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要離婚,我要和趙文恭離婚

1957年的紅五月眼看就要過去時,一場颶風席捲了神州大地。

大鳴大放開始僅僅幾天時間,醫學院已經熱火朝天。吳麗敏跑到南區來找方子衿,拉著她去看大字報。方子衿不喜歡湊熱鬧,對她說,要看大字報還不容易?我們南區好多呀。她說的是實話,李淑芬離開團委之後,那些黑板報辦得沒那麼勤了。此刻,所有的黑板,全都被白紙黑字覆蓋。別說是南區,整個校園整個寧昌市乃至全國,都是黑白的世界、大字報的海洋。吳麗敏見方子衿不夠熱情,說,子衿,你這樣不行的。大鳴大放是全國性的政治運動,毛主席都號召幫助我們黨整風。這是全國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你不能老把自己置於政治之外呀。方子衿將雙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在自己又圓又尖的肚皮上摸了一圈,說你看我,挺著個大肚子,像只大笨豬,難看死了。吳麗敏說,挺著大肚子怕什麼?我和你一樣呀。雖然肚子還沒起來。方子衿驚訝地看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吳麗敏不管她是否熱情積極,拉著她向外走。雖然說教工宿舍以及學生宿舍區的黑板欄上都貼滿了大字報,可這些地方,人流畢竟有限,大字報最集中的地方,還是進校門後的那條長一百五十米的宣傳長廊。長廊兩邊的黑板,全都被貼上了大白紙,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黑字,有的大字報長達十幾頁。

宣傳欄後面,有兩排高大的樟樹,進入夏天以後,樹上每天就歇著很多知了和麻雀,天一亮就開始大叫不止。兩條長廊雖然夠長,也無法完全容納所有的大字報,這些大樹就成了替代品,粗大的樹幹上貼滿了大字報,遠遠望去,大樹像是穿上了白底黑花的裙子。方子衿和吳麗敏站在那裡看大字報,學校的許多老師也和她們一樣,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看一邊議論,就像樹上的知了一般,聒噪不已。

吳麗敏說,我們也寫一張吧。方子衿看著她,不太明白她想說什麼。吳麗敏說,喻愛軍的嫂子娘家那個公社,公社幹部瞎指揮,結果鬧得去年歉收。農民沒飯吃,幹部把種子分做口糧,今年沒種子往地裡種,只種了一半。吳麗敏興奮地說,我們就寫這個,兩個人簽名。方子衿正在看余珊瑤的大字報,沒有答理她。

余珊瑤的大字報寫得很長,事情羅列很多。比如胡之彥的問題,她說,胡之彥的問題,早就已經有了端倪,因為學院有個退伍軍人幫,結果,胡之彥不僅沒有受到處理,反而職權越來越大,最終結果,某些領導是應該負責的。她也談到了學校內肆意踐踏人權的問題。這個問題,她如果拿出自己的例子,是最有說服力的。可她舉的例子是在學校隨處可見的,並沒有談自己。他們懷疑一個女學生偷東西,將女學生帶到人保科,脫光了她的衣服搜身。甚至借口女學生將東西藏在自己的身體裡,硬是扒開看。女學生受辱後自殺。另一次類似事件更離譜,將十五個女學生集中在一起脫光了衣服搜身。第三大問題是外行領導內行,現在學校的大部分領導都是外行,許多人連最起碼的醫學知識都沒有,卻擔任醫學院的重要領導工作,而且還指手畫腳,鬧出許多笑話。有一次軍事訓練,一名女學生生理期,血量過大。領導當著所有男女生的面說:日你姐,流點血算個鳥?老子打鬼子的時候,腸子被小鬼子的炸彈炸出來了。日你姐,那個血流的。老師給學生上課,講接生。某領導說,不就是生犢子嗎?俺那旮旯母牛生犢子,比拉屎還容易嘛。

方子衿看這些,確實覺得解氣。同時她又為自己這位倒霉的老師暗捏了一把汗。她這大字報有指斥共產黨之嫌。共產黨的幹部,都是一些像周昕若、陸秋生那樣的忠誠信徒,他們不能容忍別人指責共產主義和共產黨。可是,像周昕若和陸秋生那樣有文憑有水平的領導幹部,在任何地方都受到打擊受到排擠,真要搞政治鬥爭,這些有高等學歷的人,反倒不是那些泥腳肚子的對手,一個個被打落下馬。

吳麗敏還在說共同寫大字報的事,見方子衿半天沒應聲,輕輕推了推她。事後方子衿說,完全是女兒救了她。就是吳麗敏推她的時候,方夢白重重地踹了她幾腳,她因此疼得叫起來。吳麗敏已經生了兩胎,第三胎剛剛懷上,她有經驗。見方子衿臉色變了,便說怕是要生了。走,快去醫院。方子衿說,這孩子,怕是要提前來了。

那天知了叫得特別歡,天氣也特別熱。最熱的還是鳴放。吳麗敏和方子衿小心又而快速向醫院走,每隔一段距離,就可以看到圍著一大圈人,有一些男女學生或者老師,在那裡慷慨激昂地演講,後來看《列寧在1918》,列寧就是那樣演講的。有的男學生乾脆將上衣脫了,纏在頭上,既可以擋太陽,又顯得與眾不同。整個校園,除了鳴放,再沒別的事了。所有的老師和學生,從宿舍裡從教室裡從書齋裡走出來。吳麗敏對方子衿說,又一場革命到來了,真令人激動。孩子出生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鳴放。這個名字好,比我們家的學東學忠好。

幾年前,附屬醫院從上海搬過來了,從醫學院的側門出來,經過吳麗敏家的門口,向右一拐就是醫院大門。趕到附院婦產科,找不到醫生。醫生跑去鳴放了,只有幾個護士值班。醫學院的教授講師都在這裡兼診,也算是醫院的職工,方子衿在醫學院主講的是婦科,來醫院兼診,自然也是婦科,和所有的醫生護士都非常熟。知道她快生了,有一名護士焦急地說,方姐,醫生不在,你挺一下,我去給你找。說著轉身要跑開,方子衿叫住了她,對她和另一名護士說:不必去找了,接生的程序,你們也都熟悉的,你們做準備,我指導你們就行了。

兩名護士和吳麗敏一起護著方子衿走進產房。吳麗敏也是醫生,卻不是婦科醫生。可今天太特別了,她放心不下,抓了一件白大褂,跟著兩名護士一起做接生準備。方子衿自己躺在產床上,將雙腳套進腳蹲裡,吳麗敏幫她把褲子脫下來。一名護士往自己手上套手套,忙中偷閒往她雙腿間望了一眼,說,方姐,已經開了三指。吳麗敏驚奇地說,這麼快就開三指了?我生兩胎,從動紅到開三指,都大半天啊。方子衿可沒時間理她的問題,她強忍著陣痛,伸出雙手,在自己的小腹上撫摸著,她需要知道胎位是不是完全正了。

兩名護士還在準備產鉗產剪等工具,吳麗敏叫起來,護士,護士,快過來,孩子的頭已經出來了。護士聽說後連忙跑過來,伸出手去托孩子的頭。

遇到順產,一般都是由醫生用雙手托住孩子的頭,再由護士輕輕擠壓孕婦的腹部,醫生指揮產婦用力。這次不同,是由產婦指揮兩名護士替自己接生。方子衿早已經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婦科醫生,躺在產床上,她用手摸了一遍自己的腹部,心中已經有數。因為是七個月早產,孩子的體積不會太大,而且胎位很正,加上她一直保持適當的運動,生產應該會很順。聽吳麗敏說孩子的頭已經出來,她就更加堅信了這一點。

兩名護士在她的指揮下操作,她強忍著疼痛,氣沉丹田,將身上所有的力量向下彙集。她突然覺得肚子裡有一大團東西往下一滑,溜出了她的體外。那一瞬間,她就像一個長時間負重的人卸下了沉重的負擔似的,渾身無比的輕鬆。

比方子衿更興奮的是吳麗敏。護士剛說,方姐,恭喜你,好漂亮的一個女孩。吳麗敏就叫,子衿,你生孩子怎個這麼容易?比我拉一泡屎都容易。一身是血的小丫頭既不理吳麗敏的大驚小怪,也不理母親期待的目光。她似乎已經感受到了窗外的陽光燦爛。那陽光燦爛得有些過頭,著了火一般,熱得火蒸水煮似的。她不耐煩了,大聲地哭叫著:熱呵熱呵熱呵。護士將她身上的血污洗淨,放在秤上稱了一下,說,四斤六兩。吳麗敏對方子衿說過,如果她生了兒子,結拜為兄弟,如果生了女兒,就給她當兒媳婦。現在看到這個漂亮的女孩兒,她簡直比方子衿還興奮,一會兒要小傢伙叫她二媽,一會兒又說不如乾脆叫媽好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說,鳴放,叫二媽呀。學東和學忠有了你這個小妹妹,一定樂壞了。

護士說,方姐,她爸爸如果知道生了這麼漂亮一個女兒,還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的。

吳麗敏突然驚醒過來,說,看我,光顧著樂了。你一定餓壞了,我去給你煮雞蛋來,順便讓愛軍去給文恭打個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離開醫院後,吳麗敏一刻沒停,跑回自己的家,拿了所有的蛋票。她去市場買雞蛋,喻愛軍去給趙文恭打電話。

喻愛軍以為趙文恭還在野外,打電話到地質局,希望他們想辦法通知。沒想到,傳達室的師傅說,趙工正在局裡鳴放呢,你等一下,我去喊他。老師傅走到一群人面前,問其中一個人,見到趙文恭趙工嗎?那個人伸手指著正在演講的年輕人說,那不是?老師傅認真一看,原來趙工理了發,刮了鬍子,整個人精神了一截也年輕了一截,認不出來了。他擠過去,說趙工趙工,喜事呀。趙文恭說,別你打岔,沒見我在鳴放嗎?老師傅說,你還是別鳴放了,你老婆已經給你鳴放了。下面的人一陣哄笑。趙文恭認為他是在羞辱自己,猛地瞪了一眼。老師傅說,你瞪我搞麼事?你老婆生了,讓你快去醫院呢。趙文恭沒好氣地說,生了就生了,女人生孩子屁大個事。鳴放是政治大事。你對她說,我有空再回去。

第三天,《人民日報》發表一篇社論,政治風向突然改變了,反右鬥爭正式開始。

方子衿躺在醫院的床上,看著窗外那些在暴曬中動都不動的樹葉。樹葉張成一隻又一隻小手,不知向這個世界索要著什麼。護士給她安排了采光好靠窗的床位,原是有照顧的意思,沒料到,這個床位離窗太近了,將窗外的世界收了進來。就在她的窗下,圍著一群人,大多數人穿著白大褂。他們圍在一起,聽一個人在那裡滿口粗話地演講。他演講的中心意思是堅決反擊資產階級右派的猖狂進攻,誓死捍衛中國共產黨的英明領導。與他的演講遙相呼應的,是窗外此起彼伏的廣播喇叭聲,在一遍又一遍地播送人民日報社論。

外面是朗朗乾坤,方子衿卻感覺著烏雲密佈。她首先想到的是余珊瑤老師,在這場暴風雨中,她將會淋成什麼樣子?又暗自慶幸,如果不是突然發作,她說不准真的和吳麗敏聯名寫大字報了。吳麗敏是黨員是領導,她或許能夠逃過一劫,自己呢?

她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的時候,吳麗敏來了。吳麗敏顯得神色有些慌張,坐在她的床前,小聲對她說:「余被批鬥了。」

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方子衿只是看了她一眼,沒有言語。

她將身子向前移了移,盡可能靠近方子衿,說:「那些人真不像話,把她的上衣也脫了。」

方子衿猛地驚了一下,立即想到了死去的母親。

吳麗敏進一步說,那些人質問余珊瑤,說你不是要資產階級人性嗎?我們要用無產階級的人性,徹底把你的資產階級人性粉碎。又說要看看資產階級人性到底是什麼貨色。那些人把她押上台,脫下她的襯衣之後,見她胸前還戴著紅色的套子,恰好套在雙乳上。那時候,女人戴乳罩不普遍,一來似乎沒有那樣的習慣,二來,大家的收入極其有限,乳罩似乎是一種奢侈品。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以為她這樣做是故意想讓乳房看上去大一些,是為了勾引腐蝕革命幹部。於是,一場圍繞乳房的革命大批判開始了。

方子衿聽得心驚膽戰,身上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渾身發冷。她想到長期以來糾纏著自己的噩夢,難道這樣的夢,會跟著自己一生一世?

當天晚上,護士抱著女兒讓方子衿餵奶,劉雲娣出現在病房門口,探頭往裡瞅。看到方子衿後,她悄悄地走進來。方子衿看到了她,正要打招呼,她搶在前面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出聲。她走到方子衿身邊,小聲對她說,你出來一下,醫院門口有個人要見你。不要讓別人知道。方子衿愣了一下,想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已經轉身離去。

喂完奶,把孩子交給護士抱進嬰兒室,自己走出病房,來到院門口。劉雲娣等在那裡,見她來了,不理她,轉身向前走。方子衿覺得今天這事非常特別,聯想到正在開展的反右運動,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覺。劉雲娣和她之間保持著十米左右的距離,因為劉雲娣沒有停下來,方子衿不知道她到底要帶自己去哪裡,只好一直跟著。經過一棵大楓樹時,有人叫了她一句。她走到楓樹後,看見劉書記站在背陰處。

「劉書記。」她叫了一聲。

劉書記擺了擺手,說,你別說話,聽我說。我剛剛接到地質局的通知,你愛人趙文恭被關起來了,有可能被定為極右。他們明天要到你家抄家,你好好想一想,家裡有什麼犯忌的東西嗎?

方子衿說,我家裡,除了結婚證,沒有他的任何東西。連戶口本上都沒有他的名字。

劉書記說,那你自己的呢?有什麼犯忌的?

她認真想了想,什麼是犯忌的?她和白長山之間的通信或許是犯忌的。可那些信自己鎖在辦公室裡。以前還會留在家裡一兩封,自從上次和趙文恭鬧過之後,她異常小心謹慎了。家裡有什麼?那麼一個窮家,除了醫學方面的書籍,能有什麼犯忌的?對了,她為孩子的出生做的一些準備。她早就希望生的是女兒,所以,做了很多給女孩穿的衣服。所有衣服上,被子上,她都繡上了孩子未來的名字:夢白。這個犯忌嗎?應該不會吧。人家如果問她,她說,夢白求恩,不成?

只是抄我的家?還抄別的地方嗎?她問。

劉書記說,主要是地質局來人,我們配合,只抄家。如果有什麼犯忌的東西,你可以告訴我,我去的時候,找機會給你拿出來。

方子衿心裡很慌,身子在發抖。她真的擔心家裡會有什麼是犯忌的,最終被順帶查出來給自己造成影響。可以肯定的是,家裡沒有趙文恭的任何東西,甚至連一雙手套一雙襪子都沒有,連牙膏牙刷也沒有。問題的關鍵在於,所謂犯忌,她心中並沒有一個明確概念,那到底是一張紙片還是一件什麼她想都想不到的東西,她完全不清楚。想一想,做人真是沒意思,整天提心吊膽。自己偏偏還把女兒帶到人世來了,到底是對是錯?日子這麼過下去,自己將她帶到人世,豈不害了她?

回到病房,方子衿心裡還是空空的。趙文恭被劃為右派?陸秋生早就提醒過她,希望她勸一勸趙文恭,不要太放肆,不要總把攻擊矛頭指向共產黨的領導。她根本就沒想過告訴他,既知道他不會聽自己的,更因為他們之間那畸形的關係,她根本就沒有興趣和他說上半句話。現在這種結果,也算是在陸秋生的意料之中了。趙文恭被劃成右派,對自己和孩子的未來,到底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不行,他給她帶來的是太慘的記憶,不能再讓他對孩子產生不利的影響了。她的心中,曾無數次冒出過離婚的念頭,現在,離婚的慾望,在她的心中強烈地升起,就像是初春的嫩葉,突破枯老的樹皮,執拗地探出頭來。她在心裡大聲地喊叫著,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要離婚。

第二天,吳麗敏給方子衿送飯來。吳麗敏還在盛飯的時候,方子衿迫不及待地對她說,麗敏,我要離婚。

吳麗敏大吃一驚,停下手裡的活,盯著她看了好幾秒鐘,說道:「你沒發燒吧?」

「我非常清醒。」她說,「我要離婚,我要和趙文恭離婚。」

「開什麼玩笑,過得好好的,女兒也有了,離什麼婚?」吳麗敏說,「你難道不知道離婚有多難嗎?我們學院的朱玉玲,你知道吧?她是典型的封建包辦婚姻,兩個人一點感情基礎都沒有。那男的,還經常打老婆,她沒法忍受,要離婚。結果呢?都鬧了三年了。你現在見了她,會嚇個半死。那還是她嗎?那還是個人嗎?瘦得只剩下一張皮了。」

方子衿堅決地說:「就算只剩一張皮,我也要離。」她從枕頭下拿出一張紙交給吳麗敏,說是昨晚寫的離婚申請報告,希望吳麗敏今天就拿去交給學院。

吳麗敏瞪大了眼睛,說你還鬧真的?我以為你開玩笑。方子衿苦笑了一下說,你看我像開玩笑的人嗎?吳麗敏說,為什麼?白那邊有什麼消息了?方子衿擺了擺頭說與他無關。吳麗敏急了,說你到底唱的哪一曲,把我給搞糊塗了。老趙挺好的一個人呀。方子衿說,你把這給我送去,我以後慢慢跟你說。

一個星期後,吳麗敏夫婦一起來接方子衿出院。喻愛軍抱著方子衿的孩子,愛得不行,用他的短胡楂扎她,又問方子衿,真的叫鳴放?吳麗敏立即說,呸呸呸,你這張臭嘴,鳴麼事放?你不看看政治風向的?方子衿看了看四周貼滿的反右標語,真有點心驚肉跳。這原本是一個玩笑,該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吧。不知是不是這個頭沒開好,一路上,大家雖然還說著話,卻顯得缺情少趣,東一句西一句的。整個學院裡,牆上先刷上白石灰,再在白灰上寫紅字,樹幹上貼著紅紅綠綠的標語,南區自然未能倖免,已經成了標語的海洋。

吳麗敏說,這還算好的。有人把標語貼在余珊瑤的門上了。挨完批鬥回家的余珊瑤,不敢撕那些標語,進不了門,就睡在門口。晚上,她那細皮嫩肉成了蚊子的美餐,第二天臉上全都是紅點點。聽說還有一個被批鬥的,人家把標語貼在他的身上,他不敢脫衣服,怕弄壞了標語。結果,屎尿都拉在褲子裡,臭氣熏天。

這些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吳麗敏笑了半天,見方子衿稜角分明的唇線緊緊地抿著,不笑了。回到家,裡面倒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外人看不出被抄過的跡象。小女孩扯開大嗓門哭起來。吳麗敏從丈夫手裡把她接過去,用手輕輕拍打著孩子,口裡乖女兒乖女兒地叫著。小丫頭哭得越來越凶,並且憋出一泡熱尿,灑在吳麗敏的身上。吳麗敏不僅不惱,反而興奮地大笑。

方子衿已經在床上躺下來,對吳麗敏說:「可能是餓的,給我吧。」

吳麗敏說,不行,她也是我的女兒,也要吃我的奶。說著,她在凳子上坐下來,解開衣襟,摟出奶子塞進嬰兒的嘴裡。她只是吸了一口,不知是覺得乳房比例不對還是乳汁味道不對,立即吐了出來,繼續哇哇地大哭。也難怪,喻愛軍兄弟姐妹五人,其餘四個都在農村,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爺爺。吳麗敏家弟弟妹妹還小,全家十口人生活,只靠父親一個人掙錢。許多人需要他們接濟,那一點點工資哪裡夠?只好拿供應的細糧去市場上換人家的雜糧,奶水的質量,自然不如方子衿了。

「這伢兒,還認奶了。」吳麗敏說著,把她塞進方子衿的懷裡,說:「行了行了,你媽的奶大,是金奶,讓你吃個飽。」

小傢伙靠近母親的懷裡,立即聞到了母親身上那與眾不同的芳香,十分委屈地哭著,將一張小嘴往母親的懷裡猛拱。方子衿看著女兒,並沒有立即解開自己的前襟,而是看著喻愛軍。吳麗敏轉身看自己的老公,見他站在那裡,雙眼發直,緊緊地盯著方子衿的胸前。吳麗敏說:「你麼樣還站在這裡?你也想吃?」喻愛軍聽了,尷尬地紅了臉,往外退去。見喻愛軍出了門,方子衿才掏出奶子。小傢伙迫不及待地含住,拚命地吸起來。

「慢點,又沒人和你搶。你要把我的血吸出來呀。」母親說。

吳麗敏見她吃得歡,在一旁說:「不都是奶嗎?你媽的奶就香些,我的奶就臭些?」

一個月產假的最後一天,劉書記第二次登了她家的門。方子衿將他迎進家裡,熱情地搬過椅子給他坐。他擺了擺手,說不坐了,我說幾句話就走。方子衿說,這麼急幹什麼?來了怎麼都要坐一下呀。劉書記不坐,同她保持著至少兩米的距離。他說他是受組織委託來通知她的。學院黨委收到了地質局的通知,趙文恭被第一批劃為極右分子,目前已經關押,即將送去勞改。至於她的離婚申請,組織上研究過了,鑒於她和趙文恭之間已經上升到敵我矛盾,同意解除他們的婚姻關係。

同意解除婚姻關係?這就算是離婚了?「不需要辦什麼手續嗎?」她問。

劉書記說:「不用,有關方面已經通知他了。這樣就行了。」他來這裡的公事辦完了,連告辭的話都沒說,轉身就向外走。方子衿還有很多話想問他,叫了一句。而他也在同時停下來,似乎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來,對她說:「你有什麼事?」

方子衿說:「你好像還有話,你先說吧。」

劉書記說:「因為反右運動,今年的暑假取消了。系裡在搞反右,我看你就不必去了,在家帶好孩子。」

方子衿不完全明白劉書記是什麼意思,看著他的臉,想從他臉上讀出更多的內容來。他的臉非常平靜,滿面的皺紋縱橫交錯,讓她想到自己下鄉巡迴醫療的時候見過的那一道道山梁。那些山梁實在太厚重了,山巒重疊之中,到底隱藏著什麼,她永遠都無法弄明白,因此也就多一種恐懼。現在是運動的風口浪尖,他叫自己不要去參加,用心何在?善意還是惡意?經歷了胡之彥那些事之後,她覺得男人真是太可怕了,他們腦子裡到底在打些什麼主意,你永遠無法知道。再一想,上次地質局要來抄家的時候,他和女兒跑到醫院去通知自己,在政治上是要冒巨大風險的。這麼說來,他是善意了,可這善意的背後呢?會不會有更深遠的目的?她越來越覺得茫然,不明白人與人之間為什麼會如此之深的猜忌和不信任。

劉書記說:「剛才,你不是有事嗎?」

她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問一下,那天,他們抄到了什麼?」

「哦,你為這個擔心啊。」他說,「你放心好了,他們連一片紙都沒有拿走。不過,我聽說他們在他的宿舍裡找到了他的日記,那裡面有不少反黨言論。」

劉書記走後,方子衿立即進入臥室。臥室的傢俱非常簡單,除了床之外,有一個立櫃,一張三屜桌。她坐在三屜桌前,拉開抽屜,拿出醫學院的稿箋紙,鋪在面前,又伸手到桌前的筆洗裡去抽筆。她的手僅僅伸了一半,停下了,既沒有再往前伸,也沒有停下。那個陶制的筆洗裡,原本插著好幾支筆,其中就有陸秋生送給她的那支派克筆。可現在,那支筆不在了。這一個月,她一直都圍著夢白在轉,根本就沒有寫過字,因此,根本不知道這支筆是何時不見的。仔細想想,除了抄家的那些人,似乎不可能有別人了。

剛才的好心情,被這件事完全破壞了。她坐在桌前發愣,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對陸秋生充滿了愧疚。他對自己一腔癡情,苦苦愛了這麼多年,半點回報都沒有得到。現在,自己離婚了,成了自由之身。如果給他寫一封信,他一定會迅速趕到向自己求婚吧。可是,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他,而是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白長山。自己將他們之間唯一的想念給弄丟了,她因此有了一種對他的褻瀆感。

過了好半天,她回過神來,拿起筆,開始給白長山寫信。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給他寫這封信,可就是想寫,想將自己離婚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他。她幾乎沒有思索,在面前的紙上刷刷刷地寫起來:

哥:

最近的幾封信都收到了。這一個多月來沒有給你回信,是因為發生了太多事。

首先要告訴你的第一件事是,我生了一個女兒,我給她取名夢白。

以前,我從來沒有和你談過我的婚姻,那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所以,我決定向你談一談這件事。

我答應嫁給他的時候,心裡非常茫然,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對了。我甚至在那一瞬間就後悔了。可是,我太驕傲了,太執拗了,也太傷心了。大概潛意識中知道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吧,我只給他十天時間,我想,他也許無法在十天之內辦好一切。可我又是一次錯了,結婚太簡單了,只需要扯一張紙,根本不需要十天。

古詩中說,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是人生四大喜。作為女人,我曾多次夢想過洞房花燭夜,我曾夢想過浪漫的愛情、美滿的婚姻。可是,當我經歷那一刻時,所有的夢想全都破滅了。我因此知道,我走進的,不是夢想的洞房、幸福快樂的家,而是走進了永恆的監獄,開始了無邊無際的苦役。許多個夜晚,我流著淚想著你,我多麼希望睡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就是你呀。哥,你能理解我心中的一切嗎?你能理解那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的枕巾嗎?你能理解盼望黑夜早點消逝太陽早點升起的痛苦煎熬嗎?

我實在熬不下去了,一次又一次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和他離婚。

可是,我的身邊有著活生生的例子,兩對鬧離婚的夫妻,被離婚大戰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害怕了。

就在這時候,沒料到的事情發生了。這次反右運動,他被劃為右派。我想,以前,無論有多少苦難多少傷痛,我是在為自己忍受。我認了我忍了,現在,我不能再忍了,因為這件事不再只是關乎我自己,更重要的是關係到我的女兒,小夢白。謝天謝地,今天,上級來通知我,我的離婚要求被批准了。

就像是挑了很長時間的一副擔子放下了,我突然覺得非常輕鬆。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就是想把這種感覺告訴你。也許我的文字表達能力太差了,我沒法完全說清楚自己此時的感覺。我就是想說,我刑滿出獄了,我自由了。我突然覺得,天藍了很多,地寬了很多,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

接下來,她談了一下反右運動的事。她說她一直非常擔心他,像他那種性格,太耿直太無城府,平常又不太善於搞關係。她真的非常非常擔心這場運動會波及他,許多個夜晚,她都對著北方的天空默默地祈求觀音菩薩,希望不要讓厄運降臨到他的頭上。她沒有說,她祈求的不僅僅只是白長山,也包括陸秋生。

寫完信,她抱著孩子去郵局。回來時,見彭陵野等在門口。

他們這屆學生已經畢業了,原本應該回原單位上班。可是,反右運動打亂了一切計劃,他們留了下來。方子衿打開門,也不理彭陵野,先將已經睡著的夢白安頓在床上。彭陵野隨著她走進來,站在她的身後,她竟然不知道。安頓好女兒站起來,剛轉過身,猛見身後站著一個人,嚇了一大跳。她說,哎喲,你嚇死我了。

「我聽說你和他離婚了。」他說。

她的心猛一陣疾跳。暗想,原來這裡還埋著一顆地雷呢,自己倒是把他給忘了。「你的消息好快,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彭陵野說,現在全校都已經知道了。她沒有說什麼。這件事,是通過組織傳達的,由學院傳達到系裡,再由系裡傳達到她本人。中途經過了不知多少個人的手,消息傳出去,可以想像。傳開了也好,尤其在反右的高潮時刻,這能給人一種印象,她有和右派分子決裂的決心。事情也正是如此,後來,系裡有人提出,方子衿雖然表面上從沒有過右派言論,可她的骨子裡是反對共產黨領導的,她對偉大的土改運動整死她的父母耿耿於懷。劉書記說,你說人家因為土改運動耿耿於懷,你有證據嗎?那人拿不出證據。劉書記說,相反,我倒可以拿出證據。她聽說自己的丈夫被劃為右派,第一時間就提出和右派丈夫劃清界限。只要是做過父母的人都知道,剛剛生完孩子,是多麼需要一個男人在自己身邊。可是,為了表明她的立場,她沒有任何猶豫。這樣的同志,怎麼可能是右派?

她從他身邊走過,想到客廳裡去。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對她說,嫁給我,好不好?她的心猛一陣狂跳,非常堅決地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她說,你開什麼玩笑?我是你的老師,年齡比你大,還有孩子。她竭力想讓自己鎮定,可辦不到,聲音有些發抖。他說,我是認真的。從見你第一面的時候起,我就愛上了你。你知道我的感情,你知道的。她說,不,我不知道。他的語氣非常肯定,說,你知道。我原以為,我會帶著遺憾離開這裡,我也許永遠沒有機會向你表達。沒想到,上天可憐我,被我的祈禱打動了,給了我這樣的機會。我要讓你知道,我愛你。永遠愛你。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永遠不想。」她狠心地說。

「我希望你認真考慮。」

「不。」她堅決地擺了擺頭,「你打消這個念頭吧,我不會考慮的。」

「你一定要考慮。」他說,「今天晚上,我們還要開會,我得走了。老師,請你一定要好好考慮。」

他離開了。她已經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她在他離開後,扶著床坐下來。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她不會想了。

吳麗敏當起了逍遙派,喻愛軍也隨後當起了逍遙派。

運動開始時,喻愛軍非常積極,很快發現,有些領導借運動之機,拉幫結派,被整下去的,都是那些業務能力強正直敢言不阿諛奉承的人。他心裡不滿,向領導提意見。領導說,你這是典型的右派言論,如果你不是黨員幹部,不是朝鮮戰場上下來的英雄,我當你是右派了。回到家裡,他把這些事告訴了吳麗敏。吳麗敏說,別說是你,我都差點當了右派。像余珊瑤那張大字報上說的,哪一件事不是真的?哪一件又說得不在理?結果,她被人家押到台上,上衣剝光了,只差沒有脫下褲子來。虧她還能忍得住,如果換了我,我肯定一根繩子上吊了。這個運動我是不敢參加了,還是當逍遙派好,免得也像她那樣,被剝光了讓大家看。我可沒她好看,生了兩個孩子,奶子上小肚子上都是花,難看死了。她這樣一說,兩口子就都當起了逍遙派。

逍遙有時候不一定是什麼好事,無所事事,人會閒得無聊。無聊中的吳麗敏跑來找方子衿,逗著小夢白玩。方子衿說,麗敏,你打聽了保姆的事沒有?吳麗敏說在打聽呀。方子衿心裡很急,雖然劉書記叫她不必去系裡,可這麼呆在家裡,擔心會授人以柄。她想去醫院上班,孩子又沒法安置。吳麗敏拍著胸脯說,你去吧,把孩子交給我。我們一大家子人呆在家裡,正閒得無聊呢。至於保姆,慢慢找好了。

醫院也在反右,醫生們不是積極投身其中,就是誠惶誠恐,擔心自己遭禍,誰還有心思看病?整個婦科,只有方子衿和另外一個逍遙派醫生和兩個逍遙派護士。並不因為偉大的反右運動,女人就少生病,也並不因為偉大的反右運動,女人就不生孩子。醫生都運動去了,診室門口排起了長龍。到了下班時間,方子衿站起來準備離去。排隊的病人見她要走,圍著她吵,攔住她不讓離開。

方子衿急了,對她們解釋,說自己整個下午沒有上廁所了,再呆在這裡,膀胱都要爆炸了。那些人同意她去上廁所,但上完廁所必須回來。有人不相信她會回來,大聲叫著說要派人跟她一起去。她知道這樣是走不脫的,又對她們解釋,自己還急著回去給孩子餵奶,孩子才一個月大。她說,你們都是當母親的人,應該知道脹奶是怎麼回事,我是婦科醫生,我更清楚,奶集中在乳房裡,不僅僅是讓乳房脹得痛,時間長了,會造成嚴重後果,得乳腺炎甚至乳房化膿。聽了她的話,有些人開始準備離開,可有人對方子衿的話表示懷疑,問她怎樣證明。她怎樣證明?雖然大家都是女人,她也不可能敞開懷讓人家看她的奶子。她轉身進入診室,拉開診室後側的屏風,將醫用垃圾桶拿過來,擺在眾人面前。她踩了一下踏板,垃圾桶上面的蓋子彈開了,桶裡濺滿了白色的液體。她說,你們看到了吧?這是母親的愛母親的血,不是萬不得已,天下哪個做母親的,願意把這擠出來扔掉?

那些人不再說了,又不願走,睜著一雙雙憤怒而且無奈的眼睛看著她。那眼神像刀子一樣剮人,方子衿狠了狠心,像做賊一般低著頭,從目光的刀鋒間逃開去。狂奔進廁所,扯下褲子,又急急扯開衣襟,抓住左邊的乳房,雙手的拇指和十指張開,圍著根部,用力向前擠。奶汁向前衝向木門板上,綻開一朵潔白的花。這朵花雖然潔白美麗,卻也令她的心像被猛揪了一下似的疼。日子過得不順,物資供應緊張,什麼都得憑票,能有點奶汁多不容易呀,就這麼給擠掉了,比擠掉自己的血還令她痛心。

衝出醫院,迅速往校外吳麗敏家趕。在吳麗敏家,她等不及回家,抱著女兒進入吳麗敏的臥室,掏出奶頭往女兒嘴裡塞。吳麗敏和她的婆婆進進出出的,她是顧不得了。偶爾,喻愛軍也會一頭撞進來。對此,吳麗敏是完全無所謂,方子衿羞得臉發燒,卻無處可避。餵過奶,抱著女兒向外走。吳麗敏一家人留她吃晚飯,她說什麼都不肯。他們兩口子,喻愛軍是高工資,有六十多塊錢,吳麗敏和方子衿一樣,才二十四元,不到九十元要維持一家五口的生活,還有十幾口等著他們接濟,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

回到家時,女兒早已經睡著了。她將孩子安頓在床上,然後開始做飯。一個人的飯不好做,一把米的飯她吃不完,而這些米,連塞鍋底都不夠。吃麵食又太貴,只好弄點菜加點米,放在鍋裡一起煮。剛剛煮好,正準備吃,彭陵野來了。方子衿有意冷處理,只顧著自己吃飯,甚至沒有理她。彭陵野自己搬把小椅子坐下來,順手拿過一件夢白的小衣服在手中把玩著,看到上面繡的字,問她:「你給她取名叫夢白?」她簡單地回答了一個是。他又問這個名字是不是有什麼特殊含義,她說沒有,只是她喜歡純潔喜歡白色,希望她長大了接過母親的班,像白求恩一樣,當個白衣天使。

東扯西拉了幾句,方子衿問:「你們麼時候離校?」

彭陵野說,看情形,反右運動還要持續一段時間。目前還只是第一批,主要是劃為極右的,接下來還有第二批第三批。方子衿哦了一聲,暗想,看來這場運動,不是短時間能夠完成的了。彭陵野見她不說話,就無話找話,對她說,余珊瑤被劃為極右了。方子衿說了聲知道。這件事在南區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些人到余珊瑤家抄了好幾次家,許多人去圍著看呢,從她家抄了不少印著英文的乳罩以及三角內褲。那些人哪裡見過這些?全都當成了余珊瑤是極右的證據。此外,還抄出許多愛情小說,英文版的中文版的都有,最特別的是抄出了一大堆周昕若寫給她的信,她用一個花梨木的小匣子裝著,匣子用紅綢帶束著。據說,這些信包括了周昕若調離後寫來的,說明他們還一直在秘密來往。

彭陵野見她只吭了一聲,又不說話,再一次主動開口,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閒話,把自己的見聞講給她聽。方子衿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無論如何,得斷了他的念頭。她鼓起勇氣對他說,陵野,你心裡想的,我明白。但是,也請你替我想想。現在是麼時期?你天天往我這裡跑,人家如果說我勾引自己的學生,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你大概不希望我成為第二個余珊瑤吧。

彭陵野說:「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愛你。」

「你可以不管,你只有一個人。」方子衿說:「我還有女兒,我不能毀了自己也毀了她。」

彭陵野仍然不肯離開。方子衿不忍心說太重的話傷害他,似乎不說重話,又沒法令他離開。正不知所措時,聽到外面有一個人在打聽:麻煩問一下,方子衿方老師住在哪裡?方子衿趕出去,見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她說,我就是方子衿,你是?年輕人說,是容管家叫我來的,有急事,你快去吧。她問是什麼事,年輕人說你去了就知道了,說過匆匆走了。

方子衿返身回屋,抱了女兒往外跑。彭陵野不好再呆下去,只好跟著她出門,並且表示要陪她一起去。方子衿看了他一眼,說你不擔心人家往你頭上扣右派帽子?她這樣一說,彭陵野打消了念頭,將她送上公共汽車後離開了。

趕到項宅,立即覺得氣氛不對,院子裡圍了許多人,鬧鬧雜雜的,在爭論著什麼,有人在往外搬東西。容管家周旋在這些人之中,哭著求他們。方子衿叫了一聲,容管家轉過身來,看著她,定定地站在那裡,叫一聲方醫生,不出聲了。院子裡點著許多燈,燈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臉上像是掛滿了星星一般,閃著晶瑩的光。方子衿大吃一驚,問道,容管家,出了麼事?容管家說:「老爺……老爺……」僅僅說了兩句,再也說不下去。院子裡的那些人,有方子衿認識的,有面熟的,也有她從來沒見過的。所有人對她視而不見,匆忙地進進出出,將家裡的各種東西往外搬。

方子衿衝上樓去,許多次差點和搶搬東西的人相撞。她衝進書房,書房裡同樣充滿了搶搬東西的人。方子衿衝到書桌前,見幾個人正抬起書桌,要向外搬。她大喝一聲,這個不准搬走。那些人看了看她,竟真的放下了桌子,又去搶搬別的東西。方子衿跑向桌前,拉開抽屜,見裡面是空的。她又拉開另一隻抽屜,裡面還是空的。所有抽屜都拉開了,裡面空無一物。她又跑到書櫃前,去翻找一些重要的書。書櫃裡面亂糟糟的,許多地方都空了。方子衿想找到師傅的手稿以及重要書籍,可是,這一切全都不見了。

容管家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的身後,帶著哭腔對她說:「不用找了,都被他燒了。」

方子衿驚異地站起來,不解地問:「燒了?為麼事?」

容管家向裡面的臥室指了指,說:「他在裡面,你去見見他吧。」

方子衿走向臥室。這裡是整個項府最清靜的地方,雖然燈光很亮,室內也擺了不少的東西,卻沒有一個人進來搶搬東西。她走向床前,見一個人躺在床上。她想,這應該就是師傅了。她叫了一聲爺爺,沒有應答。她又叫了一聲,並且來到了他的近前。她向他看了一眼,見他雙目緊閉,臉上有一股死氣。她大吃一驚,伸手在他的鼻前試了試,頓時向後退了一步,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他。

容管家走過來,站在她的身後,有一些滯重的聲音,從他的鼻腔裡滾滾而出。

「爺爺是麼時候病的?你麼不通知我?」方子衿質問容管家。

容管家痛苦地擺了擺頭。方子衿一再追問,容管家才講起事情的經過。

項欽羊根本就沒什麼病,他是自殺的。他自己配了藥,交給容管家煎好,吃下去之後,對容管家說,他要好好睡一覺,沒事不要打擾他。第二天過了下午,還沒見項欽羊起來,容管家感到不對,進去看,見他已經死了,死得非常安詳。

容管家說,大約十天前,居委會來了一個通知,讓他去開會。開始還蠻好的,開了三天會,回來就變了,坐在那裡發愣。後來,他不去開會了,呆在書房裡燒他的手稿。一邊燒一邊自言自語,顛來倒去地說咎由自取、自取其辱什麼的。容管家見狀,知道自己制止不了他,要去叫方子衿來。老爺子攔住他不准出門。他說,不能去叫方子衿,否則就害了她。容管家反覆追問,他才說,居委會通知他去,原來是開反右會議。在會上,九十多歲的項老爺子被劃成了右派。他對容管家說,現在他是右派了,如果讓方子衿過來,肯定會對她產生影響。他反覆叮囑容管家,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要告訴方子衿。

方子衿暗吃了一驚,問容管家那個通知自己的年輕人是怎麼回事。容管家對此一無所知。發現老爺子自殺身亡之後,他只是通知了居委會以及項家的後人。居委會至今沒有一點消息,項家的後人行動倒是快,跑來搶搬東西,他也沒法制止。方子衿暗自嚇出一身冷汗,意識到如果繼續留在此地,很可能惹下巨大麻煩。可是,項老爺子躺在床上,屍骨未寒,她如果抽身而去,將會一輩子良心不安。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問自己應該怎麼辦,最後她想到了陸秋生,他父親是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他或許能有辦法吧。

下樓的時候,懷裡的夢白醒過來。她到了吃奶時間,拚命用小嘴拱母親的懷。方子衿哪裡顧得上她?急急地往外走。夢白找不到母親的乳房,急得大哭。方子衿剛剛出門,見門口駛過來兩輛汽車,車上跳下很多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將項府團團地圍了起來。那些往外搶搬東西的人,被武裝人員用槍押了回來。所有人被押進了一樓的客廳,蹲著的坐著的站著的,誰都不說話,女人們面色驚惶,男人們大口大口地吸著煙,偌大的客廳裡,煙霧瀰漫。每一扇門前站著兩名持槍人員,除了他們的人之外,其他人只准進不准出。方子衿坐在客廳的一張太師椅上,這把椅子原是在樓上的,不知被什麼人搬下來,留在了這裡。孩子在她懷裡大哭,她哪有心情顧孩子?

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和一個公安陪著容管家從樓上下來,走到方子衿面前。容管家向方子衿介紹,說他們一個是區裡的章書記,一個是派出所的雷所長。章書記主動和方子衿握手,向她說,他們來晚了一步。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他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樣處理,所以分別向市委和省委作了匯報。省委給了三條明確指示,第一,要保護好項宅的一切,連一張紙片也不能少。第二,由區裡出面,辦好項老先生的後事。第三,請方子衿到場,協助對項宅的一切進行登記造冊。

方子衿想,那個去通知自己的年輕人,可能是他們派去的吧。她很想問一問,又覺得已經沒有必要。自己拜項欽羊為師,原是他們之間的事,知道此事的人很少。現在要為項欽羊處理後事,省委的指示中明確提到了自己,說明與項欽羊有關的一切,省委知道得一清二楚。

章書記解釋過後,見她懷裡的孩子一直在哭,主動說,孩子是餓了吧。你先給孩子餵奶吧。其他的事,我們過一會兒再商量。

方子衿抱著孩子上樓,走進了項欽羊的臥室。她在他的身邊坐下來,盯著他看了一眼,然後解開自己的前胸,將奶頭塞進女兒的嘴裡。夢白不哭了,用力地吸著。方子衿的眼睛看著睡著一般的項欽羊。她在想,父母辭世,她連最後一眼都未能看上,現在,自己要利用這個機會陪一陪爺爺。坐在項欽羊的面前,她已經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忽略了女兒的存在,思維的觸鬚深入到面前這個死去的靈魂深處。她在想,他的選擇是對的嗎?是什麼力量促使他邁出這一步的?幾乎所有的右派被劃為右派之後,均被關押。可他不同,他被定為右派,卻又讓他回家了,甚至給了他從容的時間燒掉了他乃至他的祖輩留下來的許多醫學著作以及手稿。為什麼對他網開一面?據說,組織部門專門成立了機構,將各單位報上去的右派進行審核。會不會有一種可能?他只是被居委會定為右派,而上級還沒有批准甚至是根本不準備批准?如此說來,他是被這頂右派帽子嚇死的?還是因為對生命以及社會的徹底絕望?由項欽羊的死亡,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還有餘珊瑤老師。母親受凌辱之後投江自盡了,可余珊瑤仍然活著。活著,她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裡?

母親的世界、項欽羊的世界以及余珊瑤的世界,都是方子衿感覺的觸鬚無法到達的世界。面對他們,她覺得自己太渺小太單薄太蒼白。

後來的幾天,方子衿一直在協助有關部門清理項欽羊的遺物。她很想參與最後的告別儀式,可是,她猶豫了再猶豫,最終還是沒有提出這個要求。她為自己的懦弱而羞愧,她為自己那埋在心底深處的自我保護而良心不安。她將這所有一切傾注在項欽羊的遺物上。這些遺物中,有用的已經被他給毀了,她曾經讀過的一些醫案、一些孤本的醫學著作以及他傾注巨大熱情所寫的手稿,全都毀了。一個人,處於怎樣的絕望之中,才會將自己一生的珍愛徹底毀棄?他毀掉的並不僅僅是屬於他自己的,而是一筆極其寶貴的社會遺產。

做完這件事,方子衿覺得自己的靈魂受到了一次凌遲。她拖著千瘡百孔的靈魂回到自己的家裡,見那裡有好幾封信等著她,都是南區居委會登記之後塞到她的門縫裡的。來往信函的管理,就像人口流動的管理一樣,極其嚴格。以前,信件由系裡統一管理,現在,這項職權下放給居委會了。她拿起那些信看了看,竟然全都是白長山的,沒有陸秋生的。

方子衿的心中閃過一絲陰翳。多長時間沒有收到陸秋生的來信了?有一個多月了。自從離開恆興來到寧昌,她已經習慣了每個星期收到一封他的來信。現在,他的信突然沒有了,是否說明他已經對她徹底死心了?

將女兒安頓在床上,她有一種即將虛脫的感覺。就算還有最後一絲力氣,她也一定要用這點力氣來讀白長山的信。她坐在書桌前,拿出那些信,像捧出一隻又一隻純潔的白鴿。她滿懷著虔誠,將這些信數了一遍,七封,平均兩天一封。她仔細地將時間理順,從最早的一封信看起。

這封信寫得密密麻麻,可是,整封信都只有一句話:妹子,等著我,我馬上離婚!這句話被他寫了很多遍,佔滿了整張紙,每一句的結束,都打上了至少十個驚歎號。看到那些驚歎號,就像是看到了白長山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的心為這些驚歎號怦然而動,眼淚禁不住順著臉頰流落下來。她沒有急著打開第二封信,而是捧著第一封,靜靜地坐在那裡。她的目光散亂著,似乎盯著信紙,又似乎飄離了那句話本身,飛到了遙遠不可知的某一個地方。

她喜歡讀白長山的來信,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喜歡母親的乳房,那乳房裡有清香的乳汁汩汩地流出來。雖然她的乳房已經枯竭了,原本飽滿而又甘美的乳汁枯竭了。她是婦科醫生,她知道原因。這段時間經歷太多,苦難的經歷吞噬了女兒的營養。沒了乳汁,女兒卻在酣暢地吸乳,吸得忘乎所以。

她打開了第二封信。第二封信只有一張紙,沒有抬頭稱呼沒有結尾署名,整封信只有四個字:我要離婚。看到這四個字,方子衿的心狂跳不已。這不是普通的四個字,而是四個鮮紅鮮紅的字。大大的四個字,觸目驚心。她很容易可以檢驗這到底是血還是紅墨水,可她根本不用這樣做。她知道,這一定是用血寫的。用血寫的信背後,是怎樣銘心刻骨的情感,又有著怎樣的決心?

方子衿的思緒再一次飛走了,飛到了她絲毫都不熟悉的北國。

北國,白長山正拉著一車貨從黑河趕回白河。夜幕似乎是從他身後漫漫翻捲而來的,像一塊厚重的雲,在他完全沒有覺察的時候,濡染了他的整個天空。夜間行車不安全,他完全可以在中途住一個晚上,明天早晨再踏上歸途。可是,他歸心似箭,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門。他想,子衿應該給自己回信了。對於這段時間來,自己給她寫的許多封信,她到底是什麼態度?除了急迫地想見到她的來信,他還急迫地希望自己的離婚案快點有結果。

汽車向南,一直向南。白長山在意識深處搜尋有關南國的記憶。海南島成片成片的香蕉林、密密匝匝的甘蔗林、像老神仙一樣掛滿鬍鬚的老榕樹,還有那令人吐得五臟六腑都差不多倒騰不已的藍色大海。至於寧昌,他的記憶要模糊得多,每次都是跟著車隊,住在一個叫南苑的地方,汽車在那裡裝了彈藥,便乘輪渡過江。汽車隊太長而輪渡太少,他們不得不等在江邊。對於寧昌,他只是一名過客,就像是在夢中走過的一般。可那裡,又似乎是他命中注定要一輩子留連的地方,因為那裡住著他夢裡的女人。

他已經為她死過一次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命運又為自己安排了一次機會。他默默地告誡自己,他一定要緊緊地抓住這次機會,不計任何代價。這個念頭,是他接到她那封信時冒出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堅定。

那段時間,每天爬起來就只有一件事:反右。最初是將大鳴大放中那些鳴過放過的人抓起來批鬥,往往是抓住人家說的一句話,就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批判文章,站在台上說得口沫四濺。這些鳴放過的人畢竟是有數的,沒幾天就被打得稀里嘩啦。把那些自己跳出來的右派們打倒之後,沒有人可斗了,有些人就覺得渾身上下不舒服。於是,反右運動又開始了新一輪,深挖那些藏在身邊的右派。

於是,八百年前說的一句話會被挖出來,斬頭去尾,拿到高倍顯微鏡下去分析,就像是考古學家在千年古墓裡發現了一片八不像的陶土,如獲至寶般弄出那麼一點點,並且又分成許多份,左研究來右研究去。

白長山覺得這事很無聊。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從那次和死神擦身而過,他的思想有了一次脫胎換骨的變化,以前看重的許多東西,現在覺得不值一提。以前苦苦追求的,現在無法讓他打醒精神。唯獨只有對方子衿的感情,就像是窖藏的美酒,日子越久,酒香越濃。那時候,他坐在會議室裡,正看著外面走道上的一隻蜻蜓。那只蜻蜓自由自在,兩對透明的羽翼扇動著,在走廊上高低不平的泥地上飛翔著。他想,如果他是一隻蜻蜓就好了,他一定不迷戀這個地方,他會一直向南飛。三月裡鶯飛草長的南方,才是理想的樂園。

傳達室的老頭走過來,見白長山坐在門口,隨手將一封信交給他。老頭還要進去給其他人發郵件,被局長制止了。局長說,沒見正開會嗎?這是很重要的會。出去出去。傳達室的老頭出去了,卻不會將已經發出去的信收回來,白長山成了唯一的幸運兒。

當然,白長山完全不知道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他看一眼那熟悉的信封,那顆心就開始疾跳不已。東方紅太陽升,他等著盼著的就是這封信。他不管那些人唾沫星子能飛多遠,迅速將信拆開。

離婚了。她在信中告訴他,她離婚了。白長山就像是在黑夜中見到了一盞明亮的燈,就像是厚厚的烏雲層中劃過一道耀眼的閃電,就像當年攻打錦州時,將堅固的錦州城撕開了一道豁口。那時,白長山幾乎想跳起來,對在場的所有人大喊:太好了,她離婚了,我有機會了。我要離婚。他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興奮。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盡快離開這裡,肯定會大喊大叫著將這一激動人心的消息告訴在場的所有人。

他悄悄地離開了。好在他坐在門邊,而且,會議的主題雖然嚴肅,仍然常常有人因為小便或者喝水離開,他趁機開溜,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離開之後,他想找一處僻靜的樹林,白樺林什麼的。白樺樹高聳入雲,樹幹睜著一隻又一隻眼睛。千萬隻眼睛,會是他的見證。他需要這個見證,需要有眼睛看著他,一直看透他的心。可是非常遺憾,商業局大樓在市中心,離白樺林太遠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跑上辦公樓的樓頂。站在樓頂上,頭頂著藍天白雲,心胸突然地開闊起來。他想,他如果大聲地喊叫,那飄動的雲朵,一定可以將他的聲音帶到方子衿的耳邊。可他不能叫,他的叫聲會被別人聽到,然後有人會拿到顯微鏡下進行分析。在偉大的反右運動中,他為什麼會跑到樓頂大叫?這不能分析,一分析就是一個漏網大右派橫空出世。

他站在樓頂上,對著天上的白雲說話。他說,妹子,等著我,我要離婚,我要娶你。就算前面有千難萬阻,我也一定要珍惜這上天給我的第二次機會。

下班的路上,白長山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歡跳。他必須在今晚就和王玉菊談開這件事。當然,這有點難以啟齒。他不能說他只愛著方子衿,除她之外不會再愛任何人。他甚至不能透露作為已婚男人,他的心裡一直裝著另一個女人。社會道德不允許愛情和婚姻分離,愛情和婚姻被某種規範強行綁在了一起,以至於很少有人能夠分清哪是婚姻哪是愛情。規範既然是強制執行,就需要一些強制手段,有了婚外性關係,就是流氓罪,可以根據情節判處相應的徒刑。就算沒有婚外性關係,僅僅只是一種彼此認同的婚外愛情,那也是道德品質敗壞,在黨紀和政紀的管轄範疇。白長山知道,自己為了方子衿而鬧離婚的事一旦公開,他將會身敗名裂。

身敗名裂又如何?像現在這樣生活在貧瘠枯竭的感情之田中,生不如死。只要能夠和方子衿結婚,他寧可不要現在所有的一切。他必須和王玉菊離婚,這一點沒有任何條件可講。為什麼?是的,她一定會這麼問。他也只可能有一種回答:感情不和。

王玉菊在商場當櫃長,下班後要去托兒所接小女兒然後到幼兒園接大女兒,買菜做飯自然就是白長山的工作。他想,這日子反正已經不過了,這些事自然也就不必干了。回到家,先給方子衿寫信,將自己要離婚的事告訴她。剛剛提起筆,覺得許多話要說,想來想去,最後只是在紙上寫滿了同一句話,讓她明白自己離婚的決心。將信封好,貼上郵票,轉身出門,走出商業局家屬院。大院門口有傳達室,傳達室門前有一隻綠色郵箱。這只郵箱離家太近了,他本能地覺得不安全,寧願多走些路,過了兩個街區的十字路口,有一個立式郵筒。他走過去,向四周看了看,見沒有熟人,便用身子擋住別人的視線,迅速掏出信,塞進郵筒。然後,他迅速向前跨了兩步,拉開同郵筒的距離,張目四望,下班的人們從各個不同的門口匆匆地走出來,湧向公共汽車站。汽車站排成了長龍,秩序井然。儘管沒有人注意自己,白長山還是有些心虛,他故意往前再走了一個街區,在一個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下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走到等車的人流後面排隊。排了幾分鐘,他裝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離開隊伍,大步走開。

回到家屬院門口,恰好見王玉菊下班歸來。她懷裡抱著小女兒白慕衿,手裡牽著大女兒白慕芷,見白長山迎面走來,大聲大氣地說,你買的菜呢?慕芷看到父親,掙脫了母親的手,歡快地叫著爸爸,喜顛顛地跑過來。慕衿見姐姐找爸爸,鬧著從母親懷裡下來,撲向父親。白長山彎著腰去抱女兒,同時向妻子解釋,局裡搞運動,下班晚了,菜場已經關門了。王玉菊抱怨說,這些人真是,反右能當飯吃?白長山惱怒了,說你犯啥混呢?留神給你一頂帽子。

白長山原是想見面第一件事就提離婚的,可當著孩子的面,擔心她鬧起來,自己下不了台。他不說,王玉菊倒是說了。她說,這個月沒來,已經過了一個禮拜了,她急死了。白長山心裡一咯登,又有了?老天,這不是和他過不去嗎?他把心一橫,無論如何,一定要離。有了孩子又怎樣?刮掉呀。

王玉菊是那種高大的女人,祖先中有俄羅斯血統,圓臉盤,鷹鉤鼻子,雙下巴。應該說,她確實是一個美人,皮膚很白,相貌也漂亮,一對奶子大得驚世駭俗,夏天穿襯衣,事前要拿一塊白布將胸部緊緊地裹住,否則不敢出門。白長山不得不承認,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確實非常心動。可她是那種沒有文化的人,小學還沒畢業就回家帶弟妹,後來招工進了商場,接觸的都是些瑣瑣碎碎的人、瑣瑣碎碎的事,整個人就一根直腸子,直進直出,一點彎都不會拐,更不可能有浪漫和情調。她有許多習慣,白長山無法忍受。沒事的時候,她喜歡織毛線。她隨身帶著一隻包,包裡永遠裝著毛線和針,只要有一點點空閒,她就會不斷地編織。如果她能大公無私,幫別人編一點也好,可她偏偏不做義務勞動,只給自己人織。比如給白長山織的,不僅僅是毛衣毛褲毛背心,甚至連內褲也是毛線的。兩口子就那麼點工資,不可能買許多毛線讓她織,她就不斷地拆又不斷地重織。第二個讓白長山不能忍受的毛病是喜歡吃葵花子,吃到哪裡吐到哪裡,尤其是一邊織毛線一邊吐瓜子皮兒的時候。遇到高興或者生氣了,就將瓜子皮吐到白長山的臉上。她吐瓜子皮可是練出來的真功夫,又遠又准。第三件讓他不能忍受的事,她喜歡裸著身子在家裡走動。她可不管是否當著孩子的面,也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只要氣溫適合,她就喜歡寸縷不著。她對白長山說,這難道不稱了你的意?你想做那事,隨時都可以。這恰恰是白長山第四件不能忍受的事。她想要的時候,白長山立即就得給她,那時,她可能正在揉著晚餐的麵條,也可能是白長山剛剛進入夢鄉。許多時候,她會要兩次甚至是三四次,她的叫聲會讓鄰居覺得這家在殺豬,而他差不多想自殺算了。相反,他如果想要,那得看她的心情。當然,大多數時候,她的心情是非常好的,一個晚上來三次五次,第二天照樣精神百倍。

進門後,王玉菊立即進了廚房。沒有買菜,只能吃麵食了。她拿出面盆,往裡面舀了兩碗麵粉,隨即將衣袖挽起,露出兩條粉白的胳膊。她擰開水龍頭,接了一瓢水倒進盆裡,右手扶了盆沿,左手伸進盆中,攪動著,再淋一點水,攪幾下,再淋一點。剛才還是散著的麵粉,轉眼變成了粉團。

白長山走進來,站在她的身後。她將左手抬起來,往後伸出說,把我的袖子弄一弄。過了一會兒,沒見他動作,轉過頭問他:你咋啦?白長山說,我要離婚。她正蹺起右手的小指將衣袖往上蹭,沒完全聽明白他的話,追問了一句:啥?白長山又重複了一句。這次,她聽懂了,不太相信地轉過頭來。你說啥?你沒喝酒吧?白長山說沒有。王玉菊似乎突然意識到他是很認真在和自己談這件事,突然加大了音量說:你說啥?再說一遍。白長山說:我要離婚。

王玉菊突然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卡住手臂,往下捋了一下,將手腕上的白粉捋去一些,又用左手捋了捋右手指上的面,再猛向下摔了摔雙手。那架式,確實有些令人恐怖。白長山顯然吃了一驚,以為她要動手,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王玉菊在自來水管中洗了一下手,雙手十指張開,上下擺動幾下甩去手上的水珠,又在面前的圍布上蹭了幾下,取下圍布,揉成一團扔在案板上,轉身走出廚房。

白長山在廚房裡愣怔了一會兒,轉身出門,見王玉菊提著一隻帆布包,一面向外走一面拉著包的拉鏈。從沒有拉嚴的地方可以看出,裡面胡亂塞著的是衣服。她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也沒有看正在畫圖畫的慕芷和正在吃著手指的慕衿,匆匆拉開門,挺身而出。白長山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嘴張開後沒有聲音發出來。

白長山一直站在那裡,腦袋空空的,似乎被許多莫名其妙的念頭充滿著,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天完全黑了下來,慕衿嗚嗚哇哇地哭著,後來就睡著了。慕芷也在哭,遠比慕衿哭得有音樂感。白長山全都沒有聽到,不知是因為他的心靈世界萬籟俱寂,還是因為聲震寰宇,兩個女兒的哭聲,在他的耳邊完全被忽略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慕芷在黑暗中爬著找到了他,並且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腿,在他耳邊大聲地說,爸爸,我怕。爸爸,我怕。

從夢遊狀態中驚醒過來,白長山一把將女兒抱起,向前走了幾步,伸手到牆邊,抓住了線,往下拉了一下,啪嗒一聲,燈沒有亮。他把女兒放下來,女兒像是感覺到要被他拋棄一般,瘋狂地抱緊了他。他說別怕,爸爸劃火柴。

燈點燃了,屋內有了昏暗的光。女兒又說,爸爸,我餓。他於是想起,妻子離家出走了,孩子們還沒有吃晚飯呢。他一手擒著煤油燈,一手牽著大女兒往廚房裡走。擀麵條肯定來不及了,只好往盆裡再加點水,攪成面疙瘩。將晚飯做好,給大女兒盛了一碗,又給小女兒盛了一小碗。將慕衿弄醒,抱在懷裡餵她。慕衿一直還在吃奶,根本不肯吃這些東西,又是哭又是鬧,餵進她的口裡,她往外吐。氣極了,他掄起巴掌,往她的屁股上猛抽了幾巴掌。她驚天動地大哭起來。白長山顧不上這些,繼續往她口裡喂。他原以為她會屈服於自己的淫威,好歹吃上一點。沒料到她的脾氣比她媽還倔,毫不留情地往外吐。再打,還是沒用。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一點效果沒有。他絕望了,將她放在搖籃裡,任由她哭著,不再理她。他餓得要死,卻沒有食慾,心中兀自煩著。大女兒吃完之後,手裡拿著碗,口裡還含著最後一塊面疙瘩,坐在地上睡著了。他暗自歎了一息,走過去,接過她手裡的碗,弄了點水,替她洗了一下。

離婚大戰才剛剛拉開序幕,白長山就身心俱疲。

第二天起床,先做了早餐,又替孩子穿衣,洗臉。慕芷倒是乖,安靜地吃完東西,等著他送自己去幼兒園。慕衿卻還是一樣,不肯吃他給她弄的麵糊糊。眼看時間緊了,他只好抱著大哭的慕衿,帶著慕芷,離開家門。將兩個女兒安頓好,匆匆趕到單位,還是遲到了。好在反右運動雖然如火如荼,工作紀律卻鬆弛,沒什麼人計較他是否按時到達。

整個白天,他都在思考一個問題:自己應該怎麼辦?他要離婚,這一點絕對不會動搖。問題是到底應該怎樣做,才能突破這個僵局?想了一個星期,想不清楚。兩個女兒越來越麻煩。慕衿大概知道沒奶吃了,多少肯吃點別的,仍然是不停地哭,鬧著要找媽媽。聽到妹妹哭,慕芷也跟著哭。王玉菊是黃鶴一去無消息,似乎和她完全無關了。白長山想,孩子畢竟是她的,母女連心,她不可能不想孩子吧。星期六晚上,他將孩子送給她的朋友,由她的朋友轉交給她。沒想到,她拒收,她的朋友沒辦法,連夜將兩個哭得昏天黑地的孩子交還給了他。

孩子哭著睡著了,白長山獨自坐在黑暗裡抽煙。他想哭。為了阻止離婚,她可以連女兒都不要,這種狠勁,令他瞠目結舌。這還僅僅是開始,接下來她會做出些什麼,他簡直不敢想像。前幾天,他咬破手指,給方子衿寫了一封血書,之所以那樣做,是為了向方子衿表明自己的決心,同時,也很難說不是在給自己鼓勁。

幾天後遇到一次往黑河送貨的機會,作為車隊黨支部書記和隊長,他沒有必要親自去。可他想,也許可以趁此機會將孩子交給她。他帶著孩子去了她的商場。他知道,如果見到她,肯定什麼都搞不成。他只是將孩子帶到門口,對慕芷說,抱著妹妹,去找媽媽吧。慕芷抱著妹妹向前走,走了幾步回頭看他。他站在那裡,向女兒揮揮手。看不到女兒之後,他躲到了一旁。果然沒過多久,王玉菊一手抱著慕衿,一手牽著慕芷趕到了門口,四處看了看,沒有找到他。沒有見到他,只好又帶著孩子退進了商場。

他算準了她會帶著孩子找他,家裡找不到,會找到車隊。他既沒有回家,也沒有回車隊,而是找到以前的戰友,借口說家裡來了客人,住不下,在他那裡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回到車隊,果然聽說王玉菊昨晚帶孩子來過。出車之後,他特意將車停在家門口,進去看了看,知道王玉菊和孩子昨晚是住在家裡的。

這趟行程跑了一個星期。回到白河時,正是第二天上午。他把車子停好後就回家了。顯然,這一個星期,王玉菊和孩子都住在家裡,這個家到處充滿著她的味道。他給自己弄了點吃的東西,洗了個澡,倒上床睡了。一覺醒來,家裡亮著燈,是電燈。他從床上起來,走到外面,見王玉菊帶著孩子吃飯。孩子見到他,驚喜地叫他。王玉菊坐在那裡吃飯,頭都沒轉一下。他覺得應該對她說點什麼,如果不開口,怎麼好談離婚的事?臨時也想不起說什麼話,只是說了句,回來啦。

王玉菊說,這是我的家,我為啥不回來?你希望我不回咋的?白長山不說話,走進廚房看看,沒有他的晚餐。王玉菊進來盛飯,對他說,沒你的飯。你不是要離婚嗎?你到別人家吃去。白長山說,你輕點,孩子們聽到了。王玉菊可不顧這麼多,說孩子們聽到咋的了?婚都要離了,還能讓她們不知道咋的了?

白長山把心一橫,吵吧,乾脆吵開了好。反正是不過了,怕什麼吵?他說,是,我是要離婚,你給個話吧,啥時候和我離?王玉菊猛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我呸,你做夢。和你離婚?我為啥要和你離婚?我才不便宜那個狐狸精。白長山說你說啥?我和你離婚,扯啥別人?她說我不管你那些爛事,我只告訴你一點,離婚,門兒都沒有。白長山說那我就上法院,讓法院來判。王玉菊將手裡的碗往地下猛一摜,光的一聲,碗碎成許多塊。她說上法院咋的啦?上法院我也只有一句話,我不同意。

兩人在廚房裡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兩個女兒嚇壞了,跑到門口,抱著門框哭了起來。兩個大人吵得起勁,哪裡顧得上她們?父母吵的聲音越大,孩子哭的聲音也隨之加倍。一時間大人吵孩子哭,雞飛狗跳。

白長山也不吃了也不洗了,繼續回到床上睡覺。他對自己說,所有一切都不要想了,明天再說吧。時隔未久,醒了過來。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她弄醒的。他醒過來之後,發現她騎在自己身上。他壓低聲音問,你幹啥?她說,你是我老公,你說我幹啥?他猛地將她掀開,爬起來。她說,你咋啦,想留給那個狐狸精?我就不讓你得逞。說著爬起來,又要弄。他翻身下了床,披了件衣服向外走。

王玉菊說,你真要鬧咋的?白長山說,我不想鬧,我只要兩個字:離婚。說過之後,走出家門。外面月朗星稀,天高地遠,街上寂靜無聲,只有些老鼠奔來跑去,偶爾可以見到野貓亂躥。他低著頭往前走,整個世界似乎只有他的影子和他的腳步聲,遠處不時會傳來幾聲狗叫。冷不防從旁邊的巷子裡衝出兩個人,他嚇了一大跳,再一看,是兩個戴袖標的,手裡拿著電筒,不斷往他臉上照,面貌凶神惡煞一般。看情形,把他當成階級敵人了,恨不能把他的祖宗八代都挖出來。他不得不解釋,我真的不是階級敵人,相反,我是革命幹部,退伍軍人。治安員說,你既然是革命幹部,為啥這麼晚還在外面?白長山沮喪地說,有啥辦法?和老婆吵架,被趕出來了。年紀大的那個說,看你的樣子也不像壞人。去吧。兩口子吵架,床頭吵床尾和,沒啥。

第二天,白長山去法院申請離婚。接待他的那名女法官面無表情,問他,過得好好的,咋就不想過了?有第三者?他說沒有。女法官說,那為啥?他說,感情不和。女法官說,啥感情和不和的?孩子都倆了,沒感情孩子咋來的?白長山苦笑,有孩子就有感情?這算啥邏輯?女法官見他不言語,又問,她知道嗎?她是啥意見?他說她不同意。女法官說,哎呀,那可麻煩。她說按照有關規定,如果夫妻一方不同意離婚,說明這段感情還沒有完全破裂,有挽回的希望。他問,那要怎樣才算是感情完全破裂?她說,有一個時間上的規定,如果分居三年,就判離。白長山哦了一聲,說三年就三年,我現在就登記著。女法官給他登記,向他要單位證明。他愣住了,說,這種事是個人的私事,還要單位證明的?女法官說,你結婚的時候,不是單位證明過的?離婚當然也要。

單位證明不難,他本人是車隊書記兼隊長,單位的公章在他手中。他回到車隊,將證明開了,又返回法院,算是立了案子。

離婚大戰的大幕,正式拉開了。

《愛情萬歲(上)》