道什麼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他只是傻乎乎地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木雕一般抱著她。

她開始講述最近所發生的一切。陸秋生聽了,拍案而起。他十分衝動,轉身向外走。方子衿吃驚地問他要去哪裡,他說他要去宰了那個婊子養的。方子衿聽了,大驚失色,顧不得自己衣衫單薄,體力不濟,從床上跳起來,撲過去,一把將他抱住,苦苦地求他。她說,他如果要那樣做,只要他走出這扇門,她立即就自殺。陸秋生一瞬間呆住了,不明白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甚至誤會地質問她,那個傢伙害她害得這樣慘,她為什麼還要保護他。方子衿說,她恨胡之彥,恨不得吃他的肉剮他的皮。可是,陸秋生如果因為她而死,她是沒臉活在這個世上的。她說,你是我哥,我不想你為了這個人毀了自己一生。

他明白了,答應她,保證不用非法手段對付胡之彥。

方子衿阻止他的衝動時,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見他答應了自己,渾身一軟,坐到了地上。他一把將她抱起來,走進臥室,將她安頓在床上。他在心中默默地說:胡之彥,姑娘養的,你把我心愛的女人整成這樣,我要你生不如死。老子說到做到。

秋風吸乾了樹葉上最後一星綠色,然後像無形的刀子般剮摘了這些葉片,裹挾著,滿世界飄飛。霜重霧濃,浸得滿地枯黃之中,突現著一片片水漬。

方子衿拿著一把大竹掃帚,一下又一下掃著這些枯葉。秋風和她爭奪,一次又一次將她掃到一堆的枯葉吹開。她異常執拗,也得出了經驗,每掃了一堆,便裝進竹簍裡,拿到不遠處的垃圾坑倒下。她從身上掏出火柴,劃了一下,伸到一片枯葉下面。她以為這葉子枯了,一定容易點燃。她錯了,枯葉浸透了晨霧中的水分,濕氣很重,根本點不著。她將一些廢紙攏在一起,又將枯葉堆在紙上,劃燃火柴點著了那些紙,紙又點燃了樹葉。她以為火會畢畢剝剝地燒起來,事實上沒有,只有一股很濃很嗆的煙升騰而起。

濃霧中有腳步聲傳來。方子衿拿起掃帚,繼續掃著地上的落葉。腳步聲走到了她的面前,對她說,方老師,我來吧。她這才知道,來人是她的學生彭陵野,一個高大帥氣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尤其他身上有一股特別的體味,常常讓她想起自己的父親。

彭陵野是方子衿帶的第一屆學生。這是一個衛生幹部培訓班,班上的學生是各地市衛生局選送來的,畢業後仍然回衛生局擔任專業幹部。彭陵野來自中衢最偏遠的一個縣靈遠,是其最邊區的一個少數民族縣,主要以土家族、苗族居民為多。彭陵野本人就是土家族。

彭陵野伸手去接掃帚,方子衿不讓,他就抓住她的手,要將她的手指掰開。她本能地覺得他是有意抓住自己的手,心中驚了一下,鬆開了,轉身進屋,拿出鋼精鍋,將銀針放在鍋裡,拿到外面的水龍頭下洗。彭陵野放下手中的掃帚,走到她的面前,對她說,方老師,我來吧。又伸過手來。方子衿不好和他爭,再一次進屋,捅開煤爐,又在竹床上鋪上被子。彭陵野端著鋼精鍋進來,將鍋擱在煤爐上,轉過身又來幫方子衿鋪被子。

小伙子十分熱情,什麼都想替她做。結果往往是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方子衿知道他還沒掃完外面的樹葉,便走出門去,拾起他扔在地上的掃帚,再次開始掃那些落葉。彭陵野從房間裡出來,搶過了掃帚,說,看我,光顧著幫你,把這事給擱下了。方老師,你別忙活,有我呢。

喻愛軍穿著一件發白的軍大衣,戴頂舊軍棉帽,手上牽著已經兩歲多的兒子喻學東,一瘸一拐走進院子。進了院子,喻學東掙脫了父親的手,撒開腳丫子往前狂奔,一面用稚嫩的童音大叫道,二媽,二媽。方子衿認下的原是乾兒子,可這小子會說話的時候,周圍的人戲他,要他喊二媽,他竟然真的就中意了這個稱呼,無論如何不肯喊乾媽。

聽到叫聲,方子衿從屋裡出來,大老遠就蹲下去,張開雙手迎接著。兒子啊,快過來,讓二媽親親。方子衿興奮地說。喻學東一下子撲進她的懷裡,將一張小嘴往她臉上拱。小子非常瘋張,不僅吻她的臉頰她的鼻子,還吻她的唇,用力地吸,用舌頭舔。每次讓小子吻的時候,方子衿都有些心驚肉跳,暗想,這小子,怎麼就像是吻情人一樣?她問過吳麗敏怎麼教孩子的,吳麗敏說她根本就沒教,從小就這樣,是無師自通。甚至還頗有些得意地說,長大了不知該有哪些女人會因他而倒霉。

和喻學東瘋鬧了一回,彭陵野做好了針灸的前期準備。喻愛軍脫下衣服,在竹床上躺下來。彭陵野搬過一條凳子,坐在床前,伸手在喻愛軍的身上按著尋找穴位,找準一個穴位之後告訴方子衿。方子衿伸手到喻愛軍的穴位上按幾下,如果穴位找準了,就讓彭陵野下針,如果不准,自然要對他指教一番。

自從第一次給喻愛軍扎針至今,幾年過去了。最初的一年多時間裡,採用的方法主要是舒經活絡,扎針的穴位,也主要集中於肩腢、曲池等幾個穴位,效果不明顯。後來,師傅啟發她,加上了撥筋治療法,第一次就有了效果,喻愛軍有了痛感。差不多二十天後第二次實施這一療法,痛感更強。第三次,方子衿的準備不足,喻愛軍痛得受不了,猛力掙扎,只好中止了治療。第四次,她們找了幾個人,手術前將喻愛軍按住。從這一次開始,手術之後,喻愛軍的手腳,立即便可以活動,效果明顯了。大約治療了十次以後,再沒有明顯效果了,而痛苦卻是常人無法忍受的。那段時間,她對每一次的治療效果作了詳細記錄,然後仔細地研究揣摩。顯然,喻愛軍的腦部神經某處因為外傷出現故障,類似於睡眠狀態,她所施行的撥筋療法刺激了這些神經,使其從睡眠狀態醒過來。到了一定程度之後,再進行刺激,作用已經不大,只會令患者痛苦。她於是停止了這一療法,只是以針灸的方法,給他舒經活絡。可畢竟他受傷時間太長,肌肉出現了萎縮,要完全恢復,似乎可能性太小。

天氣太冷,方子衿在房間裡燒了一盆木炭,喻學東蹲在炭火邊,拿一根棍子在那裡撥拉著。小傢伙似乎對火有著濃厚的興趣。方子衿指導彭陵野扎針,同時和喻愛軍說著話。喻愛軍說,昨天,他已經拿到通知,下個星期就去寧昌市民政局上班。他說,臨出門時,吳麗敏反覆交代,他能有今天,都是方子衿的功勞,無論如何,都要請她過去吃一餐飯。一大早,吳麗敏上街買菜去了。方子衿於是數落喻愛軍,說你這個丈夫是麼樣當的?她那麼大個肚子,又是這麼冷的天,怎麼讓她去買菜了?突然生在菜場了麼辦?喻愛軍說,我也勸過她,可她就那脾氣,我有麼辦法?

他們只顧著說話,不留神外面有人進來,最先看到的是喻學東,小傢伙老實不客氣,惡聲惡氣地問,你找哪個?方子衿聞聲轉頭,看到陸秋生站在門口。她連忙站起來叫道,哥,你來了,快進屋。陸秋生看了看屋子裡的幾個人,猶豫了一下,對她說,你出來一下,我有事對你講。

方子衿跨出門去,陸秋生已經走開了幾步,站在一棵樟樹下等她。她走過去,站在他面前,抬頭看他,見他似乎又瘦了,人也黑了,頭髮亂亂的,臉上的鬍子沒刮,黑黑的胡楂像一根根針子般向四周怒張著。她有些心疼,叫了一聲哥,卻說不出話。陸秋生一點都不兒女情長,直接告訴她,他來是要她去辦點事。她問什麼事,他說去看個病人。方子衿一聽說是看病人,立即說你等一下,我就來。她返身走進屋裡,指導彭陵野給喻愛軍紮下最後兩根針,又反覆交代他灸法,才背起醫箱向外走。喻愛軍在後面叮囑說別忘了中午飯,她才想起吳麗敏正在家裡做飯,只好對他說,有個急病人,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回,所以叫他們不要等。

坐在腳踏車的後座上,方子衿再一次問起病人的情況,陸秋生把話題扯開了,問她關於趙文恭的事。聽到這個名字,方子衿頓時有一股陌生感。夏天的時候,他回過一次,住了半個月,一到了晚上就折騰她,沒完沒了。那半個月真是她的苦役,白天要上班,晚上不能睡覺。好在幾天後她來了月事,拖了五天,她又賴了一天。半個月的假一結束,他就走了,從此再沒有他的消息。他似乎沒有寫信的習慣,她也懶得過問,此時他到底是生是死,她是一概不知,也不想知。她當然不能對陸秋生說這些,只是平淡地說沒麼事特別的。陸秋生並不這樣認為,他告訴她,他父親在省地質局有朋友,據那個朋友說,趙文恭這個人,業務上是沒話說,可思想意識上有些問題,瞧不起工農幹部,說什麼共產黨都是一些沒文化的泥腿子,當官都是在那裡瞎指揮。陸秋生說,這種言論是非常危險的,以前延安整風的時候,有些人因為這樣的言論被打成反革命,被槍斃的都有。他讓方子衿勸勸趙文恭,以後在言行方面注意一些。方子衿聽了也就聽了,根本沒往心裡去。在她的意識深處,趙文恭的政治前途與自己半點關係也沒有。

陸秋生帶著她,進了市公安局。方子衿心裡驚訝,又知道他不會說,便不再問。陸秋生帶著她進入的不是正面的辦公樓,而是後院圍牆下的一排小平房。顯然是解放後的建築,很新卻很簡陋,同主樓相比像是臨時搭上的一排窩棚。陸秋生在其中一扇門前停下車,方子衿從車上跳下來。她不習慣坐腳踏車,下車的時候,褲腳不知被車上什麼絆了一下,向前摔了幾步,陸秋生手疾眼快,拉了她一下。這股外力幫助她找到了平衡,可腳踏車的平衡失去了,向一邊倒下,同時帶著陸秋生往地上倒。腳踏車是貴重物品,又是借別人的,陸秋生不敢出錯,想力挽狂瀾,最終的結果,是他自己重重地摔下去,腳踏車慢慢悠悠地倒下。

楊維華聽到門外有響動,打開門出來,恰好見到陸秋生的狼狽相,和他打趣了兩句,又拿眼看方子衿,頓時驚為天人,眼睛看著方子衿,對陸秋生說,她就是方子衿?方子衿覺得他的話十分特別,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以前是帶著懷疑的心理,現在成了一種肯定和認同。她暗想,此人一定和陸秋生很熟,陸秋生大概無數次向他提起過自己吧。那一瞬間,她有了少女般的羞澀。陸秋生已經從地上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給他們兩人作了介紹。楊維華請他們進去。

辦公室裡沒有病人,只有一張很簡陋的辦公桌和兩台電話機,牆上掛著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畫像。楊維華請他們坐下,然後介紹說,請她來是想讓她幫助作一個檢查。他們懷疑一個女孩子懷孕了,可是,那女孩子什麼都不肯說。方子衿有些奇怪,說這種檢查,你們自己的法醫也可以呀,為什麼不找他們?楊維華解釋說,這件案子比較特殊,暫時還沒有立案,局裡只有他和另外兩個公安人員掌握情況,他不想驚動太多人。方子衿想,這是他們的工作方法,自己不好多問,便說,人呢?我看看。

楊維華領著方子衿離開自己的辦公室,到了隔壁一間房子。這間房子顯然有些不同,裡面同樣擺著一張辦公桌,卻是在房間的一側,面對的是一把椅子。椅子的後面是一堵白牆,牆上掛著八張白紙,每張紙上寫著一個黑色黑體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椅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孩,皮膚很白,是一種瓷般的白。女孩有一頭黑髮,烏黑發亮。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珠加上瓷白的皮膚,黑白分明的臉上,突出了鼻翼兩側星星點點的雀斑,雀斑也因此顯了韻味。方子衿進去時,女孩是低著頭的,她面前的辦公桌後坐著一名男公安。男公安正拍打著面前的桌子,對女孩聲嘶力竭地咆哮。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聲,女孩驚詫地抬起頭,目光和方子衿碰上了。

「方老師!」女孩驚恐而又畏懼地喊了一聲。

方子衿猛地愣了一下,仔細看女孩,覺得有幾分面熟。她問女孩:「你認識我?」

女孩點了點頭,說:「我是口腔專業的。」

方子衿盯著她看了幾秒鐘,有些不忍心地問:「你懷孕了?」

女孩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她,迅速而且堅決地擺動著頭,說:「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懷孕。」

那名男公安說:「你別信她的。她撒謊。她去鐘鼓街一家地下診所打胎,被我們抓到的。」

女孩大聲爭辯說:「我沒有,我沒有。」

治安科長說:「你的老師在這裡,有沒有,她查一下就清楚了。」

女孩一聽,臉頓時白了,猛地站起來,又迅速跪下去,在方子衿面前叩著頭,求她救自己。她說,如果別人知道她進了公安局,她的一輩子就完了,她再也沒有臉活在世上了。方子衿的心突然被女孩的哭聲抓住了,她彷彿看到了無助的自己。當初父母死去的時候,她覺得除了死,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面前這個女孩如果絕望自殺,自己豈不成了將她推向深淵的那隻手?

「不,這件事你們還是找別人吧。我幹不了。」她說著,轉身向外走。

她以為楊維華會追出來,但是沒有。追出來的是陸秋生。陸秋生說,子衿,你等一等。方子衿並沒有停步,快速向外走著。他追過來,一把拉住她。方子衿生氣了,對他說,你要做麼事?這裡是寧昌市公安局,這件事與你有麼事關係?你為什麼要摻和進來?陸秋生拉住她,問她,你曉得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哪個的?方子衿愣了一下,不解地看著他。那一瞬間,她的腦子轉得特別快,本能地覺得,那個孩子與自己有點什麼關係。轉而又想,這真是一個荒唐的念頭,她甚至不知道那個學生的名字,怎麼會和自己有瓜葛?

「是胡之彥。」陸秋生說。

方子衿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胡之彥?他和這個女學生有了那種關係?公安局是怎麼知道的?陸秋生又是怎麼知道的?

陸秋生解釋說,這是一次徹底打倒胡之彥的機會。為了這次機會,他花了幾年時間。他知道胡之彥和很多女學生關係不清不白,可是,那些女學生怎麼都不承認他們之間有事。這次終於遇到一個懷了孩子的,她想否認也不可能了。只要證實這個女學生懷了孩子,就可以要求她交代孩子是誰的,這樣就可以揪出胡之彥了。

「可你想過沒有,這樣一來,這個女孩子一生就毀了。」方子衿十分激動地說。

陸秋生寸步不讓,「如果不揪出胡之彥,還會有更多的女學生壞在他手裡。」

「為了揪出胡之彥,你們寧可把那個女孩的名譽毀了?」她問。

陸秋生說,他們也不願毀了這個女孩,不僅僅是她,還有別的女孩。被胡之彥害了的女學生不止這一個。正是考慮到這些女學生將來還有很長的人生,他們才會異常小心謹慎。但是,如果這個女學生不配合,事情就比較麻煩,他們不得不將她控制起來,直到她的肚子大起來的那一天。那時,無論誰想保住這個秘密,都不可能了。方子衿認真看了陸秋生半天,對他說,不是她不相信他,而是涉及一個女孩的名譽,因此她不能不反覆考慮。她希望他將事情的經過詳細介紹一下。

事情要從兩年前陸秋生去見方子衿說起。陸秋生答應她不以非法手段對付胡之彥,卻並沒有答應不以合法手段將胡之彥剷除。那天離開方子衿之後,他立即去了市公安局,找到楊維華,希望楊維華幫他,對胡之彥進行秘密調查。楊維華一聽,面現難色。他對陸秋生說,上次胡之彥強姦未遂,是刑事罪,只要立案就可以追究他。可是,陸秋生考慮到方子衿的名譽問題,不肯報案。現在僅僅只是在政審材料上做手腳,與刑事罪沾不上邊,他也不好插手。

公安局不能插手這件事,陸秋生得回紅川上班,自己幹不了這件事,不得不另想辦法。他想到陸家解放前和幫會有非常密切的關係,自己還認識幫會中幾個大人物,就想托他們幫忙。解放後,取締一切幫會組織,上海的青洪幫都解散了,全國各地的幫會自然也是散了,陸秋生花了很大工夫,才在鑄鍛廠找到了其中一個人。此人說,解放後,共產黨把幫會一些大當家的請去開了一個會,吃了一餐飯,大當家的回來就宣佈解散幫會。當時還有些兄弟不樂意,大當家的說,共產黨已經發了話,以前的事,一筆勾銷,既往不咎,從現在起,如果繼續活動,將嚴懲不貸。蔣先生有八百萬軍隊都打不過共產黨,我們幫會有幾個人幾條槍,能和共產黨對著幹?散了吧。就這樣,所有的兄弟都散了,因為怕有所牽連,彼此間也就失去了聯繫。

陸秋生說,我自己就是共產黨的人,這事我自然明白。我找你,既不是要你重組幫會,也不是要你去幹違法犯罪的事,只是要你幫我盯一個人,把他和什麼人接觸,做了些麼事給我記下來。我也不讓你們白做,要多少錢,你開個價好了。

按陸秋生的設想,這件事辦起來不難,關鍵是時間。後來的事情證明,時間長得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一個原因是找到以前的幫會兄弟不容易,此人花了一個月時間,也只找到三個。三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利用業餘時間幫陸秋生辦事,有時候一連幾天抓不到胡之彥的影子。沒辦法,不得不從頭再來,又聯絡了一些以前的兄弟,將參與此事的人擴大到十個。

陸秋生拿到跟蹤記錄找到楊維華。楊維華看了看他的名單,說你有確鑿證據嗎?他說沒有,只知道胡之彥和這幾個女人關係很特別。他敢肯定,那傢伙是色中餓鬼,一定和這些女學生有一腿。楊維華擺了擺頭,說沒有證據不行。陸秋生說,我如果有證據,還找你幹什麼?現在這個名單擺在你的面前,你不能想辦法查一查?出於私人友誼,楊維華答應查一下,可畢竟不是正式立案偵查,只能是半公半私地查。查了幾個月,也沒有查出結果。

陸秋生不肯放棄,繼續進行跟蹤,於是發現了其中一個女學生可能懷孕了。她不敢去大醫院檢查,悄悄地找了一家地下診所。女學生前腳離開,陸秋生的人後腳跨進了診所。診所的醫生說,那個女學生確實是來驗孕的,得知自己懷孕的消息,半句話沒說就走了。陸秋生得知這一消息,喜出望外,一面叫人盯緊那個女學生,一面將消息告訴了楊維華。

這一過程,他當然不能告訴方子衿,只是對她說,這事,公安局已經盯了很長時間,總算是抓住了這次機會。如果不能從這個女學生身上突破,一切不得不從頭再來,那麼,什麼時候能夠真正抓住胡之彥,實在難說了。治安科方面有一個態度,為了保護更多的女學生,他們不得不採取強制性措施。如果女學生配合,自然會替她保密,如果她不配合,那就只有一種辦法,犧牲她來保全其他人。

聽了這一番話,方子衿掉頭向後走,到了審訊室門口,見楊維華正聲色俱厲地審問女學生。她在門口喊了一聲,楊維華走出來,問她,可以開始了?

她不回答,而是反問,如果她說了,你們準備怎樣處理她?

處理她?我們是有政策的,她如果是受害者,我們不僅不處理她,而且要保護她。她如果不是受害者,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既然這樣,能不能讓我單獨和她談談?你們都出去。」方子衿問。

楊維華向裡面招了招手,那名公安走出來。楊維華對方子衿說:「我們就在外面,有什麼事,叫一聲。」

方子衿走進去,將辦公桌後的那把椅子搬出來,擺在女學生的身邊,對她說,和我談談,好嗎?女學生沉默著,似乎抱定主意不和任何人談論這一問題。方子衿繼續說,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可你的身子不可能沉默。如果真有孩子,孩子就會一天天長大,就會出懷。等出懷了,你想瞞也瞞不住了。那時,你麼辦?女學生猛地說,我去死。方子衿愣了片刻,看著女學生臉上倔強的表情,一絲陰雲飄過她的心空。她不明白,這個倔強的女孩,怎麼會屈服於胡之彥的淫威?她抬頭看了看這房子,似乎是自己對自己說,是啊,有時候,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過,在公安局裡面,就是想死,也不容易吧。女學生以極快的速度瞟了方子衿一眼。方子衿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絕望和恐懼。方子衿說,你知道我為麼事又轉回來了?我是想回來救你。

女學生抬頭看她,一雙眼睛裡蒙著濃濃的霧氣,就像兩眼被春霧籠罩的池塘。方子衿還是透過濃霧讀懂了那兩泓微波蕩漾的水。這個女孩心裡在痛苦地掙扎,在無望地堅持。她孤獨無依,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和絕望。方子衿抓住了這一點,為她進行了一番分析。多拖一天,未來就多一分莫測的變數。所以,她一定要抓緊時間把這件事處理好,越拖就越麻煩。迷霧籠罩的池塘開始出現晶瑩的反光,不一刻淚水漣漣。方子衿繼續說,我剛才和他們談過了,他們的態度非常明確,你如果是受害人,他們就要全力保護。你如果不是受害人,只要有立功表現,他們也會考慮保護你,那需要看你的具體表現。

女學生流著淚說:「我是被他害的。」

方子衿暗暗鬆了一口氣,「我猜就是這樣。」她說。

女孩子哭著講述了事情發生的過程。在學校,她是一個很刻苦很勤奮的學生,但她的家庭出身不好。解放前,她家在寧昌市開了一間小麵館,請了三個工人,結果被定為資本家。在學校裡,她自覺低人一等,處處小心謹慎,各方面都表現積極,在宿舍裡,打掃衛生的事,她一個人全包了。沒想到,有一天出事了。一個同學將一枚毛主席像章裝在舊信封裡,那舊信封不知怎麼回事掉到了地上。她以為是誰不要了扔掉的,當成垃圾倒進了垃圾堆。這事後來鬧大了,同學找不到像章,急得大哭。恰好胡之彥從宿舍門前經過,見到了,認定這枚像章背後一定有更為複雜的背景。胡之彥將宿舍所有的女生集中在一起,開會進行調查。最初,他並不說明具體情況,只是說某某同學有一件極其珍貴的東西不見了,如果誰拿了,現在交出來,既往不咎。過了半個多小時,所有同學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自然沒人說什麼。胡之彥口氣非常嚴厲地說,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他給予最後一次機會,誰做了這件事,如果再不把握這個機會,將悔之晚矣。鬧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有任何人提供線索。胡之彥只好扔下一些特別的話走了。胡之彥離開之後,宿舍亂成一團糟,紛紛問那位同學到底是什麼事。她漸漸聽明白了,想到這枚像章很可能被自己掃進了垃圾堆,暗嚇出一身冷汗。她獨自跑到垃圾堆去找,果然將那只信封找到了,信封周圍沾滿了污物。她顧不得髒,將信封打開,伸手往裡面一掏,掏出了那枚像章。剛才在扒垃圾堆的時候,她手上沾滿了各種污物,現在又用這隻手去抓像章,自然將像章給污染了。她不知道,胡之彥早就懷疑她了,因為整個宿舍,只有她一個人出身不好。她出門時,好幾個同學暗中跟著她。她掏出像章的一瞬間,胡之彥和幾個同學衝了出來,逮個正著。

後來的幾天時間,她天天都去人保科報到,反覆寫交代材料。胡之彥對她說,這次的事件嚴重得很,很可能要定性為現行反革命事件。

一聽到現行反革命這個詞,她嚇傻了,當即跪了下來。幾年前的鎮反運動開始時,她雖然還是孩子,卻親眼見過反革命被鎮壓的情形。為了對其他人起到震懾作用,刑場往往就在批鬥會場。有些人事前一點都不清楚自己被定性為反革命,還跑去看熱鬧,沒料到自己早已經被秘密控制了,台上宣佈一聲,把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押上台來,立即就被稀里糊塗地抓住送到臨時搭好的台上,五花大綁著,掛上一個大牌子,牌子前面是早已經寫好的名字和罪名,名字上打著大紅的叉叉。批鬥會結束,又是一聲令下,一溜十幾個反革命被全副武裝的人員押著走到不遠處的刑場,參加批鬥會的群眾也都跟了過去。那些人跪在刑場上,不知怎麼弄的,每個人都抬頭向天。有一排執行的民兵走過去,往反革命面前站了一排。指揮員發出命令,民兵抬起槍,頂住了反革命的腦門心。指揮員再下達一聲命令,接著一陣雜亂的槍聲。事後聽人家說,這些反革命立即就死了,子彈掀開了他們的天靈蓋,紅色的血和白色的腦漿濺了一地。

她跪在地上的時候,胡之彥圍著她轉了三圈,對她說,現在只有他才能救她,關鍵看她自己的表現如何。聽說他可以救自己,她便一個勁地求他。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她的命運掌握在胡之彥的手中,她想掙脫也掙脫不了。

方子衿氣得發抖。她不忍心再聽下去了,離開女學生走出來,對治安科長說,你們去吧,她願意說了。這句話似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身體搖搖欲墜。陸秋生立即跨上前一步,攙住了她。她看了陸秋生一眼,眼中含有一種極其複雜的光。陸秋生所感受到的不是普通的目光,而是秋天裡燦爛如霞溫馨如泉的日光,是春天裡純潔如花寧靜如雲的月光。他對她說,你一定餓了吧,我們去吃飯。方子衿再次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將和自己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當成一生中最大的快樂珍藏,她也希望給予他哪怕一點微小的幸福。可今天,她真的是心力交瘁。她猶豫了再猶豫,還是拒絕了他。

「我太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她說。

過了幾秒鐘,他說:「那我送你。」

她雖然不習慣坐在腳踏車的後座上,又不忍心讓他失望,只好勉為其難地坐上去。他踩著腳踏車離開公安局大門,恰好與一輛卡車擦肩而過。卡車擋板上貼著白紙,上面寫著黑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之類。車頂上安有兩隻大喇叭,喇叭中一男一女正聲嘶力竭地呼著口號:「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打倒流氓犯某某某。」車上,沿兩邊的擋板站著兩排罪犯,一律穿著黑色的棉襖棉褲,五花大綁著,背上插著牌子,胸前還掛著牌子,牌子上寫著字,上面一排寫著反革命犯或者是流氓教唆犯之類的罪名,下面寫著名字,黑色的名字觸目驚心,更觸目驚心的是名字上面一個碩大的紅叉。在這些罪犯的背後,站著兩排穿軍裝的人,筆直筆直的,像他們背上的槍一樣直。

到達家門口,方子衿見自己家的門是開的,以為彭陵野還留在這裡沒走。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學生對自己有那種意思,她是知道的,她也曾多次暗示過他,不要在自己的身上花心思了,她畢竟是結了婚的人。可他對她迷戀至深,和陸秋生一樣,似乎只要能夠有機會和她說說話,經常看一看她,就是最大的滿足。有時候,她也想,這會不會就是自己的命?愛上自己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有好結果。最早愛上她的是陸秋生,他愛得無私而又執著,他心中的苦,她能想像卻不能體會。然後是胡之彥,他是否真的愛過自己?她說不清楚,眼下很快就會進入監獄,卻是事實。他由一個革命者變成了革命者的敵人,變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了。讓她想起就心疼的是白長山,昨天,她還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和王玉菊結婚了,在最近的這封信中,他告訴她,前幾天,他的女兒出生了。在別人眼裡,他的家是幸福的。可是,他一點都不愛王玉菊,除了方子衿,他這一生不愛任何人。他一千遍一萬遍在心中祈禱,希望老天垂憐他,讓他實現自己的夢想,哪怕是和方子衿共同生活一天,生活一個小時然後讓他死去,他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再下來就是趙文恭,這個唯一得到過她的身體的男人。他幸福嗎?她不知道。現在又出現一個彭陵野,他的這段情,最終又會是怎樣一個了局?

走進門,方子衿一下子愣住了。坐在家裡的不是彭陵野,而是趙文恭。他穿著一身很舊很髒的工作服,似乎是好幾個月沒洗過了,油膩發黑,翻毛皮鞋上沾滿了黃色黑色的泥土。他的頭髮、鬍子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清理過,看上去像是兩叢亂草,上面沾著一些灰塵一些油膩一些說不清是什麼的髒物。此刻,他獨自坐在家裡那張小方桌前,面前擺著一盤鹵豬腳、一盤滷牛肉和一盤花生米。他甚至連筷子都懶得拿,一手抓著酒瓶,一口又一口往口裡灌酒,另一隻手伸出去,抓過幾粒花生米往口裡扔。他那手不知多長時間沒洗乾淨過了,有一層黑黑的污漬。方子衿早晨打掃過的家,被他踩得到處都是泥腳印。

見到這個男人,方子衿轉身想逃。她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一輩子欠了這個人的。他一回來就向自己討債,而對於這個家,是半點貢獻都沒有。他的糧食供應,不拿一粒米回來,他的糧票布票油票肉票蛋票副食票,連一點紙屑都不會帶回,錢當然更沒有一分了。每次回家,他帶回來的是給他自己吃的滷菜和酒,再就是滿屋子的泥土和煙味。然而,她又不能逃,陸秋生在自己的背後,她不能讓陸秋生看穿這一切。

方子衿不得不將陸秋生迎進來,然後打算為這兩個男人作介紹,可張開口時,遇到了一個難題,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家裡的這個人。他們結婚已經幾年了,她還沒有稱呼過他,而他似乎也沒有稱呼過她。或許結婚的時候稱呼過吧,她已經忘了。當著陸秋生的面,她又不能不說點什麼,只好免去稱呼,說:「回來啦?這位是我的朋友陸秋生。他是……老趙。」她猶豫了一下,說出了這個不倫不類而且異常陌生的稱呼。

陸秋生第一次見到趙文恭,見那形象,眉頭皺了一下,仍然還是堆上滿臉的笑和他打招呼,主動伸出手去,準備和趙文恭握手。趙文恭僅僅看了陸秋生一眼,理都沒理他,轉過身,繼續喝自己的酒。陸秋生尷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向方子衿道別一聲,離去了。方子衿站在那裡,氣得渾身發抖。她想立即進屋到床上躺下,可是身上一點力都沒有。她知道,自己如果抬起其中的任何一條腿,肯定會倒在地上。

她站了足有兩分鐘之久,覺得體力有了恢復,才抬起腿,準備向房間走去。剛剛抬步,趙文恭突然一聲暴喝:「你給我站住。」方子衿理都不理他,跨進臥室,在床上躺下來。趙文恭在外面大聲叫道,他是你的又一個野男人,是不是?她沒言語。他在外面罵罵咧咧,方子衿一聲不吭,只當他在那裡發酒瘋。

趙文恭罵得興起,藉著酒勁衝進臥室,一把掀開方子衿身上的被子,質問她為什麼不回答自己。方子衿仍然不答,嘴角掛著一絲冷冷的笑。這種笑刺傷了趙文恭,他一把抓住方子衿的前襟,掄起巴掌抽在她的臉上。方子衿被激怒了,大聲質問他為何打自己。趙文恭伸手去枕頭下亂翻,翻出白長山給她的最近一封信。信已經被翻得捲了邊,上面沾滿了淚漬。以前,白長山的所有信,她都拿回辦公室鎖了起來,這一封因為想反覆看,沒來得及拿走,豈料被他看到了。

他將信扔在她的臉上,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還有臉問我?」

方子衿突然出生一股惡意,對他說:「你說什麼都行。我就是愛他不愛你,你殺了我,我也不會愛你。」

趙文恭失去了理智,揮起拳頭一下又一下打在她的身上。方子衿想,要打你就打死我好了。不過,如果你不把我打死,我還得見人,這張臉不能給你打壞了。她舉起雙手,護著自己的臉,其他部位,只能暴露給他,任他的拳頭一下又一下地落下。沒有絲毫反擊他的力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胸中積壓了幾年的憤怒發洩出來。她倔強地告訴他,在她的眼裡,他是一個冷血動物,是一個沒有愛心沒有責任感的人,是一個流氓無賴、一個不折不扣的惡棍。

如果旁邊有一個熟悉方子衿的人,一定會驚訝她竟然可以說出如此之多的粗話。她自己也不明白這些平常在意識深處都不會流露出來的粗話,竟然會如此流暢地衝口而出,說出後還有一種特別的痛快。

方子衿的痛罵,激起了趙文恭的某種情緒。他一邊打她的同時,一邊撕扯她的衣服。沒幾下,將她的外套脫下了,將她的內衣撕爛了,扯斷了胸罩的耳帶,撕開了她唯一一條上海產的花內褲。她渾身青紫的裸體展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臉因為充血像搽了胭脂一般,眼睛變紅了。他三下兩下脫光了自己,抓住她的雙腿,高高地向上舉起。她知道自己的苦役又一次到來了。以前,她心裡即使再苦,也從未真正反抗過他。這一次不同了,她決定反抗。她拚命地掙扎,換來的卻是更進一步的毒打。他一邊打還一邊罵,你這個臭婊子,不給老子操?那些野男人操得,老子為什麼操不得?

她拚命地反抗,心中拿定了主意,就算是被他打死,也一定不能讓他得逞。

第二天去給學生上課,彭陵野見她臉上有烏紫色,大為緊張,趁著下課的機會藉機問她問題,反覆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晚上停電,不小心摔了一跤。她不想他多問,借口說系裡還要開會,匆匆走了。晚上,她不想回家。可悲的是她沒有地方可去,尤其是自己住的院子裡,前後三排房子,三四十戶人家,大家都知道她男人回來了。如果她不回家,不用多久,全院都知道她和男人之間有矛盾了,她丟不起這個臉。前一晚,趙文恭沒有得逞,這一晚自然不肯放過。方子衿很清楚這一點,便往身上揣了一把剪刀。趙文恭要上她的床,她便以剪刀對準他,逼著他去外間睡地鋪。

這樣過了五個晚上,方子衿暗自鬆了一口氣。趙文恭每次回來,最多也就七天六夜,自己再熬過一個晚上,這一次苦役便逃過了。豈知她得意過早了些,白天趁著她上班的時候,趙文恭在家裡做下了手腳,將房間門閂的螺絲鬆了。方子衿哪裡料到會有這樣的事?下班時,心情還特別好,以為自己終於是逃過此劫了。晚上閂門的時候,雖然覺得手感和平常略有不同,卻沒有仔細檢查。半夜時分,趙文恭從外面一推,門閂就連螺絲一起鬆開了。進入房間之後的趙文恭,用早就準備好的繩子,將她的手腳捆了起來,待她驚醒,已經無法反抗了。

好在第二天回到家時,發現趙文恭的東西不在了,和他的人一樣,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了。方子衿這才暗自鬆了一口氣。吃過晚飯,她去了吳麗敏的家。吳麗敏的預產期已經過了幾天,還沒有動靜,她不放心,要去看看。吳麗敏卻像沒事的人般,說我有你這個婦產科專家朋友,還怕什麼?方子衿說,我勸你別大意,明天還是住進醫院去。吳麗敏說,我每天都在醫院裡,還沒有呆夠?我不去。第四天,吳麗敏上班的時候發作了,別的醫生她都不要,點名要方子衿為自己接生。第二胎又是一個男孩,取名叫喻學忠。

於是,方子衿白天上班,晚上就過去陪吳麗敏,待把她和孩子從醫院接回家,在她家裡歡鬧了一場,踏著夜色,返回自己家的路上,方子衿突然想到,自己這個月的月事沒來。她心裡驚了一下,暗想,真的有個孩子要來了嗎?

在那個說不清楚到底是秋天還是冬天的刮著北風的日子裡,方子衿站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充滿了惆悵。她撫摸著自己那仿如少女般的小腹對未來的孩子說,寶貝,你來得真不是時候呀。對於一個新生命的到來,方子衿沒有絲毫精神準備,當她意識到胎兒已經存在於她的生命之中時,驚喜之餘,更多的是感到苦澀。

醫學院教師的宿舍分幾個區,方子衿住的是南區,六幢平房分成三排,她住的是南區五號樓,在最後一排。胡之彥也住在南區,二號樓。每次上下班,方子衿不得不經過一號樓和二號樓之間的空道。因為住在同一個區,彼此見面就免不了。

余珊瑤原本住在北區,那裡是別墅洋樓,自從和周昕若的事鬧出來被批鬥之後,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系主任當不成了,那幢別墅也被收回,學校在南區三號樓給她安排了一套房子。批鬥會結束之後,並沒有給她定性,似乎就那麼掛著了。可有些事,掛著比定性更糟糕,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在別人眼裡,始終是一個有問題的人。學院裡的人,見了她遠遠地躲開,女人和她接觸,人家會以異樣的眼光看自己,以為和她一樣,是個人盡可夫的角色。男人哪怕是看她一眼,立即會引起妻子一場大鬧。余珊瑤的麻煩還不僅如此,剛開始,還允許她教課,畢竟在婦科方面,她是權威。後來,課不讓她教了,讓她去醫院婦科當醫生。可她這事鬧得很大,不僅學院的人知道,周圍的居民也都知道她是個有問題的人,婦女們不敢找她看病,擔心她將什麼病菌弄進自己的身體裡。醫院領導無奈,將她退回了學院,學院只好將她安排在學生二食堂當炊事員。

方子衿和余珊瑤,是南區的兩道風景。余珊瑤是公認的「離了男人就沒法活」的女人,這道風景對整個區的殺傷力有多大,不是一般人能夠評估的。由於生活太差,工作壓力又大,南區所有人似乎都在一天天變老,余珊瑤還是那麼水靈白嫩,生命似乎停留在最艷麗最燦爛的時候。住在南區的丈夫們,如果往余珊瑤門前走上一遭,回家就可能被老婆揪耳輪子。方子衿更是招人惹人,雖然結婚了,可老公一年難得回幾次,常年都是獨居。如果說余珊瑤是一朵芙蓉,方子衿就是一朵艷麗的牡丹,那光彩,老遠就能眩得人頭發麻眼發暈。南區的妻子們,防她也同樣像防賊一樣。

方子衿知道自己不受女人歡迎,平常也不大理其他人,進出總是低著頭。低著頭並不等於她什麼都沒看見,至少她常常都能見到胡之彥那充滿色慾的目光和李淑芬那充滿仇恨的目光。

李淑芬畢業後沒有再從事醫療工作,轉行幹起了行政,當了學院團委的副書記。生了第二個女兒後,她的體形更是橫向發展,以重量論,她一個頂兩個方子衿還有多的。以前瘦瘦的身影是完全見不到了,就連胸前的奶子,也變成碩大無比,且明顯下垂。到了夏天,衣衫單薄,胸前鼓起的部位,向兩邊歪斜,擠向手膀一側。偏偏她沒有戴乳罩的習慣,又是風風火火的性格,幹什麼都求快。身體的胖和性子的快形成了對抗,走路的時候,她邁著細碎的小步,胸前的一對奶子,就隨著她雙腿的彈動左左右右地搖擺。這成了南區兩景之外的第三景。一些促狹的學生在背後給她取了一個綽號,叫她袋鼠媽媽。

論工作,李淑芬的積極性高,組織能力也強,自她進入團委後,整個學院團的工作,迅速成為全市的典型,她本人也成為團市委樹立的模範青年工作者。她最熱心的一件事,是指揮學生辦黑板報和刷標語。學校正門進來後有一條長廊,兩邊建著宣傳欄,一共有三四十塊黑板,這些黑板都分給了學校的一些相關部門,團委和學生會最多,分別有四塊。李淑芬上任後,嫌這點宣傳陣地遠遠不夠,向學校申請了一筆經費,又拿出團費中可以支配的部分,再分別向團市委、團省委以及高教局團委申請,弄了不少的錢,在學生宿舍以及教工宿舍的側面,建起了無數塊黑板,還在每一幢房子的前面刷上了永久性宣傳標語。她的這一壯舉受到了各級團組織的高度評價,被列為典型,組織各團委前來參觀學習。

南區的六幢房子,分別有六塊黑板,每個月,這些黑板都要換內容。李淑芬雖然不必親自拿粉筆辦黑板報,可她對南區的這幾塊黑板非常重視,不僅每次換內容的時候,她要全程跟蹤,如果黑板報上的內容被誰擦了或者是被雨淋了,她還要親手重新補上。方子衿在院子裡來來往往,難免會和她碰上。每次見了方子衿,李淑芬都會熱情地和她說上一會兒話。顛來倒去,無非是你們家老趙啥時候回來?革命工作要搞,家也有顧嘛。啥時候,我給他們地質局局長提個意見。你結婚有些日子了吧,咋還沒動靜?有病要早看呀。方子衿總覺得,她的微笑背後,有著非常險惡的目的,無非是向自己示威,讓方子衿明白她們之間地位的千差萬別。

這天,方子衿上完課後去系裡拿了郵件。郵件照舊是兩封,一封是陸秋生的,一封是白長山的。陸秋生說,他的工作有些調整,除了負責業務之外,還兼了一些行政方面的工作。他沒有明說,方子衿也已經讀明白了,他當了第一副局長。與陸秋生相反,白長山轉業了,由於他的妻子是商業系統職工,他被安置在商業局汽車隊當隊長。他是解放幹部,又是朝鮮戰場上的英雄,還當過司令員的秘書,轉業安置時,司令員打過招呼,地方軍轉辦提供了幾個單位讓他選擇,他毫不猶豫選擇了商業局汽車隊。他不想離開汽車,只要手中掌握著方向盤,他就有機會駕車從白河前往中衢。他說,這一輩子,他只剩下最後一個期望了,就是想見她一面,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就離開,他也心滿意足,終生無憾。

西北風一個勁地刮著,枯黃的葉子在枯草尖上飄動。方子衿踽踽前行,眼中看到的,到處是枯黃。終生無憾?人生能無憾嗎?遺憾實在太多了。不僅僅是人生,就是眼前的這些樹葉,由翠綠到枯黃到飄零,能沒有遺憾嗎?昨天她去做了尿檢,自己果然是懷孕了。她想,這個孩子如果是白長山的該有多好。即將迎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是天大的喜事,可她的心中,充滿的卻是缺憾。

胡思亂想著走進院裡,迎面見到了李淑芬。李淑芬也看到了她,剛剛還揮著手指揮學生辦黑板報,見到她後就像一輛重型坦克般邁著細密的步子向她走過來,老遠和她打招呼,子衿,這麼快下課了?還是你們當老師好呀,不用坐班。早知這樣,當初我也申請留下來當老師好了。方子衿很想反駁她一句:真的嗎?為了進團委,你們兩口子沒把文大姐家門檻踏平,這事在全院有幾個人不知?李淑芬見她沒應答,又說,你知道不?院裡要評職稱了,聽說我們這一屆,只要在教學一線的,都可以評講師。你好了,這麼年輕評上講師了,再過幾年就是副教授。

方子衿有點可憐她。自己的老公馬上要進監獄了還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盲目樂觀呢。再過幾天,這事兒鬧出來的時候,看你有什麼臉在人前現。她和李淑芬應付了幾句,回了自己的家。從家裡拿了兩盒糕點,一斤白糖,她又出門,準備去看自己的師傅。項欽羊畢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身體機能不行了,到了冬天,咳得厲害。她明顯感覺到,師傅的身體每況愈下,因此,只要有時間,她盡可能去陪他。考慮到走兩棟房子中間的通道會再次遇到李淑芬,方子衿決定繞一下。

她出門後向左,斜穿到前排三棟最左邊一間,準備從東側面繞過去。東面沒有路,旁邊只有一排滴水簷,滴水簷以外是大堆浮土,也不知多少年了,沒人清理,浮土上長了許多的野草野樹。平常這裡沒人來,成了雞呀豬呀的歡樂公園,因為到處都是雞糞豬糞狗糞甚至有某些人糞,就更少有人來了。方子衿走到三棟時,正到達余珊瑤家後面,她家後門是開的,余珊瑤顯然在家。她不想讓余珊瑤看到,誤以為自己是過門而不入,在沒有到達門前時,她停下來,探出頭往前看了一眼。沒有看到余珊瑤和其他任何人,卻聽到聲音。余珊瑤壓低嗓門卻語氣堅定地說,你這條癩皮狗,給我出去。一個男人壞笑著的聲音說他就是癩皮狗,做夢都想吃了她這條美人魚。

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話,方子衿心驚肉跳,踮起腳尖,輕輕走了過去。走到滴水簷下,她越想越覺得不對。那聲音太熟悉了,尤其是那一句話中帶許多個髒污字眼的習慣,讓她一聽到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果然是一條癩皮狗,馬上就要進監獄了,他還想害人?不行,一定要幫一幫余老師。她從滴水簷下退了回來,故意大聲地喊,余師傅,在家嗎?余師傅?她在外面停了一下,聽裡面的動靜。裡面有某種很輕微的聲音傳出來,方子衿想像,一定是胡之彥摀住了余珊瑤的嘴,余珊瑤在掙扎。方子衿抬腿向門口走去,口中說,余師傅,我想借你家傘用一下。話音剛落,已經穿過臥室和廚房間的門,站在了裡面。

裡面,胡之彥正慌忙從床上站起來,匆忙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以一種仇恨的目光瞪著方子衿,以訓斥犯人的語言質問她:借傘?刁毛,大晴天,你他亮的借啥傘?方子衿知道不必怕他了,他只不過是秋後的螞蚱,能蹦躂的日子沒幾天了,便帶著一種揶揄的口吻說,喲,胡大科長也在呀。胡科長難道沒聽說過晴帶雨傘飽帶乾糧的老話?胡之彥還想以權壓她,指了指自己的腳下,說,你他亮的知道這裡是結巴啥地方?方子衿立即搶過他的話頭說,你說是麼地方?不會是男廁所吧。喲,胡大科長,今天怎麼那麼大的火氣?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見到淑芬,她正到處找你呢。大概不知道你在余師傅這裡吧。

胡之彥立即顯得驚慌,瞬間又鎮定下來,轉身面向躺在床上的余珊瑤,裝腔作勢說了一番話,什麼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要經常向組織寫思想匯報之類,然後惡狠狠地瞪了方子衿一眼,轉身離去。

方子衿救了余珊瑤,使命完成了,她認為自己應該走了。可是,面前畢竟是自己的恩師,似乎正病在床上,於情於理,她都應該說幾句什麼。可是,如今她們已經隔在了兩個世界,自己和她說話,需要冒極大的政治風險。余珊瑤也覺得應該對方子衿說點什麼。可說什麼呢?她們一起的那些經歷,彷彿就在昨天,卻又恍如隔世。

兩人相對無言,過了有幾分鐘之久,誰也沒有說話。方子衿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連告別的話都沒有說一聲,默默地退了出來。

趕到項欽羊的家,容管家替她開門。她第一次到項府的時候,這裡還有很多下人。後來的形勢不允許他再請下人了,老爺子只好將所有人都辭了。只有容管家,年紀大了,又無兒無女,政府同意他留下來。

方子衿向容管家打聽了一下師傅的情況,然後上樓去見師傅。

書房裡生著兩盆火,門窗都關得緊緊的,室內的溫度比外面高得多。項欽羊坐在書桌前,不再作畫,而且在奮筆疾書。方子衿知道,他在寫書,想將自己一生行醫的經驗記錄下來,留給後世。解放初期,他當過一段時間的逍遙派,無論誰上門來請,都不肯出山,也不看病,只是在家裡寫字畫畫。後來經歷了土地改革、公私合營,全國上下,一片欣欣向榮景象,尤其是抗美援朝和1954年大水,新的中國政府面臨兩次極其嚴峻的考驗,並且在這兩大考驗面前向世人顯示了力量。項欽羊被征服了,開始衷心擁護這個新政府,不再需要別人勸他,主動拿起了筆。他不止一次對方子衿說,他已經是九十多歲的人了,閻王隨時都會來招他,所以,他要搶時間。

方子衿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爺爺。項欽羊抬頭看了她一眼,讓她自己搬椅子過來坐。她聽話地搬了一張椅子,挨在他的身邊,坐下來。她每次來,只做一件事,幫他整理已經寫好的手稿,將一些筆誤的地方訂正過來,個別文字不通暢的地方,在旁邊做出記號。她坐在項欽羊身邊,一面整理手稿,一面和他緊一句慢一句地閒聊。

項欽羊說,你們學校裡有麼新鮮事?說給我聽聽。有什麼新鮮事?醫院裡婦科的老醫生說,這幾年,生孩子的特別多,而且生雙胞胎的特別多。解放以前,婦產科一天難得接待一個產婦,可現在呢,每天都有三四個產婦,產科病房總是滿員的。項欽羊說,解放前,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命都保不住,誰還敢生孩子?方子衿說,聽病房裡來自農村的婦女說,剛土改那幾年,大家的幹勁特別足,家裡的糧食也打得多,吃不完。合作化了,糧食也打了不少,一些荒地都開出來了,可是,公社幹部和大隊幹部浪費太多,大白米飯,半碗半碗倒了餵豬,莊稼收割不及,爛在地裡也沒人管。有些幹部,把集體的東西往家裡偷,當幹部經常有大魚大肉,比社員的日子好很多。項欽羊說,這事應該向上反映一下。方子衿說,不僅僅是農村呀,城市也一樣。這幾天不是搞「反貪污反浪費」運動嗎?毛主席還題詞說「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可到了下面,都只是做一點表面文章。就是在醫學院以及附屬醫院,這種情況也是非常嚴重的。食堂的員工,把大塊大塊的肉塞在內褲裡偷出去,醫院裡有人連藥也往家裡偷。項欽羊倒是寬容,他說,這可能是因為國家剛剛建立,政府的政令在上傳下達上,還存在一些問題。

項欽羊雖然不肯出來擔任職務,政府仍然將他視為國寶,他的供應屬於高幹標準。容管家以前一直只是當管家,現在兼起了廚房的活,飯菜做得沒什麼口味,花色還是很多。除了憑票可以買到的肉蛋之類,還有市場上難得一見的鮮牛奶、牛羊肉、黑木耳、黃花。當然,這些東西,也不是天天都有。項欽羊知道方子衿星期二上午只有兩節課,她會上完課後趕到項宅,所以特意讓容管家準備的。方子衿沒有娘家,項欽羊是真的當起了她的爺爺,心裡惦著她喲。

吃飯的時候,容管家在那裡發牢騷,說國營市場的那些人真是的,像是人家欠了她似的,拿出來的肉,沒一塊是好的,全都是大肥膘子,瘦肉都不知哪去了。拿出來的魚,沒一條新鮮的,老遠就能聞到臭味。你還不能抱怨一句,否則肯定遭一頓臭罵。真搞不懂如今這社會,怎麼就變成粗俗不堪,一點文明都不講了。

坐上最晚一班車,又走了一段路,回到南區時,十一點已經過了。黑地裡,南區前面停著好幾輛車,似乎有什麼人在悄悄地走動著,一點聲音都沒有。方子衿走過去,立即有兩個人走上前來,攔住她,說自己是市公安局的,正在執行任務,請她配合一下。方子衿暗想,市公安局的?這麼說,那個惡棍的日子到了?她問需要怎樣配合,對方說很簡單,去車上待著就行,什麼都不用做。方子衿只好按他們的要求,上了其中的一部車。

車上坐著一名公安。方子衿問他是什麼行動,他猶豫了一下,說抓一個流氓犯。她問是不是胡之彥,公安非常奇怪,問她怎麼知道的。方子衿說,調查的時候,她配合過。那公安立即說,哦,原來是方老師,天太黑了,我沒看出來。這位恰好是那天參與審訊的公安,大家算是熟人了,方子衿問起案情,他也不十分保密。他說,就他們目前查實的來看,胡之彥姦污了五名女學生和一名女教師,導致其中一人懷孕。他所用的方法其實很簡單,正因為簡單,才令人髮指。他是學院的人保科長,手中握有權力。有一個女學生是鄖陽過來的,想留在寧昌。他向人家許願,並且要求人家報答,把人家的身子佔了。還有一個女學生,班上開批判大會,選她出來領呼口號,她怕出錯,一個人躲在宿舍裡反覆練習。主要的口號是兩句:打倒蔣介石,毛主席萬歲。她念著念著,念混了,變成了蔣介石萬歲。恰好有一個同學聽到了,向人保科報告。胡之彥給了她兩條路,要麼打成反革命,要麼跟他。那名女教師是因為思想匯報上寫錯了一個字,將共產黨寫成了共和黨。按說,思想匯報材料都匯總到政工科,不知怎麼落到了他的手上,他一次又一次找那個女教師談話,那個女教師當場嚇昏了。他趁機把人家給強姦了。

這些事太令人髮指,方子衿感到一種透心的寒意。與那些人相比,自己倒算是幸運的了。

正說話間,前面有一群人鬧鬧哄哄走過來,被幾個人扭在前面的那個人大聲地喊叫著,說你們他亮的幹啥?老子結巴要告你們,你們他亮的這是政治迫害。

在他們的後面,李淑芬緊緊地跟著,大聲質問公安,她老公到底犯了啥罪。再後面是胡之彥的母親,她跪在地上,抱著一名公安的腿,大聲地哭求。胡之彥被推進汽車的最後一刻還在掙扎,他大聲地吩咐李淑芬去找文大姐,他說文大姐一定不會不管他的。

公安的任務完成了,讓方子衿下車。方子衿沒料到會是這樣一種尷尬局面,跨下車甚至沒來得及走開,被李淑芬看到了。李淑芬以為丈夫被抓是因為方子衿,所有的怒氣,一齊向她發洩出來。那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她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李淑芬已經撲了上來。此時的李淑芬像一頭憤怒的母獅,足有兩百斤重的身體壓過來,一下就將她撞翻在地。方子衿一下子蒙了,對於李淑芬的攻擊沒來得及反應。李淑芬則手和嘴並用,雙手在她身上亂抓亂打,嘴張得大大的,在她身上亂咬。

旁邊的公安沒意識到會出這種狀態,他們上前將兩人扯開時,方子衿身上已經有了好幾處傷痕。

節外生枝,公安不得不將她送到醫院處理傷口,值班的恰好是吳麗敏。

吳麗敏原是可以轉行政的,可她不幹,留在學院當助教,這學期恰好沒課,就在醫院上班。見方子衿衣衫不整滿臉是血被公安送來,大吃一驚。她一面給方子衿處理傷口,一面問她到底怎麼回事。方子衿的嘴緊緊地抿著,一句話不說。吳麗敏問公安,公安將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吳麗敏拍案而起,她說,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就這樣算了。她李淑芬以為自己是誰?以前還是南下幹部,是戰鬥英雄的老婆,現在呢?是一個流氓犯的老婆。

方子衿何嘗不想揚眉吐氣地做人?可是她行嗎?自己的家庭成分雖然最終確定是自由職業者,畢竟還有一個兼地主的尾巴,和別人就是不一樣。入黨入團沒她的份,評先進沒她的份,不停地寫思想匯報卻少不了她。她沒有努力過?當初,胡之彥那樣對她,她不是抗爭過嗎?不是找過組織嗎?結果怎樣?別說是她了,余珊瑤老師,當初奪過槍對著那群土匪的時候,是何等的臨危不懼、氣吞山河,後來呢?她被抓上台去掛著破鞋批鬥,被從系主任的位置上擼下來,甚至連醫生都不讓當了,趕到學生食堂去洗菜做飯,她不也忍了?她病倒在床上,胡之彥竟然跑去試圖強姦她,她不也忍了?在這個社會,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她和吳麗敏,永遠不可能有同等說話的權利。

「算了。」她說,「只是一點皮外傷,忍一忍吧。」

吳麗敏大叫起來:「忍,你要忍到麼時候?你懦弱,人家就敢騎在你的頭上,你曉得不?」

方子衿想流淚,可她確實已經無淚可流了。她說:「我能過安生日子,把孩子平安地生下來,就已經非常滿足了。」

吳麗敏不滿足,無論如何,她都要替自己的好友出這個頭。她自己是接治醫生,不管方子衿是否同意,給她開了一個星期病假。第二天一早,她拿著假條找到系裡替方子衿請假,同時將昨晚發生的事向系領導作了匯報。接著,她找到公安局領導,希望他們提供一個事件說明。楊維華和陸秋生有私交,方子衿又是因他們之故招禍,也希望為方子衿做點什麼,所以很爽快提供了證明材料。拿到這份材料後,吳麗敏返回學院政工科,將材料交了上去。她對政工科長說,這件事你們看著辦吧,如果辦得我不滿意,我就找省裡去。

第三天上午,方子衿正在家裡看項欽羊的手稿,有人在外面敲門。她披了件外套,過去將門打開,見門外站著的是系總支劉書記。她一下子有些著慌,怎麼都沒意識到劉書記會上門來看自己,手裡還提著一盒點心。劉書記是一名抗戰幹部,打過不少惡仗險仗,身上留下了許多傷疤。醫學院建校之初,沒有成立黨委,只有一些黨小組,幾年後才成立黨支部,前年正式建立黨委,各個系建立黨總支。許多黨政幹部就是此時進入學校的,劉書記也是如此。他是一個非常耿直正派的人,只是僅有在部隊識字班裡的文化底子,工作方法比較簡單粗暴。在他的眼裡,美女似乎和美女蛇是畫等號的,私下裡,他幾乎不和系裡的女同事說話,工作上的接觸,一定保持著相當的安全距離。

劉書記說,聽說她病了,所以代表系總支上門看一看,同時瞭解一下前天晚上的情況。方子衿熱情地請劉書記進來,搬過一把椅子讓他坐。劉書記極其小心地坐下來,告訴她說,學院對李淑芬打她一事非常重視,已經正式通知李淑芬停職檢查。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換動屁股,每次僅僅只是用屁股的一邊坐在椅子上,身子歪斜著。每一次改變姿勢,他都會皺一皺眉頭。方子衿敏感地發現了這一點,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劉書記見問,頓時顯得十分尷尬,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方子衿說:「你不必顧慮,我是醫生。」

劉書記長歎了一口氣,說:「這毛病真是害死我了。」

原來,在部隊的時候,條件異常艱苦,常常是飽一餐餓一頓,更多的時候,搞不到糧食,撈到能填肚子的,就往口裡塞。這些東西吃下去後拉不出來,不得不用手往外掏,手掏不出來的時候,就叫別人幫忙,拿一根竹籤,一點一點往外撥。很早以前,他就落下了脫肛的毛病,前些年總在打仗,根本沒有機會治療。後來和平了,生活好了些,像是沒事了。偶爾復發,弄點藥搽一下,幾天就好了。沒料到這次發得特別厲害,看了好幾家醫院,中藥西藥口服藥外用藥,全都試過了,沒有效果。

方子衿對李淑芬的處理意見沒有絲毫興趣。她知道,自己摻和到這樣的事裡去不會有什麼好處,相反,劉書記提到自己的病,她倒是興趣大增。這是一個極其特殊的病例,不是非常時期經歷非常生活,恐怕難以見到。她迅速在腦子裡進行了一番掃瞄,將所學的西醫理論、中醫理論以及針灸學方面關於這種病的治療方法,全都梳理了一遍,腦中頓時映現出各種不同的治療方案。她詳細地問起劉書記的治療情況,尤其是中醫以及針灸方面,她問得尤其詳細,甚至是偏方也不放過。

這疾病折磨著劉書記,令他痛苦不堪。方子衿既然有心問起,他自然是有問必有所答,絲毫都沒有保留。方子衿說,她記得從一本中醫書中看到過一種偏方,如果他願意,她可以同時用偏方、中藥以及針灸制訂一個綜合治療方案。劉書記說,許多的方法都試了,許多的錢也都花了,不在乎再多試一次。同時,他又問方子衿,她所說的偏方是什麼,有沒有副作用。方子衿說,具體藥方,她記得不十分全,還需要去查資料。不過,她覺得用藥方面並沒有非常特別的,唯一的特別之處,是用狗肉作為藥引。劉書記聽說用黑狗肉做藥引,立即說這可有點麻煩,他從小不吃狗肉。

《愛情萬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